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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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旦一惊,和黄老倌子面面相觑。“莫非,这一仗躲不过去了?”黄老倌子道。

“想躲自然能躲,但是你不想躲呢?”神婆抽着水烟袋,一只手搓着脚上的泥巴。老旦又看了眼黄老倌子,老汉阴阴地看着神婆,端起了她倒的酒。

“二当家他们走了半年多,没有消息。”

“他还好,我听得见。”神婆闭着眼说,“但好多人死了,去的一半人死了。”

“长沙这一仗会赢么?”黄老倌子凑近了她。

“输赢不重要,和你还没关系。”神婆眼抬起来看着老旦,“和他有关系。”

老旦一愣,被她看出了毛。还没等他问话,神婆又扭脸儿对黄老倌子说:“他带着棒槌来,骑着棒槌走,玉兰的心系在他的棒槌上,黄家冲也就要跟着走,快了,快了,老倌子,二当家的就要回来了。”

“他们啥时候回来?”老旦忙问。

“这就回来了。”神婆眼也不抬,“喝了这酒,武夫百毒不侵。”

黄老倌子拿起酒喝了,老旦也喝了。这酒腥臭热辣,一溜火线走下肝肠,老旦顿觉目眩神游,心跳加速,拿杯的手都抖起来。

“酒只有这一壶,刚够你们俩喝,女人喝没用,再来一杯。”神婆说罢又倒上了,这两杯便是一斤的量。黄老倌子二话不说喝了,老旦自不敢怯,咬牙灌了进去。这一杯再下去,热汗涌出毛孔,鼻息嗅到奇异的花香,眼前像点了熊胆,陡然晶亮起来,再看端杯的手,已经稳如老树的枝了。

“你的病要找人看看吗?璐颖她说不定懂得。”黄老倌子放下杯,擦着汗说。

“我这不是病,是命数里一劫,古语有云:鬓生丘谷月半亏,眼含赤火嚏如雷。索命无常过路酒,三更夜里倒满杯。老倌子,过了大寒,我就要走了。”

神婆拔掉发簪,披开一头银花花的脏发,指着山口的方向说:“二当家的就要回来了,你们去迎一下吧。”

黄老倌子呆呆地站起身,看着蜷在凳子上的神婆。老旦被她说得周身发颤,也起身道:“老神仙还有何嘱咐?”

“多备黄芩、石灰和艾草,拉屎病要来了……”神婆说完,将头发捯饬到前面,严严实实盖了脸,躲在后面又开始念着谁也不懂的咒语。

二当家的果然回来了,老旦和黄老倌子刚走到山口,就看见一队人马远远走来,他们疲惫不堪,衣衫破败,骡马少去很多,大多驮着伤员。还跟着几辆大车,上面躺满了人。二当家黄贵坐在马上,腰上缠着满是血污的绷带。老旦略微数了一下,果然只剩一半。二伢子看似是个全乎的,纵马先跑了过来。

老旦忙叫过碉堡边的一个小匪头,让他吹响牛角,三长两短,弟兄们和麻子妹便齐齐来到山下帮忙。黄贵被搀下马来,咬着牙走到黄老倌子面前,那一张原本黑红的脸没了血色,眼里还挂着一些泪。老旦从没见这人流过泪。

“老倌子,人我带回来了。黄家冲人击毙日寇49名,击伤50多人,活捉3人,咱们战死16名,回来11人,失踪两个,老倌子,长沙打赢了。”

黄贵说罢,给黄老倌子敬了军礼,手放下时,老旦见他神魂便散了,一口长气吐出来,登时仰倒。众人忙上去扶。麻子妹翻了黄贵的眼皮,又掀开纱布看了他的伤,对老旦轻轻摇了摇头。黄瑞刚扑到黄贵身前喊着爹,一些小匪已是哭起来。黄老倌子却岿然不动,忍着泪说:

“抬二当家的上山,厚葬!”

