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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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仍是吃了一惊,起初已经奇怪她带我进的是子公的家,更万万料不到她竟然是子公的母亲。我去子公家的时候不算多,也不算少,可从来没见过她。当然,我没有搜查过子公的家,她可能不爱抛头露面吧。不过以前我一向以为子公的母亲已经不在人世了。

“阿媪招呼妾身来,有什么事吗?”我的声音颤抖了。

她突然离席叩头道:“恐怕这件事情只有乐君能帮我了,望乐君千万应许老妾,老妾行将就木,无以为报,死后一定结草衔环。”

她雪白的头发就在我眼睛下面,我心中油然而生一些悲凉,赶忙起身扶起她:“阿媪,不管什么事,只要妾身能办到,赴汤蹈火也在所不辞。况且——我和子公也曾经很熟悉……”

“正因为如此,老妾才敢冒昧请求乐君帮助。”她顿了顿,又接着说:“我必须得救我的汤儿出来,如果他死了,我也不能独活。我死不足惜,可是不能看见他过得好,死也不会瞑目的。”她哽咽了起来。

我心里非常悲痛,说:“妾身也非常想救子公,可是无能为力;妾身求过父亲,他老人家也同样无能为力啊!”

她扫视了我一眼:“他当然无能为力了。”她似乎觉得自己的语气有些不妥,又低声下气道:“其实,开始老妾自己也以为绝望了,但是苍天有眼,给老妾送来了一个机会,让老妾可以救得了汤儿,只是这件事如果没有乐君的帮助,仍旧办不成。所以老妾不揣冒昧,一定要请到乐君帮助。”

我赶忙说:“如果能救得了子公,妾身也是无所吝惜的,请阿媪明言。”

她欣喜地笑了,脸上的皱纹像流水一样迅疾四面散开,冲刷成了一道道细细的沟壑。她真老啊,一张皮几乎是漫不经心地随手挂在脸上,我生怕风一吹过来就会把它刮走。

“你知道我是谁吗?唉,我不妨明说罢,不知道你有没有听说,前几天长安来了诏书,要逐捕一个大逆不道的老妇。”她叹了口气,脸上露出忧伤的表情。

我的身体一震:“听说了,难道,难道那个老妇就是你!”

她点点头:“乐君,你真聪明。我就是李中夫。要是我的汤儿真能娶到你为妻,那就好了。你们的孩子一定会出类拔萃的——汤儿也是个非常聪明的孩子。”

我脸红了,差点想告诉她,我的肚子里正怀着子公的孩子,可我知道这是个天大的秘密,绝对不能告诉任何人。就算是他的母亲也不能说。这世上,唯一值得信任的恐怕只有自己的父母。

“我知道我家穷,不配和你家攀亲。当然,我的汤儿还算配得上你,你信不信?”她茫然地望着庭院,若有所思地说。

我刚要答话,她又突然梦中惊醒似的,否定道:“不,他太不争气,配不上你。或许,归根结底也在于我家里太穷,如果我能有钱让他去长安游宦,又何至于此呢?都是我害了他。如果我不教他读书,他也不会知道这世上还有那么多新鲜事,也就会老老实实在家里种田治产了。”

“原来子公读的书都是你教的?”我脱口而出。以前我也觉得奇怪,子公家怎么会有那么多钱来买书,又有谁教他,没想到他母亲竟然这么有才能。可是这样一个女人,怎么会嫁给陈黑这个瘸子呢?

她似乎看出了我的意思,点头道:“你一定奇怪,我为什么会嫁给汤儿的父亲,其实开始我也很不愿意,但昌邑是我前夫陈游的家乡,我从长安出逃,不回他家乡又能躲到哪里去呢?陈游为了我自杀身亡,我躲在他的从弟陈黑家,陈黑冒着连坐的危险帮助我躲过了县吏的数次追查,我很感激他。元凤二年,正好碰上朝廷大赦,我才谎称是流民,去县廷重新登记户口,名正言顺地嫁给了陈黑。”

“我嫁给陈黑,几年后生下了汤儿。他是那么聪明,什么东西我一教他,他就会。我从前在盖主的身边做过事,没有别的爱好,就是喜欢看书。所以我逃亡出来,也不忘带上一些书,现在看来,真是这些书害了我的汤儿,害得他好高骛远,不切实际。”她的声音凄苦。

我现在才回忆起当时在子公家曾见过几卷帛书,有的钤有篆书的印章,依稀可见是“盖侯家藏”几个字。当时不知盖侯是谁,现在一下子全部明白了。

“也许,这就是命罢。上天给我一个救他的机会,这也是命,也许上天就是想借此告诉他功业未成罢。”她喘息了一下,低声吟道:“犁牛之子騂且角,虽欲勿用,山川其舍诸?”

