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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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山海还向李士群和毕忠良提供了飓风队的情报。飓风队是军统派往上海的特别行动队,专门刺杀汉奸,手段千变万化,几乎都是一击而中,很少有落空的。其实关于飓风队及各路自发组织的暗杀小组的情报,唐山海提不提供,陈深都了然于胸。汪精卫政府成立前一年的冬天,郑苹如就在戈登路西伯利亚皮货店刺杀过76号头子丁默邨,但是没有成功。政府成立后没多少日子,又有好些官员丧命,连亲汪亲日的青帮头目张啸林也没有幸免。半年后,最可怜的傅筱庵市长在家中被人用菜刀割了头。所以陈深十分感叹,当官实在是一件风险极高的事。

当然,陈深的风险也是极高的,他不知道飓风队已经把他列为毕忠良的红人,也就是列入了即将锄杀的重要目标。陈深将要面对的是四面楚歌、孤立无援的状况,没有人能帮得了他。陈深一直看着徐碧城,徐碧城的目光终于转过来了,她微笑着举了举手中的杯子。陈深也举了举手中的格瓦斯瓶子,他眯起眼睛笑了,露出一排整齐的白牙。

宴席散去的时候,陈深借装走在徐碧城的身边。他很想说些什么的,但是想了好久,不知道应该说什么。最后他失望地看着徐碧城挽紧了高大英俊的唐山海的手臂,留给他一个郎才女貌的背影。他突然想起了青浦特训班的春天,徐碧城剪着干净的短发,像一缕春风一样如期而至地吹到他的面前。徐碧城的一只手从屁股后头伸出来,手中是一把亮闪闪的十孔布鲁斯口琴。

徐碧城露出一排小碎牙,笑着说,老师,这是送你的口琴。

这时候陈深的心中涌起万般凄惶,在虚拟的口琴声中,满眼都是当年明晃晃的阳光和明晃晃的徐碧城。忘掉她!他认为,此刻他十分想见的不是徐碧城,而是李东水。

这天晚上,陈深坚定地去了巨泼莱斯路一座叫将军堂的破庙看李东水。那儿住着几十个孤儿,这座小小的孤儿院是从龙华搬过来的。因为战火,孤儿院越来越不景气,有时候连粮食也供应不上。李东水的小名叫皮皮,是陈深一直都会去看望的孩子。他甚至和孤儿院达成了共识,有那种结对领养的意思。皮皮以前是妈妈带的,但是皮皮的妈妈在日本人攻进上海的那一天失踪了。按照陈深的猜想,一定是死于三八大盖射出的某颗子弹,或者是死于某一发炸弹的弹片。皮皮的一条腿也坏了,受过枪伤,小腿上留下一粒肚脐眼一样的疤痕,像一只睁不大的眼睛。那个日军如破竹一般攻进上海的夏天,一定给皮皮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以致于他一点儿也不喜欢说话。他已经九岁了,却在脑后垂着一条粗而长的辫子。事实上他的眼睛很大,皮肤细腻,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他是个女孩子。但是他却穿着一套格子小西装,实足的上海小K。陈深经常让他跑步,他不愿跑。他的腿伤伤到了筋脉,跑起来就会痛得满头大汗。

但是陈深却仍然让他跑。陈深咬牙切齿地说,你跑!你要是不跑,有天你就会废了。

那天在将军堂长着野草的院子里,陈深抽着樱桃牌香烟,和皮皮安静地在一块大石头上坐了一会。陈深的手伸过去,一把揪住皮皮的长辫子笑了。陈深走的时候,把一张纸币塞在皮皮的手心里,然后他看着皮皮一瘸一拐地走进将军堂。这时候陈深突然发现,他竟然和皮皮之间没有说上一句话。

