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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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上去,王阳明在俗世的大事好像要成。

彷徨和痛苦是天才的共性

1492年,格竹子事件发生后不久,王阳明在浙江的乡试中脱颖而出。据他的同学们说,王阳明几乎没有费什么劲就金榜题名,所以当1493年北京会试时,人人都认为王阳明会毫无意外地重演乡试的荣耀,令人大感诧异的是,他居然落榜了。

王阳明心情必定是沉重的,但他未挂碍于心。他的朋友们来安慰他,他只是笑笑说,我并未哀伤,我只是为不能考中做官为国家效力而遗憾。他父亲的朋友、大学士李东阳就起哄说,为国家出力也不在乎一天两天,当然也不在乎一年两年,三年后,你必高中状元,何不现在写个《来科状元赋》?

王阳明在诗词文章上向来是毫不谦虚的,听到李东阳这么一说,就提起笔来,文思泉涌,很快完成一篇赋。在场的人深为叹服,但有醋坛子看着这篇文章对别人小声说,此人口气如此大,自负之气跃然纸上,将来真得势,他眼里还会有我们?

实际上,王阳明在那时眼里就已经没有了很多人。他在1493年的会试中名落孙山,并非是运气不佳,而是他并未用心于八股文。乡试过关后,他开始钻研道家养生术和佛家思想。他对自己说,经略四方,没有平台;钻研朱熹理学,没有诀窍,倒不如另辟蹊径,去道教和佛家中寻找成为圣贤的密码。

然而这一密码,他只找了一年,1493年会试败北后,他放弃道教和佛家,开始精研辞章之学。和那些欲以诗歌文章获取名利的人不同,他是希望通过辞章为万民立心,立下千古之言。这种钻研是虔诚的,他在北京的家中读古代那些伟大文学家们的著作,他和北京城中那些文学家们建下深厚友谊,彼此切磋文学的真谛,日夜苦读,以至于累到吐血,搞得他父亲每天夜晚必须强迫他休息才算完。1494年,王阳明离开北京回到浙江余姚,热情地组织了龙泉诗社,每天的生活都在和文章诗歌打交道,他发誓要走通这条路,把自己送上圣贤的圣坛。

在辞章之学上,王阳明取得了灿烂的成就,他被当时的文学界誉为天才。可不知什么时候,他突然解散了龙泉诗社,重新拾起了久违的军事。

让他做出这一“吃回头草”举动的是一个叫许璋的居士。许璋当时在浙江余姚附近过着离群索居的生活,一举一动都流露出传奇人物的特征。他喜欢穿白衣,喜欢站在茫茫一片绿的森林中,人们一眼就能发现他。据说,许璋曾经也是理学高手,拜过陈白沙为师,不过和王阳明一样,他也琢磨不透朱熹理学的真谛,所以抛弃理学,钻研军事和奇幻法术。他有两个让人钦佩的地方,一是占卜:他能掐会算,有在世刘伯温的美誉。他曾准确地预言了朱宸濠的造反,又准确地预言了明帝国十一任皇帝朱厚熜(明世宗)的继位(朱厚熜是以非太子身份登基的)。另一成就是在军事理论上,他用多年时间吃透了诸葛亮兵法和奇门遁甲中的兵法部分,后来他把这些兵法毫无保留地传授给了王阳明。

王阳明得知山中有这样一位奇人后,就急忙去拜访。二人交谈,当许璋发现了王阳明的宏图大志和他正在钻研的辞章之学后,夸张地大摇其头。

他说:“辞章是小技,小技不能成大业,何况是圣贤。”

王阳明惊异地问:“那该如何?”