我知道她吟的是《论语.雍也》篇里的话,是孔子对他的弟子仲弓说的,仲弓是个出身低贱的人,但是孔子很欣赏他,认为他父亲虽然很平庸,但他却是个大大的人才。我心里不知道是什么滋味,这个老媪是够自信的,不过在父母眼里,没有不是的儿女,况且子公确实优秀,她的话也没什么不对。然而,我究竟不是来这里听她自卖自夸的,我不能在这里待得太久,今天是我回夫家的日子,家里人还等我回去收拾行装呢。于是我回答道:“阿媪,还是继续讲你说的那件事罢,你到底想怎样救子公?”

【十六】

她有些抱歉地说:“惭愧,我不妨直说罢。我的想法很简单,你知道我现在是诏书名捕的要犯,今上用高爵和钱财购赏,如果让汤儿出来告发,他不但可以免罪,而且可以得到官爵。汤儿一直想有机会去长安待诏公车,我相信汤儿的才能,如果他能够得遂所愿,我死也就瞑目了。”

我大吃一惊:“你是说,让子公告发他的母亲?万一他不但没有得到免罪,反而因为你的罪加重了他的罪怎么办?”

她摇摇头:“不会的,律令规定:『凡谋反者,皆弃市,父母妻子同产无少长皆弃市。其坐谋反者,能遍捕,或先告吏,皆除坐者罪,并行其购赏如律。』如果汤儿肯告发我,不但一定可以除罪,而且能得到赏赐。”

“你怎么对律令这么熟悉?”我倒吸了一口凉气。

“在盖主家里做过事,律令能不学点吗?”她脸上露出一丝骄傲,但转瞬即逝,继续道:“我姊姊李惠,几十年了,她终于没有逃脱她的命运。”说完,又突然哽咽起来,流出了两行浑浊的老泪。她从袖子里抽出一段麻布的巾子,擦了擦眼泪,道:“也没什么好说的,这是我们做奴仆的必然命运。乐君,我现在要你帮忙的是,你能不能把这个消息传达给汤儿,让他向官吏自首,告发我?”

我感觉全身冰凉,原来她想的就是这么一个办法,天底下还有这样一心要把自己送上死路的人,我摇摇头:“不,就算我告诉子公,子公又怎么肯去告发他的母亲?”

她摇摇头:“我比你更了解我的儿子,他不是一个扭扭捏捏的人,如果能有机会帮自己实现夙愿,他不会轻易放弃的。当然,他究竟习过一点儒术,他会有些迟疑。不过你可以告诉他,即便他不告发我,我恐怕也隐藏不下去。你跟他说,他母亲没有别的什么能耐,她曾经教她的儿子念书,让她的儿子饱学有才,但是她一直没有能力帮她的儿子,让她儿子胸中的才学得以施展,这次是个机会,也是他母亲最后能帮他做的一件事了。”

我呆若木鸡,耳边隐隐约约传来一阵苍老的哭声。我们坐在堂上谈话,哭声是从房里传来的。我感觉是陈黑的声音。果然,李中夫把脖子扭向背后,大声说:“你哭什么,我在你家待了三十年,为你生了个儿子,就是死也知足了。人不都是要死的吗,就算不死,我也风烛残年,能活多久呢?人生劳苦,死也未必不乐。”

她这么一说,陈黑的哭声更响了。我心里也免不了一丝伤感。李中夫道:“请乐君少待,我进去请他出来。”说着她站起来,躬身走进房里去。

我听见里面李中夫在轻声絮语,陈黑的哭声渐渐低了。接着,他们两个一起出现在我面前,陈黑瘸着一条腿,李中夫搀扶着他。我早知道陈黑是个瘸子,所以干不了多少活,连赋税也很难交上。幸好他有残疾,否则他也免不了和子公一样被关进牢房里。

