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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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古以来啊,战乱时期都是乱砍乱杀的,一旦战事明朗,当朝的也要靠着百姓过活,他们要吃粮食,要收税,要用人干活,也要睡女人,那也就不杀人了。”刘嫂的口气有点像袁白先生,说的却完全不是一回事儿。翠儿知道自己听不进去,就找个理由去了。有根在院子里玩着一窝蚂蚁,说它们的头长得都像爹一样。

三天后,郭铁头出了猪圈,蛮强壮的家伙饿成了皮包骨,一出来就说要加入游击队。刀哥说得也干脆:“先跟着去杀个人……”

刀哥来找翠儿,问她要不要也加入。翠儿将两只胖手摆得要折了,说这事可干不了。刀哥罕见地耐心,说不让你杀人,你只要回去待着就好,有什么消息告诉我们就成了。翠儿还是不依,说要被发现了,鬼子照样一刀砍了头。

“你要是不应,就再也别离开李家窑了……”刀哥又黑了脸,见她发着愣又说,“而且,我不保证你和孩子的安全……”刀哥说完站起来,走了两步回头,淡淡地说,“我们八路可是说一不二的……”

然后就去了,他和李二狗离去时一样没有关门,只是多留下一份李二狗走时没有的不寒而栗。

上次带回来的马肉很快吃完,刘嫂说粮食也不多了。游击队半个月没出去找事干,在村里待不住了。刀哥的伤好了大半,每天在院里和队员们开会,翠儿送饭的时候听见一嘴,他们要出去干一票了。

那两晚翠儿格外紧张,她不知又有什么人会钻进来,刘嫂说队员们出去之前各找各的女人去睡,翠儿不知道会轮到谁。她想了十几种拒绝的办法,却发现没有一种是可靠的。他们掌握着你的食物,也就掌握着你的命。你可以走,走了便是不要命了。翠儿几次咬牙想走回板子村去,却发现没这样的气魄和力气了,是真的折腾不起了。就算是回去了,能比这里好吗?

两夜无事,游击队不知何时走的,悄无声息走得一个不剩,连郭铁头也带走了,看家护院的也走了。女人们不由慌张,凑到厨房的大院里,或站着或坐着,不管认不认识的,一人一嘴地聊。

“没啥的,以前也有过。”一个老女人说,她看着抱着孩子的翠儿,眼光里带着冷意。

“这次走得悄咪咪的,有没有睡你们?”一个小个子年轻女人说。众人接二连三地摇头,翠儿干脆头也没摇。

“是好奇怪,也没吩咐我们做饭,历来都要准备的。”刘嫂吸着凉气说。

“他们要不回来,咱可就饿死了,还有多少粮食?”一个喜欢把脸蛋弄红的女人问。

“鬼晓得?粮食能让咱知道?”刘嫂没好气地说。

“你是厨房里走动的,咋会不知道?”这女人不依不饶。

“你也每天让他们睡的,你知道他们去干啥?”刘嫂瞧都不瞧她,“厨房里只留了几天的粮食,其它的俺不知道在哪。”

“他们要是不回来,咱咋办?咱新种的麦子还要俩月,也不知道能不能长成,眼下虫子太多,菜种多少死多少,眼见着有个苗就被吃了。”一个粗壮的女人说。

“这些不用你说,大伙不是不晓得。”刘嫂不耐烦地说,“等一等呗,吃完了粮食他们要是不回来,咱就到别处去。一个个都是跑来的,再跑一次又咋的?”刘嫂满不在乎道,说完看了翠儿一眼,翠儿忙点了下头。刘嫂眼里尽是刚毅,翠儿觉得自己运气挺好。她不知道常去刘嫂房里的男人是谁,却知道刘嫂对这人毫不在乎。或许这是对的呢。

粮食吃完的时候,游击队又悄悄回来了。他们照例是在夜里进了村,马上驮着一袋袋的粮食和物件儿,拴着两只打晕的猪,马蹄子上包着厚厚的布,奇怪的是人一个没少,还带回来几个……女人。翠儿一早和刘嫂等人张罗着饭,看着一袋袋的粮食颇感高兴,但看着一个个岁数不大的女人都红肿着眼,又不知是怎么回事。

“他们肯定出去打劫了,都是良家妇女。”刘嫂说。

“他们不是打鬼子么?”翠儿惊讶道。

“鬼子惹不起,他们就逮谁打谁,不知是哪个村儿被他们祸害了。”刘嫂揪了翠儿一把,“别管这些,做饭吧,这和咱没关系,他们弄来这么多新女子,也就不祸害咱了。”

