第1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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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看到韩愈、张署、李方叔三人迅速被贬出京师的结局,人们这才知道当今皇帝未必是真老糊涂了,他很可能早就知道民间大旱实情,不过是想要聚敛更多的财物、佯作不知而已。一种恐惧的麻木、一种死一般的寂然弥漫开去。然而,许多人没有将平静当真,沉默中传达着不祥的隐喻,有远见的人能感到风暴将至。长安城上彤云密布,眼看将要电闪雷鸣,举动稍一不慎,便可能会激起愤怒的骚动。

  当夜有黑衣人潜到西市独柳树,预备解下悬挂在旗杆上的成辅端的人头,不料正好被巡夜的坊卒撞见。那坊卒见那黑衣人手中利刃白光闪烁,也不惊慌叫喊,只“扑通”一声跪下,连连磕头道:“贤士,人头万万解不得!小的也知道成都知死得冤枉,可京兆尹新下了连坐之命,一旦人头丢失,不但小的要受杖责,还有这独柳树附近数十家店铺都要连坐罚一百缗。一百缗哪,宫市已经搅得……”忽觉得有所异样,小心翼翼地抬起头来,却早已不见了黑衣人的踪影,竟不知他是何时离开。又慌忙爬起来去看旗杆,那成辅端的人头还在,月光下一双眼睛瞪得老圆,怒气如生,乍看之下,吓得人浑身汗毛倒竖。

  次日一早,空空儿径直出了进奏院,不料崇仁坊南门却还是紧紧关闭。空空儿上前问坊卒道:“不是早已经过了夜禁么,为何还不开坊门?”坊卒道:“郎君不知道么?京兆地区干旱数月,滴雨未下,圣上命舒王今日在朱雀街上求雨,所有城邑坊里南门都必须关闭一天。”

  原来在古代习俗中,南门是关涉阴晴雨雪之门,五行中以南方为火,关闭南门表示拒绝火气,还要在南门外摆放一大桶谁,表示祈水之意。关上南门的同时要大开北门,北方属水,敞开向北的大门可以壮水气之势。同时还要在北门外放置一头猪,因为猪是亥的生肖,而十二地支中亥属水,方位北。

  空空儿听说究竟,叹道:“晴雨是天地自然之理,虽皇室之尊,人心之灵,安能挽回造化。”那坊卒笑道:“郎君说的是,求雨不过尽人事以待天而已,听说是舒王主动向圣上请求的,总比那些什么事都不做的皇亲国戚要好。”空空儿见他一个小小坊卒,竟也有几分见识,不由慨叹到底还是京师之地,人杰地灵。

  无奈之下,只好绕道东门,路过一家乐器铺时,正好看到里面一名老乐师正在把弄一面紫檀琵琶,似乎正是当日在翠楼为成辅端所取走的那面,当即进去问道:“这是翠楼莹娘的琵琶么?”老乐师道:“是呀,郎君原来也认识她。唉,琵琶是好,就是音色有点闷,怎么也调不好。要是成都知还在……”重重叹了口气。空空儿一想到成辅端惨死街头,头颅犹挂在西市旗杆上示众,也是郁郁满怀。

  忽听得东门一阵喧哗嘈杂声,有人高喊道:“求雨了!快去看求雨!”老乐师不满地道:“求雨求雨,我也想求雨,一求就有雨么?我还想求那些坏人都死掉,好人都活过来,能应验么?”

