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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军纪大不如前,虽然兵强马壮,肥壮得流油,却不如打鬼子时那般严格,不知是人懈怠了,还是被美国人的烟酒弄废了。鬼子投降后,一多半的国军东进接受鬼子移交城防,有规矩的,也有无恶不作的,老孙在的营将几十个日本人扔在粪坑里淹死,女人扒光了也扔进去。那个老孙不哼不哈进了人家里,叫一个出来就弄死一个,连婴儿都不放过。上面兴师问罪,他还一脸委屈,对日本人不该这样么?这有什么错么?许他们日我家女人,杀我家父母,就不许我还回去?

老旦也差点日了一个,那光屁股的日本女人都拉到他眼前了,老旦都把硬邦邦的鸡巴掏出来了,可这女人却夹着腿说起中国话,流着泪声声求饶,求他饶过屋里的两个孩子。老旦良心膨胀,那玩意便萎缩了,他咬牙收起那吓人的东西,却不甘心,便在日本女人屁股上抽了一巴掌。穿上裤子的老旦让二子护住了她全家,谁也不许再动。她的日本男人已经被弟兄们踩烂了脑袋,她们都是可怜人。二子撅着东西说俺还没弄,老旦说下次换个人再弄,反正这个不行,可从那次以后二子便没了这机会,一直到今天。

可百姓们不这么想,老旦带人前脚刚走,红了眼的流氓们一哄而上,那日本女人估计不被打死也被日死了。武汉人太恨鬼子,他们毫不吝啬残忍的报复,斧头剁,菜刀砍,绳子勒,汽油烧,那是鬼子的噩梦呢。要不是宪兵部队清城戒严,将日本人围在笼子里保护起来,一个也别想活着离开。老旦还听说不少中国女人因为和日本人混在一起,也被杀了不少日了不少。山东兵郑钧杀了两个日本百姓,日了个鬼子婆娘,这婆娘竟也刚烈,一头扎河里淹死了。老旦咬牙将他交给了旅部,当典型被处枪决。郑钧挨枪时眼都不眨,只对行刑队的弟兄说:“俺早就死了很多年了……”

团里还枪毙了几个兵,都是毫不可惜的新兵二百五,还没学会打仗,却先学会了奸淫。各营各连天天开会训导,听着蒋委员长的指示,算是刹住了这股邪气。但疯狂的百姓管不住,他们并不把“以德报怨”的话当回事。投降的鬼子兵营里动不动就被烧起一把火,或是扔进一颗手榴弹,惹得鬼子把竹棍削尖了剖腹自杀。战士们也合着伙胡作非为,吃酒饭不结账,玩女人不给钱,掌柜的敢说话就一个耳光扇将过去。二子这兔崽子干了不少这等坏事,但他从不沾女人,到今天还是个雏儿呢,多少次机会都阴差阳错,有的插不进,好容易能插进宪兵就来了,弄得都有了心病,鸡巴都不会硬了。

“俺早晚要搞个日本娘们,先奸后杀!”二子这话说了无数遍,可当弟兄们让他干的时候,他要么说女人太胖,要么说女人太瘦,胖瘦都合适他又说味道不好,情绪不对,躺在下面这女人的眼神活像老旦家里的毛驴。老旦知道他心里有病,也不勉强。二子也是战斗英雄了,等回了板子村,有的是女人稀罕他,横竖治了他这病。

“多大了?”老旦问一个小兵。这孩子的脸白得和姑娘似的,风再大一点就吹破了。这样的新兵见过不少,大多活不过几个月。老旦早就不再心疼这些娇嫩的炮灰,他无法形容这感觉,直到一个有文化的参谋告诉他,这叫麻木。

“十六了……”小兵是南方口音。

“啥时候来的?”老旦歪下头。

“七十五天了。”小兵不敢抬头。

“咋记得这清楚哩?”老旦笑了。

“自打来了,天天记着。”新兵怯怯地看了他一眼。

“家是哪儿的?”夏千叉着腰问。

“淮阴的!”