刀哥等人要杀猪,刘嫂李嫂张嫂王嫂的都在各自准备,翠儿默默地帮着洗刀,到了院子里,见那猪戴着两个手铐按在木板上,游击队员们开着玩笑。

“刀哥,这可是大户家配种的公猪,杀了怪可惜的。”

“那留着和你配?”刀哥不屑地跷着脚,“有一口吃一口,哪那么多废话?谁杀过猪?赶紧上。”

“哎呀,这人杀过不少,鬼子也杀汉奸也杀土匪也杀,可是猪还真没杀过。怎有点瘆得慌呢?”一个队员摸着下巴说。

“拉倒吧,你杀过几个,那也是趁乱开枪打的,你有拿着刀抹人的时候?屎没准都吓出来。”另一个队员推开他,走到猪前,猛然抬脚踹了一下。

“干啥呢,干啥呢?你要杀就杀,踹猪头干啥?”李好安捏着烟卷说。

“杀猪?有点脏手,不吉利,谁想杀谁来。”这队员说罢退回原处,做作地拿起枪看着。他的表演被所有人看穿,大家都失去了嘲笑他的兴趣。

“不杀猪?怎吃肉?”刀哥冷笑了下,“李二狗带队,就带出你们这帮玩儿嘴活的龟孙儿?”

众人无言,刀哥站起,从腰中抽出一柄刀,那不是匕首,翠儿认得是鬼子的刺刀。

“俺来……”翠儿撩了下头发,拎着刀慢慢走去,莫名其妙的欲望催使她作了这决定,她也不知要得到什么,肯定不是为了吃肉,也不是为了参加游击队,但翠儿仍忍不住走向了这只猪,像是要杀掉什么,从而开始什么。那一刀下去,既是和过去的恐惧一刀两断,也是和未来拔刀亮剑,她要结束这屈辱的苟活,杀死那夜里的恐惧,她的日子已经必须杀出血路,她再不想和这些猪一样任人宰割。

于是她故伎重演,就像在成亲的时刻。她曾无数次看着父亲杀猪,他杀出了家里豁大的院子和漂亮的砖房,杀出了她全部的嫁妆和村中的威望,却杀不掉这从天而降的厄运。翠儿摘下腰间的毛巾,擦了擦还在滴水的刀,学着父亲对刀刃吹了口气,据说这样能让刀锋更加锋利。其他队员或傻或笑,也有倒吸冷气看着刀哥的,刘嫂等女人挤在门口大张着嘴,像眼睁睁看着她要杀人一样。刀哥没说话,开始微笑,鬼子的刺刀在他手上轻巧旋转,闪着寒森森的光。

翠儿平静地走向猪,熟练地将毛巾遮住就要瞪裂的猪眼,在猪脖子上只轻轻一探,毫不犹豫地捅下了刀。一入一压一挑,出刀,那刀上并未沾回多少血,猪脖子上却噗地喷出来一片血雾,然后便滚滚流出,热腾腾扑起地上的尘土。

“愣什么?拿盆接血啊!”刀哥对几个队员喊道。那几人立刻跑过去,端起盆接着似乎涌流不完的猪血,他们脸上溅满了血点儿,几个人互相看着,哈哈大笑起来。

“妹子,够爽快,爷们儿们服你啦!”

“妹子,以后咱捉来的鬼子都给你杀!”

“翠儿,看不出啊,天生的刀客!”

刀哥将刺刀扎进桌面,啪啪地鼓起掌,大家也毫不吝啬掌声,门口的女人们似笑似怨,牙都要吸掉了,她们看着翠儿的眼神颇为诡异,但翠儿才不在乎。她放下刀,退向一边,对刀哥轻言细语:“没个啥,俺爹从小教的。”

“猪心给翠儿吃!”刀哥指着流干了血的猪说。

游击队员们在院子里庆功,喝着大碗的酒,吃着大块的肉,说着在那个村里的豪壮的事,夸着翠儿那技惊四座的一刀。她自是吃到了猪心,但只吃了一点,便识相地让了。乡亲们也吃到了肉,这新杀的猪让很多人吃落了泪。翠儿也有一阵子没吃到猪肉了,第一块吃下去,嘴里美到了心里,心里美到了梦里,刀哥说她随时可以吃肉,可以和游击队员一样。翠儿拿了块上好的五花肉,给有根香香地做了,看着孩子狼吞虎咽地干掉了几块红烧肉,翠儿觉得浑身是劲。她也没忘叫过刘嫂一起吃,刘嫂推托不已,只是一遍遍赞着她,却没那么多知心话可说了。

