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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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母:“怎么?有什么事要瞒着我?”

海瑞:“母亲,有一句话儿子实在不好说。”

海母:“说。”

海瑞:“李太医这个人脾气太大,儿子怕他冲撞了母亲。”

海母笑了:“你干脆说我的脾气太大,两个脾气大的人在一起会吵架。”

海瑞:“儿子没有这个意思。”

海母:“卖东西的时候买主最大,看病的时候郎中最大。这点礼你娘还是明白的。请他来,我不会得罪他。”

海瑞:“是。”

整个院子里的凉棚都拆了,只有几间大屋子里还摆着一些用门板架着的床,或躺或坐,病人已经不多了。

李时珍这时坐在县衙侧院的天井旁,面前摆着一张大桌,桌上摆着好些药材,他正在分拣着那些药。

天井是最凉快的地方,可田有禄这时仍然拿着一把好大的蒲扇站在李时珍身后一下一下轻轻地扇着。

海瑞从侧门进来了,望着这般景象,嘴边掠过一丝笑纹,立刻又收敛了,大步走了过去:“李先生辛苦了。”

反应最快的是田有禄,连忙转过头来:“太尊回来了!属下见过太尊。”一边行礼一边把旁边一把椅子搬了过来。

“不必多礼。”海瑞并不看他,而是走近了李时珍,“一路上我就知道了,几百病人好些都下田做事了。李先生功德无量。”

李时珍上下打量了一下他:“刚从军营回?”

海瑞:“是。先见过了家母,这就过来了。”

李时珍:“前方的战事如何了?”

海瑞:“这几天在等后援,暂时没有战事。”

李时珍:“你回来了就好。这十几个病人都无大碍了。给你看看那个病,我也要赶回去了。”

海瑞:“我的事无关紧要。有个不情之请,望李先生见谅。”

李时珍:“你是叫我给太夫人看看病?”

海瑞:“正是此请。”

李时珍:“那我就在你这里多赖两天。走吧。”

海瑞:“现在就去?”

李时珍瞪着他:“什么时候去?”

海瑞:“那先生请。”

李时珍立刻拿起了药箱,海瑞在前面引路,向天井外走去。

田有禄也紧跟着走来:“李太医、太尊,要什么药告诉属下就是,我立刻派人去拣!”

海瑞没有回头:“先去忙公事吧。”

领着李时珍走进院子里,海瑞停下了,有些为难地望着李时珍。

李时珍也停在那里,看着他。

海瑞低声地说道:“有两件事实在不好启齿。”

李时珍:“说吧。”

海瑞:“家母有个习惯,谁进她的屋子都要脱了鞋。”

李时珍:“还有呢?”

海瑞:“家母脾性有些刚烈。”

李时珍:“还有吗?”

海瑞:“请先生多多包涵。”

李时珍不再理他,提着药箱大步向厅房走去。

海瑞连忙紧跟着李时珍到了门外,眼睛不由自主地望向了他那双走近门槛的鞋。

李时珍走到了门槛边,慢慢把鞋脱了。海瑞一阵激动,连忙舀起身边桶里的水:“请先生把脚抬起。”

李时珍抬起了脚让海瑞淋了,跨进那只脚又抬起了另一只脚让海瑞淋了,径直向海母走去。

门口的海瑞正准备脱鞋,突然看见李时珍面对自己的母亲跪了下来:“晚辈李时珍拜见海太夫人!”

海瑞怔在门口。

见诸明史,现在要见面的这三个人都是性情极其刚烈、行事极端执拗之人。海瑞之金刚秉性自不待言,李时珍在大内公然反对嘉靖迷信方士,反对所有的人迎合嘉靖吹捧丹药因而愤然而去,其不合时宜不谋己身由此可见。海母终其一生守贫守节教导儿子行之正道,竟然未得朝廷诰封,海瑞之政敌攻讦之理由为:禀性古怪,酷虐儿媳,不近人情。其言虽过激,其个性可见。现在这三个人在这样的时候见面了。铁板铜琶将奏出何等金戈之声,最担心的是海瑞。

李时珍平时见王公督抚皆持平等礼,稍有不悦屡屡拂袖而去,这时竟然恭恭敬敬地向海母跪了下去。跪下去时,见一双赤裸的大脚分别踏在两半椰子壳上当时怔了一下。海瑞见状慌忙连脚也不洗了,脱下鞋便奔进屋去,走到母亲身边,面对李时珍也跪了下去。

李时珍向海母拜一拜,海瑞便向他拜一拜,如此三拜毕。海瑞急忙站了起来,扶起了李时珍。

海母这时把脚从踏着的椰子壳上放到了砖地上,站了起来,先好奇地望了望李时珍,接着望向海瑞:“这就是李太医?”