“淮阴在哪旮旯哩?多大地界儿?”二子问。

“我家在苏北,韩信你晓得不?淮阴侯。”小兵抬起稚气的脸,眼睛像绵羊似的。

“淮阴猴?公猴还是母猴?”二子认真道。

“啥公猴母猴,咋这个也不知道!没听过戏——萧何月下追韩信?那是个大将军!”夏千一把推开了二子。

“你家里还有啥人?兄弟姊妹几个?”老旦问起惯常的问题,小兵怎么回答根本不重要,问这些是让他们放松下来。

“哦,报告长官,家里还有娘和一个弟弟,我家五个弟兄,四个都在咱队伍里。”

“都在咱们14军?”

“嗯,应该在110师。”

“那还好,离得还不远,几个兄弟可以互相照应,说不定哪天还能一起回家呢!”夏千羡慕地说。老旦看了眼夏千,知道他在扯淡,别说一个集团军,就是在两个团之间,那也是生死天涯。

“你叫个啥?”老旦问出最后的问题。

“报告长官,我叫杨北万!”小兵兴奋答道。

“呦?你这名字好大口气,那你几个兄弟叫啥?”二子抱着胳膊,对他一抬下巴。

“大哥杨东万,二哥杨西万,三哥杨南万,我是杨北万。”

“那你那弟弟叫个啥?”老旦也笑起来。

“他叫杨中万!”

战壕里笑倒一片。小兵杨北万这一家活宝,爹妈还真生出五个。笑过之后,众人更多羡慕。家里人丁齐全的,这一壕沟里还有几个?老旦拍了拍杨北万的头,替他扶正了帽子。

“开过枪么?”老旦又问。

“还没,路上有战斗……大家都打,我没敢……”杨北万红了脸,摸着他的枪。这是个和五根子一样的鸡鸡娃,身板虽然不瘦,却同样弱不禁风,他额前的一绺碎碎的刘海儿垂下军帽,肮脏杂乱,几乎盖住了一双恐惧的眼,而现在那眼瞳里多是羞怯和慌张,柔弱的嘴唇翕张着。

“那不稀奇,俺当年也没敢……”老旦又对夏千说,“教教大家。让他们别害怕。”

夏千应了声,就让新兵们向前走了,杨北万感激地看着老旦,老旦对他点了点头。他揪住要走的夏千又说:“把这个杨北万交给我,当我的勤务兵。”

傍晚时分,月亮从大地升起。两公里外出现共军密密麻麻的身影,一面面红旗裹着月色飘舞。他们没有进攻,忙不迭挖起了战壕,扬起的砂土像低沉的暮霭,里面翻飞着雪亮的锹铲。老旦估摸着他们怎么也要挖上一宿,这是共军的拿手菜,据说是打鬼子时候养下的毛病,只是纳闷国军的炮兵和飞机为啥闲着,这么好的机会,还不扔几串儿下去?

旁边战壕的两个营长来了。老刘打过野人山,老白打过南京城。自打到了这儿,一个多月仨人竟没见过面,老旦还以为他们死了。

“共军真他妈操蛋,穿着咱们的衣服溜过来一支部队,直接把18军一个旅部给废了,半晚上工夫就钻过来几个师。”老刘一脸横肉,脸上有块鬼子咬出的疤痕。咬他的鬼子被他以牙还牙,脑袋都差点被他咬下来,他后来想起鬼子的一只耳朵咽进了肚子,吐了三天还不想吃饭。

“这算个啥?这种事俺也干过,当年就是扮成鬼子钻过去,废了他们一个机场。”老旦不以为然。

“他们的枪炮都是哪来的?以前连支老套筒都是宝贝,现在个个都是冲锋枪,大炮也不比咱们少,还有他妈的坦克呢?”老白一只眼里塞了个琥珀,那是被鬼子手雷炸的。他在南京被俘,被鬼子拉到江边和几千个弟兄一起枪毙,子弹打飞了这只眼,鬼子以为他死了,他飘在尸体之间流下去,被一家老百姓救起来。鬼子投降后,老白捉了几个鬼子兵,一把匕首剜掉了每个鬼子一只眼。接受处罚时他满不在乎,留他们一条命,老子已经是天大的恩了。