捉来的女子都关在一个房子里,大嫂们给她们送了饭。有不吃的,也有吃了很多的。刘嫂说一开始都这样,慢慢就都吃了。人的肚子是最大的敌人,鬼子啦,土匪啦,都不是它的对手。翠儿听罢,看看刀哥他们院子里的火光,便觉得她说的是谁了。

郭铁头也和他们一起庆祝,刀哥还向他敬了酒,郭铁头立刻还敬了三杯,翠儿端着两盘菜进去时,郭铁头刚喝完第三杯。这家伙喝得满脸通红,脑门上流着大粒儿的汗。见翠儿来了,半醉的郭铁头挥着手高兴地喊道:“翠儿,我今天杀了两个汉奸!”

翠儿听得一愣,众人本都呵呵笑着,一下子都收敛了,院子里只剩火把的啪啪声和郭铁头的牛喘。翠儿不知该怎么回答,干脆装没听见,放下盘子就要走。

“翠儿,想明白了没?你是个有见识的,别的女子我还不说呢。”刀哥在身后说,“有了郭铁头,你也就不是一个人了,出了这个院的,都是外人,你掂量一下吧。”

“俺……干不来这个呢。”翠儿低着头说。

“有啥不能干的,睡都能睡了,还有啥不能干?”刀哥嘿嘿笑着说,“要么是八路,要么是汉奸,你可要想清楚。”

翠儿背后一凉,看见李好安对她悄悄点头。翠儿明白再不答应,这条命或就没了。可她真张不开这嘴,这都叫什么事儿啊?郭铁头似乎酒醒了些,走过来递给翠儿半碗酒,歪着头笑嘻嘻地看着她。翠儿抖着手举起了碗,心在肚子里一横,几口便喝下去了。

“好,今晚就你们俩睡了!”刀哥猛地拍了下桌子。

那一晚,翠儿什么都不怕了。

郭铁头果然进了屋子,窸窸窣窣脱了衣服,还上了炕,上了炕还往上爬。翠儿早就等着他这一下,见他光溜溜的上来了,一把抱了个满怀,将手中一根纳鞋锥子顶在了他的脖根儿上。黑暗里的翠儿瞪着小眼,胸脯上汗水汹涌。她冷冷地用锥子刺着他,直到他下面由硬变软,最后变得不知哪里去了。

“翠儿,你啥意思?”郭铁头的声音很慌。

“就是这意思,你要是动我,一锥子要你命。”翠儿轻轻说。

“咋别人就能动?”郭铁头疼得流汗了。

“俺肚子里有三个月的孩子,你要动俺就和你拼命。”

“晦气……”郭铁头叹道。

“你晚上可以来,爱咋睡咋睡,可碰我你就是死。”

“那我还来啥?”郭铁头要挣开,翠儿却不让,胳膊绕住了他的脖子。

“外人怎么祸害我都忍了,你要是祸害我,大家一起死,想想你的娘,别出了村儿就变了牲口。”翠儿主意已定,说得毫无余地,“俺回去之前你每天来,别人就不打俺的主意。”

“那俺可以不来,有的是女人睡,不缺你一个。”郭铁头硬挺着道。

“八路可以当,畜生不能做,你不来护着我,咱就是两条路。”翠儿心知肚明,今天不说好,以后再也没法谈。

“成,你把锥子拿开。俺一片好心,还被你当驴肝肺了。”他向后退去,却被翠儿拉住了。

“这是咱俩的事儿,你啥时候捅漏了,咱啥时候一起完蛋,你孤家寡人混蛋一个,俺可有两个儿子,俺啥都豁得出……”翠儿不知为何变得这么狠绝,她的每一寸都锋利起来。身上趴着个光腚的男人,她竟也血冷如冰,能说出这么狠的话。她突然不怕这黑暗了,也不怕明天了,只要你足够坚锐,没什么扎不漏的。

郭铁头翻去了一边,呼呼地喘着气,翠儿也不理他,翻过身子看着有根。这孩子就是觉好,他要想睡,天塌下来都不醒。

“俺娘就那么被扎死了,俺听见刺刀进去了,像镰头砍进米缸。”郭铁头像自言自语。

“她让俺装疯卖傻,以为能活下一命,谁知道却被村里人卖了,八成是山西子,要么就是谢老栓的女人,要么就是郭石头,都是欠杀的……俺娘为俺算计,却把自个的命送了。”

“就去了那么一下儿,鬼子也要杀?”