许璋说:“建功立业是圣贤的不二法门,你如果真是胸藏韬略、有经略天下之志,还愁没有机会施展?所以,应该努力提升军事能力。”

王阳明于是扔了辞章经典,死心塌地地跟许璋学习兵法。他悟性好,有底子,而且用心,很快就得到了许璋的真传。在许璋的引导下,王阳明的军事理论逐渐成熟,王阳明“经略四方”的志向死灰复燃。

1495年,他回到北京,准备第二年的会试。可人人都注意到,他根本没有准备。他在那段时间最喜欢做的一件事就是和人家大谈用兵之道。每当宴会结束时,他就用果核在桌子上排兵布阵。他说起来头头是道,很多阵形都是那些久经沙场的将军们闻所未闻的。或许出于嫉妒,或许他们真的这样认为,他们对王阳明说,战场情况瞬息万变,而你这战阵却是一成不变的,难免胶柱鼓瑟,削足适履。

王阳明叫起来,把其中几个果核略一改变方位,说:“你看,只需要动一下,就是另外的阵形,怎么说是一成不变呢?”

有人讥笑起来:“你觉得摆个标新立异的阵形就能克敌制胜?”

王阳明严肃地回答:“当然不是。”

“那是什么?”

“攻心!”王阳明自信地回答,“虚虚实实,让敌人的心慌乱,动起来没有章法,我们就能趁势而入,以最小的代价取得最大的胜利。”

这是王阳明日后用兵的诀窍,那些愚人是不会懂的,所以那些人只好攻击他神经中最脆弱的一环:“请问,你有机会上战场吗?”

王阳明哑口无言,于是很多人在背后窃笑说:“还是先过了会试这关再说其他的吧。”

王阳明大失所望,他本来不是个轻易受到别人影响的人。但多年以来,他的理想始终无法实现,这不由让他灰心丧气。1496年,他在会试中再度名落孙山。有人在发榜现场未见到自己的名字而号啕大哭,王阳明却无动于衷。大家以为他是伤心过度,于是都来安慰他。

他的脸上掠过一丝沧桑的笑,说:“你们都以落第为耻,我却以落第动心为耻。”恐怕只有王阳明这样的人,才能说出这样有境界的话来。他的确能对落第而不动心,但对不能实现圣贤理想,他却无法做到不动心。

1498年,二十六岁的他又回到了朱熹理学这座高山面前。这一年,距他格竹子已过去了六年,踞他拜访娄谅已过去了九年。或许是命运的安排,有一天他在不经意翻看理学经典时看到了朱熹给赵惇(宋光宗)的一封信。信中有句话如是说:“虔诚的坚持唯一志向,是读书之本;循序渐进,是读书的方法(‘居敬持志,为读书之本;循序致精,为读书之法’)。”

王阳明像是被雷劈到了一样,这句话恰好戳中了他多年来的毛病:始终不能坚持唯一志向,而是在各个领域间跳来跳去,也没有循序渐进地去研究一个领域,所以什么成果都没有获得。

他如同在沙漠中一脚踩到了喷泉,兴奋得狂呼起来,他以为自己终于找到了通往朱熹理学的钥匙,他开始重新认真地钻研朱熹的“格物致知”,恨不能要把印在纸张上的朱熹思想生吞进肚子里。但是无论他如何钻研,依然无法从“格物”中“致知”。最令他沮丧的是,他无法确证到底是朱熹错了,还是自己智慧不够。他一会儿坚信朱熹的格物致知是错的,一会儿又认为自己智慧有限。最后他心灰意冷地说了这样一句话:“圣贤大概是命中注定的,而我很不幸,未被注定。”

《金枝》的作者弗雷泽说,当人类的思维之舟“从其停泊处被砍断缆绳而颠簸在怀疑和不确定的艰难之海”时,他们会感到痛苦和困惑,只有一种方式可以抹平这种痛苦,消除这种困惑,那就是,思维之船必须重新进入一种“新的信仰体系和实践的体系中”。

王阳明的思维之船在1492年格竹子事件和1498年采用循序渐进读书法后,已经从停泊处漂了出去。他其实一直“颠簸在怀疑和不确定的艰难之海”中,几乎是左冲右突、上蹿下跳,但仍不能磨平那种成圣无望的痛苦,而“新的信仰体系和实践的体系”离他还有很远,他看不到,甚至连幻想都幻想不到。