“你没听说俄国人么?他们的头叫斯大林,是共军的干爹。俄国人在东北剿了关东军,鬼子的武器弹药都给了共军,还有俄国人运不回去的坦克大炮,他们觉得是累赘,给了共军可全是宝贝。”老刘平伸出一只手,像上面端着块元宝。

“别的都不论,共军打仗有一手,俺前天奉命毙了一些,里面有和咱一样的老兵,可不是吃素的。”老旦又掏出了烟锅。

“要不是共军自己搞过肃反,他们那些老兵老将的都在的话,咱这场仗八成就输了。”老刘说。

“你觉得如今咱就一定赢么?”老白问。

“不赢咋办?那咱们咋回家?”老旦说完站起身来。老刘和老白也站起来,阵地重要,他们都该走了。

共军挖到半夜,月亮也到了半空,变作小小的一个瓷盘子。他们扔下铁锹拎起破枪,喇叭也不吹就开始了进攻。二子吹响了哨子,战士们趴进了射击位,正睡觉的老旦从洞里钻出来,戴上钢盔,吐了口唾沫,在支架望远镜上看了几眼,回头说:“叫重炮。”

身后是脸白如纸的杨北万,愣着没动,老旦拍了他的脸一下说:“去那个洞找背电话的,说我的命令,要重炮!共军上来了。”

14军炮兵和装甲部队天下闻名,鬼子的板垣师团在昆仑关吃过它的大亏。老旦最喜欢的就是这大炮的声音,两人都搬不动的炮弹带着啸声飞过战壕上空,像滚动的天雷,每朵炸开都是冲天的地火。共军人仰马翻,轻飘如鞭炮炸飞的蚂蚱。大地上棉絮飘飘,月空里清朗无云。国军的飞机编队懒洋洋地来了,有的慢悠悠地帮炮兵校正火力,有的分散开来低空轰炸扫射。老旦和弟兄们站在壕边,看着这惨烈的场面。冲来的共军被打掉了大半,剩下的仍然大喊着扑过来。老旦摇了摇头,这批共军只是炮灰,是来试探火力的。二子哗啦拉开了机枪,阵地上的几十挺机枪都做好了准备。那可怕的枪栓声让老旦揪心,在这样的火力网下,没有人能过得来。

最后一个共军倒下的时候,月亮钻进了云里,乌云翻滚着倾盖了战场。老旦对战壕里喊道:“弟兄们都准备好,真格的就要来啦!”

话音刚落,共军的炮火到了,炸飞了雷区和铁丝网后向前延伸,大家进了坑道躲着。共军的炮落点精准,一轮齐射都打在一个区域内。老旦听得出,机枪阵地差不多完蛋了。钻出来时,战壕果然成了大沟,碉堡烂得七零八落。几个没来得及进入坑道的战士四分五裂,身子在老旦脚下,脑袋却在战壕那端。一颗臭弹吓坏了杨北万,它斜斜插在壕边,冒着烟滋滋地响。老旦瞪着这东西,见杨北万魂飞魄散,结实地踢了他一脚。老旦双手拔出了这玩意,没有弹头,是小鬼子留下的废品。妈逼的龟孙儿,废弹你们也打过来,吓死人不偿命是么?

纵是挨了一脚,杨北万仍趴在那儿抖若筛糠,老旦指挥着战士们进入阵地,吩咐完之后才拎起了他。

“别怕,跟着俺。”老旦说罢走向壕边,杨北万犹豫着跟上,随着他在战壕边露出了头。老旦举起望远镜看了看,将它递给杨北万:“看一看,过来的都是人,你一枪就能打死一个。”

