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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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挺举这般有理有据地替他说话,为他洗涮,顺安悲从中生,靠在他身上失声痛哭:“阿哥——”

阿黄看向阿青,阿青的目光溜过人群,看向一个用斗笠遮了脸的人。那人朝他们摆下手,顾自扭身走去。阿青、阿黄等也都分头,悄无声息地溜走。

众人相跟着四散而去。

挺举扶着顺安,正走之间,后面传来一个声音:“伍生员留步!”

挺举扭头,见葛荔手拿柳条,歪头望着他,眼皮一挑:“嘿嘿,没想到你这酸秀才有几下子嗬!”

挺举这也想起方才之事,赶忙拱手:“谢小姐抬爱!”

葛荔扬扬柳条。

挺举老老实实地伸出手掌,闭上眼睛。

葛荔将枝条朝地上一扔:“冲你方才那席话,本小姐这一枝条今日免了!”

挺举拱手作揖:“谢小姐宽宏大量!”

“不过,”葛荔慢条斯理地补上一句,“今日免了,并不是这事体免了。这一枝条本小姐暂且记下,后会有期嗬!”

不及挺举反应,葛荔疾步而去,不一会儿,人已没有踪影。

碧瑶狠扫挺举、顺安一眼,转身走进店里。董掌柜亦步亦趋地跟在身后。挺举扶顺安缓步离开。顺安走几步,站住,扭头,目光定定地射向当铺的匾额:茂昌典当行。

挺举扶顺安朝西街走去,行至小河边,顺安不挪步了,歪靠在一棵柳树上,目光痴痴地望着河水。

“阿弟,”挺举不无关切地看着他,“打紧不?要不,咱这快点回去,让你伍叔搭搭脉?”

顺安一动不动。

“阿弟,究底是为啥事体,告诉阿哥!”

顺安缓缓扭过头,两眼痴呆般望着他。

“阿弟?”挺举惊愕了。

“阿哥,”顺安表情绝望,声音颤抖,悲泣道,“我…我哪能出生在这个家里啊,我的阿哥呀…”

“阿弟,甭乱讲,甭乱想!”

“阿哥,你…是不是也看不起我,也在心里鄙视我?”

“阿弟,”挺举厉声责道,“你哪能介想哩?没有人鄙视你,没有人看不起你!”

“阿哥,甭再骗我了。所有人都鄙视我,所有人都看不起我,我天生下贱,我天生低人一等,我…”顺安仰天悲鸣,“苍天哪…”

“阿弟,你抬起头来,看着阿哥,看着我的眼睛!”

顺安抬起泪眼,看向挺举。

挺举与他对视,有顷,字字如锤:“你记住,没有人天生下贱。太史公曰,王侯将相宁有种乎?沧海桑田,朝纲轮替,王侯将相尚且无种,何况阿弟你呢?阿弟,振作起来!没有人看不起你,除非你自己看不起自己。没有人击败你,除非你自己击败自己!”

顺安扑在挺举肩上,号啕大哭:“阿哥——”

第四章抢劫鲁家不成,章虎火烧伍家

甫家院落里,甫家班子的九个乐手在院中各占位置坐下,各执一样乐器。中间两个位置空在那儿。

院中一棵大树下,甫光达靠在树干上吞云吐雾。甫韩氏气呼呼地走过来,尖起嗓子冲他吼道:“甫光达,你抽够没?”

“够了,够了!”甫光达忙将烟枪扔在一边,一个鲤鱼打挺,精神抖擞地走过来,操起三弦居中坐下。

甫光达的三弦响过,甫韩氏的琵琶紧跟,其他丝竹随声应和,一时间,院子里吱吱咛咛,咿咿呀呀,顿时喧闹起来。

一阵叫板过后,音乐陡然顿住,甫韩氏朗声开唱:“一本万利开典当,二龙抢珠卖衣庄,三鲜海味南北货,四季大发水果行,五颜六色绸缎庄,六六大顺珠宝行…”

开场白尚未落腔,院门砰的一声被人撞开。顺安脚步踉跄地走进来,面孔扭曲,手指众人,歇斯底里道:“滚滚滚,都给我滚!”

众人惊愕,纷纷放下乐器。

甫韩氏回过神,干笑几声走过来,柔声道:“安儿,好事体来了。鲁老爷衣锦还乡,要办堂会,齐伯上门,说是马老夫人点了咱家的戏班子,要十一人档,出十块洋钿,要是唱得好,另有赏钱哩!”

顺安两眼冒火,不认识似的射向她。

甫韩氏心里发毛:“安儿,这…是桩好事体哩,介久没来生意了,一来就是大宗,阿拉这得练练,免得唱砸了。”

顺安指向她鼻子:“唱唱唱,全都滚到野地里唱去!滚到姓鲁的大宅院里唱去!”

