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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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汤似乎担心我心中不悦,急忙又道:“当然,历陵是府君先祖留下的封邑,府君本来应该敬保有之。不过光是谨守先人遗业,也不能算是最善。所以下走认为府君完全可以更进一步,获赐大邑。”

“嗯,希望能如君的吉言。”我对他的建议逐渐心中蠢动起来。

但是他的吉言并没有应验,我照旧当着我的廷尉,日子过得波澜不惊,不知不觉一年就过去了。陈汤一直屈居在我府中,他在朝廷的名声实在不堪,我也没有能力再度保举他。而且因为他的缘故,新近升为京兆尹的王翁季对我也耿耿于怀。说实话,我能保住陈汤的命就算不错了,如果不是在我的羽翼下,他很可能会再次遭到王翁季的暗算。作为一个京兆尹,王翁季要对付像陈汤这样一个平民还不是易如反掌?

说起来仍有一些私心,我决定让陈汤去外郡躲避一阵,等他的狱事完全平复再回来。

他爽快地答应了,恐怕他自己也觉得待在我这里太寂寞了。他说不需要我推荐的外郡朋友,他在河西四郡也有几个知交,我没有坚持。后来我收到一封来自河西的信件,是他写来的,说他现在和他的朋友在一起,在河西四郡一带做些贩鱼的生意,叫我放心。我一向也觉得依他的性格,实在是个坐不住的人。如果老待在我家,我也觉得很难应付。我帮不上忙,反而在他面前会感到羞愧,他离开了也好。

我在廷尉这个职位上一干就是数年,似乎没有升迁的希望,直到有一天,曙光似乎要降临了。

那是永光三年七月的一天,一个普普通通的皇帝听朝接见百官的日子,我一早去未央宫前殿上朝。自从几个月前平定西羌的叛乱之后,朝廷可以说是保持着表面上的太平,听朝不过是例行公事。今天百官奏事完毕后,皇帝没有立刻退入后寝,而是突然下诏,谕告任命左将军卫尉许嘉为大司马车骑将军,以代替三个月前薨逝的前任车骑将军王接。

这个诏令一点也不出人意料,而且似乎还来得晚了一些。许嘉在今上即位的第一年就被封为平恩侯,以继承他叔父,也就是先帝的岳父许广汉的爵位。和先帝的外祖史氏一样,许氏也是一直受到皇室尊崇的外戚。两年前大司马车骑将军史高因病去职之后,朝臣一直以为继任的会是许嘉,却不料被皇室远房外戚的王接得到了那个职位。这也难怪,虽然论亲疏的程度王接不如许嘉,但是从史高到王接,再到许嘉,三人到底是按照亲疏程度将职位递进交接的。史氏是先帝的外祖家,王氏是先帝的舅家,而许氏则是今上的舅家。大汉的朝廷无时无刻不践行着儒家“亲亲尊尊”的教诲。

诏书读毕,廷上登时响起一片欢呼声:“万岁!万岁!”

在一片热闹的气氛中,皇帝结束了朝会,群臣都蜂拥上前向许嘉道喜。我则怏快地走出前殿,因为那么多人,我是挤不上前的。就算挤上了前,我平素和许嘉也只是点头之交,他根本不会对我有印象。

在殿门口,我碰见了京兆尹王翁季,虽然因为陈汤的缘故,我和他的关系有点生涩,但是面子上的交情究竟还要保持。我满面堆欢,跟他打招呼:“王府君无恙,幸会。”

他那张老脸上也立刻挤出真诚的笑容:“多谢挂念。廷尉君也无恙。”

于是我们亲热地边聊边走,前殿有上百级的台阶,我们才刚下了几级,就听到有个声音在身后喊:“长卿君,请留步。”

我犹自低头走我的路,因为朝臣中字叫长卿的起码有好几个,比如大司农李尧和光禄大夫周非,他们的字都是长卿,我想不会是叫我,没想到王翁季回头望了一眼,脸色顿时变得紧张而艳羡:“廷尉君,车骑将军叫你呢。”

我心中一震,赶忙回头,见许嘉果然站在第一级台阶上看着我微笑,他身边还立着丞相扶阳侯韦玄成、御史大夫薛广德、卫尉李云,都是朝堂上炙手可热的人物。

王翁季带着一丝嫉妒的语气,轻声说:“廷尉君发迹了可不要忘记下吏哦。”

我客套了一句,赶快转身,强行按抑住心中的激动,不紧不慢地走上台阶,来到许嘉面前,躬身道:“恕下吏重听,不知将军有何见教?”

