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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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虽然推测出了冯琦遇害真相,但还是等于没有真相,众人既不可能到皇宫取证,也不可能仅凭推测指控郑贵妃毒杀当朝重臣。大约冯琦早就猜到真相,但除了不了了之外,还能做些什么呢?所以他只在毒发前赶去棋盘街饮最爱的茶汤,派人到浙江会馆索要《牡丹亭还魂记》戏本,无非是想毫无遗憾地、安安静静地死去。只是想到一条活生生的人命就此死于宫廷阴谋中,沈德符还是觉得不寒而栗。

  他先去了一趟国子监,按鱼宝宝交代告知苗自成三日后与皦生光交易,回来时顺便去了铁狮子胡同礼部尚书府。正好遇到王名世领着一名巧匠来开万玉山房的暗格。

  之前本来推测暗格的钥匙在冯琦侍妾夏潇湘身上,下诏狱时被搜身的禁婆截留,但王名世到锦衣卫追索钥匙时,没有一人肯承认自己拿过一柄钥匙。王名世无奈,只得如实禀报冯夫人姜敏。姜敏见夏潇湘变得痴痴傻傻,病情一时难以好转,便让王名世找锁匠来,打算强行打开暗格。来过好几拨锁匠,都是来看了就连连摇头。不得已,姜敏悬赏出了重金,今日来的这姓白的工匠就是闻讯主动赶来的。

  白工匠还不到三十岁年纪,在锁匠这一行当里可谓相当年轻的了。本来王名世也没有抱多大希望,但那白工匠钻到桌子底下,不知道用什么东西鼓捣了几下,只听见“卡擦”一声脆响,锁居然开了。

  王名世大喜过望,忙将白工匠从桌子底下拉出来。那白工匠也是喜不自胜,抓耳挠腮,大约因为可以得到一笔赏金而激动。

  王名世道:“你放心,我答应你的钱一定会照给。你将来有什么为难之处,尽管来锦衣卫官署找我。”命仆人带他到前院找管家领钱,又命人请姜敏来。

  沈德符心中踌躇许久,还是打算告辞。姜敏道:“你这孩子又不是外人,难道伯母还怕你会泄露什么吗?”命所有人退出,只留下沈德符和王名世二人在书房中,微一迟疑,即伸手拉开了那暗格的抽屉。

  六只眼睛死死盯着抽屉,生怕里面会有什么东西飞出来,但令人失望的是,那抽屉里面除了铺着一小块绿色丝绒锦缎外,空无一物。

  这正是姜敏最担心的,喃喃道:“沈贤侄,会不会是当日那窃贼已然打开了暗格,取走了里面的东西?”沈德符死死瞪着那抽屉,也不应答。

  王名世叫道:“沈兄!”沈德符回过神来,道:“王兄,解你牙牌一用。”

  王名世不明所以,仍然依言解下腰间牙牌递了过去。他佩戴的是武官牙牌,长方形,上边为圆弧状。沈德符仔细看过,再将牙牌小心翼翼地伸入抽屉,比了比,摇头道:“不对。王兄,你手下校尉呢,他们身上可有牙牌?”

  王名世便到门前向一名校尉要了一块“锦衣卫东司房旗尉牙牌”,呈八角椭圆形。沈德符如法炮制,将其伸入抽屉中,正好压在丝绒锦缎的深色印迹上,丝毫不差。

  王名世登时明白过来,道:“这里面以前装的就是一块东厂锦衣卫牙牌。”沈德符点点头,道:“王兄可还记得当日寿宴有刺客行刺,那刺客身上搜到的编号八十八号的假牙牌,正是这种形状的旗尉牙牌。陈厂公一见之下脸色大变,将其拿走。后来冯伯父还曾经向王兄你索看过。”王名世道:“不错。不过我当时完全没有多想,以为冯尚书只是好奇刺客身份。倒是我向陈厂公索要时,他拒绝给我,我有些奇怪。毕竟那牙牌是证物,冯尚书是当事人,索看也是正常的。”

  姜敏还是第一次听说这件事,道:“老爷为什么要看那块牙牌?”王名世道:“冯尚书……”他与冯琦素来疏远,背后总习惯称呼官职,见姨母脸色不快,才忙改口道,“姨父没有说,而且他让我不要将这件事告诉旁人。我也是后来受沈兄托付打听八十八号牙牌原主人校尉杨山之事,觉得太过巧合,才将这件事告诉了沈兄和傅兄。”