杨北万战战兢兢地举起望远镜,抖着嘴唇看着。战士们开始射击,跑得快的共军一个个倒下。共军的冲锋和鬼子大不一样。鬼子发出的声音像从肚子里憋出来的,穿过东洋人细哑的喉咙,变成野兽般的尖声怪叫,像深夜村口叫春的野猫。共军更像戏里排好的齐声吆喝,调子统一,还挺好听,整个原野都响彻了,让你搞不清楚他们到底多少人。他们速度极快,稍不留神,他们的刺刀就会碰到你的鼻子。

照明弹赶走了黑暗,夜空亮如白昼,大地上黄土飞扬。火光冲天,雪亮的烟云在照明弹的照耀中幻变着。子弹和炮弹拖着流光,在烟雾里钻出恐怖的图案。光影之间,上千个圆滚滚的黑影腰扎麻绳,踩起漫天的黄土飞奔向前,排山倒海样卷过来。国军密集的炮火掀起黑色的烟尘,毁灭着这群狂奔的人。弹雨穿过这些躯体,发出扑扑的声音。老旦对这猛烈的火力颇感意外,真没见过国军这么强大的打击力量,飞机逛窑子般大摇大摆地欺负着冲锋的共军,它们飞得如此之低,轮子都要碰上共军的头了。

阵地的轻重机枪怒射着,冲锋枪也没闲着,还有一些美国人教出来的狙击手不紧不慢地一枪一个。夏千指挥着两辆装甲车上的重机枪,打出“通通”的小炮声响。可在如此密的火力下,仍有大批共军冲到雷区之前,他们用手榴弹炸开雷区和铁丝网,猫着腰往过挤。机枪立刻从几个方向封住这几个口子,他们也倒下了。老旦看着一层层摞起的共军尸体摇头,他还一枪没放呢。可正想喘口气,共军又一轮炮火来了,第三波冲锋在刺耳的号声中开始,炮火之后,步兵和骑兵混编的队伍呼啸而来,头一拨趴在地上的呼啦又站起来,诈尸般抖擞精神,又加入了新的冲锋。

训导团的长官曾一再强调,和共军打阵地战,最好的方法是保持距离,避免他们楔入防线。当年鬼子可不是这么打的,共军没有空军,火炮数量不够,他们就只能玩命和你缩短距离,跑到你肚子里,你还能冲着自己来一枪?保持好距离,国军的优势才好发挥。因此国军的防御阵地多是环形的多重式阶梯突出防御,火力点分布平均,机枪位高度机动,重炮和迫击炮、枪榴弹能形成梯次火力覆盖。共军这次碰了钉子,显然是低估了14军的战斗力,以为冲过炮火和机枪就万事大吉了,真是想得美,进了新房就能上炕了?庄稼人手段多着呢。

杨北万一直趴在壕边看着,开始还没啥动静,后来这小子笑了,然后跳了,见共军一个个躺下了,他还嗨呦呦地叫了,老旦打了他一巴掌,他连感觉都没有。

见共军疲软了,死得没劲头了,阵地两翼后方的国军装甲团开始反冲锋——果然是摘桃子去的。共军慌了手脚,撒开两腿撤退。他们的炮火开始轰击国军的冲锋部队。杨北万见这边哗啦啦冲上去,也要跳出战壕,被老旦一脚踹了下去。

“干甚呢你?想死你就去!”

“旦哥,冲不冲?没准就冲出去了。”二子抱着机枪站在壕边儿,一脸喜色地问。这小子定是杀了不少,眼都红了。

“冲你妈逼!都下来!”老旦对蠢蠢欲动者指示着,“没有命令,不要乱动!”

“旦哥咱得日回去呀!共军逼口子开了,不日白不日啊!”老孙也红了眼,身上背满了弹药。

老旦不再理他们,掀开布钻进了洞里。

共军退了,两个装甲营的反击没占到什么便宜,被共军打了埋伏。共军的防坦克壕简单有效,隔着老远,他们不知用什么发射装置扔过沉甸甸的炸药包,想立功的一个副团长成了烤肉,半个营的坦克装甲车丢个干净。老旦心知肚明,国军就是突围,也绝不会在14军这个方向,一定是对着河流进攻,对共军而言,那就是背水一战。