有一种无趣叫仕途

15世纪的最后一年(1499年),王阳明终于通过会试,正式步入仕途。在其他人看来,这是个光明的起点,王阳明最初也是这样认为的。他被分配到了工部实习,第一个差事是为王越修建坟墓。

王越是明代军事史上屈指可数的儒将之一,他的人生由无数传奇写就。他年轻时参加会试,刚要交卷时,考场中起了一阵飓风。风停时,王越发现自己的卷子消失了,大哭,考官被他凄惨的哭声感动,就又给了他一份考卷。王越奇迹般地在考试结束前完成,高中进士。几年后,朝鲜使者来北京,谈到一件奇事。1451年,朝鲜国王早上起床,发现王宫中有份考卷,找来翻译朗诵之下,啧啧称赞。稍有点常识的人就知道,这是明帝国会试的考卷。朝鲜使者说完这件奇事,就把那份考卷恭敬地捧出,并且说,希望不要耽误了这位考生的前途。当那份考卷被各位大臣击鼓传花一样传到王越手中时,他惊骇起来。原来,这份考卷就是他在1451年的会试考场失踪的第一份考卷。

这个故事透露给我们两个信息:一、王越能在规定的时间里完成两份考卷,足见其功底深厚,思维敏捷,有急智;二、杰出人物必有传奇跟随。

在后来的岁月中,很多人发现王越对文职没有兴趣,对军事却如痴如醉。土木堡之变后,王越被任命为大同军区司令。自此,明帝国中央政府对蒙古人的反攻中,王越率军取得了辉煌的战果。1480年,王越兵团出大同,追击蒙古兵团至威宁海,捣毁敌营,擒男女一百七十一人,斩首四百三十七级,这次大捷使他毫无悬念地被封为威宁伯。

据说,王越经常和士兵打猎,士兵获得猎物的多少决定了他在战场上的位置。打十只兔子的士兵肯定会排在打一只兔子士兵的前面。这种排列顺序会不会导致士兵故意不获取猎物,我们不得而知。我们只知道,从1467年王越开始和蒙古兵团打交道,直到1498年他病逝于甘肃军营的30年中,他取得了十三场中小型战役的胜利。这个纪录,整个明代,没有任何一名文臣能打破。明代的爵位制,沿袭的是西周王朝“公侯伯子男”的爵位。整个明代,文人被封为“伯”的有十余人。不过文人立军功而被封为伯的只有三人。他们是:王骥、王越和王阳明。王骥是1406年的进士,1441年,身为国防部长(兵部尚书)的他在云南消灭了少数民族的叛乱,因此一战而被封为靖远伯。当然,王阳明比前二人要厉害,这不仅是王阳明立下的战功比二人彪炳得多,还因为王阳明在去世后,从“伯”跳到了“侯”,终明一代,文臣有如此殊荣,唯王阳明一人。

不过1499年,王阳明在为王越修建坟墓时,他还只能将王越当成偶像,实际上,就在几年前,他曾梦到过王越。

据说,为王越修建坟墓,让他兴奋异常。明代文官出外执行任务,一向是坐轿子,可王阳明却拒绝轿子而骑马。他在工地上骑着高头大马来回巡视,威风凛凛。同时,第一次管理这么多民工,让王阳明的军事激情顿时燃烧。他把工地变成了战场,排兵布阵,休息时,就让民工们演练诸葛武侯的“八阵图”。当王越的坟墓修建完毕,那群民工就成了一批民兵。据王阳明说,如果把这些人投放到战场,那就是以一当十的特种兵。

这个任务完成之后很久,王阳明始终沉浸在喜悦中。他以为他能凭借出色的才华和热忱很快就平步青云,然后走到那个经略四方的平台上建功立业。但他错了,他的仕途生涯就此转折。

1499年冬的某一天,一颗流星从北京上空大张旗鼓地滑过。国家天文台(钦天监)在第二天的报告中指出,那颗流星在天空中画了个圆,然后就跑到北边去了。天文台的官员们认为,这颗流星是老天爷警示世人而发的一个信息。至于信息的内容,从它画圈和消失在北方的现象来看,应该和边疆战事有关。