“鬼子知道啥?都是汉奸撺掇的……昨天我们去了东马坡村儿,村子不大,却出了十几个伪军和汉奸……我们悄悄摸进去,捉了几个回村儿的汉奸,还是大户呢。后来见这村有东西,刀哥就决定趁机捞一把,该杀的不该杀的,都杀了。好看的女人都拉回来了。俺被逼着杀了两个,一个用枪打的,一个用石头砸的——怕浪费弹药,两个人踩着,俺举起一块大石头,往那个汉奸他爹脑袋上砸,一次砸不烂,举起来再砸,咔嚓就碎了,西瓜那样碎了一地,石头上黏糊糊的……俺开始以为下不去手,最后都不相信是自个儿砸的。那人被翻过来,俺看见那张碎脸,才知道……他是俺杀的。翠儿,俺杀了人了,什么八路,什么游击队,就是杀人呐……”

翠儿静静听着,觉得背后一根看不见的钢锥子正在扎来,她激灵了一下,正要应一句。郭铁头又说:“翠儿,板子村你还能回去,俺可是回不去了,你要是能回去,帮俺看看老娘埋哪儿了,埋了没有?要是埋了,就帮俺给她烧点纸……”郭铁头哽咽了,“你的话俺记得了,翠儿,俺听你的……昨天的事儿,俺干完了才觉得亏心,汉奸家和咱家一样,也都是想活下去。”

“不说了,你也不容易,俺准备回板子村去,到时候咱互相照应着吧。”翠儿说。

“俺觉得啊,老旦死不了,谁死了他都死不了……”郭铁头又说。

“算了,别说了,俺就当他死了,还好受点儿……”听郭铁头提到老旦,翠儿心头便一阵慌张,慌得心都酸起来。

“翠儿,你真的要干八路?”郭铁头直起身来。

游击队扮作土匪洗劫了东马坡村儿——翠儿觉得这不是冒充,这伙假八路干的就是这营生。捞回来的东西够吃一阵子,新带来的女人也能新鲜地睡一阵。李家窑风平浪静。

翠儿拿定了主意,和郭铁头也默契得很。他每天都来翠儿这边睡,有时穿着睡,有时光着睡,但再也没热乎乎往过爬。李家窑人都以为她和郭铁头滚到了一起,如此反倒没了闲话,也没了他人惦记。只是苦了这个郭铁头,白天没得日,晚上装着日,看着别人天天有的日,他憋得满床打滚,一个劲催着翠儿,你怎还不滚?

这天,翠儿找到在院里喝茶的刀哥,说要按他的想法回板子村去。刀哥笑着说,既然你说过了,和村里的鬼子也好汉奸也好,都有那么点面子,回去之后就留心点,多和他们接触,弄明白他们多少人,多少枪,什么时候在,什么时候不在,睡觉的时候几个岗哨,不睡的时候都干什么,只要是关于他们的,能记多少就记多少。反正你出出进进的也方便,别说你家人都死了,就说他们都在彭家湾。琢磨他们一阵子,咱就找时间端了他们。

“端了他们,咱就成了地道的八路了。”刀哥给她倒了杯茶,又说,“李队长在的时候,八路就让咱端一个大的,说是先立功,后入队,李队长的预备党员才能转正。可他就是不干,还是胆子不够,干八路哪能看三看四的……唉,蛋不小胆子却这么小。”

“几个月前板子村有人打枪,打死个鬼子,是咱们干的么?”翠儿问。

“那个不是,那是国民党的游击队干的。”刀哥道,“他们和我们不是一条心……”

翠儿默默听着。

“郭铁头算是铁了心跟我们,不能回板子村了。你要是想回去,咱就先说好,向前向后都要掰饬清楚……然后你可以先回去。”刀哥喝了口水又说,“郭铁头早晚也是一定回去的,你要是能和伪军说明白,他回去也不是难事儿。再说了,你们都睡一块了,你八成也会惦记他的。”

“干了这事儿,俺有啥好处?”翠儿不想废话,问道。

刀哥一愣,像不相信这话能被她问出来:“打鬼子能有啥好处?就是解气呗。”

“那不成,俺要点钱,家里都被大水冲了,啥都没了,俺要粮食和钱。”翠儿别过头说。

“成,就给你点儿,炮楼子里有的是。”