陈黑两眼红肿,对我深施一礼:“未能迎接乐君光临,死罪死罪。”

我还了礼,对李中夫说:“很敬佩你能为儿子做出这样的牺牲,这样的事按理我无法传达,因为实在令人伤感。但既然你决心已下,我一定尽力。你说罢,我具体应该怎么办?”说这些话的时候,我内心一阵绞痛,按理说子公能够逃脱一死,是我意想不到的惊喜,但想到他的活命要建立在他母亲的死亡上,却让我难以为情。虽然我明知,如果子公不这么做,他的母亲也一定会自杀。如果母子都死了,陈黑还有活下去的勇气吗?相反,如果子公能活下来,他父亲也能咬牙活着。

李中夫点了点头,从坐席旁边的木箱里掏出一个精致的漆盒,上面布满了黑红相间的花纹,光可鉴眉,一看就不像普通人家所能拥有的。她把漆盒推到我面前,道:“这是当年乘舆的用物,是武皇帝赐给我们盖公主的。盖公主把它又赐给了我,你看上面还有少府的印鉴。”

她把盒子翻过来,底部果然有一圈清晰的字迹,笔画像蚊子的腿那么细,我看见上面写的是:

太始元年,河南工官令曾,守丞喜,作府充,工午造。

她骄傲地解说道:“河南工官制作的漆器,天下闻名,只有未央、长乐宫中才有,一般民间是见不到的。这件漆盒曾经沾染过武皇帝和我们盖公主的手泽,唉,应该不是一般的珍贵了。武皇帝御下极严,百官府寺都兢兢业业,工官制作的器物也是一丝不苟,现在宫中的器物,一定没有这么坚牢了。”

我心里叹了口气,有点为她感到可怜,你还骄傲什么呢?就算你身边有乘舆的器物,现在不也得像老鼠一样伏藏民间吗?况且武皇帝御下极严,给天下百姓带来了数不清的灾难,又有什么值得夸赞的。当然,这种话要我说出口来,那是想也不敢想。我打断了她的憧憬:“阿媪,你还是说罢,具体怎么做。”

她道:“恕罪,其实我刚才罗嗦这么多,也是想说明这件漆盒就可以证明我的身份。如果是一般人,哪里能有这样的器物呢。”

她说的确实也有道理。可是,这个漆盒作为证据够吗?

她好像看出了我的意思,道:“这件漆盒里装有一件帛书,里面蕴涵有一件天大的秘密。”

我一下子来了精神:“什么秘密?”

“昌邑王贺?”我摇摇头,一下没反应过来。

【十七】

她苦笑道:“你太小,难怪不知道了。二十二年前,那时你还没有出生呢。二十二年前,山阳郡还是一个王国,国王是武皇帝的孙子,名讳为贺。为了让你听得明白,下面我就不避名讳了。刘贺的祖母说起来大大有名,就是号称大汉第一美人的李夫人。她生了个儿子名叫刘髆,被封为昌邑王,治所在我们山阳郡的昌邑县。刘髆于征和年间去世,刘贺即位。那也是距今三十六年前的事了。”

“哦,你继续说。”我虽然不喜欢思考政令、法律和郡县这样的大事,但是对故乡的变迁还是有一点好奇的。

“刘贺本来好好的当他的昌邑王,但是上天好像要戏弄他,元平元年的端午节那天,半夜,长安的使者突然来到了昌邑,火把蔽天,叫昌邑王刘贺起来接诏书。昌邑王大为惊恐,以为有什么不祥的事。你知道五月初五,向来就不是什么吉祥的日子。”

她叙述得还很有文采,我听得津津有味,都忘了她是一个被诏书逐捕的罪犯。我说:“刘贺因为行为淫乱昏悖,被大将军霍光给废掉了,不是吗?”

