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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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德符道:“原来是皦兄。出了什么事?”皦生光皱眉道:“前些日子卖给沈兄的玉杯原来是皇宫中的宝物,被这位公公偷出变卖,现在事情败露,锦衣卫拿了我二人,要追回赃物。”那宦官也苦着脸乞求道:“求公子将玉杯还给自家,自家愿意原金奉还。而今只有物归原处,大家才能平安无事。”

  沈德符闻言大为窘困,那玉杯已经作为寿礼送给冯母,如何还能开口索回?

  一名校尉不耐烦地喝道:“那玉杯是赃物,你还不快些交出来!”沈德符只得道:“我已经将玉杯送人,索回需要些时日。”

  校尉道:“这可不行。追回皇宫宝物,一刻也耽误不得。若是交不出玉杯,就将你们几个全部押回官署去。”

  皦生光忙将沈德符拉到一边,低声道:“沈兄没有看出来么?这公公和锦衣卫是串通好的,你只要破财就能消灾,玉杯也不用索回。”沈德符无奈,只得问道:“他们想要多少?”

  皦生光便走过去与宦官和校尉低语几句,又重新走回来,伸出五个手指,道:“二百两。”

  沈德符吓了一跳,他买那对玉杯才花了五十两,现下为贿赂要掏四倍的银子,着实有些气恼。转念想到钱财终归只是身外之物,给这些人一些钱将他们就此打发走,总比向冯府索回玉杯好,至少能保全面子。少不得忍气吞声,道,“那么请几位稍候。”自转回去家中取钱。

  傅春见沈德符重新返回还颇觉奇怪。他被白白讹诈,也不好意思告诉对方,免得傅春出头打抱不平,反而将事情闹大,还免不了要被鱼宝宝冷嘲热讽一番,只道:“没事,忘了带钱。”进房拿钥匙开了柜子,取了两袋金砂,每袋约有十两,拿出来到巷口交给皦生光。

  皦生光将袋子分塞到两名校尉手中,点头哈腰地说了半天好话。一名校尉终于道:“好吧,暂时就这样了。”这才扬长而去。

  沈德符颇觉晦气,好在他家资富饶,也没有太将这二十两黄金放在心上。来到铁狮子胡同尚书府,门前仆人冯七道:“老爷一大早就皇上召进宫去了。”

  众所周知,万历皇帝不上朝理事、不召见大臣已有近二十年。沈德符不禁听了大奇,忙问道:“圣上召见冯世伯,是因为那晚刺客行刺一事么?”仆人道:“不是,皇上召老爷进宫,为的是商议福王的婚事。”

  礼部除管理全国学校、科举考试外,还掌吉、嘉、军、宾、凶五礼之用,皇室婚事历来由其操办。福王即是朱常洵,是万历和郑贵妃爱子,也是“国本之争”中的焦点人物——传说中要替代皇长子朱常洛成为太子的人。

  沈德符听说冯琦入宫商议福王婚事,心道:“圣上久不视朝,即使是军国大事,也一向是不闻不问,却独独为了福王婚事召冯世伯入宫,难怪外面纷传他有心改立福王为太子。”料来冯琦觐见完毕还要去礼部官署视事,不是一时半刻能够回来,只得恹恹告辞。

  刚好冯琦次子冯士楷奔出来玩耍,觉得沈德符面熟,稚气稚气地问道:“你是谁?”

  沈德符一把抱起他,笑道:“你不记得我啦?我是小沈哥哥啊,前一阵老跟你大哥在一起那个。”冯士楷笑道:“你说的大哥是士杰么?其实他不是我亲大哥,我们既不同父,也不同母。”

  才仅仅是一个三、四岁的孩子,居然说出这种话来,实在有些令人瞠目结舌了。沈德符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应对,幸好冯琦侍妾夏潇湘追着孩子出来,便将冯士楷交还给母亲。

  夏潇湘红着脸道了谢,又细声细气地问道:“沈公子是来找我家老爷的么?老爷怕是要晚上才回来,有事的话,我可以替公子转告。”

  沈德符道:“也不是什么大事。二夫人千万别再叫我公子,我是冯世伯的晚辈,也就是二夫人的晚辈。”逗了冯士楷一会儿,除下中指上的白玉戒指递过去,笑道,“这个送给你。”

  夏潇湘慌忙推辞不要。沈德符道:“不过是个小玩意,留给孩子玩儿吧。”将戒指套到冯士楷拇指上,又闲扯了几句,这才告辞。

  经过东四牌楼时,沈德符有心去粉子胡同拜访薛素素,可转念想到自己新近才在皇城大明门前挨了打,额头还有一大块淤青未能化散,有碍观瞻,只得暂时忍了。

  径直回来家中,正要进门时,忽听见背后有人叫道:“请问这里是李大帅府上么?”