海瑞:“母亲,李先生不喜欢人家叫他太医。”

海母:“那叫什么?”

海瑞望向了李时珍。

李时珍:“太夫人叫我李时珍就是。”

海母:“是太医就是太医,我还是叫你太医吧。”

海瑞担心李时珍不悦立刻接言道:“母亲,李先生就是因为劝谏皇上不要相信方士得罪了太医院那些人,才辞去了太医的职位。因此不喜欢人家称他太医。”

海母仍然执拗地说道:“辞了职位毕竟也还是当过太医。”

李时珍望了一眼海瑞:“算了。旁人不能叫,太夫人要叫就叫吧。”

“谢李先生体谅。”海瑞立刻向李时珍一揖,紧接着奔到桌子边搬过一把椅子,放在海母身边,“请李先生给家母诊脉。”

李时珍在海母身边的椅子上坐了下来,海瑞侍立母亲身旁催道:“母亲,让李先生诊脉吧。”

海母:“李太医是来给你和媳妇看病的,给我诊什么脉?”

海瑞:“母亲的脚在大寒天都出汗发热,恐是肝火心火一类的热症。有李先生诊一诊,儿子也好放心。”

海母:“出汗发热都七十年了,要是病,不早死了?”

海瑞被母亲一句话顶在那里,只好求助地望向李时珍。

简短的一番接触,李时珍已知道海母是个性情极其执拗的人,名医之为名医,还有一术便是不同的病人不同的看法,当即问道:“太夫人,你老是海南人吧?”

海母:“是。”

李时珍:“海南有句俗语,有雨无雨听龙王爷的。是不是?”

海母:“李太医还知道我海南的俗语?”

李时珍:“下面还有一句请太夫人赐教。”

海母立刻明白了,笑道:“你这是考我。莫考了,我听你的吧。”说着将右腕伸了过去。

海瑞露出了既有些惊诧更多是佩服的神色望向李时珍。

李时珍却不看他,伸出三指搭上海母的右腕,略探了探便拿开了手,笑道:“太夫人说的是,这不是热症。”

海母立刻望向海瑞:“我说了不是病,偏你多事。”

“是。”海瑞漫应着,望向李时珍却问道,“请问先生,你刚才说的鄙乡那句俗语,下面一句是什么?”

李时珍一听大笑起来。

海母也跟着笑了:“亏你是海南人,李太医知道,你却不知道。我告诉你吧,免得今后被外乡人笑话。有雨无雨听龙王爷的,有病无病听郎中哥的。”

竟如此简单,海瑞也不禁尴尬地笑了:“那家母出汗发热是什么缘由,请李先生说说。”

李时珍:“天生万物,人为灵长,各有秉赋不同。而秉赋往往是传自父母或祖父母。刚峰兄,你的外祖父母中准有一人也是这样,出汗发热,不畏寒冷。”

海瑞望向了母亲。

海母:“李太医好见识。海瑞的外祖就是天生的火体。霜冻天穿一件单衣,赤着脚就下田做事去了。从不伤风,也不咳嗽。”

李时珍又望向了海瑞那双脚:“刚峰兄是否也如此?”

海瑞答道:“我比家母好些。但寒天脚也出汗怕热。”

李时珍:“这就是了。在医理上,这叫做极阳之体。起因多由于历代劳作,家贫无衣鞋御寒,传之数代,体内便阳气积盛,阴气消退,渐成抗寒之体。形之于体,双脚尤甚。因脚为百脉所汇之处,热阳周流遍体,终归于脚。太夫人,刚峰兄,要说这是病,谁得了这个病那才真是福气。”

海母高兴了:“李太医这才是真正的名医!汝贤,听见了没有,娘这不是病,你也不是病,是祖上的福德。”

海瑞:“是。谢李先生解疑。”

海母望向了李时珍:“李太医有这般手段,汝贤和他媳妇给我添一个孙子全靠你了。”

李时珍:“不能靠我,还得靠他们。”

海母立刻盯望向李时珍,海瑞一颗心悬起了。

李时珍一脸正色,海母自己反倒有些尴尬了,大声向门外喊道:“阿囡,叫你娘来!”