  姜敏道:“也许是行刺发生后,老爷发现书房的牙牌不见了,又听说刺客身上搜到一块牙牌,他怀疑是同一块,所以才想索看。”沈德符道:“伯母推断得极有道理,只有如此,才能解释冯伯父向东厂索看证物的行为。如此可以推测,在刺杀案前,就有窃贼到过万玉山房,设法打开暗格,取走了里面的牙牌。至于后来再来书房翻找卷轴的窃贼,应该是为赵世伯的火器图而来,是另一伙人了。”

  如此一来,疑问就更多了,刺客身上的牙牌跟书房暗格的牙牌到底是不是同一块?如果是,冯琦为何会将一块假牙牌收藏得如此隐秘?如果不是,那么书房的那块牙牌又是什么来历?莫不是就是那块神秘失踪八十八号真牙牌?

  姜敏道:“老爷已经过世,潇湘又成了傻子,暗格里面的牙牌到底是怎么回事,无论如何都难以再弄清楚。但刺客身上找到的那块牙牌,真也好,假也好,一定有蹊跷,不然陈厂公不会是那样的反应。名世,这件事……”王名世道:“姨母放心,我会设法暗中调查,不会让陈厂公知道。”

  姜敏叹道:“本来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但老爷将牙牌收藏得如此隐秘,必有缘故,偏偏又被人窃去。万一被有心人大加利用,祸及冯氏全家,我可就万死莫赎了。”王名世道:“是,姨母放心,名世必定竭尽所能,查清楚这件事。”

  出来冯府,王名世道:“而今我和沈兄是站在同一岸边了。”沈德符佯装不懂,问道:“王兄这话作何解?”王名世道:“沈兄不是怀疑一直怀疑刻着万历十七年造的假牙牌巧合得诡异么?我也有这种感觉。”

  沈德符道:“那好,麻烦王兄从东厂取出那块假牙牌,我们一起好好探究探究。”王名世摇摇头,道:“那块牙牌一定是假的,如果是真的,陈厂公那般忌讳,不会再对我多费唇舌,多解释那么一番话。”

  沈德符道:“莫非王兄怀疑冯世伯书房中被盗走的就是真的编号八十八号的牙牌?”王名世道:“牙牌是不是八十八号我不能肯定,但我想一定它一定是真的。”

  沈德符道:“不错,冯世伯是礼部尚书,最熟悉礼制,牙牌的形状、大小、刻字再清楚不过,他是绝对不会将一块假牙牌收藏得如此隐秘的。”王名世道:“嗯,沈兄先回去,我设法去追查窃贼这条线,一有线索,我就来藤花别馆找你。”

  沈德符忙问道:“王兄去哪里?牙牌失窃在冯世伯遇刺之前,时间过了这么久,王兄预备如何追查?”王名世道:“我去找适才那姓白的锁匠。能打开暗格的锁匠少之又少,他既是行家,一定知道京城中还有什么人有本事能打开暗锁。”

  沈德符听了大为佩服,忙问道:“那么追查盗取火器图窃贼之事,王兄可有好主意?”

  王名世想了想,道:“那人要的是火器图,一日不到手,一日就不会放弃,与其抽丝剥茧,不如引蛇出洞。这件案子事关边防安危,锦衣卫理该出力,等我去找完那姓白的锁匠,就来助沈兄一臂之力。”沈德符道:“好。”

  与王名世就此辞别。路过东四牌坊时,徘徊了许久,最终还是忍不住抬脚往粉子胡同而来。

  开门的正是薛素素本人,形容慵懒,不事妆扮。齐景云正在书房收拾书籍,听说沈德符来找傅春,忙道:“傅郎有三日没有过来了,是不是出了什么事?”沈德符道:“没有。应该是去浙江会馆了。我大致瞄到一眼,来找他的似乎是薛家戏班的人。”又见院子中摆有数只藤盒木箱,问道:“这是要搬家么?”