一切从头来过,修战壕,挖散兵坑,布置火力点,修缮铁丝网,埋地雷,伪装工事,照看伤员。老旦早就熟得门儿清。这次战斗没有肉搏,真他娘的走运。战士没什么牺牲。如果仗就这么打,共军是没有什么机会的,围着14军就像一群狼围住了一群野猪,谁咬谁还不一定呢,你们有运输队,国军还有空降兵。被围的国军部队仍然战斗力高涨,冲出去只是早晚的事儿。

天刚黑下来,北面又响起了炮声,三十多架飞机排着漂亮的阵形从头上飞过——那边果然在突围了。上面也来了电话,原地警戒,都别睡觉,110师在突围,要守好这个侧翼。

北面炮火连天,弟兄们都紧张地看着。老旦突然想起个问题,到了中原这么久,为什么国军总是突围,突完了再突,却总是在共军的围困之中?共军人也没国军多,为啥还总喜欢包围?围又围不住,搞得大家都不好活,干吗不面对面死搞一下拉倒,要么就谈,他和鬼子服部还能谈呢,都是中国人说话就那么费劲?非得几百万人在这儿杀得血流成河?

枪炮声彻夜不停,黎明才消停下来。老旦这边的部队始终没有接到出发跟进的命令,取而代之的消息是:加固工事,死守阵地,以待援兵。

二子打探回来了消息:几个师只有110师冲过去了,其他几个师都被挡住。共军的抵抗非常顽强,110师冲过去就被共军封住口子,不知去向,在战场上销声匿迹。空军也没找着他们,军部估计110师全军覆没了。

听闻噩耗,小兵杨北万大哭起来,说他两个哥就在110师。众人面无表情,老旦嫌他烦,让二子带他出去走走。老旦看着地图,心想真是邪门儿,这几个师都是军团里响当当的硬骨头部队,坦克装甲车加飞机掩护还突不出去,这共军是碾盘做的么?

“围死了,围死了!”老旦在地图上画了个圈,知道是这样了。他丧气地扔了笔,坐在弹药箱上发着呆。十年来不知打过多少仗,被鬼子围了多少次,那是家常便饭呢。可现在的国军腰粗腿壮,该有的都有,居然被汽车都没几辆的共军围成“死守阵地,以待援兵”的乌龟样,怎不让人丧气?

一个月后,情况毫无改善,老旦开始心灰意冷。几次突围的努力之后,集团军像困在气球里的苍蝇,怎么都飞不出去,只能等着援军。南边成天打个不停,炮火炸得可邪乎了,可就是不见一支友军能凑过来。真他娘的见了鬼,共军还有那么多部队打援?也竟能把当年派他们去炸机场的李延年将军之主力部队挡在这短短的四十里外?

胶着的战况令他想家,整整十年,家里音讯全无,翠儿咋过来的?四年前的大饥荒饿死不知多少,去年中原又有蝗灾,听说又饿死了上百万人,板子村可得幸免?这场内战会烧到板子村么?一定会的呢,半个中国都在打,河南怎跑得掉?老旦揪心地痛楚着,恨不得长上翅膀飞回去,哪怕只看到已成废墟的家,心里有个着落。洞外白光遍闪,炮声撼动着世界,月亮在云后忽隐忽现。老旦看到风卷云动,黄土在夜空盘旋,可怕的冬天已经来临,不能速战速决,就看谁扛得住冻了。想到此,老旦顿觉冷意,抓过一个翻毛大衣披上,再抬头时,月亮又鬼祟地钻出来,圆得像十五的元宵,白得像女人的屁股。

夜里的战壕冷入骨髓,很久没经历过这样的冷,只依稀记得小时候那个冷年,院子里有两尺厚的大雪,他爹一开门,那雪就涌进了屋里,几乎就上了炕呢。老旦缩着脖子打着颤,两腿麻得发痛,他想再点一锅烟,可一想到那根烟嘴的冰冷便作了罢,别刚放进嘴里就被它粘去一层皮。他喝掉杯里的水,直勾勾地望着惨兮兮的月亮,心想与其这么冻着,还不如两边天天打着,至少炮火能让大家暖和一些。