她冷哼了一声:“什么行为淫乱昏悖,我侍奉了盖主那么多年,最后又被盖主派去侍奉昌邑王,从来没见过这么忠厚的主子,哪点算得上行为淫乱昏悖了。那完全是霍光一伙的陷害,既然他们掌握大权,青史就是他们书写的,想怎么说都可以。我看,这个冤屈是永远会沉埋下去的了。当年知情的人几乎都遭了他们的毒手,少部分知道真相的旧臣则怯懦自私,鲜廉寡耻地投奔了霍光,只为延续他们的犬马之命。把平日里读的经书,什么杀身成仁舍生取义的教诲全部抛到了脑后。什么儒生,都是一帮曲学阿世的小人。”

她非常激动,但仍是和缓道来,并没有疾言厉色,可见涵养很不错。我并不赞同她的看法,什么杀身成仁、舍生取义,我是从来不考虑的,多少年来,我只想跟我最心爱的男人在一起过一辈子。现在这个幻想算是破灭了,我很难过。儒生们要活命,只能违心说点瞎话。何况你李中夫为了活命不也躲藏民间这么久吗?你说你侍候过昌邑王,可你也没有为他自杀,反是为了你的儿子陈汤,终于愿意出来自首,这说明什么呢?说明父子之亲、夫妇之爱才是人的天性,比什么儒家大义都来得重要。

“霍光为什么要陷害昌邑王呢?当时不就是他主张徵召昌邑王入长安为帝的么?”我有点疑惑不解。

“那只是表面情况。”她说,“他开始的确是真心的,但也是百般考虑的结果。霍光这人一向贪权,知道如果徵召广陵王为帝,自己会驾驭不了。而那时昌邑王才十八岁,在山东寂寞地当着一个小小昌邑国的国王,做梦也想不到会有机会成为汉家天子。霍光猜想昌邑王一定会对他感恩戴德,他的大司马大将军领尚书事这个官位可以永远占据下去。哪知道昌邑王并不甘心当一个傀儡皇帝,他要安排自己的郎卫,任命自己的大臣。霍光终于忍不住了,冒着擅自废立的罪名也要废掉我们王。他们一伙人结党营私,趁着我们王在长安立足未稳,也轻易地成功了。”

“后来又怎么样呢?”我愈发有兴趣了,以前从来没想过这么复杂的问题,谁当皇帝跟我并没有太大关系,当然,也不能说完全没有关系。毕竟碰上一个好皇帝,官吏们都会勤心奉职,百姓的日子也会好过一些。我也曾经为废掉昏庸的昌邑王,改立英明的今上感到庆幸,因为官府给我们申申宣告过昌邑王淫乱无道的行径,他在当皇帝的短短二十七天内,就干下了一千一百二十七件坏事,实在是罪恶滔天。但经过她这么一分析,我根深蒂固的看法动摇了。也许昌邑王真的蒙受了不白之冤。我不由自主地展开了李中夫刚才递给我的一幅帛画,看着上面昌邑王的画像,不禁对这个从来没有谋面的可怜的王产生了深深的同情。

李中夫喘了口气,嘶哑着嗓子继续道:“可怜的王,他被贬回了昌邑。而且连原来的王号也没有了。他居住在原来的昌邑王宫,但是失去了自由,地方官吏都奉命监视他。后来山阳太守张敞还时不时去假装探视,实际上是侦察我们王的动静。我们王并不是傻瓜,知道如果表露出一点抱怨的意思就会没命,于是装聋作哑,显得极为愚钝。张敞把这些报告今上,今上才对我们王不再担心。说起来今上比我们王强的地方就在于他比较懂得隐忍,而我们大王还保持了赤子之心。”

“为什么?”我听见她这么议论今上,感到非常紧张,因为这是很忌讳的事情,但是我又有忍不住的好奇。

她淡淡一笑:“因为今上从小生长在民间,和五陵的一帮无赖游侠交往,斗鸡走狗,人世间的那些尔虞我诈的阴谋诡计早就烂熟于胸,霍光那个不学无术的竖子,当然看不透他;而我们王自小生于深宫之中,长于妇人之手,淳朴至真,哪会知道人世间竟有那么多肮脏龌龊的勾当。他毫无机心,自然一下子遭到了奸臣的陷害。”

“那文皇帝当年也是这样吗?”我问出这句话,简直不相信这句话是从自己嘴里吐出来的。

她略微有些惊异:“哦,你这个问题问得好。当年文皇帝从代国徵召到长安当皇帝,周围也是强臣环伺,但文皇帝上有母亲教诲,内有忠臣如薄昭、张武等辅弼,自己也小心翼翼,终于安然无恙。而我王生于承平时代,上无母亲教诲,内无忠臣辅佐,尤其是霍光比文皇帝时的绦侯周勃等人要奸诈万倍,世易时移,自然结果也就完全两样。”

我点点头:“霍光死后,昌邑王应该日子会好一些罢?”

