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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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他似乎真的押错了赌注。

过了几天,门外马车鸾铃声响起,张侯终于又露面了,却带来了不好的消息,他看上去愁眉苦脸的,还没坐稳就歉疚地对陈汤说:“子公,上次跟你说的太官献食丞那件事恐怕不成了。虽然我到处游说,仍是爱莫能助,实在惭愧啊!”

“哦,为什么不成了。”我倒真的有点替陈汤惋惜了,虽然我不喜欢他,却不愿意看到他失望的样子,我深知这个机会在他心中是何等重要。

陈汤咬了咬嘴唇,强笑道:“多谢张侯了,谋事在人,成事在天,那是没有办法的。”

张侯道:“本来是没有问题的,谁知少府梁丘贺君前不久患病取告在家,一直不能视事,皇上因此命令廷尉田听天摄任少府一职。田听天一接任,马上上了一封奏书,声言太官献食丞这个官职必须除用懂得医药的人,欲求任者必须经过太官的严格考试,否则不予任命。所以我想自己是帮不了子公这个忙了。也怪我,事情还没成功,就告诉子公,让子公空自欢喜一场。”他一边说,一边谈叹气连连,显得很是丧气。

又是田听天,这老鼹鼠倒真是官运亨通,一边当着他的廷尉,还摄任少府,身佩两个中二千石的印绶,怪不得那天陈汤夸他有升迁之兆,是应在我的“廷尉”之上,他马上就改变了态度。大概他真的以为他的升官原因是和我的斗鸡有关罢。反正我是不相信的。不过他要求尚食丞懂医药干什么?

于是我问道:“为什么需要懂医药的人,少府隶属有专门的太医令,所辖官员都精通医药,而尚食丞不过是主管尚方饮食事物,和医药毫无关系啊。”

张侯道:“子夏有所不知,前段时间宫中出了点差错,一个宫人突然在进食后中毒死了,至今没有查出原因所在。皇帝很不高兴,田听天因此希旨顺承上意,上了这封奏书,他的理由是,如果太官下属的官吏也都懂得医药,准备食物时就可以及时发现食物中是否被人下毒。因为最近这件事,再加上大概忆起皇后当年遭奸人下毒的痛苦,所以立刻制可了他的请求。”

我点点头,知道今上刚即位时,皇后许氏被霍光的妻子派人毒杀,今上一直耿耿于怀,等霍光死后,终于怒气得到宣泄,族诛了霍氏。田听天的建议能立刻得到今上的制可,估计的确和此有关。既然事情到了这个地步,那陈汤的愿望算是落空了。我侧目看了看他。

陈汤皱着眉头沉默了一会,突然道:“那么太官什么时候举行考试呢?”

张侯愣了,迟疑道:“半个月后,难道你……”

陈汤道:“从前在家乡,母亲也教汤读过《黄帝内经》、《素问》,虽然汤没怎么用心,但多少有些印象。另外,汤听说楼君卿精通医药,如果能给汤一些指点,汤还是想试着去参加考试,希望张侯能帮汤举荐。”

我简直信不过自己的耳朵,这个竖子也实在做官心切,这种情况竟还敢参加考试,难道半个月的时间就能记熟考试内容?

果然张侯道:“子公,我理解君的心情,但是君要知道,太官考试一向严格,很可能遍考各种本草书籍,凡参加考试的人多半出身于世官医药之家,情况对君极为不利。另外,本朝向来有些成见,如果参加国家的考试不中,往往会在应考者的经历伐籍上留下纪录,那反而不易于日后受举荐了。望君且三思而后行。”

陈汤道:“虽然如此,只是时日蹉跎,人生易老。汤来长安有半年多了,天天寄居叨扰萭兄,十分不便。现在既然有这个机会,实在不想轻易放过。只要楼君卿肯指点汤,汤一定会尽力而为。”说着,他把目光转向我。

我点点头:“既然子公有这个信心,我也不会作壁上观。你放心,楼君卿一定会帮你,这事包在我的身上。”