许嘉捻着领下的胡须,和蔼地说:“长卿君,今天晚上敝宅有饮宴,长卿君如果没有别的安排,希望能枉驾光临。”

按照大汉的惯例,新任的大司马车骑将军在任命的当天晚上,一般会在家里举行宴会以为庆贺,表示感谢皇帝的恩宠。作为巴结除了皇帝之外人臣之极的机会,哪个朝臣不想成为宴会的客人?

可是我一直以为自己没有希望,因为我和许嘉几乎没什么来往,虽然我也位为九卿,但相对大司马车骑将军这个职位来说,那又几乎不值一提了。可是,没想到……

我的心差点要从胸腔里跳出来,声音颤抖:“承蒙将军厚爱,下吏岂敢推辞?”谁会想到,我这个在一般百姓中视为神仙一样的高官廷尉,在大司马车骑将军面前会是这样一种谄媚的样子。然而在朝廷中就是这样,尊卑井然,由不得你不随俗。只是我不明白,为何许嘉会突然对我高看一眼?

【十一】

在宴会上,我才恍然大悟。许嘉是这样对我开诚布公的:“长卿君,我对君义让爵位给幼弟的行为非常敬佩,一直想和君结交,只是没有机会,机缘也不凑巧。现在蒙皇帝陛下隆恩,擢拔臣为大司马车骑将军,总管内廷奏事,自当全心竭力,为主上分忧。这样我也可以放手做点事了,希望君以后能经常不吝赐教,并向我推荐人才啊。”

啊,原来还是因为我让爵位的事。我不由得苦笑,他哪里知道我那次的让爵背后有那么多的隐秘。看来真是塞翁失马,安知非福,一次无可奈何的失足带来的却是这么大的丰收。我伏席道:“承蒙将军厚爱,下吏怎敢不竭尽全力辅佐将军,报答将军的知遇之恩。”

“很好。”他笑了笑,短小的身子似乎有着想像不到的威严,“那么,我想向皇帝陛下荐举君为侍中,以备内廷枢机顾问,不知君有意否?”

加官侍中,谁会无意?谁不知道侍中可以经常侍候皇帝左右,有了这个加官,外廷的官员哪怕是丞相对我也得客气三分,我心中大喜,赶忙表态:“蒙明将军厚爱,下吏真是万死不辞,赴汤蹈火,不足以报答明将军!”

“嗯,很好,只要君为公家尽心做事,皇帝不会亏待君的。以君的才干,将来再次封侯,也不是不可能的事。到时你们兄弟双侯,一定会传为佳话,留名竹帛。”他再次鼓励道。

我也再一次郑重地表示感谢。这场宴会一直延续到几乎深夜才罢,以至回到家中,我也毫无睡意,兴奋不已。

家仆们侍候我洗沐,都各自去睡了,我进了自己房间。罗敷还在灯前等我,我把这个喜讯告诉罗敷,我和她的儿子现在都已经六岁多了【注一】,可是我还是那么爱她。听到这个喜讯,她也非常高兴,我们躺在莞草编织的蓆子上,热烈地交谈,热烈地憧憬,又觉得非热烈地交欢一场不足以浇释心中的兴奋之丘。

于是我们开始在床上兴奋地交欢。

【注一】:虚岁,汉人算年龄,比现在一般多两岁。

这种别样的庆祝细思起来其实不值一哂,因为那好事现在究竟什么也没有兑现。不过,究竟是车骑将军的亲口许诺,它足以使一切的梦想都变得触手可及。想来人真是一种可怜的动物,小小的名利竟然能让人的兴奋彷徨无依到这种地步,他们到底是不是天底下圆颅方趾的万物之灵?