李中夫叹道:“你这孩子真是天真,我承认今上也算是英明之主,但涉及皇位,任是再善良的人也不能无动于衷了。既然我们王是从皇位上被废的,那自然会遭到嫉恨,怕他东山再起。就算霍光死后,今上又怎么可能放过他呢?否则,他今天为何要下诏逐捕我这么一个行将就木的老妪呢。”

“那也是。到底为什么要逐捕你呢?”我看了那个漆盒一眼,心想,这里面到底藏着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

她又长叹了一声,道:“霍光死后,元康二年,今上假惺惺地下诏,将我们王封为海昏侯。海昏是豫章郡的一个县。你听这个名字就蕴含着讽刺的意思,海者,晦也。晦昏,黑夜也,那也就是说我们王像黑夜一样昏庸了。大汉天子的心胸竟也是这么不广的。”

我也听说昌邑王被贬到海昏去了,而地名还蕴涵着这么恶毒的含义,却是第一次听说。我不由自主地问:“那么昌邑王后来怎么样?”

“还能怎么样,据说经常坐船沿着赣江上溯,遥望长安,慨叹流涕,感伤不已。当地百姓见了都很为他难过,把他坐船经常停驻的渡口称为慨口。”

我的眼前也顿时出现了一副悲伤的画面了,我看见一艘孤舟在风浪中颠簸,天空乌云密布,一个三十来岁的男子站在船头流涕悲伤。可怜的人,从爽垲的中原被流放到卑湿的南方,那日子显然是非常难过的。我重重叹了口气,问道:“那你究竟要告诉我一个什么样的天大秘密呢?说了这么久好像我还莫名其妙。”

【十八】

“其实我刚才说这么多,基本上已经把秘密说完了。”她道。

我狐疑地看着她。

她解释道:“我藏的秘密是霍光当年陷害昌邑王的证据,也就是霍光和邴吉、张安世、田延年等一帮奸臣来往密谋的信件。其实这么多年来,这些证据的公布与否都无所谓了。反正我们王也不可能起死回生,他虽然抱憾去世,也未必不是一件好事。否则,活在人世之间,天天面对这些蝇营狗苟,只能是徒自伤感而已。”

“这些证据怎么会在你手上呢?”我的心怦怦直跳。我知道讨论这样的事就是杀一百次头也不足以赎罪的,可是强烈的好奇心让我身不由己。

她道:“其实我们王在从昌邑去长安的路上,就发现事情有些不对。长安派去的使者刘德、邴吉等几个奸臣一路上对我们王严密监视,好像我们王不是去长安当天子,而是槛车徵召。我们王听从几个心腹的建议,派了亲信去联络广陵王刘胥,希望万一自己在长安受制于霍光,广陵王能在外面以武皇帝亲生儿子的身份起兵讨伐。他所派的人其中就有我的姊姊李惠。”

“到了长安之后,我们王发现事情果然如他所料,身边被霍光安满了亲信,一举一动都要经过霍光允许,哪像一个天子。我们王气不过,暗暗部署心腹侍卫,准备在七月初七乞巧节这天斩了霍光,却不料走漏消息,霍光反咬一口,以皇太后的诏书废黜了我们王。虽然我们王之前也拿到了霍光的一些谋反证据,可惜兵力不足,功败垂成,最后只能束手就擒。之前他把这些证据交给了我和我的前夫,让我逃出去交给广陵王。怎奈霍光早有准备,去广陵的路上密布关卡,我们根本没法到达,只好先潜回家乡瑕丘,见机行事。我前夫死于逐捕中所受的箭伤,今上即位之后,我知道事无可为,终于冷却了再去广陵的心思。”

我突然想到了什么,打断她道:“前些年霍光已死,他的亲族也都以谋反罪被今上族诛,今上为什么还要逐捕你?就算你身上藏有当年霍光谋反废黜昌邑王的证据,也对今上毫无影响啊。”

“唉,你还是稚嫩,想事情总是这么简单。你想想,既然今上是霍光拥立的,而拥立的理由是昌邑王淫乱,既然事实证明当初昌邑王受了冤枉,那么今上的即位还能算名正言顺吗?今上岂能容忍这种情况发生?何况今上生于民间,地位卑微,当上皇帝完全是邀天之幸,自然格外敏感。”

我恍然大悟,男人们的世界实在是太复杂了,真让人不寒而栗。我吸了口气,道:“我明白了,前两年广陵王谋反自杀,他的奴婢没入县官,其中就包括你的姊姊李惠,而事隔两年,李惠被揭发出和昌邑王还有关联,经过拷问,最终牵扯出了你,所以今上才下诏急着逐捕你。是不是?”