从将军堂出来的时候,陈深叫了一辆黄包车回家。陈深的家在苏州河边一片叫仁居里的民居中,当他从黄包车上下来的时候,看到李小男拎着一只旧皮箱站在路灯下。她的脸青肿一片,眼睑四周黑了一圈,很像是熊猫的眼睛。看到陈深的时候,她微笑着。陈深不说话,只是看着她。终于李小男抽动了鼻子,十分委屈地流下了眼泪。

那天她跟着陈深回了家。陈深把床让给了她,她很快蹬掉了鞋子,穿上陈深的大拖鞋,像屋里的女主人一样,把旧皮箱里的衣服胡乱地拿出来往大衣柜里挂。陈深默默地看着这一切,他终于忍不住了,说这儿是我家。

当然是你家。李小男边挂衣服这认真地说,放心吧,我就住一段时间,做男人要大气些。

你身上的伤怎么回事?

李小男转过脸来,神色随即黯然。她告诉陈深,因为她在片场和地痞浦东三哥抢一辆黄包车,因为她骂了浦东三哥瘪三,所以她被浦东三哥打了。赤佬,他就是一个赤佬,李小男气咻咻地喷着粗气说。

活该。陈深咬着牙训斥,你有什么本事去骂一个流氓?

李小男的脸拉了下来,她盯着陈深看,最后痛心地摇着头。算我白认识你一场,你完全是一个不讲义气的男人,我还梦想你娶我做小呢,我完全是看错人了。李小男表情夸张地说。

李小男就这样在陈深家里住了下来。她说她已经没钱付房租了,而且她演的片子,明星公司一直没有给她片酬。但是陈深认为这话里有水分,他一点也不相信李小男是个演员,连三流演员也不会是。那么拙劣的演技,让她演什么?演淑女不可能,演舞女也不是十分得像。但是不管怎么说,陈深还是把她当成了妹妹。他把床让给了李小男,自己睡在沙发上。

第二天清晨,陈深从沙发上醒来的时候,看到李小男赖在被窝里,只露出一丛黑色的头发,像水中漂浮的水草。陈深想,这么懒的女人,怎么会嫁得出去?

陈深带着扁头和几个兄弟去了六大埭明星公司的片场,在摄影棚里果然看到了打扮得乡里乡气的李小男。李小男演的是一个丫环,她甚至都不用开口说话。她的目光越过小姐高贵的头颅,看到了眯着眼睛朝她笑的陈深,她的心里就碧波荡漾了一下。休息的时候,她突然找不见陈深,陈深其实在不远的角落里喝格瓦斯和抽香烟。

浦东三哥是被扁头带人堵在片场厕所里的。他红着一张脸,大概是喝多了,对着厕所里的镜子不停地喷着粗气。然后他血红的眼睛从镜子里看到了好几个黑衣人站在他的身后,他大概是感觉到有些不妙。就在他要离开的时候,一只手伸出来拦住了他。

李小男左顾右盼找不见陈深的时候,几名场工上来和李小男开玩笑。李小男说死到一边去,这时候她看到不远处像雨后一株突然冒出来的笋一样的陈深,正朝她举了举手中的汽水瓶子。陈深摇摇晃晃走到她面前,拉住她的手说你跟我来。那几名正和李小男讲着荤话的场工没让陈深走。场工说,侬啥个意思?

陈深眯着眼睛笑了,说,我是杀人的,不信你问小男。

李小男重重地点了一下头。几名场工大笑起来,有一名场工突然伸手,从陈深的口袋里摸出了一把剃头剪子。场工们再次大笑,他们觉得用理发剪子杀人,实在是一件令人感到滑稽的事。瘪三,猪猡,赤佬,他们欢叫着,其中一名场工还伸手推了一下陈深的脑袋。