  空空儿一时默然,出来乐铺,来宣阳坊万年县廨找到侯彝,道:“我有件要紧的事要去办,万一回不来,还请少府明日代我去乐游原将这块玉佩归还原主。”侯彝接过玉佩,凝视他半晌,才道:“我知道你想去办什么事,你一定要这么做?”空空儿道:“是。少府这就要拿下我么?”侯彝道:“我怎会拿你?只恨我穿着这身官服,不能跟你一道前去。”又问道,“空兄是魏博的人,万一败露,牵扯出朝廷与藩镇之间的矛盾,岂不麻烦?”空空儿道:“不会,我早有准备。”

  侯彝见空空儿随身不带那柄浪剑,而是提了一柄普通长剑,猜想他是要学昔日聂政行刺侠累,万一事败便要刺面挖眼,自毁容貌,颇感悲壮,当即告道:“他今日下朝后在递院处理公务,晚上才会回升平坊住处,正巧也在乐游原上。”空空儿道:“我知道了,多谢。”

  侯彝又问道:“有一件小事,我一直想问空兄,你我初次见面时,你如何会知道窃贼的惯用手段?”空空儿道:“不瞒少府,我少时在峨眉山习艺,有个师弟名叫精精儿,手上功夫不错,经常瞒着师傅下山做些梁上君子的勾当。我们师兄弟感情很好,他有事从不瞒我,所以我对鸡鸣狗盗那一套门路多少知道一些。我自己其实也做过一些偷窃美酒的事。”

  侯彝道:“原来如此。既然精精儿是空兄师弟,想来也是位奇男子,有机会一定要认识下。”空空儿摇了摇头,道:“少府还是不要见他的好,他最怕官府的人。”侯彝哈哈大笑,道:“怕是精精儿技痒难耐,还在做些梁上君子的勾当。”空空儿叹了口气,道:“日后少府若遇到他,还望手下留情。”

  侯彝道:“这是当然。听起来,空空儿并不是空兄的真名了。”空空儿道:“是,我本姓姚,空空儿是师傅给取的名字,原是说我性子疏淡懒散。”侯彝道:“空兄并不是天生疏淡懒散,若不是身在藩镇,当可大有作为。”空空儿叹道:“我也是身不由己。”

  辞别侯彝,空空儿径直来到升平坊,向一名路人打听京兆尹李实住处。那中年男子一听到“京兆尹”三个字,就气打不出一处来,不耐烦地道:“怎么这么多人打听他?还用问么,登上乐游原一看,最大最好的那处宅子就是他家啦。”

  空空儿听说,便往乐游原上而来。此时正值十月,虽不见红花绿草,却也风情张日,霜气横秋。

  乐游原的最高点是青龙寺,空空儿到达北门门址时,正遇到万年县典狱万年吏,不免一愣。万年吏立即认出空空儿来,极是尴尬,不过他既已知道对方身份,有心巴结,上前搭讪道:“空巡官好兴致,是到乐游原秋游来了么?还是也跟小吏一样信佛,来寺里布施来了?”

  空空儿淡淡“嗯”了一声,也不想理睬这专从狱中犯人身上榨取财物的贪婪小吏,四下一望,果见东南面有一处大宅,红墙青瓦,庭院错落有致。万年吏的目光一直在他身上,见状忙道:“那是京兆尹的宅邸。”

  空空儿心道:“我有意刺杀京兆尹,无论今晚能否得手,京师明日必将天翻地覆。这万年吏是公门中人,万一将来有个像侯少府那般精明的官吏来调查此案,听他提到在乐游原见过我,少不得要怀疑到我身上,还是尽量不要招惹他为妙。”便假意问道:“这乐游原哪处风光最好?”万年吏道:“南面,也就是京兆尹宅邸那边,那面正对曲江,景色怡人。”空空儿道:“嗯,好,我四下走走。”

  他先进青龙寺布施了两吊钱,随意逛了逛。这是座古寺,始建于隋文帝开皇初年,至今已有三百余年的历史,古木参天,柏影森森,人行寺中,颇有古意。尤其整座寺伫立于乐游原的最高处,大有舍我其谁的傲岸雄姿。