她颔首点头道:“你这个判断不错。其实我从来没想过散布那些和霍光有关的文书。那些事已经是过往烟云,我活到六十岁了,这点还看不开吗?然而他们是不会这么想的。也好,既然下诏购赏我,我正好趁机帮我的汤儿一把,我这个做母亲的,临死还能发挥这点作用,也算是死而无憾了。”

“你想清楚了吗?”我看着她平静的面容,心里酸酸的,母爱真是伟大,就像我母亲,虽然我做下了那么见不得人的丑行,可是我母亲始终站在我一边。她对我父亲崇拜得五体投地,可是最终承认,在嫁我给王家的这件事上,我父亲做错了。如果不了解母亲对父亲的感情,就不可能理解母亲那个承认是何等不容易。

“当然。根本不用想。”她神色淡然。而陈黑又凄怆地呜咽起来了,边呜咽边责怪自己的穷愁无聊,竟然害得儿子入狱,害得妻子要舍身救子。我在他的哭声中努力分辨他的号诉,大意是这么点内容。不过最后几句算有点新鲜,他说,没有妻子,他自己也不想再活下去了。

我终于鼻子一酸,泪水夺眶而出。我能想像陈黑此刻心中的感受,他本来身体残废,没人肯嫁给他,年近四十才从天上掉下了一个女人给他做妻子,而且这个妻子不是一般的乡村鄙妇可比。她曾是王侯的贴身侍女,文雅善书,机敏豁达,给他生了个聪明的儿子,那个儿子虽然有些顽劣,但总是因为不甘心一辈子居贱处微,才做出了一些有悖法令的事情。他和这个女子相伴了三十来年,相濡以沫,有了她,他才发现了人世间的温暖,现在她下决心要离他而去,他怎能不痛断肝肠?然而,如果不这样,他们的儿子又必须死,两者之间选择一个,他能做出怎样的选择?就算是他想选择,他的妻子又怎么会给他选择的机会?他能做的,只能是面对生死离别的那一瞬了。

李中夫柔声安慰陈黑道:“不要哭了,这么大年纪,在客人面前也不好意思啊。”

陈黑收住了哭声,哽咽道:“你叫我不哭我就不哭,我一向都听你的。可是这次……”他的肩膀一耸一耸。

李中夫道:“别任性了,时间不早了,还是赶快和乐君商量正事罢。”

【十九】

看来嫁给王君房也不是没有好处,往常非常困难的事,现在变得很轻易。我直接把李中夫给我的漆盒交给了王君房,由王君房上呈给他的父亲。他父亲大概做梦也没料到会得到这么一件立功受赏的机会,非常兴奋,在堂上走来走去,声音颤抖,连声对我说:“实在灵验啊,实在灵验。我第一次去你家的时候,带了一个相士去,那个相士说你有大贵之相,可以旺夫,看来我们王家今后的发达,还要靠你啊。”

我哭笑不得,如果我真有旺夫之相,应该对子公有利才对。我和子公虽无夫妻之名,却有夫妻之实。而且我还怀着他的孩子。我有点羞愧,感觉实在对不起他们家,垂首道:“阿舅,陈汤的母亲告诉我,一定要救他儿子一命,那么她死亦不恨。母子深情,希望阿舅一定要成全。妾身一向听说凡是治狱,应当尽量多积阴德,让生者不怨,死者不冤,后世子孙就一定会有兴旺发达能当大官的。”

王县长越发兴奋了,他捻着颔下数根枯黄的胡须,连声道:“对对对,现在朝廷的御史大夫于定国,他的父亲于公,当年也是这么说。于公的家乡就在我们临近的东海郡郯县,他是当狱吏的,据说凡是由他经手判决的犯人无不心悦诚服,死亦不恨。真是广积阴德,广积阴德啊。后来他的儿子果然当上了御史大夫。依我看,丞相的位置,不久也是他的。你放心,为了我的子孙,陈汤一定会没事。何况按照律令,他本来就算立功,不但不会有事,还能受赏。我现在就去县廷提审陈汤。”