二伢子说,他们参加了防御长沙城中和城南的几场战斗,打得异常艰苦,所在的一个团几乎打光。匪兵人数虽少,战斗力却得到长官们高度认可,也因此执行着极艰难的任务。二当家的带众人与鬼子肉搏,他一人砍死四五个,肚子也被刺刀捅了个窟窿,伤了肝脾。他知道熬不住,拒绝在后方医院等死,执意回来,死也要埋在黄家冲。战死的弟兄们都烧了灰,拉在一辆大车上。部队给的上千块大洋奖励都在路上散给了苦难的百姓,回来时竟不名一文。

黄家冲的老婆子们都出来了,将归来的匪众脱得精光,在红彤的火盆边儿一个个为他们洗澡擦身。这是黄家冲古老的仪式,历经世事的老女人一个个擦洗浴血归来的勇士,既是敬意,又是体贴。无人觉得尴尬,老旦等弟兄不是黄家冲人,岳阳归来便没有这礼遇。伤员都集中在麻子妹设置的大房子里,麻子妹忙活了一天,每个伤员都洗了伤口,用崭新的绷带包扎,葡萄糖和消炎药液都是从各种黑市上高价买回来的。伤员大多无碍,只是有两个没办法,一个被弹片钻进脑袋,一个钻进肺部,只能看他们的造化。老旦特意提醒她注意神婆说的拉屎病。麻子妹听了一惊,却说不大可能,神婆说的这病八成是霍乱,但它没有那么长的潜伏期,更不大会在冬天蔓延,如果在战区感染,走不到这里就死了。但她仍不敢怠慢,让老旦派人看守病房,除了治病的不得出入,旁边要挖深坑放进石灰,山寨的水源也要重点保护。老旦一一记下,让二子等人赶紧去办。

“挣了那么多大洋,怎地就散了?”二子颇为心疼,却由衷佩服,黄老倌子对二当家此举也颇为赞叹,这是给黄家冲攒足了脸面,岂是那些钱换得来的?黄老倌子慷慨抚恤了战死匪兵的家人,活着回来的也一样。黄贵等战死匪众之墓建在麻子团长之侧,一样的大小形状。入坟仪式庄重而简洁,黄老举人念了一段铿锵悲戚的祭文,二当家黄贵裹满浆白的棉布,左手玉牌上刻着“归来”,右手铁牌上刻着“归去”,身边放着他最喜欢的德国驳壳枪,嘴里含着一颗银制的子弹,他在阴间将带着同墓的弟兄们见鬼杀鬼,见贼杀贼。黄老倌子带着大家在他们坟前洒满烈酒,那酒香一月不退,雨天里依然浓郁,人间大开杀戒,阴间大醉一场,老旦不由感慨,真要哪天这么死了,也值了。

二伢子拉开老旦,告诉他一个极惊讶的消息:在守长沙城南之战里,他们结识了一帮国军弟兄,是74军一个被打烂的团,这三百多人的残余部队在城南苦战一周,打退了一千多鬼子的进攻,二伢子增援他们后,一个乞丐样子的营长拎了瓶白酒来感谢他们,他叫王立疆。大家三聊两聊就提到了麻子团长高昱,然后就提到了老旦。

老旦咿呀一声,觉得好是凑巧,这家伙竟也跑到了湖南。他忙问王立疆等人的去向,得知他们去澧水附近向74军军部报到去了,长沙会战后不少部队打乱了套,74军全在那边重新整编。

“他说现在是丧家之犬,一个团就剩那么百十号人,等像个样子了再来找你,或者你去找他。”二伢子掏出一块怀表递到老旦眼前,“喏,他让我带给你的。”

老旦稀罕地拿过,爱惜地摸着,纯铜的壳子,晶亮的水晶表壳,里面一根儿细针轻快地走着,还有一条银花花的链子,滑过手里凉飕飕的。翻过来,见后面刻着一些字,一个不认得,却认得上面的年份:1927。