  薛素素道:“我预备等春榜公布、景云正式嫁给傅公子,就卖了这处宅子,回去金坛老家。”

  沈德符还是第一次听薛素素说到籍贯之事,很是吃惊,道:“原来素素姑娘也是金坛人。”薛素素道:“是啊,沈公子有什么认识的朋友是金坛人么?”

  沈德符本想说他儿时玩伴雪素祖籍也是金坛,转念想到在薛素素面前提起雪素不妥,便改口道:“听说国子监那名死去的贡生于玉嘉就是金坛人。”薛素素道:“哦?是那名被故礼部尚书冯琦杖死的贡生么?我听过他的名字,不知道沈公子怎么看待这件事?”

  沈德符心中其实并不大赞成朝廷公然迫害李贽、甚至焚毁其著作,于玉嘉也不过是当面指斥了冯琦几句,因此被杖死实在是冤枉,这件事也可以说是冯琦生平最大的罪过,但他既是冯琦的后生晚辈,不便公然反对,只道:“这个,于同学罪不至死,但冯尚书也是秉公行事……”

  薛素素蓦然脸色大变,腰肢一扭,径直进房去了,任凭沈德符干晾在那里。还是齐景云过来道:“沈公子别怪,素素预备离开京师,毕竟这里是她生活多年之地,又是孤身一人返乡,前途未卜,心情难免萧索不佳。”

  沈德符听到“孤身一人返乡”一句,不知怎的,心口一热,竟脱口说道:“如果素素姑娘不嫌疑,沈某愿意……愿意照顾她一辈子。烦请景云姑娘转告她。”

  齐景云愕然道:“可沈公子在家乡不是已经有妻有妾、有子有女了么?”沈德符道:“这个……我自然不能像小傅那样,一心要娶景云姑娘你做正房夫人,素素在沈家可能只有侍妾的名分,但我可以发誓,我会一辈子对她好的。”

  齐景云咬着嘴唇笑道:“这种赌咒发誓,素素可是听得多了。”沈德符道:“我是真心的。”

  齐景云道:“那些排队追求素素的男子,哪个不称自己是真心实意?”沈德符道:“我小时候答应过一名叫雪素的女孩儿,长大后要娶她做妻子,一辈子对她好。虽然她后来走了,可我始终没有忘记当年的誓言。素素,我第一次在铁狮子胡同见到素素时,心中就已经将她当作了雪素。”

  齐景云听了颇为感动,道:“沈公子这话我会转告素素的,回头等素素心情好些,再请公子过来听琴饮酒。”

  沈德符便辞别出来。回到藤花别馆时,正好在大门前见到鱼宝宝扶着傅春下车。傅春肩头、左臂上均有伤口,浑身上下血迹斑斑,模样既狼狈又恐怖。

  沈德符大吃一惊,道:“出了什么事?”鱼宝宝道:“遇上打劫的强盗了。”

  原来之前鱼宝宝出门后便雇了辆车子,径直往宣武门外赵士桢宅邸赶来。按照他的想法,要对付皦生光这种人,当然是要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也弄个什么来栽赃陷害。正好冯府万玉山房两桩盗窃案都还是无头悬案,其中一件,已经可以确认那翻找卷轴的是为中书舍人赵士桢的火器图而来,那么他只要弄一张、哪怕是半张火器图,就足以陷害皦生光下诏狱。他当然也没有打算要害人,只不过要以此来威胁那姓皦的,要令其人胆战心惊,以后再也不敢靠讹诈人为生。

  他心中盘算得极美,余下的难题就是如何说服赵士桢,脑子过了无数个主意,虽然没有把握,但少不得要试上一试。

  车子刚过琉璃厂,便听见前面一声巨响,马匹受了惊吓,往旁一歪,多亏车夫老道,及时圈住了马头。

  鱼宝宝道:“出了什么事?”车夫道:“前面动静不小,听声音,很像是神机铳。”到底是京师人,见多识广,居然能从声响中听出是火铳来。顿了顿,又道,“会不会是王恭厂出了事?可王恭厂在内城,方向不对啊。”