  时值深秋,游客、香客寥寥,空空儿见左右无人,忙往寺南而来,站在高坡上,细细堪察京兆尹李实的住宅及周围地形。这片塬地要藏身极是容易,到晚上混进宅子下手也不难,只是退出来时有些麻烦:整片塬地位于升平坊内,坊区四面封闭,虽然躲过坊卒和卫士的眼睛越墙出去并不难,但只要一出坊区,路两边均是高墙,尽是封闭的大道,没有任何可以隐藏的地方,极容易被街上往来巡逻的金吾卫骑卒发现,这正是长安封闭坊区管理的优势所在。骑卒们不但马快,而且都是百步穿杨的神射手,要从他们手里逃脱,实在难如登天。也不知道当日王景延在翠楼杀人割走首级后是如何连夜从虾蟆陵逃回崇仁坊的,想来此妇处心积虑报仇已久,早将每一步都安排得妥妥贴贴。眼下仓促之下,最稳当的计策莫过于等次日清晨夜禁解除后,大摇大摆地自坊门出去才最妥当。可那时说不定早有人发现京兆尹遇刺,赶去示警报官,坊区中定会像筛子般来回搜索,脱身更加困难。他本来并不爱惜性命,可因为他魏博属官的身份,为避免事态扩大化,当然是要尽可能地置身事外。想来想去,最好的法子是事先找好一个可靠的藏身之处,譬如客栈,譬如这青龙寺。

  寺南的高岗上建有一座方形木塔,可以俯瞰整个乐游原。走近塔前,正见一名二十五、六的年青僧人手持条帚清扫满地黄叶,不过他心思似乎不在扫地上,一边胡乱划来划去,一边摇头晃脑地吟道:“落叶满长安……落叶满长安……”反反复复只有那一句。

  空空儿听他口音似是河朔幽州一带人,正是他母亲家乡,颇有亲切之感,上前招呼道:“禅师有礼。”那僧人恍若未闻,只道:“落叶满长安……”忽然大叫道:“有了,秋风吹渭水!对,秋风吹渭水!”喜不自胜之下,挥舞着条帚就朝空空儿打来。空空儿不明所以,夹手夺过条帚,顺势一扯,那僧人即仆倒在地。他这才知道对方不会武功,慌忙扶起那僧人,赔礼道:“得罪了。”

  那僧人甚是呆气,不但不恼怒,看也不多看空空儿一眼,一拍双手,手舞足蹈地道:“哈哈哈,落叶满长安,秋风吹渭水。对上了!对上了!”空空儿这才明白僧人是在吟诗作对,不过似他这般入迷,倒也罕见。

  忽有一名年纪小些的僧人奔过来叫道:“无本,快去大殿,有个江南来的才子正往墙壁上题诗。”

  空空儿这才知道吟诗作对的僧人法号无本,想来是取无根无蒂、空虚寂灭之意,又想起师傅给自己取名空空儿的深意,心中颇多感慨。

  无本不以为然地答道:“题诗有什么好瞧的。”年纪小些的僧人道:“他还大力称赞你那首《剑客》呢。”无本道:“是么?”终究还是有一些虚荣之心,问道:“无可,那人叫什么名字?”无可道:“张祜。”无本大感惊喜,道:“原来是他,那可得要去瞧瞧了。”旁若无人地去了,竟始终没有看空空儿一眼。

  无可走过去拾起条帚,赔礼道:“我这堂兄可是冒犯了郎君?小僧代他赔罪了。”空空儿道:“无妨,是我鲁莽。小禅师是河北幽州人氏么?”无可道:“是啊,小僧幽州范阳人氏,听郎君口音,莫非是同乡?”空空儿道:“先父是魏州人,先母是易州人。”无可甚是欣喜,道:“那也算得上是同乡了。”

  原来这无可本名贾名,适才那无本是他堂兄,本名贾岛,一生不喜与人往来,惟喜作诗苦吟,行坐寝食,都不忘作诗,常走火入魔,惹出麻烦,人称“诗囚”。

  空空儿道:“既然如此,令兄为何不投考科场,求取功名,反而要出家为僧?”无可道:“这可就一言难尽了。郎君也是河北人,该知道那些藩镇节度使们全是赳赳武夫,只知道招兵买马、抢夺地盘,哪里有心思招贤纳士?我兄弟二人出身微贱,又手无缚鸡之力,在家乡无法立足,来到长安,也曾想过要在科场上显露头角,但朝中无亲无故,没有外援靠山,要想出人头地,谈何容易?最后还不是流落街头,不得不来这里出家为僧,才算有了口饭吃。”