肃杀的战场被星月照得通亮,老旦听见风吹麦田的声响,那定是共军又在挖洞了,这么冷的天,亏他们还能挖得动,一到晚上就吆喝震天,弄得和土行孙似的。他们丝毫不把近在咫尺的国军放在眼里。你打炮他也不管,你要是冲锋,他们扔下铁锹拿起枪就和你干,反正不退。这挖沟的劲头比新郎倌还足,飞机炸大炮轰也制不住,偌大个平原被他们挖成了蜘蛛网,没准有一天醒来,共军就能隔着战壕给你递烟抽了。

老旦咬牙站起,可以看见共军那上下翻飞的小铁锨反射出点点光芒。被围的这些天,共军从来没有停止打击,就是不冲锋也会半夜给你几炮。总之不让你安生,睡觉也得竖起一只耳朵。在边缘的接触地带,为一个屁大点儿的村子,他们也会没完没了地轮番进攻,虽然死伤惨重,却一步步把国军的防线向后挤压,就这么一尺一米地往前拱,直拱得国军收缩到双堆集这块巴掌大的区域,他们再用战壕一圈圈围了,就在那儿没日没夜地唱歌了。

昨日,西边攻来一支奇怪的共军,一个个人高马大,根本不把烂命当回事,背着炸药一个接一个往上撞。饶是老刘和他的弟兄们打过野人山,也被这帮真正的野人打得撒腿就跑。碉堡里的弟兄多是狠角色,被围了也能咬牙闷着干的,但共军这打法让这坚不可摧的东西成了活棺材。里面的弟兄们眼睁睁看着几个炸药包在外面冒起青烟,只能互相拍拍,嘴里的烟轮着抽一口,就一起上路了。老旦想到这儿心疼起来,老刘和老白都阵亡了,好兄弟夏千为了救杨北万也受了重伤,一会要再去看看他。

一阵臭气搅乱了老旦的思绪,二子正蹲在上风头拉屎,他蒙着军大衣,只露出白花花半个屁股。老旦忙点上一支烟,背过脸去喘气。因缺乏蔬菜和水,二子嘿呦半天也没整出什么货。壕里有弟兄开骂,可离开战壕万万不敢。前天左边那道壕的一个弟兄半夜内急,爬到外边刚脱下裤子,共军的狙击手就敲掉了他半个脑袋,人和屎已经冻在一起了。

“嘿……国民党……反动派……灰个疱们……听得见俄么?”一个大破锣嗓子从共军那边喊过来,这奇怪的口音在夜空里异常清晰,紧接着天上打起一颗照明弹。老旦惊得一个激灵,忙看着二子。这小子系着裤腰带在那儿骂人:“哪个兔崽子诈尸?把老子的屎吓回去了。”

“国民党的灰个疱们,你们别困觉啊,要敢闭眼俄们就过来!过来往你们裤裆里鸡巴上放个手榴弹。”他扯着喉咙喊,还有一帮人在哄笑。

“喊你娘了个逼呀!有种你过来!俄专打你裤裆里的鸡巴货!”这边有战士回应了,居然也是个山那边的,口音差不多!

“俄白天又不是没过来,俄过来的时候你个疱在哪哩?跑得影儿都没有……明天别让俄撞见你,让你死得翘翘的,不过看在老乡分上,俄就留你个全尸!”共军战士牙尖嘴利,隔这么老远老旦都能感到他那张轻蔑的嘴。听这话,白天冲锋的时候有他的份呢。

“你个灰个疱长了几根儿球?你今天再过来试试?就你妈知道挖沟!有种你把你个猪头给爷探出来!让爷看看你长个球相?”这边的战士有点急了。

“老乡你个疱哪里的?”共军战士的口气变了。

“你管球爷哪儿的呢?反正离你个灰个疱肯定不远!”这边的战士有点不屑。

“过俄们这边来吧!这边咱们老乡多,好多就是你们那边过来的。爷们家那边已经解放了,给国民党扛枪卖命,你还图个球啊?你们的一个师都到爷们这边来了,你个愣球还不知道哩!”共军战士得意地说。