“如果我再次封侯,一定要把爵位传给我们的儿子。”剧烈的兴奋中,我向身下的爱妾许诺。

她也尖叫着达到了兴奋的峰顶,急促地喘息道:“卿卿,卿卿,我爱你……”她的牙齿几乎要将我的肩膀咬下来。她不是一个甜得发腻的女人,只有在我们欢爱的时候,她才会如此失态。

激情停止了,我们的身体也停止了,但是仍互相拥抱着,顾不得七月夜间残存的暑热。她笑道:“就像你父亲把爵位传给你弟弟那样。”她象牙般的洁白牙齿在月光中熠熠生光,像窗外夜空中的星星含在她嘴里。很多女人的牙齿一到年纪大了就会发黄,但是她没有,大概这也是我一如既往爱她的原因。

我笑应道:“也许处心积虑地把爵位传给幼子,是我们陈家的特性罢,流在血液里的特性。”

“可是你怎么面对你的长子呢?难道你现在一点也不怨恨你的父亲了?就算你不,你又怎么能让你的长子不怨恨你?”罗敷低声道。

“那你的意思是?”我有点糊涂了。

她修长的手指甲在我的胸前刮来刮去,轻笑道:“如果你真能封侯,应当把爵位留给你的长子。我们母子只要生活富足,就心满意足了。什么爵位,不过如过眼烟云。古来富贵而名磨灭者不知凡几,又有什么意思呢?要是我的夫君能够建功立业,留名青史,就算是个布衣,妾身也会心满意足的。那样我就可以对我们的儿子说,你的父亲就是那天下皆知的英雄,他像那天上的星星一样在人类的夜空中闪烁。我们都会为你感到自豪的。”她的手抬起来,指着窗外。

我不由得叹道:“我的罗敷就是和其他的妇人不一样。既然你这么说,我会尽力的。”

看着半墙的月光,我搂紧了她,不知道什么时候进入了梦乡。

【十二】

也许内心的兴奋还蕴积在心,很早我就被鸟啭唤起。身旁早空无一人,罗敷已经起床,大概准备早食去了。也真难为了她,每天要侍奉我,还要侍奉我的嫡妻。还好,她和我嫡妻的关系非常好,有这样的贤妾,少了我很多的忧心。我也穿戴好起床,今天蒙恩准,可以不用去廷尉府坐曹视事。早晨的院子里有着清新的香气,太阳还没有升起,这是一天中最凉爽的时候了。我一路踱到后院去,这所宅子是我新建的,早先的宅院连同爵位一起让给了弟弟。其实簇新的宅院更适合我这种胆小的人,更适合我这个天天和刑徒打交道的大汉朝廷的廷尉。这听起来似乎有些滑稽。

庭院里由雕花墙那边传来琅琅的读书声:“利而诱之,乱而取之,实而备之,强而避之,怒而挠之,卑而骄之,佚而劳之,亲而离之。攻其无备,出其不意。此兵家之胜,不可先传也……”

我听出是陈汤的声音,他前段时间从河西回来了,面目黝黑,好像饱经沧桑的样子,我问他这几年干了些什么,他也只是敷衍,可能过得很不顺心,羞于开口罢。他向我要求暂时在府中借住一阵,等租赁到房子再搬出去。看着他衰老了很多似的面庞,我想起了当年他在监狱里向我滔滔不绝的样子。时光催人老,确实如此。

这时我心里突然异常地兴奋起来,如果说几年前我还没有能力帮他的话,现在我或许可以做到了。

于是我从墙壁后转了出来,对陈汤喊道:“子公君,这么早就起来读兵法?”

他看见我,赶忙把竹书挟在腋下,躬身施礼道:“府君安好,这么早就起来了。”

我笑着指指他腋下的竹书:“不如你啊。刚才听君念书,没想到数年不见,君还是好学不倦啊。当初告诉我在张掖贩鱼为生,恐怕不是实情罢?”

“完全是实情,只是过得实在不顺利,不得已罢了。”他有点颓然。

我道:“如果给君机会,君果然能出其不意,斩首立功吗?”

他苦笑道:“唉,府君休要取笑,下走此生恐怕难以出头了。”

“君无需如此沮丧,原卫尉左将军许嘉昨日被皇上拜为大司马大将军,他谕告我,要我推荐人才,应郎官之选。我决定推荐君。”我说。

他眼睛睁得老大,激动道:“真的?实在太感谢府君了。”但他低头想了想,又迟疑道,“不过,下走秉性脱落不羁,在长安一直受人误解,前富平张侯因为举荐下走为秀才,被奸人构陷,导致削户二百,幽愤而逝,下走一直觉得对不起张侯。”

我笑道:“那君的意思是,怕以后连累我,拒绝让我推荐罗?”