  鱼宝宝蓦然得到提示,“哎哟”一声,急忙跃下车来,急朝赵士桢宅子奔去。这一段路不算太远,到得门前,正撞见传教士利玛窦和弟子徐光启及亲随阿元听见动静来查看究竟。

  却见赵府大门洞开,里面有兵刃交接之声。进来一看——院门口横着一名青衣汉子的尸首,胸口一个大血窟窿,血肉模糊,发出焦臭之气,显是被火器所伤。工匠赵士元歪倒在台阶上,身子下一大滩血迹,手中尚握着一根噜密火铳。院中还有三名凶神恶煞的大汉手持明晃晃的单刀,正围着两人恶斗,一人是赵府管家毛尚文,另一人却是刚离开藤花别馆不久的傅春。两人手中均无正式兵刃,毛尚文手中操着一根短铁棒,傅春挥舞着一个长方形的怪异铁器,都是顺手从院中取来的器物,以二敌三,犹自不落下风。

  鱼宝宝还是第一次见识傅春原来武艺如此高强,不由得惊叫了一声。傅春却被这一熟悉的叫声弄得分心走了神,转头一看,即被面前大汉举刀削中他肩头。另一名大汉趁机用单刀划伤他手臂,上前夺过他手中的一片绢布,随即推开几步,打声唿哨。余下二人便不再恋战,只挥刀舞成一团,且战且退。

  利玛窦等人看得目瞪口呆,竟然忘记闪避,好在那三名强盗也没有继续伤人的意思,并排冲了出去。

  鱼宝宝瞪了那五人背影半晌,才惊叫道:“呀,强盗,强盗!快,快去报官。”利玛窦醒过神来,忙催道:“阿元,快去!”阿元这才恍然大悟,自赶去管辖南城的南城兵马司报案。

  鱼宝宝忙赶进来,与毛尚文一道扶起傅春,问道:“到底出了什么事?这些强盗是什么人?”

  傅春受伤不轻,强打精神,道:“他们是什么人我也不知道。我本来是去浙江会馆找朋友的,顺道经过这里时,正好见到有人在门外鬼鬼祟祟地窥测,我上前叫了一声,那人就急忙转身走了。想到之前不断有人觊觎赵中舍的火器图,我便想还是进来提醒一下赵中舍的好。哪知道今天是前辽东李巡抚返乡之日,赵中舍出城送客,正好不在家,家中只有毛管家和赵工匠。我便将门外可疑情形告知了他二位,正在说话当口,就有四名强盗破门而入,持刀逼住我们三个,索要火器图。毛管家假意答应,称要和工匠一起进屋拿图,赵工匠却突然从身后取出一柄火器,射死了一名强盗。但他还来不及再次装填火药,就被另一名强盗上来一刀杀死。强盗又从他身上搜出火器图,我和毛管家见势不对,便决意反抗,我趁机夺到绢图,后来你们就来了,结果你也看到了,绢图还是被他们拿走了。”

  鱼宝宝道:“哎呀,火器图被他们夺走了,那怎么办啊?”傅春道:“快,快报官追他们回来……”失血过多,不及说完,便晕厥了过去。

  正好阿元在附近寻到一队巡逻的兵马司兵士,领了进来。兵士见朝臣家中光天化日之下发生强盗入室事件,被抢走的又是事关大明安危的火器图,不敢怠慢,急忙分几路去报告各官署长官。鱼宝宝见傅春伤势不轻,便雇了车子,先带着他回来。

  沈德符听说究竟,忙和鱼宝宝一起搀扶傅春进来。鱼宝宝略通医术,裹了伤口,自去开方子抓药。

  到天黑时,锦衣卫千户王名世匆匆赶来,道:“我听说了个大概。傅兄,到底是怎么回事?”傅春倚靠在床头,歉然道:“抱歉,我也不想弄成这样,我没能保护好火器图。”

  鱼宝宝道:“这怎么能怪你呢?那些强盗人多势众,有备而来。不过我实在想不到小傅你武艺会这么好。”傅春道:“有什么奇怪的,你忘了我以前总跟戏班厮混在一起,不过是跟武行师傅学几手三脚猫功夫防身而已。”鱼宝宝笑道:“你那可不是三脚猫功夫。回头应该找个机会,让你跟我们的武三元好好较量一下,说不定你能打败大明第一武状元。”

  武三元即是指王名世,乡试、会试、殿试均是第一名。傅春苦笑道:“宝宝从来不肯放过一点机会,你就使劲挖苦打趣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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