【七】

说起来真是奇迹。

陈汤竟然通过了少府的考试,被拔擢为第一,顺利地得到了太官尚食丞这个官位。据说当时正是田听天主持考试,他看见陈汤,眼睛一亮。陈汤的成功是不是和田听天有关,我不知道。但据楼护说,陈汤这竖子的确博闻强识,十天之内已经将《太医药典》和《杂禁方》背诵得滚瓜烂熟,如果不要他亲自望闻问切,恐怕大多数人都会认为他家是世代行医的。

得到任用文书之后,陈汤很快就要离开我家,去未央宫中视事。我心里感到很轻松,不过发现萭欣的情绪有些奇怪。这天一早,大农厩派出的车来接陈汤,陈汤也忙于收拾行李,萭欣却不像往常一样热心帮助,而是默默地坐在房间里发呆,她面前的几案上铺了一匹洁白的缣帛,右边搁着一枝毛笔。早晨的阳光照在她脸上,可以看见细细的金色茸毛,她的两个眼睛似乎有点红肿,可能是昨晚一夜没睡,也可能刚刚哭过。头发也散乱地披在肩上,毫无梳洗。我进了房,她也无动于衷,似乎当我透明。

我这时终于肯定,这个女子已经对陈汤产生了爱慕之心。原来她平时表面上对陈汤的毫不在意都是装着,在这个即将相隔的时刻,她再也欺骗不了自己的感情了。

我坐在她的侧面,凝神看着她,她脸色紧张,似乎后院每一次搬动行李的响声都使她惊惧,她突然提起毛笔,在面前的缣帛上乱画,隔着很远,我仍能看见她画的内容,就是陈汤的《斗鸡赋》。我终于忍不住了,打断了她的发呆:“欣儿,如果你真的喜欢陈汤的话,我也可以答应你。虽然他的人品一度让我忧虑,但能跟自己喜欢的人过一天,就算是幸福一天,即便很快死了,也没什么可以后悔的,不是吗?”

萭欣被我的话吓了一跳,她停住了笔,下意识地说:“阿兄,你说什么啊。我没喜欢陈汤,他有什么值得喜欢的。”她的声音有一些干涩,正是哭过的那种沙哑之声。

我说:“不知你是掩耳盗铃呢,还是真心话。如果是掩耳盗铃,我劝告你,不要强撑着,那只是伤害自己。其实阿兄我早就想得很明白,人生苦短,何不及时行乐。”

我说这话的时候,想起了自己少年时的一次暗恋,那时西街住着一个女子,长得很美丽,她父亲靠着卖陶缶维生,家里很不宽裕。她家门前有一丛翠竹,我每次抱着斗鸡走过她家门口的时候,总是忍不住伸长了脖子透过那绿竹朝里面望,希望能望见她窈窕的身影,也算聊解思肠。如果是现在,我一定会派媒人去她家提亲,可惜那时我年纪小,又很顽劣,自觉没有资格向她表示爱意。后来她嫁给了茂陵一位侯家做妾,全家都搬去了茂陵。现在每次我经过她家的旧居,心头总是不自禁怅惘。竹林还依旧是那片竹林,可是竹林背后的人家已是面目全非,往日窈窕的倩影和自家少年时期的情怀,是再也找不回来了。想到这里,我感觉眼睛湿湿的,赶忙举袖擦了一下。人人都知道“斗鸡都尉”萭子夏是个游侠豪客,哪里会知道他其实内心也非常脆弱。

萭欣低着脖颈,泪水像雨点一样滴在缣帛上。她不停地摇着头:“不行,他从此要进宫视事了,而且要日日高升,我怎么能嫁他。他虽然才华横溢,可是万一……,我可不愿意让阿兄受他连累。”

真是懂事的孩子,我明白她的意思,她也看出陈汤本性很不安分,充满赌博的精神,虽然这一方面显示出他凌厉激扬的男子气魄,但是官场险恶,谁知道将来又会如何,万一哪天不小心又惹下大祸,我们岂不是也要受他连累。当初两位兄长的死,父母的忧愤而卒,一直是我和妹妹心中的隐痛,即使我们现在的富裕胜过往日,但想到一家再也不能团聚,就不由得心如刀绞。