“这个……”他有点张口结舌了。

我知道他心里是怎么想的,他是如此想出人头地的人,怎么会因为怕连累我而拒绝推荐呢?不过客气的话还是要讲两句的。见他这么尴尬,我忽然觉得自己有点过分,就算心情大好,也没必要这么开玩笑。于是我正色道:“其实车骑将军这次对我另眼相看,还要感谢君对我的劝告,当初我的心都险些被复仇的火焰焚化了,多亏君指点我,说好的名声也许比一个列侯的爵位更有用。我听从了,现在果然得到了回报。他说之所以和我结交,都是因为我为人孝悌。”

陈汤有点不好意思道:“哦,那是几年前的事了,也是下走的切身体会啊。当初下走如果肯回乡奔丧,博得一个孝悌的声名,又何至于此呢?那时心里一直想,自己好不容易被举荐为秀才,列为郎选,怎么能千里迢迢回乡服丧浪费时日?虽说服丧为孝之大者,为人子者应当做的。但是身佩官印,轩车怒马岂非更是孝顺吗?只是没想到欲速则不达,反而从此沉郁数年,一直到今天还不得不麻烦府君照顾。”

“君的话可谓至言。真是吃一堑,长一智。”我笑道。我很想问他,如果再一次碰到类似的抉择,他会怎么做。但是一想,何必让他尴尬,于是打消了念头。

他见我没有往下说的意思,又迟疑地说:“府君认为这次举荐我能成功吗?”

“有车骑将军许嘉出面,有什么不能成的?”我肯定地说。

他仍是忧心忡忡:“当今皇帝柔仁好儒,车骑将军既得皇帝陛下的宠幸,情致爱好必定和皇帝陛下差不多,像下走这样的,只怕车骑将军也不会喜欢罢?”

我安慰他道:“你放心好了,昨天我在车骑将军的府第,意外地见到了一位客人,让我明白,车骑将军实际上很喜欢勇敢有才的人,和皇帝陛下一味的柔仁好儒相比,是不完全一样的。况且就算皇帝陛下自己,也未必完全不喜欢能征善战的猛士,只是天下还算太平,不需要大肆用兵。所以当年孝文皇帝才会感叹:『使李将军,遇高皇帝,万户侯何足道哉?』如果天下真有猛士,能帮皇帝守边,使大汉江山永无边患,就算是皇帝也会胸怀激荡的。”陈汤两眼放光:“哦,那位客人是谁?”

“前辽东太守甘延寿,你听说过吗?”我道。

“『翼虎』甘君况,当然知道,他的名气实在太响亮了。”陈汤马上应道。

我笑道:“是的,不过他也是废居家中多少年了。”

陈汤道:“可惜,这么一位以骑射闻名天下的羽林郎,据说他射箭的水平超过当年的飞将军李广。不知道是真是假?现在他也应该有五十岁了罢。”

我说:“岂止是骑射第一,他的替膂和跳跃的能力也远迈同侪,二十五年前,先帝在上林苑豫章观举行羽林健儿武艺大试,甘延寿一试成名,一百斤的石头,他竟然投了几十步远;九尺高的羽林亭楼,他也可以一跃而过。先帝因此对他大为赞赏,当场拜他为郎。接着,他又在手搏大赛中击败所有对手,升迁为期门郎,不久再升为太原令、上郡都尉、安定太守、辽东太守,连匈奴都怕他,听说他当太守的地方,匈奴人根本不敢犯边,称他为『翼虎』。”

陈汤叹道:“这就是『翼虎』称号的来由。我大汉开边万里,可是如此健者,却也不得不闲居。二十五年前,那时我还只有八岁,真是光阴似箭。当年雄心勃勃的孩子,在瑕丘县骚亭听过多少名将的风流逸事,现在已经磨得毫无锋棱,像猪狗一样只知道吃喝了。”

我很能理解他的感慨,初次见到陈汤的时候,总觉得他有点玩世不恭,现在重新见面,感觉他性情颇有变化,毕竟已经年过三十,如果还像少年时候那样轻薄,那就真的不可救药了。总的来说,我对他的印象算是越来越好。

“大丈夫建功立业,现在还远未为晚,何必沮丧?甘延寿现在快到知天命的年龄,照样雄心勃勃,冀图再起,你现在不过三十挂零,何必如此沮丧?”