“先给点儿,要不俺回了板子村啥也没有,待都待不住。”翠儿觉得话有些硬了,“刀哥你要体谅俺孤儿寡母的,俺肚子里还有一个小的呢。”

刀哥惊讶侧身,站起身走了几步,回头说:“让郭铁头别再动你了。”

翠儿还骑着她的小驴,它吃喝了这一个月,又肥壮起来,耳朵都快竖起来了。翠儿和刘嫂道了别,也没和他人再招呼,骑着毛驴就出了村子,走出好远她回头看,见刘嫂还冲她挥着手,眼里就有些酸。山坡上有两个哨兵,一个是下兜齿的李好安。他让翠儿一路小心,大家早晚还能见面。李好安拿出几块糖给有根,说是从鬼子那儿抢来的。翠儿真心谢了他,让他自己保重。

翠儿一路都在想事,直想到饿了,就吃几口,喂饱胖了一大圈的有根。三个多月了,回家的路又葱绿起来,干涸的黄土上长出新的草木,这些天的两场雨不大不小,板子村的大槐树定然枝繁叶茂了。归路远没有来时的凄惨和茫然,翠儿甚至带着喜悦,兜里沉甸甸的一包银元是一切的希望,或还能买下十几亩没了人家的土地。她没料到希望来得这么快,运气一下子变得这么好,只要板子村和鬼子仍然相安无事,那不就是好日子么?

路上经过娘家上帮子村。翠儿在远处犹豫了一会儿,在想要不要进去看一眼。村庄和父母已成灰烬,或许早被风和雨水冲散了。她横下心继续前行,这个村庄已经死去,只能长出横斜的荒草,而板子村还有人在,仍可以长出新的以后。她终于不再悲伤,知道自己什么都挨得过。

离板子村不远的路口竖起一个奇怪的方筒,上面细下面粗,筒子上插着鬼子的旗。筒子边盖了一溜砖房,崭新的红砖亮得扎眼。砖房旁边的路口仍然是铁丝网,只不过连了长长的铁架子,两边还堆着麻袋窝。板子村村口有几堆老高的土丘,那定是村里挖出来的。田地旁边也有高高的土垄,两台翠儿没见过的机器哇哇叫着,正在往土垄上推着,看样子要把这些土丘推出一座土山了。村口站着蹲着不少人,有的一眼便看出是等活儿干,还有的推着车挑着担,卖着馒头咸菜包子席子种子凳子筷子碗子等破七碎八的东西,几个挑着孩子苦拉着脸的,那就是来卖孩子的。他们都站在离筒子一百多步之外,扎着堆儿静静看着板子村。村口站岗的维持会的兵换了戴帽子的衣服,有一个一眼便认出了翠儿。这令她意外,她根本不记得这张脸,当他嘿嘿笑起来,她看到那两颗明晃晃的金牙,便想起离家的那个早晨。

“是你呀大兄弟,俺都差点忘了你呢,是换了衣服么?”翠儿下了驴说。

“瞧你这记性,换了身衣服就不记得了?”金牙兵笑着,却没拉开铁丝网,“妹子,看来娘家不错呢,都吃胖了呦?这大包小包的,真带了不少呢。”

翠儿拉着驴到前面,掏出两盒烟来——这是刀哥特意给的,这一刻她发现这个刀哥远没有看上去那么坏,就算是坏,也暂时没坏到她的身上,他似乎知道她早晚是他们的一员似的。翠儿递过烟说:“俺爹妈都在彭家湾呢,这是俺从那儿带来的烟,大哥一看你就是抽烟的,一嘴牙黄得都把金牙比下去了。”

金牙兵有些不好意思,但还是接过去了,他分给另一个兵一包,将脸伸出铁丝网说:“妹子,上个月村里饿死几个,会不会有你家的?”

翠儿吸了口凉气道:“没有,俺家村儿里没人了。”

“那就好,饿死的都是老的,粮食不够,就先紧着给小的吃了。咱这里还算好的,我听说有的村儿都吃孩子了……”

翠儿咽了口唾沫,看着正在修葺的村子和路口那些小贩,有点不相信,这哪像一个饿死人的村?