甫韩氏面上挂不住,却仍赔着笑,作势欲搭他的肩膀,语气稍稍加重:“安儿?”

顺安一把拨开她的手,指向甫韩氏,然后是甫光达,再后挨个指向众人,吼道:“你,你,你你你,你们这群没骨头的贱人,世上行业千千万,为啥偏选这个行当?当牛做马也比做这破戏子强!”重重跺下一脚,扭身走出院门。

甫韩氏搞不清来由,表情错愕。

众艺人被他这顿劈头盖脸的数落骂得兴致全无,各自耷拉脑袋,抱乐器逃离。

顺安一肚子火气没地方发作,由着性子走到镇外,没入一片杉木林里,想找个地方大哭一场。

合适地方尚未寻到,身后有嚓嚓的脚步声传来,接着是人声:“兄弟,走介快做啥?”

是章虎。

“章哥?”顺安转过身,有点吃惊,“你哪能来这地方?”

“寻你呀!”章虎扬扬手,赶上来,“你这拉个马脸,啥事体想不开哩?”

顺安长叹一声,摇头。

“瞧你,不把大哥当大哥嗬!”章虎两手重重地拍在顺安肩上,“兄弟,街上的事体我全晓得了。听说兄弟遭人欺负,我立马赶去,本想为兄弟出口恶气,不想成了个马后炮。你这讲讲,那帮家伙都是啥人?”

顺安摇头。

“奶奶个熊,”章虎将火引向鲁家,“鲁家人不是东西,仗恃财大气粗,不把我们当人看。兄弟,这事体不能算完,这口气大哥帮你出!”

“大哥——”

“咦,兄弟,你信不过咋的?”章虎眼一瞪,“大哥答应为你出气,就必定为你出气,你只管把心放到肚里!”

“我…”顺安嗫嚅道,“我不是那意思。我…”泣出声来,“我…上辈子不知做下啥孽,竟然托生在这个卑贱之家!”

“哈哈哈,”章虎长笑几声,连连摇头,“兄弟此言差矣,托生哪儿不是个生?不瞒你讲,你这出身大哥早就晓得,可大哥啥辰光嫌弃过兄弟你了?”

“阿哥——”

“兄弟,”章虎拍几下他的肩,“你这净讲傻话来着。没有啥人生来贵贱,是不?大哥比你多吃两年白饭,也多见过两年世面。不瞒你讲,大哥啥也不信,只认一个字:钱。有钱,再贱也贵。没钱,再贵也贱。”

顺安睁大眼,显然听进去了。

“别的不讲,”章虎接道,“就说这姓鲁的吧,原本读书不成,穷困潦倒,在这街上摊个小鱼摊,卖些死鱼臭虾,放个屁都不敢出响,后来勾上马家小姐,弄大人家肚皮,得银二百两,混出人样来了。不想这人样混大了,摆起谱来,不把穷人当人看哩!兄弟,晓得阿哥为何要收拾他不?”

顺安摇头。

章虎恨道:“大哥此番到上海滩混枪势,时运不济,听闻此人有些豪气,往投他府,欲借几两银子暂时救急,不料姓鲁的狗眼看人低,不肯见面不说,又放看门狗羞辱大哥。那看门狗将一串铜钿掼在地上,就如打发叫花子一般。这且不说,那狗还要大哥为那一串铜钿磕头谢恩!”捏紧拳头,“小娘比,这口恶气尚且未出,今又摊在兄弟头上,好心帮他做事体,竟是无端蒙羞,阿哥这是——”紧握拳头,“旧恨新仇哪!”

顺安的火气完全被撩拨起来,牙齿咬紧,拳头捏起。

“兄弟,跟着大哥干吧!大哥有力气,兄弟脑子好使,你我合璧,没有做不成的事体!”

“我…”

“兄弟放心,出事体了,大哥顶着。事体成了,大哥与兄弟分成!”

“大哥,我…容我想想。”

“呵呵,”章虎忖出他的顾虑,“兄弟放心,大哥给你托个实底。这番游历上海滩,大哥感慨颇多,但真正让大哥开悟的只有两件东西,一是铜钿,二是这个!”掀开衣襟,露出短枪,摸出来,朝它呵出一口热气,“呵呵呵呵,兄弟呀,它比铜钿还管用哩,因为铜钿怕的是它!”