陈汤赔笑道:“府君说的也是。对了,不知甘君况是什么原因事败的?既然皇帝如此赏识他,应当步步高升才对。”

我摇摇头:“汉家律令残酷,除非恭谨守成,稍有才华的人想要奋发向上,都可能招致祸患。何况一朝天子一朝臣,今上即位之后,宦官受宠,连皇帝的师傅萧望之将军都被构陷自杀,何况别人?甘延寿也在前年被御史劫奏为残杀百姓,以冒军功,下狱论死,幸亏车骑将军和中书令石显对他很是赏识,才得以财货赎为庶人。所以车骑将军这次把他招致府中,以便有机会再向今上推荐。”

“连中书令也赏识他?那他怎么会沉郁下僚?”陈汤惊讶道。

我知道陈汤的意思。若说中书令石显,的确是比许嘉更为炙手可热的当朝红人。他不过是一个宦官,却深得今上的信任,多年来执掌内廷枢机。今上因为爱好音乐,沉迷其中,无暇管理政事,又信不过外廷朝臣,而宦官居内廷,很少有机会和外廷朝臣勾结,所以凡是朝臣所上奏章,全由石显批覆。有些朝臣看不起石显,上奏疏劝谏今上,最后都被石显找藉口害死。自从今上即位以来,不过七年之间,先后死于石显之手的朝臣就有前将军萧望之、太中大夫张猛、特诏贾捐之等,所以现在朝廷公卿对石显都畏之如虎。其实今上何尝圣明?除了本性仁厚这一点外,其他方面比先帝差得远了。当然我也只敢腹诽,这些看法在任何人面前都不能出口的。

“你也知道中书令权倾一朝?”我微微笑道。

他也笑了:“天下谁人不知,下走有时逛逛市集,就经常听见童谣唱这些事。”

“哦,说说看。”我一向不喜欢逛市集,同僚们又绝对不敢议论石显,所以有关他的童谣我还真没听过。

※※※

※※※

【十三】

他看了看四周,迟疑道:“不知道方便不方便。”显然他也有所畏惧。

我说:“这园中除了你我,再无别人,无妨。”

他道:“那好。有首歌是这么唱的:『牢邪石邪,五鹿客邪!印何累累,绶若若邪!』”

我心下感叹,百姓也不都是愚民,朝廷中的是非他们其实是看得很清楚的。歌谣中的“牢”指中书仆射牢梁,“五鹿”指尚书令五鹿充宗,这两个人是石显的左膀右臂,三人成党,遮蔽天下,很多品行不佳的人都对他们逢迎勾结,以便求官,由他们手中发出去的朝廷印绶不知凡几。

陈汤见我俯首不言,又问道:“府君刚才说甘君况得到中书令石显的赏识,为什么又会沉郁下僚呢?”

我说:“这件事说起来很有趣,这石显有个姊姊,前年寡居在家,她一向崇拜武将,说是从少女时就听说甘延寿的威名,把他当作心中的偶像。只是出身贫苦,哪里想到有朝一日自己能够富贵到这种地步。她听说甘延寿新近死了妻子,于是蠢蠢欲动,向弟弟请求,希望能嫁给甘延寿为妻。石显是济南人,自小就依附姐姐,对姐姐的要求无不听从,于是托人向甘延寿提亲,希望甘延寿看在自己对他有救命之恩的分上,能亲上加亲。哪知甘延寿那时初败,仍旧非常自负,以为自己被免为庶人仅仅是一时的挫折,如果和宦官结亲,实在有辱声名。加上石显的姊姊年龄半老,又无姿色,所以委婉回绝。石显大怒,从此甘延寿就再也没有起来的机会了。”

陈汤若有所思:“哦,原来是这么回事,既然如此,就算车骑将军想要推举他,只怕也过不了石显那一关啊。”

“话虽然这么说,但是近来情势颇有不同,只怕石显想阻止也不行了。”

“什么情势?”