“好在日本人运来了粮食,每家每户分了,这一片儿算是救了命,也有些大户放了粮,国民政府指不上了。要没这些粮食,不知道要出啥事儿,庄稼人有口饭,比什么都踏实……你们那个先生,那个袁白先生,饿得都给自己准备棺材了。田中太君运来的粮食一开始还不吃,饿晕了被直接灌进去,醒来了就抠嗓子眼儿吐,田中太君差点毙了他……可太君喜欢文化人,看他是个老举人,又是全村的长老,郭石头见了他都恨不得磕头,就容了他。却告诉他,你要不吃,全村人就断粮。老先生立刻就吃了,那一晚听说喝了十碗粥……”金牙兵又说。

“鬼子为啥对咱这么好?”翠儿轻轻道,“俺看到好多地方不是这样。”

“因为咱这里重要,他们要人帮忙吧。”金牙兵也说得轻轻的,“回来了当心点,有啥事儿耳朵竖起来点儿,平常老老实实的就行。”

“俺家还没修吧?他们帮俺修不?”翠儿看着那个筒子说。

“工不够,也都是逃难的混碗饭吃的,你不在肯定没人帮你修,既然回来了,就和保长说一下,不是难事儿。”

“你们会一直在这儿不?那以后可仰仗你了……”翠儿假惺惺道。

“也别这么说,俺家离这里也就百十里地,都是老乡,互相照应呗。那天……就是你走的那天,那个放你走的三井副队长,后来还问起过你回来没有。”

“哦,俺记得他,人挺好的。”翠儿忙记住这名字。

“嗯,他人还是不错的,就是别让他恨上你,你只要不惹他,没事的。”金牙兵抽完了烟,指着一个本子说,“要登记一下,你叫啥,从哪回来的,啥时候。”

“俺不会写字儿。”翠儿摆手道。

“自个儿名字总会吧?不会也没关系,按个手印儿。”

翠儿在两张纸上按了手印儿,金牙兵拧着一个刻着日期的章,在她的签名后都按了日子,撕下一张给了她:“下次出来带着,要不出不去……”翠儿忙揣好了,见他这么认真,又问:“大兄弟你家是哪儿的?刚才听走了。”

“哦,俺家是东马坡村儿的,在西南边儿。”金牙兵说完走出来,和另一个兵挪开了铁丝网。

翠儿的手抖了一下,点了点头,牵着驴进去了。村路挖出一道半尺多深的沟,一直伸到村里,翠儿听见一群男人的吆喝声,见墙上站着一个挥小旗子的,一根根的细圆木斜斜地排在房顶上,几个人搭着梯子扶着看着,最后一根终于对齐了缝,就嘿呦一声榫进主梁的槽里,众人的欢呼声里,鞭炮响起来了。

看到这一幕,翠儿想起娘家正房搭建的时候,花了一个时辰才放好那根滚圆的大梁。板子村是穷地方,如今竟没一间房是这么盖的,都是高低土坯墙搭着一溜一扎宽的木条子,上面铺上鬼子送来的油毡,油毡上铺草垫子,然后再一层毛毡,最后铺上扎在一起的干草、麦秆、玉米秆和破棉布什么的,压上一些扁平的石头。瓦是有钱人家才用的,板子村如今一片儿都看不见。翠儿见好多家都打出了新草屋,用刀哥给的钱盖瓦房的念头便打消了。郭铁头终归是惹人眼热才被告发的,这嫉妒比鬼子的刺刀还要可怕,可不能炫耀。刀哥交代的事也要隐秘着做,带回大包小包已是欠考虑,和金牙兵说的也有些过多,这不是回家,这更像是一次冒险,装一个家破人亡的可怜人更符合这个目的。

乡亲们认出了翠儿,一个个打着招呼。山西女人大老远就招着手:“翠儿,俺就知道你会回来的。”

翠儿一个个招呼了,拉着驴走向自己的家院,她惊喜地发现堂屋竟然搭上了房顶,窗户也补好了,院子里的土也挖运干净,除了几堵院墙还是破的,竟可以住人了。

“袁白先生说你会回来的,就让人帮你弄好了……”谢老栓的女人说。

“翠儿当然会回来,还用得着先生说,俺还说让人把你的院子也收拾了,那帮干活的人都是些认钱不认脸的,修好了屋子就跑别人家去了,俺还说给他们几个小钱留下,可他们才不稀罕,说有的是大洋的活儿。这都什么事儿?什么时候打短工的这么神气,比那些老麦客还要牛气呢。”山西女人喋喋不休。翠儿心知她都在扯淡,自不点破,隔着墙头看了看她家,房子院子都恢复一新,窗棂还没上漆,窗户纸已经贴上了。

“各家各户都分了米,够吃小半个月的,你的那份儿在袁白先生那儿,翠儿,娘家还好不?”山西女人拉着她的手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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