他吩咐立刻驾车,和我夫君一起驰往县廷,我则忐忑不安地在家里等他的消息。黄昏时候,两个人都回来了,王县长见了我,似乎有点怅然所失,说:“我以为劝说陈汤告发他的母亲会费一点劲,没想到我一开口,他就爽快地答应了,真正岂有此理,岂有此理啊。唉,枉费了他的母亲一番爱子之心啊!这陈汤据说还饱读诗书,擅长属文,品德却如此不堪一击,不堪一击。”

我又一次听到他人对子公的指责,心一点点沉了下去。也许子公在道义上真的很不堪罢。一想起他母亲在我面前婉转求情,慨然决心就死的神态,就觉得子公的爽快实在有点说不过去。但是我想看到什么?看到子公严词拒绝,不愿告发其母吗?唉,我不想考虑这么多了,我只知道心里仍割不断对子公的爱,即便子公无耻之尤,十恶不赦,我也放不下,爱情真是一种可怕而盲目的东西,它也是不讲究礼尚往来的,我的夫君对我这么好,可我就是不爱他。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很淫贱无耻。

“他母亲是诏书名捕的重犯,再有爱子之心,又值得什么敬佩了?阿公难道同情反者吗?”我嘴里无端蹦出来这么一句。

王翁季脸上有点惊愕:“阿萦,你怎么能这么说?陈汤的母亲确实罪不容诛,但在道义上却不是没有可敬之处。那个陈汤自小苦读儒书,岂不知道『吾党之直者异于是,父为子隐,子为父隐,直在其中矣。』他的儒书难道都白读了吗?白读了吗?”

唉,大汉的官吏真是越来越呆,个个都把《论语》背得滚瓜烂熟,我知道他刚才说的是《论语·子路》里的话,那些话是说得不错,不管怎么要求公义,如果这世上父子夫妻之间都需要互相告发,那实在很可怕。所以今上特地在地节四年颁布了一道诏书,规定父子和夫妻之间的互相包庇是允许的事情。我对这诏书也很赞同。但是,现实中有时又免不了会碰到一些难以取舍的事,比如明明亲人破坏了公义,也曲为袒护,那不就没有公正可言了吗?就拿眼下这件事来说,如果子公假惺惺地表示拒绝,不过是闹得母子俱丢了性命,又有什么益处呢?以愚蠢的孝心将母亲的苦心轻易抛掷,这恐怕不是他母亲热于看到的。我想如果他那样做了,在黄泉之下,他母亲也将会恨他的。我脑中快速地这么为子公辩解,我不知道是不是被某种东西蒙蔽了理智。

于是我嘴里又脱口而出:“母子相隐,固然说得不错。不过涉及大逆无道的重罪,也只能弃私恩而取公义了。妾身从小也诵读一点儒书,曾闻孔子说:『门内之治恩掩义,门外之治义斩恩。』如今陈汤以义斩恩,似乎也没什么不妥,就算论起儒家大义,也是说得过去的。”

王翁季的眼睛都直了,良久才叹了口气,道:“你要是个男子,一定可以去长安游宦,凭着这种辩才,俯拾金紫不在话下。”他又转过头对他儿子说:“君房,阿翁为你娶妇如此,也算是功德一件了。永远不要忘记阿翁我的恩德,永远不要忘记。”

我的夫君喜笑颜开,又吃力地张开他那抽屉般的大嘴连声道:“大人,说得是,臣永世,不忘,大人恩,德。”

我突然觉得腹中一阵翻滚,干呕了几声。王翁季脸上掠过一丝惊讶,转瞬又欣喜道:“君房,我们王氏快有新苗了。快去叫你的母亲,让她带你妻子去找医师看看。”

【二十】

子公如愿地放了出来,可是我不再能见到他了,只是从阿舅王翁季那里听说他得到了该得的赏钱。同时,不出所料,他的名声果然遭到了摧毁性的打击。之后他去了一趟昌邑县,想用得到的那笔赏钱贿赂太守丞,让太守丞设法把他作为山阳郡推举的郡秀才,送到长安待诏公车,可是太守丞这回严辞拒绝了他,据说不敢冒这个险。作为一个靠着告发亲生母亲苟且逃生的人,子公已经名声在外,怎么也不符合秀才的标准。以他的品行,这辈子是别想走“察举”这条仕宦之路了。他只能打别的主意。