北方的边疆战事指的自然是蒙古人。王阳明满心欢喜地抓住这个机会,向皇帝上了一道《陈言边务疏》。这是一封以使命感为灵魂的政治建言书,里面谈了很多需要改观的问题,而且还拿出了一份改变现状的计划。它的主旨是,军事问题首先是政治清明问题。只要政治清明,军事问题就可迎刃而解。

这道奏疏为他赚来的成果只有一个:皇帝认为他的心意和文字都不错,于是把他从工部调到了刑部,担任刑部云南分部的一名处级干部(刑部云南清吏司主事)。他的工作内容就是审核已被定性的案件,看是否有冤假错案。

这不是他想要的,他本希望皇帝能采纳他的建议。他变得消沉,尤其是当他正式在刑部工作后,现实的黑暗让他对理想的实现更加失去信心。据他后来回忆说,有一些案件的审理根本没有依据法律,依据的是皇帝和一些政治大佬们的意志。每当他进入大牢时,都会被淹没在喊冤声的海洋中。大牢中的气味令人窒息,狱卒的鞭子和木棒上永远都有未干的血迹,这里没有任何光线,阴惨凄凄,如同地狱。犯人们头发蓬乱、皮包骨头,在一个狭小的牢房中和蟑螂、老鼠争夺着地盘。

1500年之前,王阳明成长在阳光下。1500年那个夏天,当他进入刑部大牢时,他才知道什么是真正的黑暗。与此相比,他精神上追逐未果的痛苦实在不值一提。当他被眼前的刑部大牢所震骇,无法移动脚步时,他的属下告诉他:“这根本不算什么,您还没有去过锦衣卫大牢,与锦衣卫大牢相比,这里简直就是安乐窝。”

王阳明如同被一种看不见的恐惧所捕获,他知道自己无法改变这些人的命运,正如他在多年的圣学探索中找不到出路一样。他唯一能做的事就是按自己良心,能做一件是一件。

有一天,他看到大牢里的狱吏抬着一个大桶,绕到大牢后面去了。他小心翼翼地跟踪,发现大牢后面是一个猪圈,狱吏正把大桶里的食物倒进猪槽中。王阳明很奇怪,以主事的身份询问情况。狱吏告诉他,这群猪是刑部养的,食物是犯人的。

王阳明大为恼火,问:“你把犯人的食物喂了猪,犯人吃什么?”

被问的人回答:“他们少吃点,不会饿死。再说这些人迟早都要死,吃那么多做什么?把这群猪喂肥了,可以杀了吃肉。”

王阳明七窍生烟,通过雷厉风行的手段废掉了这一不知已延续多少年的潜规则。这解决不了根本问题,王阳明只是让自己的良心稍稍宽慰一些。但繁杂琐碎、沉沦理想的政务根本释放不了那颗向往圣人的心。

王阳明渐渐明白,他的人生价值不可能在这烦琐无趣的仕途上实现。1501年,在刑部工作不到两年,他已身心俱疲。这年秋天,他请了一个漫长的假期,上了九华山。这预示了王阳明在之后几年中的行事轨迹:当他对现实失望时,就会转身跳到世外。

转捩点

王阳明一生中曾两上九华山,两次上山的心情完全不同。

1501年他上九华山,大概是想彻底放弃世俗的羁绊。也许在他看来,不能成为世俗的圣人,还可以成为方外的仙佛。他一走进大自然,世俗圣人的欲望就烟消云散,成仙成佛的心灵躁动起来。

现在,他对佛道是如此向往,于是有了下面两个传奇故事。

王阳明在九华山的寺院里闻听山中有位奇人,此人没有名字,蓬头垢面,见过他的人都称他蔡蓬头。他住在阴暗潮湿的山洞中,有时候会来寺庙中要吃的,有时候就靠山中草木和雨露为食。