“王团长说这是从一个鬼子将军那里缴获的,但不是日本表,是俄国表,这是他身上最值钱的东西呢。”

“毛驴上玉嚼子,真糟蹋这好东西。”二子伸过手来抢,老旦装作踹人,道:“毛驴还没见戴眼罩的呢。”老旦收起表,歪着头哼唧着说:“无功不受禄,这么贵的礼,这家伙打着主意呢。”

二伢子说长沙一战,鬼子先赢后输,都打到株洲了,却被第九战区打了个凶狠的反包围,一通厮杀丢盔卸甲,反正打回出发时的状态了。他们扔下几万具尸体、数不清的武器弹药,一年半载够呛能发动新的战役。而且日本鬼子对美国发动了战争,漂洋过海去打美国人和英国人,中国有点儿顾不过来了。

“那咱能打回去不?”老旦天真地问。

“打回去?屁!”黄老倌子不屑道,“自古异族入侵,你见过十年就打回去的么?元朝最短,还九十年亡国呢。国民政府拼得差不多了,估摸着算了下,几百万部队,几百个连以上军官填进去了,怎么往回打?让你老旦去打?”

“俺哪成?往东往西都不知道,那不是还有老倌子你么?你一出山,鬼子还不望风而逃?”老旦笑着搓着大手。

“鬼子分兵去打他人,又违了远交近攻的道理,自是兵家大忌。但他们不是傻子,不会打这没准备的仗,要么是逼的,要么是选的。美国是个腿粗的,可不像民国这么好打,报纸上说他们在珍珠港偷袭了美国一个舰队,那就和你们村里人被人半夜悄悄爬了炕头一样,美国人再好吃懒做,也要拿着菜刀和你拼命的……老旦我问你,你要是陷进这么一种状态,左边要打,右边也要打,左边厉害,右边稀松,你会怎么办?”黄老倌子一改平日状态,冒出杨铁筠似的问题。

“哦?这个,咋说呢,咱定是个稀松的了。俺要是鬼子啊,就先把稀松的弄死,然后集中精力和厉害的玩命,袁白先生说当年秦始皇就是这么干的。”老旦点着头说。

“谁说这货球长见识短?这是大见识呢!”黄老倌子一拍桌子,哈哈大笑起来。

“这……老倌子,你觉得鬼子还会继续打?和咱往死里打?”二子在一旁瞪大了眼,他可不想听到这消息。

“打还是不打,其实鬼子说了不算,而是老蒋说了算。鬼子最好的办法是一边打一边劝,和老蒋谈个停战协定。但我看老蒋这意思,才不想当南宋那没用的皇帝,最近这几仗,尤其是长沙,国军其实打得真不赖呢。美国人给老蒋的援助远远不够,这下子老蒋腰杆硬了,要啥美国人都得给了。”

“那敢情好……”老旦愣愣地说。

“鬼子和英美宣战,贪心不足蛇吞象,这下有得瞧了。”黄老倌子瞅着老旦说,“去搬两坛酒来……”

老旦从陆家冲那边得知,共产党在湘潭那边活动频繁,却不是打鬼子,而是忙着进村儿发展力量。老旦总想悄悄去看一看,顺便找到阿凤打听杨铁筠的消息——对天发誓他真是这么想的,他没想和阿凤再弄点啥。可玉兰敏感如叶子上的露水,一点动静便滚来滚去。老旦终打消了这念头,欠了玉兰很多,好像不是自己的错,却也逃不了干系。