这真让老旦心惊肉跳,110师莫非整个儿投降改姓了“共”?龟孙儿的,还要害得后面两个师的弟兄送命!黄司令也真是个愣球,怎么派了这么个师打头阵?难怪整一个满员的110师连个鬼影都不见,原来都换成了共军的服装。莫非打援的部队就是他们?真是乱了套,这是他娘的咋回事?老旦站起身来找着掷弹手,不能让这个共军再嚷嚷了。三个掷弹手听得愣神,领了老旦的命令,刚往枪上放了枪榴弹,却听到那共军唱了起来。

妹妹你莫挂记俄耶

哥哥俄在天边

天边俄心念着你呀

亲亲你的脸蛋

妹妹你莫要泪流呦

哥哥俄会回来

等俄回来迎了你呀

夜夜在炕上游

……

这土味十足的嗓子沙哑低沉,却横盖着这片原野。掷弹手们看着老旦,就等他一声令下。可这家伙只唱不说了,那声音飘飘忽忽,像在走着唱似的。这边的弟兄闭了嘴。死般寂静的战场被这歌声带来些遥远的生气,尽管这把声子那么难听。

老旦摆了摆手。他深一脚浅一脚地巡视壕里,看着战士们的脸。战士们大多缩成团围抱在一起,很多张脸上冻出千奇百怪的疮。弟兄们望着他,有人对他微笑,而也有很多笑都笑不出,只能点一下头。杨北万裹着一块破毯子,抱着夏千的胳膊。那颗手榴弹本来会要了杨北万的命,他被掉在裤裆里冒烟的铁疙瘩吓得屎尿迸流,夏千一个箭步掏出来,烫手般扔了出去,可它在半空里炸了,夏千当时就不省人事,弹片伤了肺部,一只眼也被削没了,他一咳嗽就吐血,老旦看见他的时候他已经吐了一地的血。两个医务官都被打死了,战士们胡乱帮他止了血,再没更好的法子了,人也运不出去,那弹片定还在体内,随着咳嗽一下下扎着他。

杨北万熟睡着,双手仍抱着夏千。夏千直直地靠在壕边儿,大嘴微张,双手交叉在肮脏的袖管中。他仰望着天空,一只眼瞪得溜圆,满是伤痕和冻疮的脸上挂着两道冰,一行是泪,一行是血。老旦摸了下他的额头,他死去多时了。酸楚涌上心尖,冰凉从手掌传入心里。老旦难过地背过脸去。稍顷又回头,伸手去合夏千那只圆睁的眼,却合不上,泪水已经把它冻成冰块了。

老旦摇醒了杨北万,指了指死去的夏千,这孩子立刻大哭起来,死命摇着他的救命恩人,抱着他的脑袋大声喊着。战士们纷纷围了过来。杨北万的哭喊声和共军战士的歌声混在一起,让老旦愤怒起来。

“掷弹手,给爷敲了他!”老旦对那三个战士喊道。

三支枪榴弹发射了,它们准确地落在歌声的源头,那共军尖叫了一嗓子,定是炸得不轻。然后是一串咒骂,一串迫击炮轰过来,在不远处先后炸开,不知打中了哪个倒霉鬼。

几个战士拉开了哭得死去活来的杨北万,抱起夏千向存尸处走去。死去的人,不管是战士还是军官,老兵还是新兵,都剥得赤条条,带鱼一样码堆在一起。刀子一样的寒风将他们很快冻成了冰棍子,到明年春天才会腐烂。老旦真不忍心他们衣不蔽体,但有啥法子呢?很多活人还挨着冻。

回到原位坐下,老旦抽出烟锅,在火上烤了烤才放进嘴里,不一会儿,酸楚随着浓烟在身体里弥漫,他默默流泪,这一哭不可收拾,低低的哽咽呛着寒风和烟草,让他涕泪横流,双肩乱颤。因怕战士们看到,他索性把头藏到大衣领子里,让眼泪肆意流下面颊。