王阳明欣喜若狂,断定此人必是异人。他上了山,仔细地寻找,终于在一个山洞中看到了那个传奇人物——蔡蓬头。他热情地邀请蔡蓬头到他的临时住所,希望蔡蓬头能为他指明一条通往神仙殿堂的道路。蔡蓬头爽快地接受了邀请。王阳明请他吃饭,蔡蓬头看到满桌子素菜,脸就沉了下来。王阳明急忙让人换上大鱼大肉,蔡蓬头高兴地吃了几口,脸色又难看了。王阳明恍然,又叫人拿来一罐子酒。这次,蔡蓬头喜笑颜开。

王阳明趁他高兴时,问了长生不老之术,问了神仙之事,问了蔡蓬头有几百岁,最后问了自己是否可以如他蔡蓬头那样过着无拘无束的神仙日子。

蔡蓬头不回答。王阳明只好等待,等桌上的盘子全空了,罐子里倒出最后一滴酒时,蔡蓬头打着饱嗝,终于开口说话,但只有两个字:“尚未。”

王阳明追问:“什么尚未?是我过你这种日子尚未,还是您的年纪尚未达到几百岁,还是我在养生之术上的成就尚未?”

蔡蓬头看了一眼王阳明,像复读机一样:“尚未。”

王阳明焦急:“那就请您赐教一二啊。”

意料之中的,蔡蓬头还是那两个字:“尚未。”

王阳明停止了追问,他想思索这两个字背后隐藏的玄机。蔡蓬头没有给他时间,把答案说了出来:“从你进入山洞的那一刻起,我已用眼和心看了你好久。你虽然对待我这个臭道士非常尊重有礼,看上去是真的尊崇道家,实际上,你脸上终究有官相,去不掉的。”

这是段大白话,王阳明听懂了。蔡蓬头的意思是,他俗世未了,还没有到达谈仙谈佛的境界。可能还有引申出来的意思:你的理想终究要在俗世实现,而不是山林古刹。

王阳明心上很不平。他在道教上的成就他最清楚。老庄哲学、养生之术,他花了多少年心思!他的道士朋友有多少,数都数不过来!他以道家语境写的诗歌散文,车载斗量。如今却被一个疯疯癫癫的道士几乎全盘否定,他完全不能接受。

然而,更大的打击接踵而至。被蔡蓬头否定后,他又听说山中有位得道高僧,于是,迫不及待地去拜访。之前有人提醒他,通往高僧家的路迷幻险阻,从未听说有人可以到达那里。王阳明对这样好心的提醒置若罔闻,热情洋溢地上路了。

那个山洞虽然在九华山中,可的确异常难寻,王阳明在路上吃了不少苦头,似乎感动了苍天,终于被他找到了那个和尚。让他失望的是,和尚并无传说中的神奇之处,只是丢给了他一句话:

“北宋的周敦颐和程明道是儒家的两个好秀才。”

和尚这句话意味深长。他没有给出王阳明在佛教道路上的指路牌,却指明了让王阳明重回儒学中的心学领域——周敦颐是理学和心学的精神导师,而程明道(程颢)则是心学的鼻祖。和尚的意思是,圣贤之道在民间,在心学上,希望王阳明能从此入手。

这位和尚比蔡蓬头还不厚道,蔡蓬头只是否定王阳明不能求仙入道,和尚却让他马上调头。王阳明心情沮丧到极点,他热情似火地来投奔佛道,却被两个看门的毫不客气地拒之门外。人世间如果有“热脸贴冷屁股”这回事,那说的可能就是王阳明在九华山的寻仙觅佛了。

不过,王阳明并未理会九华山两个异人的指点。离开九华山后,王阳明回北京上班,重新捡起辞章,在京城的文化圈里混起来。不知是什么缘故,有一天,他在推敲一个句子时,猛地扔下了笔,说:“我怎么可以把有限的精力浪费到这无用的虚文上!”