但是子公的好运来了。不久朝廷的新诏书到达,要求郡国举荐人入太学,如果想要去京城拜师学习经术的,也可以趁着年底,跟从上计吏一起去。据说他马上去县廷报名,要求响应这道诏书。主事官吏这回没有办法,只能答应他的要求。

子公的母亲李中夫则被押往了长安,结局是什么可想而知。在她乘坐的槛车启程的那天,我偷偷去给她送别。我看见她花白的头发凌乱,盘腿坐在木质的囚车里,神情倒是很安详。很多人围着囚车观看。我没有看见子公,只有陈黑攀住她的囚车号啕大哭,县吏们费了好大劲才把陈黑的手掰开。李中夫在人群中看见我,微微对我点了点头,还笑了一下,神情非常淡然。我暗暗叹了口气,退出了人群。

最倒霉的是那群帮助子公越狱的人,他们都被判决谪戍敦煌郡鱼泽障,以弛刑徒的身份担任戍卫亭障的任务。

他们被押解上路的那天,也是我出发的日子。我夫君和公公要去长安的右扶风任职,这是临时得到的徵书,之前准备调他去当豫章太守,但因为捕到了李中夫,被朝廷破格超拔为右扶风,秩级为中二千石。瑕丘县的左尉负责押送戍卒,我公公一家既然要去长安,正好随着这帮戍卒一起走。每年徵发戍边的县民上路都有一些仪式,很多人都哭哭啼啼的,一路喧阗。往年我倒没在意,今年心里挺酸楚的。因为实际上我也是像他们一样,要远离父母,去遥远的关中了。

分别的时候,我和母亲抱头痛哭,我哭得撕心裂肺,母亲也是。她就我这么一个女儿,我走了她就很孤单了。虽然我还有一个弟弟,但那是父亲的小妻生的,和她也亲热不起来。父亲看来也有些伤感,闷声不响,我本来对他恨得咬牙切齿,看见他这副可怜巴巴的样子,又恨不起来了。也许他真的是为了我好罢,他究竟是我父亲,有什么必要害我呢。

人群出发了,我透过黑色的车帘,望着那些走得东倒西歪的戍卒们,谪戍的弛刑徒和普通徵发的戍卒待遇是不一样的。普通徵发的戍卒只戍边一年,而这些谪戍的人则没有这么好命运,他们也许一辈子只能待在边境,娶妻生子,直到老死。

长安路途漫漫,一路上数不尽的颠簸,我的妊娠反应很厉害,经常在车里是颠一路吐一路。我的阿姑,也就是夫君的母亲倒是挺欢喜的,虽然她是长辈,却一点也没有寻常阿姑对待儿媳妇那种威严的态度,她总是温煦地抚慰我,这让我一度产生了羞愧的念头,我肚子里孩子是子公的,可他们完全不知道。之前我心里从没有自责的念头,因为我觉得这不是我的错。但现在我发现自己错了,至少他们王家是无辜的,有罪的是我父亲。只是我现在必须牢牢保住这个秘密,以王翁季现在的官职,要是知道真相,捏死我父亲只像捏死一只蚂蚁。我平时一挨枕头就能睡着,而现在这种需要保守秘密的极度愿望反而让我夜夜失眠。我们沿路一直都在官方的传舍和邮亭过夜,为的是能让我得到好好的休息。可我就是睡不着。我希望他们对我坏一点,那么我就能睡得心安理得。

当然,比起那些谪戍的苦命人,我又算好多了,尤其是那七八个因为想篡取子公而被判谪戍的猴子。说起来,我和他们都是子公的牺牲品。有时这真让我惊讶,为什么子公会有这么大的魅力,我和这些人都会为了他而甘愿做出牺牲。我后悔了吗?可能有一点,但终究不是很确定。他们却毫不改悔。有一天,我们的队伍将要通过太行山的鸟道——井陉,我顺便和他们做了简短的交谈。

那是在井陉口的石邑县,我们中途休息,那些弛刑徒也在树下吃着乾粮,因为究竟是乡邻,我上去搭讪道:“你们这些孩子,真不懂事,竟敢去劫狱,现在后悔了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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