我说:“你还不知道罢,近来西域危急,郅支单于斩杀汉使者谷吉,又联合康居国,两家联合出兵,击破乌孙等我大汉西域属国。西域属国国王一致上书,希望汉廷立即发大军征讨,朝廷驻扎在车师南庭屯田的戊己校尉被郅支单于兵马隔离,也成危殆之势,如果皇帝不尽早决策出兵,只怕孝武皇帝当年征伐来的土地又会被匈奴夺去,胡马也很快会遨游长安郊外了。现在朝廷正在苦思对策呢。”

陈汤却一点也不惊讶:“嗯,这件事我也听说了。只是皇帝陛下柔仁好儒,朝中执政大臣也多是儒生,只怕除了躲在庙堂苦思,也别无办法。更何况我大汉国势也不如前,自从赵充国将军去世之后,只怕朝中也没有攻战敢任、有勇多谋的将领了。”

“君认为甘延寿将军也不行吗?”我惊奇地问道。刚才他还对甘延寿夸奖有加,怎么一下子就换了口吻呢?我不能理解。

“甘君况虽然勇武,但未必是大将之才。”陈汤语气显得颇为遗憾。我有些不高兴了:“何以见得?”

陈汤似乎察觉了我语气中的不满,歉疚地说:“府君不要见怪。甘君况虽然孔武有力,有万夫不当之勇,但是做一军主帅,不是光有武勇就行了的啊。当年飞将军李广威震匈奴,但独当一面领兵征讨匈奴时,无一次获胜,有一次甚至被俘,全军覆没。最后一次竟失道不能按时期会,畏罪自杀。难道不正说明了这一点吗?”

“可是甘君况为上谷、安定太守时,匈奴不敢犯边。”我虽然觉得他善辩,但仍是不服气。

“当年李广也被匈奴称为飞将军,李广为右北平太守时,匈奴也不敢犯边,这并不能说明什么。能守未必能攻啊。”

“那么,君的意思是,我大汉真的没有人,只能忍辱负重了?”我语带讥讽地说。

他却一点不以为意,厚着脸皮笑了笑,道:“也不尽然。如果朝廷实在找不到合适的人领兵,如仆亦可。”

【十四】

可能正如陈汤所料,我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当我把陈汤推荐给许嘉时,许嘉开始还比较高兴。但是过了几天,他又把我召去责备道:“我因为信任君,让君向我推荐有才华的人进宫为郎官,没想到君却给我敷衍塞责。”

我赶忙辩解道:“下吏推荐的陈汤的确在以往的伐籍上有污点。不过这个人也的确很有才能,前富平侯张勃当年和下吏知交密切,从容之间经常夸陈汤多谋略,善属文,记忆力过人,下吏当时也不以为然。后来下吏和他接触交谈之后,才发现果然丝毫不假。君侯既然命令下吏举荐人才为郎官,而人才不一定要品德无亏,当年陈垂相有盗嫂受金之谤,而六出奇计,终于佐助高皇帝定天下,功劳炳耀青史。设使当年高皇帝只斤斤计较于品德,又怎么能使天下英雄人尽其材呢?”

我的滔滔不绝似乎打动了许嘉,他的眉头舒展了:“君说得固然对。不过世易时移,当年天下动荡,高皇帝为了定天下,才不得不忽略道德,唯才是举。如今大汉定鼎已经一百多年,天下太平,自然要回归根本,以品德为先了。

我不甘示弱,知道如果这次举荐人才失败,那就必然会让他看轻了,以后也很难得到重用。我立刻接过他的话头道:“不怕明将军责怪,下吏且问明将军,如今天下果真太平无事吗?”

许嘉沉默不语。

看他沉默,我又急促地说:“近年来频频日食,山崩地震,夏霜常起,冬雷频震,水旱灾难也连绵不绝,谷穗多年来不得丰收。以致盗贼遍地,刑徒满市。前年西羌反叛,事实上至今也未肃清。明将军认为现在是治世还是乱世?”

我顾不了那么多了,要当更大的官只有冒险,要因循守职则只能平庸一世。虽然我已经是廷尉,秩级也不算低,但那主要还是靠先人的荫庇,我必须以自己的才能让主事者赏识,以博取封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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