这是他创建心学前思想上的第一个转捩点:和辞章说再见。

辞章是虚文,什么才是实的?王阳明的答案是:佛道。

1502年夏,他又请了假,回老家浙江余姚,虔诚认真地温习起了佛经,全身心地练起了导引术。

这件事足以说明,九华山的蔡蓬头和无名和尚的指点和劝告在王阳明心上连个涟漪都没有激起。同时,这件事还验证了另外一个问题:王阳明和他的门徒多年以来都面不改色地说,王阳明心学是从朱熹理学突破而来,并非来自陆九渊。王阳明很少提心学始祖程颢和陆九渊,甚至离他最近的心学大师陈白沙都不曾提过。

事实可能的确如此。如果王阳明心学真的是从陆九渊那里转手而来,1502年他也不会不听从无名和尚的话而在老家钻研佛经和修习导引术。

1502年,王阳明在老家浙江余姚的一个山洞中修习导引术,品读佛经,这并非是他的目的。他的目的是当初在九华山一直追寻的目标:远离红尘,成仙成佛。1502年,王阳明已三十一岁。二十多年的追寻,二十多年的苦闷,足以让他把红尘俗世抛到脑后。他在静坐中想了很多,建功立业没有平台,又不能突破理学的大山而寻到成为圣贤的钥匙,文学家的迷梦又被他亲手刺破。他此时唯一的精神支柱只有佛道。

佛道的确能解脱他的苦恼,终止他前半生的迷茫,只要他能放弃一切。但是,他还有个心结。这就是他的家人,尤其是他的父亲。毕竟,他是个儒家士子,儒家提倡的第一道德就是孝,他说服不了自己去违背这一道德。

终于有一天,他在静坐中从胡思乱想中睁开双眼,以一副如释重负的口气说道:“亲情与生俱来,如果真能抛弃,就是断灭种性!”他站起来,走出山洞,深吸一口气,外面的空气新鲜纯净,原来俗世才是最亲切的呵。他和佛教说了再见。

而就在几天前,他在静坐修行导引术时成功预感到了几位朋友的到来。可当他的朋友们大为讶异时,他却叹口气说:“这是簸弄精神。”在和佛教说再见之前,他已经和道教说了再见。

第二年,他又为自己和佛教的分手举行了一场怪诞的仪式。这场仪式发生在杭州。他在一座寺庙中看到一个枯坐的和尚。据知情人透露,这个和尚已不视不言静坐三年。

王阳明笑了笑,就绕着和尚走了几圈,像是道士捉鬼前的作法。最后他在和尚面前站定,看准了和尚,冷不防地大喝一声:“这和尚终日口巴巴说什么!终日眼睁睁看什么!”这句话就是传说中禅宗和尚的禅机。所谓禅机,就是用含有机要秘诀的言辞、动作或事物来暗示教义,让接收方触机领悟。

不知是王阳明的禅机触动了和尚,还是王阳明的大嗓门惊动了和尚,总之,和尚惊惶地睁开眼,“啊呀”一声。

王阳明盯紧他,问:“家里还有何人?”

和尚回答:“还有老母。”

“想念她吗?”

和尚不语。一片寂静,静得能听到和尚头上的汗水流淌的声音。最后,和尚打破了这一死寂,用一种愧疚的语气回答:“怎能不想念啊。”

王阳明露出满意的神色。他知道,自己对佛教的判断是正确的。他向和尚轻轻地摆手说:“去吧,回家去照顾你的母亲吧。”

第二天,和尚离开寺庙,重回人间。

无论多么宏大深渊的宗教,在人性面前都要俯首称臣。王阳明在佛教领域多年的浸染和探究,终于在最被人忽视的人性上看穿了佛教的弊端。正如他创建心学后所说的,佛教是逃兵的避难所。佛教徒所以出家,就是想逃避君臣、父子、兄弟、夫妻、朋友这五伦中他们本应该尽的责任和义务。

什么是洒脱?王阳明用他的行为告诉了我们:该放手时就放手,不必计较付出多少。王阳明在辞章、道教、佛教上的付出如海洋般深沉,在这三方面的成绩几乎是他半生的心血。然而,他一旦想明白,说放就放,连个犹豫的眼神都没有。