顺安吓得倒退数步。

入夜,离鲁宅不远的一家客栈里,二楼尽头的一间客房灯还亮着。申老爷子与苍柱各坐于蒲团,两只磨得铮亮、鸡蛋大小的铁蛋子在申老爷子的手心里滴溜溜翻转。

吱呀一声,葛荔推门而入。

“老阿公,”葛荔开门见山,一脸兴奋,“老阿公,小荔子全都打探清爽了,这老倌人是鲁老板的管家兼护院,在此地生活十多年,镇上不分老幼,人人管他叫齐伯。”

“今朝他都做些啥?”

葛荔清清嗓子:“老阿公听好。鸡鸣头遍,在门前打拳,天色大亮,打扫庭除,吆喝下人上工。吃过早饭,到街西预订堂会。然后出城,到刘庄寻到一个刘姓胖子,交给他一盒东西,返程时拐进城郊一个土地庙,在庙内待有半个时辰,想是给土地爷供香来着。错晌午时分回到镇上,再后——”顿住话头。

“讲呀,关键辰光,就卖关子。”

“嘻嘻,”葛荔一脸嬉笑,“老阿公,后面的事体,没啥可讲了。老阿公,小荔子这想求问一桩事体。”

“问吧。”

“据我打探,这老倌人言语和气,未曾与人起过争执,不像坏人。老阿公,你是不是弄错了,愣说他是叛逆。咱不能放过坏人,可也不能冤枉好人哪。”

申老爷子笑眯眯地看着她:“好人坏人不会写在脸上,关键是看他做事体。记住,盯住他,看他究底做不做坏事体。”

“是哩。”葛荔恍然有悟,“坏事体见不得光,我该夜间盯他才是。老阿公,你们坐,我这就去。”话音落处,人已不见了。

听她走远,苍柱看向申老爷子:“五叔,看这样子,七叔似是没有帮手,也看不出发达迹象。那笔巨款会不会已经不在他手上了?”

申老爷子凝神端坐。

“依寻常处事,有此巨款在手,定然全力护卫,更不会寄身为奴,可七叔他…”

“苍柱,”申老爷子睁眼应道,“不可以寻常人忖度你七叔。”

“哦?”

“遥想当年,”申老爷子沉入追忆,缓缓说道,“我们兄弟皆为忠王侍卫,义结金兰。兄弟七人中,你七叔少言寡语,特立独行,武功也高,甚得忠王信任。天京突围辰光,忠王要我与你阿爸、二叔、六叔随他保护幼天王,将府上仅有的十万两现银交予你七叔,派你三叔、四叔护佑,图谋东山再起。我们乘夜突围,在方山遭遇湘军。为引开敌人,我与你六叔主动出击,与忠王、你阿爸等失散。我二人血战得脱,几日后得知,忠王将宝马让予幼天王,自己从容罹难,你阿爸、二叔等兄弟皆为保护忠王分别战死。”

“后来呢?”

“其他你已尽晓,就剩这笔巨款了。晓得此款下落的只有他们三人。十年之后,我们兄弟四人在丹阳会面,只你七叔杳无音信,那笔巨款亦无影踪。你三叔、四叔甚是自责,终其后半生只做一事,就是寻你七叔,追回天国遗款。你三叔、四叔你是晓得的,想必不会空口诬人吧。”

“依五叔之见,七叔会不会携款私逃呢?”

“依他为人,应该不会。但树倒猢狲散,危难见真章。天京失陷后,什么样的人物都出来了。再说,观物须观里。这笔巨款迄今下落不明,姓鲁的又是在得到你七叔之后才发家致富的,其中关联颇为耐人寻味。”

苍柱长吸一气,缓缓闭目,有顷:“我这就去拿他过来,五叔一审即知。”

“既然寻到他了,倒也不急。”

夜深。

齐伯最后一次巡视完院子,回到自己房里,开始入睡前的例行功课——打坐。

齐伯在蒲团上盘腿坐下,二目闭合,眼前不由浮出一连串的闪回场景:上海街道上,二人跟踪;去十六铺路上,身后紫衣少女紧跟;大街上,那少女如影随形。

齐伯正在盘思,一阵细微声音由远而近,停在自己窗下。这声音轻如飞蛾,寻常人根本听不见,却是难逃齐伯的耳朵。

齐伯两耳竖起。

齐伯猛然睁眼,犀利的目光直扫窗口。

夜色将一个淡淡的人影印在窗纸上。

齐伯双眉锁起,再次闭目。

一阵脚步声由远而近,从中院走过来。窗纸上人影消失。

一个仆役站在院中叫道:“齐伯,老爷叫你!”

“来了。”齐伯应一声,起身走到前院客堂,见俊逸仍旧坐在那儿,神情闷闷的。

“老爷,你还没睡?”齐伯招呼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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