这个冬天异常阴冷,老旦和二子冻得叫天不应,屋里放了两个火盆,仍暖不了冻僵的四肢。二子自制了棉裤,棉被中间掏了个洞,罩在身上麻绳一勒,每天狗熊一样躲在屋里,却还是冻病了。老旦心疼这兄弟,找上玉茗等兄弟,叮叮咣咣硬是敲出一个铁炉子,裹出几根烟囱。看着烟囱里冒出浓浓的烟,火炉子烧得通红一片,二子烤得浑身冒汗,又喝了玉兰给烧的姜汤,眼见着来了精神,在火炉上烤着兔子和野鸡。大伙围着炉子羡慕不已,小酒喝得热乎乎的,干脆继续发狠,一人做一个。玉茗画了图纸,一帮北方汉子标准化做出了十几个炉子,挨家挨户地送。黄家冲第一次在冬天冒出滚滚的青烟,黄老倌子热得屋里待不住,说房子里像走了水,鼻子都烤出血来,他光着膀子坐在院子里出汗,央求着老旦将这要命的玩意儿弄走,老旦便搬去了神婆屋里。神婆笑着纳了,她太阳穴的鼓包已经长成小馒头大小,一颗头圆得黄老倌子也似。神婆摸着老旦的手,挠着他满是老茧的手心,淡淡地看着他说:

“珍惜这儿的好日子,你再也没有了……”

有了将黄老倌子烧出房子的经验,老旦给自家做了个不大不小的。玉兰喜欢这东西,每天在屋里只穿着小褂,给老旦烤着香喷喷的红薯。许是炉子的火热,竟烤出了玉兰久违的热情,她又开始骑上他折腾,说起火辣辣的情话,让老旦在她身体里停留和浇灌,她说如果再有个孩子,就在这屋里住到他来到人世,天塌下来也不出去了。

回来的伤员们渐渐好转,于是二伢子和黄瑞刚又走了,这次是悄悄的,但得到了黄老倌子的许可。那是两个志在四方的青年,胸怀抱负,拦不住。老旦让他们打听王立疆的消息,有什么话就传回来。

大寒那一天,神婆死了。老家伙端坐在老旦送给她的火炉子上,下面塞足了柴火和灯油,将自己烧成一摊碎烂的灰渣。她的房子烧得片草不剩,屋外放了只圆滚的铁桶,里面有一张画符和一张字条。画符上涂满了血,字条上写着:

烧我成灰,人皆分饮,活者自活,死者心安。

老旦看着这纸条摸不着头脑,那天一个伤情刚好的小匪上吐下泻,一宿便休克而死。麻子妹进了屋便跳出来,让老旦派人围了屋子,小匪的家人立刻隔离。

“霍乱,果然是霍乱。”麻子妹不知它是怎么发生的,却告诉黄老倌子和老旦它的危害。黄老倌子听得头皮发麻,这才想起神婆曾和他说过这一档事儿,老旦也明白了神婆的画符和纸条是啥意思。黄老倌子立刻下令封山,各家各户不得走串,画符贴在山门上,又用炉子将神婆烧成一捻便散的骨灰。老旦将养伤兵的大房子腾出来,戴着口罩和手套带着兵挨户检查。尽管如此,这拉屎病还是传染开来,又一群人倒了下去。麻子妹纵是使尽了手段,老旦也让他们喝了神婆的骨灰,却仍是死了一些。当神婆的骨灰都被人喝下肚时,山门口的画符不翼而飞,黄家冲落下纷飞的大雪,将苍山翠岭染得雪白一片。从那天起,病倒的人将好起来,也再没有人倒下。黄老倌子念这老神婆的恩德,便将她也葬在老风水地的山坡,里面埋了她一双鞋和烧得黑黑的发簪。全黄家冲人都去祭奠,老旦琢磨不透这样的力量,却敬畏这眼睁睁的事实。神婆和他说的最后那句话似乎颇有深意,如她骨灰的味道那样可怕。老旦将这话藏进心里,又挤出一丝久违的恐惧。拉屎病来得快去得快,只给黄家冲带来短暂的悲伤和紧张,那还有什么能将他拖出这“神仙样”的日子呢?