陈深的心中充满着无限的忧伤,他不平地叫了起来,你把我的头发弄乱了。场工又一次伸出了手,这一回却从陈深的腰间摸出了一把手枪。

陈深认真地说,保险打开了,真的会走火。

场工瞠目结舌,赶紧把理发剪子和手枪塞回到陈深的手中。陈深不再说什么,一把拉起了李小男的手,直往男厕所里闯。男厕所的门打开的时候,李小男看到浦东三哥躺在地上,左脸贴着地面,右脸被扁头的脚给踩歪了,不停地流着口水。他腮边的一根痣毛,显得十分突兀,这让陈深感到很不舒服。他蹲下身,掏出理发剪子细心地剪去了那根痣毛,然后站直了身子,像是完成了一件重大的任务似的。

那天李小男提起穿着高跟鞋的脚,狠狠地踩在浦东三哥的脸上。浦东三哥惨叫一声,在他晃荡模糊的目光里,看到这些黑衣人腰间都鼓出了一块。他突然明白,这些人不是杜月笙的手下,就是黄金荣或者虞洽卿的人。他绝望地闭了一下眼睛,看到李小男吊着陈深的脖子走出了男厕所。陈深的声音仍在他的耳边,陈深说,以后敢欺侮我妹妹,让你吃枪子。

这个令李小男感到无比欢乐的日脚,她一直都想哭一场。她其实差不多就像是一个孤儿,她第一次感受到有大哥,或者说有男人保护的好处。那天晚上她喝了好多酒,显然有些兴奋了,所以在回仁居里的时候,一路都在大声地唱着歌。相反陈深却一言不发,听着李小男像疯婆一样唱春季到来绿满窗,也唱好一朵美丽的茉莉花。然后他们踩着一地的歌声踏进了家门。

李小男又一次甩掉了脚上的鞋子,穿上陈深的拖鞋走到一把热水瓶边想要倒水。李小男的手伸向热水瓶,就在她拎起热水瓶离桌面三寸的时候,被陈深喝止了。陈深说,不要动。

李小男像定格一样,定在这个冬天的夜晚。她一动不动,手拎热水瓶回头张望着。电光石火之中,陈深发现了本该放在地板上的热水瓶现在出现在桌上,他走近李小男,俯下身去,看到了热水瓶下面的一根纤细的线。无论放不放下热水瓶,无论剪不剪断这根线,这颗绊雷是肯定要被引爆了。对于青浦特训班侦谍组的教员来说,陈深对这个简单的引爆装置太熟悉不过了。他就那么蹲着身子,仰起头看着瞠目结舌的李小男笑了。

不要动,是炸弹。陈深重复着。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办,索性在地板上一屁股坐下,掏出樱桃牌香烟抽了起来。他们一直都没有说话,后来李小男怯生生地说,我还不想死。我们公司要包装我,下一部戏让我和国华公司的周璇配戏。陈深狠狠地抽了一口烟,将烟蒂在皮鞋底上掐灭,然后他站起身来恶狠狠地说,死到临头你还在这儿掀啥浪头!

那天陈深接过了李小男手中的热水瓶,让李小男迅速地退出门外。然后他的手一松,同时跃向了开着的门。一声巨响,屋子里烟雾弥漫,墙被炸出一个大洞,桌子散架,玻璃窗上的玻璃被震得支离破碎。在门口不远处,陈深紧紧地压着因为不放心他而折回来的李小男。李小男的眼睛圆睁着,抱着陈深的头拼命地晃动,你有没有死,陈深你有没有死。

那天晚上围拢来好多邻居。他们显然被吓坏了,有的还披着棉被,在被窝里不停地抖动。陈深站起身来笑了,说没事儿,我屋里一个大炮仗不小心被我点着了,大家回去睡觉,冻坏了我赔不起。

那天晚上陈深和李小男狼狈地站在屋子中央,像两只无所适从的秋天的蚂蚱。屋子里被炸得一片狼藉。李小男蹲下身整理着她那只被炸破的皮箱,几张唱片从这只破麻袋一样的皮箱里掉了出来。陈深弯腰捡起那些上海百代公司出品的唱片,里面全是周璇的歌。陈深笑了,手中举着唱片说,和你合作拍戏的就是她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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