  空空儿见他谈吐不俗,显是个有见识的人,却是经历坎坷,也感心酸,可世道如此,个人又能怎样呢?就像他师傅所言,即使手中有剑,也不能解决问题。

  无可似乎不愿意多提这些心酸往事,只道,“走吧,小僧带郎君到前面大殿去瞧个热闹。”空空儿道:“好。”又向无可打听乐游原上有什么客栈、酒肆,无可笑道:“客栈四面坊门都有。不过郎君既是幽州同乡,不嫌简陋的话,可来本寺借宿,住多久都没有问题,小僧跟住持说一声就可以了。”

  空空儿心道:“客栈要登记入住,又人多眼杂,一旦出事,官府最先查的就是那里。尤其我明明在魏博进奏院有住处,非要住去客栈,说游览错过时辰更是可疑,住寺庙确实安稳得多。”当即笑道,“如此可就要多谢了,我只住一夜,原是约了人明日在乐游原见面,实在懒得跑来跑去。”这原是实话,他确实与那穿着吉莫靴飞檐走壁的女子约好,次日要在乐游原见面归还玉佩。

  无可道:“举手之劳,何足挂齿。至于酒肆嘛,南面、北面都有,南面的那家更大些,就在京兆尹宅邸附近。若不是官府规定僧人午后不得出寺,小僧倒是愿意亲自领郎君前去,我跟那里的店主很熟。”见空空儿疑惑,又慌忙解释道,“本寺来了位挂单的游僧圆净上人,很得住持敬重,他每日都要饮酒,小僧经常替他去酒肆沽酒。”空空儿道:“原来如此。”

  青龙寺住持法号鉴虚,四十余岁,在京兆一带很是有名,所交尽是权贵人物,经常出入皇宫为皇帝、皇太子说经讲法。空空儿自是不知道这些,他一眼留意到的也不是鉴虚,而是正在与鉴虚交谈一名老迈僧人。那僧人约摸七十余岁年纪,须发全白,却是精神矍铄,红光满面,眉目间更有一股难以掩饰的桀骜霸气。

  空空儿问道:“那白须老禅师是谁?”无可道:“他就是圆净上人,原是嵩山中岳寺高僧,新近来了本寺。”

  空空儿待要问那圆净的来历,忽见他蓦然转过头来,一双眼睛精光暴射,直落到自己身上。空空儿不欲惹人瞩目,见状便低下了头,但却暗暗凝神戒备。他也算见过不少奇人、怪人以及所谓的大人物,却没有一个人像这名老僧人一样,有一股凛冽的慑人气势。

  无可先向鉴虚、圆净合十行礼,大致说了遇到同乡空空儿,想留他在寺中住几日。那鉴虚意气傲睨,没有丝毫方外之人的谦和,只略微点点头,挥手道:“去吧。”无可忙领着空空儿出来,笑道:“成了,郎君请自便吧,只须天黑前回来寺中即可。”

  空空儿道过谢,出了青龙寺往南而来。行出几里,住宅渐多,拐上一条大街时,果有一处乐游酒肆在街角。正午已过,他早就饿了,进去坐下要了酒菜,慢条斯理地吃了起来。京兆尹李实的宅邸就在前面,不过自酒肆只能遥遥望见高墙的墙角,连大门边也无法看见。

  吃完饭付账,空空儿预备到李实宅邸周围转一圈,虽然有些冒险,但还是不得不做。忽见侯彝带着几名差役进来酒肆,四下一扫,看到空空儿佯作不识,叫过店主,厉声问道:“有人举报刺杀舒王殿下的刺客王翼来了升平坊,你可曾见过?”店主惊道:“什么?刺客?没有没有。如今生意不好做,这一天……”一指蹲在店门口啃饼的一贫苦脚夫道:“就看见了他。”又回头指着空空儿道,“还有这位郎君。哪里有什么刺客哟。”