入夏的一天夜晚,老旦刚抱着玉兰滚到床上,准备撒下憋了半月的种子,二子咚咚地砸起了门。他说天上的月亮被狗吃了,赶紧上山和他一起放炮。老旦大不乐意,说你去放你的,俺自有的放。二子不依不饶,说村里老人都讲过,天狗来了要将它赶跑,否则吃庄稼吃小孩。玉兰听着害怕,就拉着老旦起来,他们一同上了二子的山坡,见月亮就要被吃得不剩。这里已经跑来无数的村民,拿着盆抱着锅的,排着队看着二子的望远镜。二子大咧咧地呵斥,让他们别看坏了。小匪们拿出鞭炮开始燃放,村民们敲起锅盆喊着各式的谚语。黄老倌子也披着棉袄走来,见鞭炮无力,掏出枪来就是几下。匪众们受了鼓舞,纷纷乱枪齐鸣,一颗颗子弹拖着流光,射向只剩一个光圈的满月亮。

“月神,给我一个孩子吧。”玉兰缩在老旦怀里,瞅着天上那吓人的东西轻轻说。

“咱一会儿就种一个去。”

“要两个,一对儿的。”玉兰笑道。

“那就仨拉倒,俺听说过一窝三个的,和老头花生似的。”老旦暗中摸了下玉兰的肚子,柔软温暖,却微微地发着颤。

“你让我生几个都乐意,名字我都起好了。”

“叫个啥?”老旦惊讶道。

“不管男女,往下排着叫大旦咪、二旦咪、三旦咪、四旦咪……”

“这叫啥名儿啊?家里一窝子旦了,最后来个炸弹咪,旦就旦了,还咪啥?”老旦哭笑不得。

“好听呢,我就觉得这样好听,一窝旦才好,我一叫你们吃饭,就喊‘我家的旦儿们,都吃饭来喽’。这多利索?”玉兰摸着他的腰,凉凉的手钻进他厚厚的棉袄。老旦咬牙忍了,可那只手不老实,还要往裆里钻,老旦忙鼓起肚皮卡住了它。

“这么多人,你这匪婆色胆包天呢。”老旦鬼祟看着四周,见众人都看着天上的月亮,就掰下嘴来,满满地亲在玉兰的嘴上。

“出来了,出来了,狗跑了,狗跑了……”山坡上欢呼着,枪声再度剧烈起来,黄老倌子哈哈大笑,二子鬼一样尖啸着。不知谁抬来了黄家冲的老土炮,炮口对着月亮足足地喷了一下,火光照耀着夜空,炮声在大山里回荡。而老旦全心地在黑影里亲着玉兰,他的月亮在她的脸上,她的太阳在他的心里,老旦明白了神婆说的“珍惜”二字,今晚他将奋力地继续耕耘。

第七章 不杀人,就不是鬼子了

地雷炸死了两个伪军,有人说是八路干的。翠儿对这事心存怀疑,八路不就是郭铁头郭队长么?怎么就不和自己打个招呼?地雷显然是头天晚上埋的,那玩意又不认人,万一那天先出去的是村里人呢?不也炸个稀烂?

田中一龟封锁了板子村,一家家关在门里。听说别的村儿都是拉到村口吓唬,又是狼狗又是刺刀的,可这个田中却不是,他带着汉奸刘、两个鬼子和三个伪军,大白天一家家敲门,鞠躬作揖还带着礼物。进了屋他还上炕,两条长腿盘起来,就像要产卵的螳螂。伪军站在院里守着,连口水都不敢喝。炕上的田中一点也不凶巴巴的,他还笑呵呵着呢。他只是耐心地问问题,一个个不紧不慢地问。汉奸刘也翻译得明白,大多是你们听到了什么,你们见到了什么,这几天你做了什么,你们怀疑什么,你们需要什么,你们对皇军和皇协军还有什么意见?等等。村民们开始吓得要尿炕,生怕鬼子将他们掐死在炕上,可听了一阵便去了紧张,一五一十地和他唠着。田中等人还在谢白举老汉家里吃了饭,付了钱。那钱吃这十顿饭也够了。谢白举捧着钱不敢要,田中却坚持留下,鞠着躬出了门儿。