  沈德符听对方口音极其怪异,应声回过头去,却是一名大汉,虽然包了头巾,还是一眼认出他是那晚在李成梁府后门见过的女真首领努尔哈赤的随从之一,便随口问道:“你不是努尔哈赤将军的随从么?”

  那大汉曾跟随努尔哈赤来过李府后门一次,但那后门与藤花别馆的大门距离不远,他这次从胡同口的另一边寻进来,居然认不清楚到底是哪个门了,正好看见沈德符,便出声询问。见对方脱口叫出自己身份,立即将他当成李府人,笑道:“正是小人。李大帅还好么?他老人家预备什么时候动身回去辽东?我们将军等不及要准备迎候接风了。”

  沈德符见状,料想对方是生了误会,正要告诉他隔壁才是李府后门,忽然心念一动,想到街里坊间那些关于努尔哈赤面圣的猜测,便干脆将错就错,假意问道:“你不是跟努尔哈赤将军回去建州了么?怎么人还在这里?”

  那大汉从怀中掏出一封信,道,“噢,本来是动身回去了,但半路上我们将军想起一件重要事,所以派小人回来送封信给李大帅。”

  沈德符极想知道那信的内容是什么,但他终究还是个老实的读书人,强忍心中好奇,指着一旁的角门道:“那里才是李府后门,我只是李大帅府上的房客。”

  那大汉“啊”了一声,正好有奴仆开后门出来,便急忙奔了过去。

  这已经是沈德符第二次在李府后门遇见女真人,愈发满腹狐疑,心道:“这次事件,辽东巡抚和总兵双双被免职,税监高淮毫发无损,倒也不足为奇,以往朝臣与税监争斗,被罢免的都大臣。奇的是,七十八岁年纪的李成梁竟然成了最大的受益者。从努尔哈赤及其随从的种种表面来看,女真人跟李大帅明显是一伙子。市井传闻是对的,李成梁这次回任辽东,肯定是努尔哈赤在圣上面前说了好话。到底是什么利益能让爱憎分明的努尔哈赤放弃杀父深仇大恨、甘愿继续忍受税监盘剥,也要与李成梁化干戈为玉帛呢?”

  正百思不得其解,忽觉背上轻轻一拍,回头一看,却是鱼宝宝,满脸纳罕,问道:“你站在自家门口鬼鬼祟祟地做什么?”

  沈德符知道这位姑苏秀才精灵古怪,时常有奇思怪谈、惊人妙想,却也不全是怪诞无理。当即说了两次在宁远伯后门见到女真人之事,想听听他的看法。

  鱼宝宝道:“这你还不明白么?一句话,熟人好办事。努尔哈赤在李成梁府中长大,两个人就算有仇,那也是熟人。何况女真人在李成梁最失意的时候出面支持他,力推他回任辽东总兵,将来必然是有丰厚回报的。相比于辽阔的地盘,一个税监的实际危害又能有多大呢。”

  沈德符极是惊讶,瞪大眼睛,仿佛才第一次认识鱼宝宝一般。鱼宝宝反倒被看得不好意思起来,道:“你干嘛那么看着我?”沈德符道:“宝宝,你有时候真的是一眼就看到了底,我和傅春都不如你呢。”

  鱼宝宝道:“哟,原来鉴古善谈的沈大才子也有自愧不如人的时候。”沈德符道:“我自然是……”一语未毕,外面有人即拍门叫喊道:“沈公子!沈公子!”