  空空儿一旁听见不免暗笑,什么有人举报,王翼行踪飘忽诡秘,从来没有人见过其真面目,他自己两次与其正面相对,近在咫尺,都只见到两张不同的假脸,就算真有人见到王翼,也不会知道他就是刺杀舒王的刺客,这不过是侯彝的借口,肯定是特意来找他。

  果见侯彝朝他走来,问道:“你见过刺客么?”空空儿道:“没有。”侯彝压低声音道:“我今晚会借口公务留在升平坊接应空兄,事成后空兄赶快来这里与我会合,我准备了一套差役的衣服,空兄换上后可随我大方离去。”空空儿道:“此事非同小可,少府何必为我冒险?”侯彝道:“不单是为你,也是为天下人。”他果断刚决,不容空空儿分辩,道:“就这么定了。”回头命道:“这里没有刺客,再去别处看看。”差役应道:“是。”

  空空儿不及说明已在青龙寺有所安排一事,只得眼睁睁地看着侯彝领人离去。他又买了两瓶酒提在手里,这里的酒虽然及不上郎官清酒,不过也比魏博的酒不知道强上多少倍,当然确实如艾小焕所言,这类酒太软,比不上剑南烧酒。回想起当日艾雪莹美酒款待的盛情,不免又有些忧心起她的处境来,决意如果今晚能顺利脱身的话,明日一定要去虾蟆陵瞧瞧他们姐弟两个。

  自乐游酒肆出来,空空儿装出闲逛的样子,在李实宅邸周围转了一圈,便迅速离开,回到了青龙寺,入寺前喝干一瓶酒,将另一瓶酒淋到自己身上。无可见他酒醉归来,便引他到客房歇息。

  青龙寺僧人不多,等到太阳落山,整个寺院便陷入一片深沉的静穆中,很难相信在繁华的长安城中竟然还有这样空灵的地方。空空儿一直躺在炕床上一动不动,天黑时无可进来叫他吃晚饭也佯作醉酒不醒,无可便取了一碗粥放在他房中案上,留给他半夜酒醒后吃,又端来一铜盆水放在脸盆架上,这才掩好房门出去。空空儿暗中瞧得真切,他与无可萍水相逢,却得他细心照顾,很是感怀。一直躺到二更时才起身,脱下外衣扔在床上,只穿早已经换好的紧身黑衣,悄悄提剑出门。漆黑的天幕上挂着一弯峨眉月,寺中静悄悄的,也无灯火,僧人们因为次日要作早课,均已歇息。

  借着一点月光摸出院门,忽听得有人问道:“是‘僧敲月下门’好呢,还是‘僧推月下门’好?”空空儿吓了一跳。却见桂花树下站起来一个人影,双手来回伸缩不止,道:“推……敲……推……敲……嗯,到底是推好,还是敲好?”

  空空儿这才知道是那“诗囚”无本在月下作诗,他还没有见过如此执着于苦吟的人,忍不住要苦笑了。无本一眼看到他,忙问道:“你说是‘僧敲月下门’好,还是‘僧推月下门’好?”空空儿一怔,随口答道:“当然是‘僧敲月下门’好。”无本道:“为什么?”空空儿道:“你不敲门就直接推门进去,谁知道下面会发生什么?”无本道:“嗯,有理。僧敲月下门……敲确实比推好……”舒了口长气,自往房中去了。

  平白多了这样一个证人,无疑多了一分危险,不过空空儿顾不上思虑更多,当即自南墙下攀越出寺,取黑布蒙了脸,这才直奔李实宅邸而去。他虽然淡泊名利,但绝非优柔寡断之辈,也甚有智计,深知此次行刺京兆尹决不能失手,不然只会牵连害死更多人。自古以来刺客留名青史者不在少数,似荆轲般精心布局筹划,到最后仍然图穷匕见,功亏一篑,然聂政不探敌情、不问青红皂白直奔公堂,却能在侍卫环伺下将韩相侠累当场刺杀,可见刺客一道,实在有太多不可预计的因素,所以丝毫迟疑不得。