到翠儿这儿已是下午。翠儿早听见他们在左邻右舍进进出出,心狂跳了一个上午。她甚至想过逃跑,但这怎么可能?带着有根还能翻山越岭,又多了个拉脚的有盼,跑得脱才怪。翠儿抱着有盼坐在院子里,反复想着鬼子可能问的问题。汉奸刘那天走的时候说了很奇怪的话,会不会鬼子也知道了?她被这念头吓得手抖,但很快又推翻了。如果这样,鬼子早把她绑到村口的木桩上了。田中看着慈眉善目,杀人可也不眨眼,还有那个……叫什么宏的,郭傻子和他爹就是他打死的。翠儿默默演练着这可怕的问答,看着紧闭的门口,她知道这才是真正的考验,这一关必须过。

于是她坦然地吃了饭,喂了孩子和毛驴。鸡窝里又有了几只下蛋的母鸡,小黑猫长成大黑猫,趴在鸡笼子上逗着一个光屁股小鸡。这时候田中来了,照例轻轻敲门。敲也是汉奸刘在敲,推门儿却是田中。他穿戴整齐,腰里挂着弯刀,笑呵呵地将锃亮的皮靴迈进门槛,后面跟着累秃噜嘴了的汉奸刘。翠儿自是笑着欢迎,热情地让他们进了屋子。屋子早就打扫干净,还准备了几个凳子。可田中不想坐凳子,问翠儿能否脱鞋上炕?翠儿一愣,忙说可以。田中费力地脱了皮靴,小心地放在炕边儿,又摘下碍事的军刀递给旁边的那个什么宏,在炕上盘起了大长腿。他的袜子白得吓人,就像喜鹊的白肚子。他对坐在桌子对面的翠儿躬了头,又喝了她准备的白开水,才开始说起来。

“孩子……都好吧?”这家伙又学会新的中国话了。翠儿忙说是,多亏太君照顾,地里长的东西还算够吃。田中摸着有根的头,又拍拍他的脸,又问你的表哥曾经来过是吗?翠儿心里咯噔一下,却见汉奸刘面不改色看着她,知道出卖者不是此人,定逃不出舌头半尺长的左邻右舍,尤以山西女人为大。

“是呢,他是来过,是我在娘家的亲表哥。”翠儿收了笑,这时候笑肯定是错的。

“他还住在你的娘家么?在什么村子?”田中问,汉奸刘翻译得一字不多,一字不少。

“俺娘家……已经没了,想是遭了匪盗,俺上次去,村子的人死光了,都在打谷场上烧了,俺不知道这个大表哥还活着,他后来找过来,俺才知道他还活着,现在他住哪儿俺还真不知道,听说也是四处瞎住。”翠儿说着低下了头,逼着眼睛里泛上泪水。

“哦……”田中仰起头,又嘟着嘴点了点头。这一句自不用翻译。他或不知道这事儿?翠儿不敢抬眼看他。

“听说你丈夫是被国民政府抓走当兵是吗?还打死了他们的人?”田中摘了帽子,也换了话题。又是一条被村民出卖的消息,这帮该杀的,翠儿生气地想。

“是,俺男人死活不去,反抗时不留神杀了他们一个兵,要被几个大兵砍头,全村人都恨不得跪下了才饶了他,让他戴罪立功,然后就抓走了,走了就再没回来,呀,这一晃就快三年了……”翠儿的泪扑拉就掉下来,她对这眼泪心生疑惑,不知是控制的结果,还是引得牵了情肠,但不管如何,她都对这说来就来的眼泪感到惊讶。

“如果你听到了什么,看到了什么,想到了什么,就告诉我们,我们会保护你。你的丈夫是被迫的,我们也很同情他。如果你有他的消息,可以告诉他,家里很好,希望他平安归来。”田中又变得和善起来。