  沈德符忙回身去开门,却是冯琦府上的仆人冯七,跑得满头大汗。

  沈德符问道:“出了什么大事么?”冯七上气不接下气地道:“不是……是我家老爷一回来就要见沈公子……小的怕老爷久等,一路小跑,跑得急了些。”

  沈德符听说,忙跟着冯七重新往尚书府赶来。在正堂前正好遇到姜敏、冯士杰母子。

  姜敏正色道:“你世伯身子不好,要多休息调养才行,贤侄好好劝劝他,别太过操劳。”

  她是尚书夫人,却要外人来劝丈夫休息,想来与冯琦疏远已久。沈德符不敢多问,只喏喏应了,跟随冯七往万玉山房而来。

  到院门前时正遇到仆人秦德送浙江会馆戏班班主薛幻出来。薛幻虽然从事梨园行当,却是地地道道的蒙古人。曾祖薛绶是明军都督,在土木之变中为保护英宗皇帝而英勇战死。薛幻也有世袭锦衣卫指挥官职,但他更喜欢听戏、看戏,索性弃官不做,自己组建了戏班,专门在浙江会馆登台演出。

  沈德符乍然在万玉山房见到薛幻,很是惊奇。薛幻笑道:“冯尚书想要完整的《牡丹亭还魂记》戏文,我是特地给他送来。”沈德符道:“原来如此。”

  薛幻道:“沈公子老久不来浙江会馆了,有空来看新戏。”招呼一了声,跟着仆人秦德去了。

  沈德符进来书房时,冯琦正半躺在书房南窗的大罗汉床上。那床为黄花黎木所制,左右和背面装有围栏,正中放着一黄花黎木的炕几,两边铺设坐垫、隐枕,十分讲究。炕几上放着一杯茶盏和一碟点心。冯琦一边聆听飒飒竹声,一边轻声吟诵着第十二出戏文《寻梦》中的唱词:“这般花花草草由人恋,生生死死随人愿,便酸酸楚楚无人怨。”手中还握着书卷,正是薛幻新送来的《牡丹亭还魂记》,显是爱极汤显祖的这部新戏。听到沈德符到来,急忙起身迎客,呼叫他坐下,命小妾夏潇湘奉茶。

  沈德符见冯琦脸色不好,忙上前扶他坐下,劝道:“世伯是朝廷肱股重臣,保重身子要紧,千万不要太过劳累。”冯琦摇了摇头,急切地道:“贤侄,那晚寿筵,我说你若能像令祖沈公那样安居乡里读书也是好事,你可明白我的意思?”

  沈德符愣了一愣,才道:“小侄尚不能肯定,世伯要小侄放弃功名么?”冯琦道:“错了,全然错了!大丈夫在世,唯功名可求,千万不要学那些‘安身立命’、‘明哲保身’的异端思想。你要记住了,一定要考取功名,金榜题名,方才不辱没祖先英名。”

  沈德符恍然大悟,暗道:“原来我全然误会了冯世伯的意思。冯世伯着急派仆人叫我来,为的就是这件事么?”虽然有些不解,还是应道:“小侄遵命。”

  心中仍然放不下润娘怀有锦衣卫牙牌一事,本有心询问一些旧事,但见冯琦脸色难看之极,料想是疲累所致,只得起身告辞。

  冯琦道:“先别忙走,我有一诗赠送贤侄。”命夏潇湘研墨铺纸,走到书案前,略一思索,即提起毫笔,下笔如飞,一挥而就。

  却是一首七绝,诗云:

  浩渺天风驾海涛,三千度索向仙桃。

  翩翩一鹤青冥去,已隔红尘万仞高。

  沈德符略略一读,觉得此诗诗意不祥,隐隐有绝命诗的味道。正待劝慰几句,忽见冯琦脸色大变,手中毫笔掉落,朝后趔趄两步,仰天便倒。

  沈德符大吃一惊,忙扶冯琦坐在屏背椅中,叫道:“冯世伯!冯世伯!”

  冯琦脸如金纸,瞪大眼睛,一手扯着沈德符衣袖,一手指着一旁的夏潇湘,口中“嚯嚯”有声,却怎么也说不出话来。片刻后,两手一松,就此死去。

  夏潇湘先是一愣,随即上前跪倒冯琦脚下,放声大哭起来。

  冯府上下不论主仆,不得冯琦命令均不得擅入万玉山房,书房中的打扫均由夏潇湘亲自动手,就是夏氏的贴身婢女印月,也只能做些打扫的杂活儿,不能走进书房。仆人冯七候在院子外,听见里面着实动静不小,忙高声叫道:“印月!印月!”不见人应,这才想起印月请了几天假到乡下探望母亲了。又赶到门外,喊了两声“老爷”,还是无人应答,便大着胆子推门进来——

  却见冯琦坐在硕大的椅子上,怒目圆睁,眼、鼻、嘴角有丝丝黑血沁出,情状极其恐怖。夏潇湘正抚尸痛哭,一旁沈德符则呆若木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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