  恰在他奔向李实宅邸的途中,一大片浓厚的乌云遮住了仅有的一点月光,乐游原上开始起风,尽是潮湿之气,远处天边隐隐有雷声传来,似乎有一场大风暴将要到来。空空儿大喜,暗道:“当真是天助我也。”

  来到李实宅邸后院高墙外,这院墙比普通民宅要高出三倍,仅凭人力难以翻越。他早有准备,自怀中掏出一根铁管,一按机关,管端弹出有四个尖锐的爪钩,形状如锚,再一拉管尾的铁环,登时拉出长长的铁丝来。这是他艺成下山时师弟精精儿送给他的礼物,从来没有用过,想不到今日竟能派上用场。估摸到长度合适时,便将铁管抛上墙头,爪钩钩住石缝,再拉紧铁丝利落地翻进墙去。

  刚一落地,只觉得鼻中菊香馥郁,原来落入了菊花丛中。他早闻李实贪图享受,猜想他必然住在紧挨花园的楼阁中,悄悄摸到小楼外,见楼内灯火通明,楼门口两名黑衣仆人叉手而立,一时不明内中情形,便伏低身子,藏在一处花丛下。过了好一会儿,前院人语喧哗,一阵纷沓的脚步声传来,两名仆人提着灯笼护着一名老者从前院过来。楼门前的仆人慌忙迎上前去叫道:“李相公!”

  空空儿看不清那老者的脸,只见到他穿着紫袍,料来正是京兆尹李实本人。

  众人护着李实进楼,过得片刻,仆人尽数退了出来,有人道:“快去寻了夫人来,告诉她李相公刚刚进门,正在小厅饮茶,”一名黑衣仆人应了声,自往前院去寻找夫人。

  空空儿料想楼内应该只有李实一人,外面也不过只有三名仆人,下手并不难,难的是如何悄无声息,不令众人知觉。他想了想,决定还是等李实睡下再动手不迟。

  忽听见一名仆人道:“今日听相公说,圣人对尹君杖杀了那个优人颇为不满。”另一名仆人道:“怎么会呢?尹君其实还不是秉承圣人的旨意。”一人道:“听说是舒王不满,因为过几天就是舒王生日,那优人本来准备好了戏目要在宴会上表演。”一人道:“舒王,嘿嘿,怎么侄子反倒比亲生儿子还要宝贝!”一人道:“适才不是遇到万年县尉在搜捕刺客么?你说是谁这么大胆敢在金吾卫大将军眼皮下行刺舒王?”一人笑道:“要我说,最值得怀疑的当然是……”

  正说到兴头上,忽听得“砰”的一声爆响,仆人们惊得住了嘴,面面相觑,半晌才有人问道:“是打雷了么?”话音未落,果听见空中又一声焦雷炸响,狂风陡起,风沙弥漫,几名仆人不由自主地拿衣袖去遮住了眼睛。恰在此时,不知道从何处窜出来一名持刀大汉,飞快地冲上台阶,手起刀落,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三名仆人一一砍倒,旋即一脚踢开房门,冲进楼去。

  一旁暗处空空儿瞧得分明,惊讶异常,他注意力一直小楼及仆人身上,竟不知道另有人在暗中埋伏。不仅如此,这抢在他前面下手之人没有蒙面,他一眼就认了出来——正是为侯彝放走后又因为一个道歉而回到京城的刘叉!

  一时不及思虑更多,空空尔慌忙跃出花丛,奔进楼中。却见李实侧卧在卧榻上,面俯向里,紫色官服尚未脱下,背上插着一把明晃晃的刀,刘叉正恨恨站在一旁,俯身查验他是否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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