我叹了口气,不再说什么了。

这时外面扰攘的声音已经停止,大概陈汤的行李已经收拾好了。他在堂上大声道:“萭兄,下走现在告辞了,多谢半年来兄的照顾,以后有机会我还会经常来拜访的,只盼兄不嫌弃我的打扰。”

我赶忙走出去,对陈汤道:“刚才有点小事,没能出来陪伴,恕罪恕罪。君此次高迁二百石长吏,实在可喜可贺,如果不嫌弃陋室,希望君将来还能时常枉驾光临,我就感到不胜荣幸之至了。”

陈汤四处张望了一下,道:“萭兄客气了,令妹今天不在吗?”

我脱口道:“舍妹今天身体不适,不能出来送别,万分抱歉。”

陈汤道:“那好罢,请代为问候令妹起居,祝她玉体安适。下走这就告辞了。”说着他站起来,躬身趋出了院庭。

看着他拉着车绥,纵身一跳,轻快地登上了官车,我才回到房中。这时萭欣肩头一耸一耸,哭得更加伤心。

我又叹了口气,道:“既然如此,何必当初。”

【八】

陈汤走了之后,家里清净了不少,至少张侯不怎么来了,也没有人在院子里天天舞刀弄剑。只是妹妹变得很忧郁,陈汤的离开让她真的病了一场。病好之后,她一扫以前活泼爱闹的性格,从此变得沉静。我有些担心,生怕她的身体会受影响,于是我考虑得赶紧给她物色个丈夫,把她嫁出去算了。

可是我遍思自己周围的朋友,都想不到比较合适的人选。他们不是太丑,就是性格不合适,直到有一天楼护向我吞吞吐吐地说起,他喜欢萭欣。

我的眼睛一亮,让妹妹嫁给楼护,本来就是我心中的愿望,只是他从来不提,我也不好意思说,免得他拒绝了,朋友也做不了。不管从哪个方面讲,他也足够和陈汤媲美,而且尤为重要的是,他没有陈汤性格中的那种可怕因素。每次我看见陈汤左手残缺的两根手指就感到害怕,我并不是怕那种残缺,因为像我这样的人,杀人越货的事干得虽然不太多,见得却不少,根本不可能在我心里掀起波澜,但我不想让妹妹和干坏事的人打交道。

我于是喜孜孜地去暗示萭欣,可是立刻恢复了绝望,因为萭欣一点都不喜欢楼护。这点我不能理解,楼护也不能理解,然而事实就是这样。

那天,她甚至当着楼护的面坚决地说:“你没有我喜欢的那种性格,也许你能让我喜欢,但不能让我产生那种波澜壮阔的感情。”

楼护张大嘴巴,习惯地打了个呵欠,照例笑了几声,道:“你知道什么叫波澜壮阔的感情吗?难道你经历过吗?”

她说:“不需要经历,我心中知道,如果我不能重新找到那种感觉,那让我嫁给谁也是生不如死。”

楼护沉默了一下,又道:“也许,也许你可以对我试一试。”

“不需要了。”萭欣突然涨红了脸,尖声道,“其实,楼君,其实我一直很讨厌你有事没事打呵欠的样子,呵欠背后还紧接着那几点古怪的笑,像老鼠的笑声一样,非常刺耳,跟你在一起待久了我都会发疯,更别说嫁了。”

我睁大了眼睛,没想到一向对人礼貌的妹妹竟然会吐出这样不礼貌的言辞。楼护也呆住了,他咬紧了嘴唇,突然眼里滚出了屈辱的泪水,他伏席道:“对不起,得罪了。”然后直起腰,慌乱地下堂,双手颤抖地系着他的鞋带。我呆呆地看着他,竟然忘了挽留,哪怕是说片言只字也好。我就只是眼睁睁地看着他终于系好鞋带,飞快地下堂,又飞快地把自己的身影抛到了门外。