日军投降后,老旦和夏千看着一支坐在地上的鬼子部队,夏千时不时还踢上两脚。一个鬼子猛地从后面抱住了老旦,老旦分明闻到手榴弹冒出的烟,吓出一身冷汗,可怎么也挣不脱这鬼子的双臂。夏千抡开强壮的胳膊,喀嚓一下拧断了鬼子的脖子,再将绑着手榴弹的死鬼子推进了鬼子堆里。七八个鬼子当场炸死。夏千拎着枪,在哀号的鬼子头上一人一枪。他吓坏了鬼子,也吓坏了老旦。

夏千那天说,离家最近的时候只有百十里地了。从陪都东进受降,从重庆到长沙,从长沙到南昌,从南昌到武汉,他的家越来越近,近到已经听见了鄂北的家乡话。可是部队突然受令,受降工作就地移交,暂让鬼子维持当地治安,大部队即刻向安徽进发,随军夺取中原要害之地。命令下来,夏千愁容惨淡,再没提过回家的事。

炮弹从头顶呼啸而过,国军的炮来了,地又掀动起来,共军真不知如何生受。战士们早厌了欣赏炮兵的杰作,只一个个蹲在壕里,和老旦一样想着各自的心事……

半个时辰的炮把天炸亮了。老旦揉了揉膝盖,直起身子望去。共军费了大半宿工夫挖出来的战壕成了大坑,铁锹和尸体到处都是。可共军收拾着尸体又开始挖了,连这边的冷枪都不在意。冻得坚实如铁的平原被炮火犁过,反而好挖多了。几袋烟的工夫,共军的脑瓜顶子又消失在地平线下,巨大的红旗在招摇。共军高挑起几个大喇叭,有个细嫩的女娃声音在高叫着,七八天了也不换换样,总是那么几句。

“你们就挖吧,把地鬼挖出来拉倒!”老旦愤愤地填上烟袋锅子,火柴却划不着,正恼火时,二子伸过一支美国打火机,啪嗒就给他点上了。

“不守着地儿,过来溜舔啥?”老旦故作恼怒道。

“你还看不出共军的意思?他们不把咱饿个半死冻个半死,才不会冲了呢,这叫以逸待劳,依我看啊,共军怎么也还要个七八天才会再进攻。”二子揉着发胀的肚子,像洞悉了共军的作战计划。

“连屎都拉不出来,你还能想出什么看法。”老旦不屑地看着他。

“哎旦哥,你听共军这播音的小娘们怎么样?这金嗓子和毛毛虫似的,真是松到骨头里去了。要是有这么个媳妇儿在炕头上揉着,就冲这声音,那这辈子也值了。”

“屁,这婆娘没准长得和老鸹似的,光听声儿就想娶回家,那你娶个家雀算了。”

“那不会,指定不会,咱要是反攻,俺就把她捉了先奸后杀,嗯……杀了怪可惜的。”二子歪着头听那声音,突然弯下腰向远处跑去,“不行了,被她把屎喊出来了,来了,来了。”

老旦哭笑不得,这小子就是能说,胆小不说,真给他个天仙似的女子干,看一眼八成就泄了。

后面一阵骚乱,蹲在壕里的战士们纷纷爬起来,给快步而来的几个人让路敬礼。打头的是个少校,獐头鼠目,瘦骨嶙峋,军帽下的头发有半尺长,活像鸡棚里被捉的黄鼠狼。此人个子不大,却穿着一件拖地的军大衣,肩章出溜到胳膊上。滑稽的墨镜下冷酷的歪嘴喷着白汽。这嘴咧得有些过分,说明来者不善。他身后的宪兵押着两个人。二人被反剪捆绑了个结实,佝偻着腰杆。老旦一眼认出,一个是河南新兵周虎子,一个是四川老兵马贵,都是3连的。二人神色慌张,脸上有拳打的青痕。

少校蹩到老旦身前,揉了揉冻得发麻的脸颊,端起架子仰头问老旦。

“你负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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