王阳明用他和辞章、佛道的一刀两断指出了一条心法:只有放弃,才有日后的得到。如果你在付出的人事上得不到快乐和人生价值的答案,它就是一个包袱,甚至是五行山,只有放下它,才能轻松上路,继续你的前程。

现在,王阳明轻装上阵,只剩下了军事方面的建功立业。他又回到起点:想要建功立业,必须成为圣人,而圣人必须要从儒家理学那里获得密码和能量。

看上去,曙光,像是再一次出现了。

未经审视的人生不值得过

在重归理学前,王阳明对他的前半生做了一次严肃的回顾和总结。这次回顾在山东,回顾的方式是考题。1504年秋,王阳明被他的同乡、监察御史陆偁(chēng)推荐到山东主持乡试,王阳明欣然前往。他出的题目并不仅仅是考问,还有切磋的感觉。

他问考生:“合格的臣子以道侍君,如果不能行道,就可以离开君主(所谓‘大臣者,以道侍君,不可则止’)?”这是孔孟思想的精华,要求臣子要以忠诚之心对待君主,可如果君主对这份忠诚视而不见,那就应该离开。这不但是一个臣子应该具备的品质,也是“圣贤”的素质之一。他大概是想通过这样的试题来求证,如果一个臣子没有机会没有平台施展自己的抱负,是不是可以转身就走?自己这么多年来在工作和隐居之间的华丽切换是否正确?他还想知道,一个合格的知识分子是应该毫无条件地忠诚领导还是只忠诚于真理。

其实他的答案就是考题本身。王阳明几乎用大半生时间在践履这个答案,就是在这时,他心中已经有了心学的种子:我只对自己的心俯首听命。但是,王阳明还是希望所有的臣子以道侍君时能被君主关注,因为“不可则止”听上去很潇洒,对于有着强烈责任感的人而言,却是痛苦的。

他又问考生:“佛道二教被人诟病,是不是它们本身的问题?”他的答案是,佛道二教本身没有问题,有问题的是弘扬佛道二教的那些人。道教说能让人成神,这太荒诞;佛家说能让人成佛,这更无稽。即使它们真的可以让人成神成佛,付出的却是抛弃人伦的代价,这种神佛不成也罢。

所以,他和佛道一刀两断。

最后,他站在了朱熹理学前,对考生说:“天下之事,有的貌似礼但实质上不是礼;有的貌似非礼但实质上就是礼。”二者的区别很细微,如果不用心去研究(格)它们,将会产生大困惑,就不能得到真理。

这是他否定辞章、佛道后重新回归朱熹理学的一个表态。他两次倒在理学的“格物致知”上,但还是认定人人都应该“格物致知”。

山东乡试结束后,王阳明登了泰山。在泰山之巅,他写了几首诗。诗歌是沉闷抑郁的,他说自己的使命感没有实现的机会,他又说自己虽然认定佛道并非圣学,但朱熹理学也没对他笑脸相迎。他还说,半生已过,往事不堪回首。

1503年农历九月,他回到北京,进了兵部工作,依然是索然无味。他重新探索理学,但这一次的探索是平静的,没有从前的激动和困惑。他此时毫无预感,不知道他前半生的历史已到了尾声。1504年,他突然对好友湛若水说:“我们倡导身心之学如何?”

湛若水双手赞同:“好!我们招生,讲学。”

湛若水是陈白沙的弟子,深得陈白沙心学之精髓,一直倡导学习的目的是涵养身心,这一点和王阳明不谋而合。王阳明和湛若水是好朋友,也是好同志,互相敬佩。湛若水说自己周游世界,从未见过王阳明这样的优秀人物。王阳明则回应说,他活了这么大,也没有见过湛若水这样的理学家。

两人在1504年志同道合,几年后,王阳明创建心学,两人成为不共戴天的论敌,但仍然保持着友谊。什么是真朋友,王阳明和湛若水可为表率。

多年以后,据王阳明的心学门徒说,1504年王阳明在北京倡导身心之学,实际上离心学的大门近在咫尺。如果不是后来刘瑾的干扰,心学可能提前三年降临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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