【九】

从此以后,楼护再也不登门了。

我仍旧日日训练我的斗鸡,生活如鱼得水,不过因为声名在外,不可避免地会有些游侠少年前来投奔。虽然我对他们并不感兴趣,但既然靠着斗鸡走狗维生,就避免不了要结交一些这样的人。斗鸡不是一件单纯的事,他和血气、武勇、酒肉就如同产兄弟,大家之间是不分彼此、血浓于水的关系。

这期间陈汤还真的来过几次,从他的言谈举止中,可以看见他对自己的职位并不很满意。也难怪,侍候皇帝吃饭,并不是一件很轻松的事,一不小心就可能惹下麻烦。而且,他说他的志向并不是当这种官吏,他希望能有机会成为治烦理剧的政务官吏,那样或者能有机会干一两件惊天动地的事情,以便留名青史。而一个侍候皇帝吃饭的官,怎么可能留名青史呢?

我和他没有太多的话可以交流,只能劝他慢慢等待机会,我说:“陈君,当大汉的官吏想要升迁,如果不靠军功,就要靠积劳。当今皇帝圣明,天下安乐,没有仗可打,那就只能靠积劳了。君既然有张侯帮忙,再多投靠几个有势力的官吏,一定可以成功的。”

也许是我的话不痛不痒,陈汤来过几次,也就不再出现了。

而且他来的几次,我都吩咐家仆要封锁消息,不许告诉萭欣,所以那寥寥的几次,萭欣也毫不知情。我现在越发觉得陈汤确实不是可靠的人,与其让萭欣见了他内心再起波澜,不如不让他们再次见面的好。也许,正是因为我言辞的冷淡让陈汤终于从我们萭家绝迹了罢。

可是,似乎我命中注定再也摆脱不了他,很快我又不得不和他打起了交道。

黄龙元年的冬天,天寒刺骨,我正坐在家里的炭炉前烤火取暖,突然听见院子里一阵扰攘,里长红肿着眼睛进来了,他身后还跟着两个监门,也是一样的神情古怪。我刚要说话,里长打断了我,说:“刚才长安令传下文书,宣布皇帝驾崩,驿马已经向天下各郡国发丧了。”

我马上凛然也装出一副悲伤的样子,同时假装不可思议。里长吩咐道:“赐给萭君一匹布,一斗米。”一个监门从身旁的箱笼里拿出一匹白布、一袋米递给我。里长抬头看看我的屋宇,道:“萭君,白布好好挂在门楣上,至少挂二十七天。如果你想去向大行皇帝表达心中的哀思,还可以在每天早晚进食的时间去未央宫北阙下跪着,面朝殿门哭泣,宫中那时会有谒者给每位哭临者发放钱粮。”

扯淡,这么冷的天,叫我们跪在北阙下哭临,简直是痴心妄想。而且难道我缺那点钱粮吗?但我仍是躬身道:“好的,我一定会去。里君辛苦了。”

里长又抹着眼泪交待了几声,去别家了。我抓抓头皮,感觉这是一件挺烦的事,门楣上挂这么一匹白布,显得过于阴森。想归想,命令还得照办。我吩咐家仆把白布挂好,自己则无聊赖地踱进房间。

我家里有座望楼,是我平日登临望远的地方,第二天清晨,我登上去鸟瞰整个里居,发现一夜之间,家家户户的门楣都被白布覆盖了。北风虽然呼啸,寒冷刺骨,但是今年还没有下雪,倒是这些雪白的麻布搞得像已经下了场大雪一般。