海瑞的女儿一直趴在门边悄悄地望着里面的大人,这时立刻脆声应道:“知道了!”跑了开去。

李时珍这时有意不再看母子二人,而是将目光向这间屋子慢慢望去,不禁一怔。

原来海母所住之屋竟如此简陋,除了正中间海母常坐的一把竹躺椅,躺椅边放着一把矮几,便只有一张木桌四边空空地摆在那里,原来放在桌边的那一把木椅,便是这时被海瑞搬来让李时珍坐的椅子。这便是海家的规矩,海母要是坐在桌前,海瑞和夫人都是侍立在侧,因此不设椅凳。这时要给二人诊脉,连坐的地方便都没有。

李时珍望向海瑞:“刚峰兄,是否要再搬两把椅子来?”

海瑞:“李先生放心,拙荆会搬来的。”

就在这时,海瑞的夫人一手提着一条凳子在门口出现了,进了门立刻将凳子放下,远远地向李时珍深深福了下去:“见过李先生。”

李时珍站起了,身子侧了一侧:“嫂夫人不必多礼。”

海瑞搬起了李时珍原来坐的那把椅子:“李先生请。”搬着椅子走向桌前摆下。

李时珍走到桌前在椅子上坐下了。海瑞站在桌子的左侧:“把凳子搬过来,让先生诊脉吧。”这话显然是对海夫人说的,海瑞却并不看她。

海夫人在门边提起凳子刚要向桌前走去,海母突然说道:“慢点。”

海夫人立刻在原地站住了:“婆母有何吩咐?”

海母并不与儿媳说话而是望向海瑞:“汝贤,也该教教你媳妇了。上了厅堂,就一声‘见过李先生’,婆母和丈夫也不瞧一眼,客人还当我们海家没有规矩。还有,你看看,来见客人,也不梳洗一下。”

海夫人一张脸顿时红了,愣在门边。

海瑞也好不尴尬,却不知如何回答,低头站在那里。

李时珍不禁向海夫人望去,心里立刻起了微澜。海瑞怎么说也是朝廷的七品命官,可眼前这位七品夫人却上穿一件粗布衣裳,下系一条粗布裙子,脸上却仍然留有汗渍,发际也有些零乱,显是正在劳作匆匆赶来的。接着他又向海瑞望去。只见海瑞低垂着眼站在那里,一声不吭。他立时明白了海瑞在家里的处境,寡母性情古怪,夫人久受压抑,而海瑞又是极其纯孝之人,为了顺从母意,夫妻间平时关系自然就淡薄了。想到这里,心中不禁同情起这个在外面风雷显赫在家里如履薄冰的海瑞来。

海母一番话训完,见儿子并无反应,更加来气了,站起来望向海夫人:“还不去梳洗了,难道叫我去伺候你吗?”

海夫人慌忙福了一下:“媳妇这就去。”答完,连忙将凳子提到桌子边摆好,又慌忙转身走出门去。

海母转望向李时珍:“李太医。”

李时珍只得又站了起来:“太夫人。”

海母:“儿媳不懂礼节,让李太医见笑了。”

李时珍:“嫂夫人身为七品夫人,尚能如此俭朴劳作,李时珍佩服,怎会见笑。”

“在我海家就只有儿子媳妇,没有什么官人也没有什么夫人。”海母说着抄起搁在椅子边的一根竹杖,“李太医费心,老身失陪了。”

李时珍:“太夫人请便。”

海母点了点头。

海瑞:“母亲走好了。”

海母却不答理海瑞,拄着杖便向另一边的侧室卧房径直走了进去。

目送着母亲走进了侧室,海瑞回过头望向李时珍,发现李时珍的目光这时正定定地望着自己。

海瑞强露出窘迫的笑容,低声说道:“我四岁丧父,由家母移干就湿一手带大,老人家至今未能享我一日之福,心中惭愧。”

李时珍站在那里就向海瑞伸过一只手来,海瑞先是一怔,接着以为李时珍是要给自己拿脉,便将手翻过来伸了过去。李时珍却没有去拿他的脉,而是一把握住他的手轻轻拉了过来,在他耳边低语道:“天下无不是的父母。可也不能委屈了夫人。”

海瑞哪知他会说出这样的话来,望着他不知如何作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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