“回不来了,肯定死了,俺听人说了。”翠儿夸张地哀叹道。

“听谁说了?”田中立刻问。翠儿心里一惊,后悔多说了那半句话。田中幽幽地看着他,眼皮一眨不眨,翠儿突然明白他就在等着她露出马脚,后面说错任何一句话,都可能祸不旋踵。

“还不是听那个跑路的郭铁头说的?拉走的后生就跑回来他一个,他说其他人的车被……炸了,一个活的没有,俺开始还不信,咋就能活他一个?后来他装傻,就什么都不说了。”

“你觉得他有问题么?”田中问。

“装傻这事儿,是有问题,心不虚装傻干啥?”翠儿不屑道。

“村口的事你知道吧?”

“当然知道,俺就在那儿附近,都吓傻了。”

“村里谁最有可能有问题?”田中还是那表情,不喜不怒却咄咄逼人。

“啥问题?”翠儿装傻。

“可能和埋地雷这事有关。”

“这……俺咋晓得?”翠儿摸着有盼的头发。

“如果必须让你说一个,你觉得该说谁?”田中架起了胳膊,那样子你不说他就不会走了。

这是可怕的问题,翠儿心里根本没这个人。“俺觉得不是村里的,定是外面来的。”她转移矛盾。

“时间掐得那么好,没有内应做不了。”田中不上当,立刻否定了她。

“那,俺想想……”翠儿低头,她必须想一个名字,不说一个,就可能被怀疑。“可能像是……郭石头。”她不知为何说出这个名字,但她实在想不出别的名字,嘴被逼着张开时,这个名字先跑出来了。

“怎么会是他呢?他的老婆刚被人杀害了。”田中纳闷道,但他很愿意听这理由。

“那或是真的,土匪那是盯上他了,害了他老婆,本是逼着他和土匪合作,他老婆肚子上不是写了字儿么,那是冲他来的,后来没准又吓唬了他,再不合作就杀他,他怕死,也就从了,郭石头不是个硬气人儿呢。”翠儿猛然找到了理由,这理由逻辑严密,既出人意料,又顺理成章,田中一副恍然大悟的样,他指了指汉奸刘,汉奸刘忙在一个本子上写着记着。

田中低下头来咽着唾沫:“谢谢你和我说这些。”

“您客气啥,这不是应该的么?”翠儿见他戴上了帽子,忙蹭下了炕。

“一切都会好起来的……”田中还是那句老话,这话他说得好熟了。翠儿至今不知他是客套还是真的,她宁愿相信这是客套,否则真是见了鬼。

“能不能……带我……去见袁白先生……一下?”田中穿好了靴子挂好了刀,在院子里对翠儿说。翠儿又是一慌,这叫什么事儿啊?他怕吃闭门羹,拉着自己垫背,乡亲们怎么看自己?她犹豫着,纠结着,墙头的黑猫睁了下眼,又眯上了,风吹着它晶亮的毛,尾巴一摆摆的。

她想找个堂皇的理由说不去,却觉得身后有人捅了一下。她知道是汉奸刘。这一下意味十足,话到嘴边便让她改了主意。“行啊,老爷子八成还没吃饭呢。”

“那就前面带路吧……”汉奸刘笑着一让,田中也一让。翠儿让有根看着有盼,迈着小步子便走出了门。这一天真够折磨人,刚才蒙混过关,就要去惹袁白先生。那老头子是个横不吝,鬼子的好处一概不要,田中去向他求过字,竟也被拒了。今天再去,老头会不会门都不开?可这是找死啊,田中真是气了,一把火烧了他又怎地?