当然,这些不敬的想法,我不敢说出来。我只是不大喜欢大行皇帝,虽然他确实能干,把国家治理得井井有条,可是手段未免过于残酷,自从大将军霍光死后,他治国的手段就越来越凌厉。据一些头发雪白的父老们说,这位皇帝的治理手段有点像孝武帝,也是一样的喜欢任用文法吏,一样的对臣下残酷寡恩。那些深受百姓爱戴的官吏如京兆尹赵广汉、司隶校尉盖宽饶、左冯翊韩延寿、平通侯杨恽都因为一点小过错而被判处腰斩。尤其是京兆尹赵广汉,他在任时,京兆地区几乎路不拾遗,所以一旦被判处死,长安竟聚集了数万百姓去金马门外伏阙请求,愿意代替赵广汉赴刑场就死。如此激荡的民意,这位皇帝都不听从。现在他死了,百姓有什么值得难过呢,而且一向听说太子爱好儒术,宽宏仁厚,只怕百姓们都恨他死得早了。

这一个新年过得真不快乐,不能喝酒食肉,不能吹竹唱曲,整个长安都笼罩在一片肃杀的气氛中。直到新年的第四天,大行皇帝下葬杜陵,我们终于如释重负,相继撤掉了门楣上雪白的丧布。新皇帝旋即下诏大赦天下,这于我更是一个美妙的消息,因为从今天开始,我过去做的一些违背律令的事算一笔勾销了,我放过贷、打过人,虽然做那些我并不乐意。可是不做,别人就要给我放贷、打我。我有得选择吗?

接下来的日子我几乎足不出户,天天杀鸡宰羊,在家里享受新年中被耽误的喜乐,不觉日子就飞快地过去了。新春的寒气还非常凝重的时候,我家院子里的梅花也已经盛开,这勾起了我赏花的兴致,于是命令摆下酒席,把妹妹请来一起饮酒。整个冬天妹妹仍旧闷闷不乐,我希望能好好劝劝她,让她在即将到来的春天能够出外踏青,从此把心中的往事随着旧岁一起告别。

妹妹今天的兴致还好,我告诉她我的左手手掌有点僵硬,可能以前的某次旧伤随着年龄的老大将要发作,她显得挺担心,所以一直细心地劝告我该怎么将养自己,并且劝告我一定要娶个妻子,生一大堆孩子,别将来让祖宗不得血食。是的,她说得有道理。我之所以一直不娶妻的缘故在于首先我心中一直抹不去那个卖缶人家的女子;二则觉得自己虽然富足,但究竟不算什么正道,如果娶妻生子,万一将来遭到灾难,岂不害人?

往常这种想法,我总是说不出口,今天趁着我们兄妹俩阐发胸臆,我毫无顾忌地讲了,没想到她竟然说很能理解。我很高兴,聊兴越来越浓,酒意正酣的时候,我似乎听见外面有吵嚷的声音,甚为聒耳,我有点烦躁了,于是命令身边的家仆:“出去看看,到底怎么回事?”

一会儿家仆来报:“没什么事,只是外面有一位客人求见。

又是客人,但愿别是田听天之流罢。我想。

“名刺呢?”我吐了一口酒气,在寒气中像炊烟一样。我想,如果这位客人是好朋友,那也很巧,一起赏雪观梅也许不错。今天我很兴奋,如果能碰到一位知心好友一起加入畅谈,可能更加开心。

“他没有名刺。”家仆答道,“所以二牛、小黑才不让他进来。”

我不高兴地打断他:“来投奔我萭章的客人怎么能随便拦阻,名刺有没有都无所谓,赶快请他上楼来,我要和他一起饮酒烤火赏梅。”

我话音刚落,家仆竟然掩嘴葫芦而笑。我有些不高兴了:“大胆,你是笑我故作风雅吗?”说着我一掌拍在案几上,酒爵跳了起来。

家仆赶忙伏席道:“主君恕罪,小人怎敢笑话主君,况且主君一向就是个风雅之人,怎么赏梅都不过分。小人笑的是,门外这位客人长得实在……”说到这里,他迟疑了起来。

“吞吞吐吐干什么,快说。”我不耐烦了。

“小人不敢说。”他再次叩头。

我说:“为什么?”

“因为小人担心主君又要责骂小人,小人并不想对客人不敬,只是这位客人,小人觉得他实在不配和主君结交。”他假装战战兢兢地说,其实我对待家仆一向温言悦色,他没理由怕我。

“不要紧。”我道,“尽管说罢,我不怪罪你。”

家仆道:“他长得面色黧黑,脸皮像柚子皮似的,疙疙瘩瘩,好像城东的铁匠秦大力。另外,他那一嘴牙齿实在恐怖,小人认为,他可能在嘴里养了好多虫子,专门用来帮他清除食物残渣的,可是那些虫子画蛇添足,连他的牙齿也一起蛀得七零八落。”

我顿时心里怦怦直跳,天哪!是他,虽然这家仆极力用取笑的言辞来形容,却正好让我肯定了到底是谁来了,我大声道:“你这该死的东西,竟敢这么刻薄。快给我把这位客人请进来,我知道他是谁,他的确是我的好友。”

家仆见我真的着急了,也有点惊惶:“天,真的啊。那么小人请求主君千万不要把小人的话告诉他,小人罪该万死。”

“好了,你快去。我要进去换件衣服。”

这位客人我怎么可能不知道,他叫吕仲,是我当年出关买鸡时碰到的好友。那时我第一次出关,人生地不熟,路过太原时,一伙无赖少年将我围堵在小巷里,七八张弓弩挽满了对准我,我不但差点血本无归,只怕连命也保不住。幸好这位吕仲和一帮铁官刑徒路过,人人都扛着刚铸造好的闪亮兵器,喝散那帮无赖,我才侥幸得救。当时我对他千恩万谢,他毫不据功,还请我喝了数升酒,并亲自送我出了太原界才回去。后来我发达了,曾经派人询问他的消息,想着如果他还是铁官刑徒的话,我就要花钱为他赎身。没想到派出去的人回来说,那位吕仲据说已经啸聚山林成了群盗,还杀了当地县令,盗取了武库兵器,我们千万不要惹他,免得受他连累。

我无可奈何,知道法律对群盗惩治极严,非寻常贼盗可比,凡是和群盗有通问的,一律腰斩。我只好收起了找他的心思,心下不由得慨叹,像吕仲这样的人,本性善良,如果他真的当了群盗,我也不会认为他是个恶棍,只能怨这世上的不平罢了。没想到他现在竟然还活着,而且竟然找到了我的门前,我心里岂能不感到激动。

我大声地对妹妹说:“恩人,外面那位客人就是我曾经跟你提过的恩人吕仲,你想不想见见阿兄的这位恩人?”

萭欣也惊讶道:“原来就是你常常提起的那位恩人,如果是他,当然要见,我怎么也该敬一杯酒的。当年要不是他拔刀相助,又怎么会有我们兄妹的今天?”

“是啊是啊。”我说,“其实那次即使那帮无赖少年不杀我,仅仅是将我的钱抢掉,我估计也只有一死了。阿欣,你要见他也好,不过你得有点准备,这位恩人虽然高大健壮,但那张脸却实在恐怖,据他说,是因为常年在铁官劳作,被铁水烫伤的。牙齿也的确难看些,究竟他们常年都吃着极为粗糙的陈米。”

萭欣淡然地说:“放心罢,阿兄,你妹妹不是以相貌取人的。”

“那就好。”我说

没有一会儿,只听见楼梯咚咚作响,家仆领上来一个人,不出我的所料,果然是吕仲。

【十】

我这人没有别的炫耀资本,但就人品来说,却在三辅少年中广为相传,很有口碑。我结交朋友从来不计较什么家世长相,尤其是那些落难的汉子,只要我能做到,我绝不会吝惜一切给予帮助。我喜欢雪中送炭,讨厌锦上添花。那是由于我自己的经历使我一直对苦难记忆犹新,当年在我最需要帮助的时候,没有人帮我。所以,我要帮助那些最渴望帮助的人,只有这样,那些人度过难关之后才会对你铭记不忘。事实证明我应该这么做,后来我就是在一次次的助人中积累了人情,这些人情我用得不多,但是万一哪天我碰到麻烦,这些人都可能会对我进行回报。人同此心,我自己就是这样的,我对那次在太原的遇救一直耿耿于怀,如果说我现在家财巨万,还有什么不满足的话,独独有这么一个恩人没有报答,给我带来了一些遗憾,现在这个遗憾终于可以弥补了。