深秋已至,晚饭还没到,天色就暗下来。说话就到了。袁白先生坐在门口掰着棒子,鳖怪在一旁生着火。见他们来了,老先生毫不慌张,仍坐在马扎子里掰着。田中让几个伪军远远站着,他和本间宏以及汉奸刘跟着翠儿到了老头面前。

“先生,田中太君说要来看看你。”翠儿想了一路这开场白。

“先生……好,打搅了。”田中对袁白鞠了一躬。

“行,进屋吧。”老汉倒还客气,对着屋门指了下。鳖怪立刻跳进去,麻利地擦了几个凳子。

“最后来看我,太君抓着八路奸细了么?”老爷子精得鬼一样,上来就开门见山。汉奸刘瞪了他一眼,仍是翻译了。

田中淡淡一笑,说:“老先生多虑了,只是和大家聊聊天。还不能确定是谁埋的地雷,但不管是谁,都是对板子村村民不负责任的,如果我们没有出去那么早,踩上地雷的或许就是村里的乡亲。”田中说得恳切,这话还没法驳,翠儿挺佩服这家伙,她此时意识到这个田中是个文化人,而且对中国很是了解。

袁白先生坐下了,大家便都坐在他对面。翠儿见少一张凳子,就站在袁白先生身旁。袁白先生看了她一眼,不屑地指了指汉奸刘说:“你,凳子让开!翠儿过去坐。”

汉奸刘一张大脸登时红透了,田中却不觉得怎样,也对他说了句,汉奸刘就弓着腰离开了。翠儿小心地坐了,心想这老家伙真是硬得和驴蹄子似的。

“今天不是来求字的吧?我这手还没好,写出来就和龟爬似的。”袁白先生抬起右手,骂人不带脏字儿。汉奸刘当然不敢直着译,不知译了句什么,田中欠身说:“最近我都在练字,想写几个请老先生指教。”

“呦?好啊。”袁白先生往条案前一让。田中摘了佩刀,又递给本间宏,他走去摆着笔墨纸砚的桌前,挑了一张不大不小的纸,拿笔蘸了墨,摆足了架势写了四个字。翠儿只认得第一个是“一”,最后一个是“水”,正纳闷间,袁白先生已经念出来了。

“一衣带水,呵呵。”袁白先生看了几眼,侧着头说,“你这字见功夫,练了几年了?”

“八年了,多谢先生夸奖。”田中又是鞠躬。

“虽然见功夫,走笔纯熟,每个字都见精彩,全篇却带着邪气。你这笔锋里刀劈斧剁,横挑竖抹,看着挥洒恣意,却无不寸寸强遏,全没这字里含义的宽广心胸。日本后生,你的字就和你们的武功一样,日本战士一个个英勇无惧,热血报国,却不知妄起战争,屠杀无辜,再强大的武力和精神都难有善报,这就亏了一份阴德;你们滥用武力,更不能降服中华的文化,炒鸡蛋非要放酱油,弄得锅气腌臜,火气撩人,那味道怎对?不是这个吃法……你们进得来,出不去,占得了,管不住,每杀一人,每夺一城,就多一份罪孽和负担。日本娃,你这字里还有一股落寞之气,每到收笔就像叹气一样甩着袖子,飞白飞得多了,累了,伤了,飞出了泪呀,这忧愁之怀,倒令老汉对你有三分敬意……是啊,远在他乡,水土不服,炮楼子看似威武,里面又是如何的冰凉?”袁白先生侃侃而言,见汉奸刘冒着汗犹豫,严厉道,“翻!一个字别漏了。”

汉奸刘擦了下汗,咬着牙翻译过去。田中的脸先是红,然后白,继而黑,最后又红了。翠儿看着可怜,他就和拉屎拉不出一样难受。她又为袁白先生捏一把汗,这么一大段狠话,给谁谁受得了啊?

旁边的本间宏不干了,恶狠狠地低吼了一声,“噌”地拔出刀来。袁白先生却不怕,拿起笔在田中的字下面写着,全当这挥刀的鬼子不存在一样。田中喝止了本间宏,对老汉又是一鞠,道:“先生……说的……道理,在下……领教了。”

袁白先生也不理他,认真写下了四个字,翠儿认得一个是“血”,一个是“河”。袁白先生的字和田中的一样大小,一样字体,却着实比田中的……好看很多,翠儿说不出道道,只觉得这四个字看着踏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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