我只远远地看了吕仲一眼,就知道他处境悲惨,当即紧跑几步,伏在他的身前,道:“恩人在上,受萭章一拜。”说着我磕头如捣蒜,楼板也震得咚咚作响。

吕仲也赶忙跪下,搀扶我起来,笑道:“果然是萭兄,居然住这么大的屋子,我这辈子从来没有见过,我以西王母的名义保证。”

我把他拉到一边,指着萭欣介绍说:“这位是舍妹,名叫萭欣,刚才听说恩人来了,非常高兴,一定要亲眼一见,快给恩人当面拜谢。”

萭欣举起一杯酒,伏席拜道:“多谢恩人,屡次听家兄提起,今日终于有缘得见,欣谨以此杯酒为恩人寿,祝恩人身体康健,福禄无极。”

看见妹妹,吕仲疙疙瘩瘩的脸上如铁花怒放,道:“不必客气,小事一桩,谁在外不会碰到点小灾小难,难得是兄终于富贵了。”

我吩咐家仆:“赶快杀猪宰羊,我要好好犒劳恩人。”

我把吕仲请到几案前,他见了几案上的食物,登时两眼放光,两只手掌不停地搓动,我才发现,像陈汤一样,他左手的手掌也丢了两个手指。我心里咯?一下,知道他以前的确可能做过杀人越货的事情。但很快我又释然了,不管他以前做过什么,至少其中有一件是救了我的性命。这是我必须报答他的理由,否则我就是不积阴德,一定会遭天谴。我递给他一双玉箸,道:“酒菜我已经吩咐下去了,吕兄如果不嫌弃,先以这点小菜充饥罢。”

吕仲张开嘴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那我就不客气啦。”

还没等我回答,他已经闪电般从我手中抢过了筷子,同样闪电般叉住了漆盘中一只肥肥的猪蹄,再次闪电般往自己嘴里送去。接着我就听见咯吱咯吱的咀嚼声,他像一只饥饿的猛兽,旋即,他面前的案上尸骨堆积如山。我看了看妹妹,她低首含笑不语,大概也被他的吃相逗乐了。

许久,吕仲终于从案上抬起头来,不好意思地笑笑:“一个月没吃饱饭,让你们见笑了。”

我安慰道:“恩人不必客气,既然来了我家,就要把它当成自己的家。我很想知道,这些年来,恩人过得怎么样?我也曾经派人去找过恩人,不料听说恩人去……”我说到这里,才发现说漏了嘴,难道我能说他啸聚山林造反去了吗?

他迟疑了半晌没有说话,突然像下了决心似的,道:“不瞒萭兄说,自从那次一别,我因为一点小事,得罪了铁官作室的小吏,遭到他谩骂侮辱,一时不忿将他失手杀了。”

萭欣“啊”了一声,显得有些惊惶。吕仲望了她一眼,道:“大丈夫敢做敢承认,反正不会连累你们。再说我是听说新皇帝即位,大赦天下,才敢出来的。即便我现在出去,也可以名正言顺地去县廷重新书写名数【注一】,所以你们放心,你们绝不会有收留罪犯的嫌疑。”

【注一】书写名数:指登记户口。

我忙道:“恩人多心了,舍妹一向胆小,突然听到恩人的话未免惊讶。其实恩人失手杀人,也是无心之失,我们都很同情。再说即使恩人犯了死罪,我就算散尽家产,也绝对不会出卖恩人,这点恩人大可放心。”

吕仲点了点头:“萭兄,我相信你。我当初救你,就看出兄并不是凡人,我这个人虽然粗鄙,也不识字,但是相人却有一套。凡是我亲眼相过并认可的人,就一定错不了,我以西王母的名义保证。”

一会儿,家厨把一只热腾腾的烤全羊送了上来,吕仲的眼光又不由自主地被它牵引了过去。我笑了笑,道:“请恩人尝尝关中烤羊的味道,和你们关东相比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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