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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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漫长的下午,梅娘泡了一壶茶,两个人在空荡荡的房子里喝茶。苏响终于搞清楚梅娘凑了一笔钱,甚至当掉了最值钱的祖传的一只玉石鼻烟壶,是为了让她用这些钱去打点救人。

苏响说,你怎么知道我能救人?

梅娘说,我知道,你听我先说完。你要找的人是陈淮安,名动上海的大律师。我们查到他是扬州江都人,而且他父亲和你父亲在年轻的时候很熟。我们给你准备一份厚礼,去见陈淮安父亲,当然主要是为了见陈淮安。需要救的人叫唐海洋,是地下交通线新来的一号线负责人,刚到上海就被公共租界警务处的人逮捕了。

苏响终于弄清楚,因为租界工部局警务处没有唐海洋的什么犯案证据,准备放人。但是76号汪伪特工总部行动队队长龚放也正在极力运作,希望让工部局警务处把唐海洋引渡给他们。而最为重要的是,尽快和陈淮安搭上线,这个大律师有能力把唐海洋从租界警务处捞出来。

梅娘后来点起了烟,她把脚搁在桌子上,苏响能看到梅娘脚上的皮肉还是雪白的。她想或许年轻的时候,梅娘果然是风姿绰约的。这个开了一家书场独自一人过日脚,声称书香门弟,老家曾经有过丰厚家产的女人,让苏响觉得充满了神秘。就像她此刻隔着烟雾看到的半透明的梅娘。

苏响隔着浓重的烟雾和梅娘说话,苏响说,组织上是不是没有经费了?

梅娘说,组织上一直缺经费。

苏响站起了身,那你出的钱我会还你的,我家里不缺钱但我没有理由问我父亲去要……等到……胜利那一天吧。

梅娘笑了,日本人不走,就算你家道再殷实,那也不是你的钱。我老家诸暨多少富有,可惜现在败落了,什么也没有了。你坐下吧,陪我聊聊天,知道诸暨吗?

苏响说,不坐了。我不知道诸暨。

梅娘说,那是勾践的老家。

苏响说,我明白了,勾践有一段时间也很穷。

梅娘说,你脑子转得真快,所以你一定能把唐海洋救出来。

苏响说,我试试吧。我走了。

苏响向门口走去,她看到门口那一大片的太阳光,她觉得她太需要阳光的拍打与照射了。梅娘的声音跟了上来,梅娘说,如果你一定要还的话,我只要你还两个字。

苏响站住了,静等着梅娘的下文。

梅娘吐出一口烟说,胜利!

苏响撑起那把杭州产的阳伞,走进了那一地的阳光中。

10

苏响果然认陈淮安家的老爷子当了干爹,也顺利地让陈淮安把唐海洋救了出来。那天苏响对着旧箱子上的手风琴久久不语,她有一种预感,自从她认识了陈淮安,她的生活就开始了变化。她一直都记得第一次见陈淮安时的情景,那天她跟着陈老爷子走进霞飞路陈淮安宽敞的富丽堂皇的办公室,陈淮安一直都在埋头办公。老爷子说,是我来了。陈淮安抬起头朝苏响笑了一下,说我知道。

苏响就觉得,这句话仿佛是对她说的。

那天她穿了件月白色旗袍,头发让“海上花”的一个理发师替她鼓捣了半天。陈淮安看到苏响将用黄纸包着的十根小黄鱼塞进他抽屉的一幕,但是他没有点破,当然也等于没有拒绝。陈淮安的眼睛直直地盯着苏响半天说,你不认识唐海洋?

苏响无法抵赖,她一下子觉得陈淮安不是一个好缠的主,他的目光如锥,脑子敏慧。

陈淮安接着说,三天以后,你来我办公室,我会给你一个结果。

陈老爷子忙追上去一句,你一定要帮她的忙,她父亲苏东篱和我像兄弟一般。

陈淮安皱了皱眉说,我知道。

那时候苏响一直在判断着陈淮安的年龄,39?41?43?听说他单身,那么这个年龄的单身男人,是不是应该有过婚史?

三天以后苏响换了一件苏绣旗袍,施了十分薄的妆,薄得就像是散淡的暮春的一缕风。苏响站在陈淮安的面前微笑着,说,我是来听结果的。

陈淮安说,你这样保持一种姿势站着累不累?

苏响说,不累。家父一直教我这样站着。告诉我结果。

陈淮安停顿了好久以后才说,他出来了。

那天晚上陈淮安带着苏响去虞洽卿路上的米高梅舞厅跳舞。苏响学过跳舞,但是却跳得十分生疏,陈淮安拒绝了金大班给他介绍的舞女,而是拉着苏响一次次地旋转在舞池里。苏响不喜欢跳舞,她觉得陈淮安的手总是汗津津的,这让她不太舒服。从那一晚陈淮安对米高梅舞厅的熟络程度,让她十分明确地知道了,陈淮安一定是这儿的常客。

这个突如其来的舞步纷乱的夜晚,苏响的目光不时扫过一名叫陈曼丽丽的舞女。陈曼丽丽穿着合身的旗袍,其实她是一个长得很标致的女人。看上去她很年轻,有着少许的风尘味。她是被金大班安排给一名银行的高级职员的,她陪着这位高级职员不停地磕瓜子和聊天,原因是这位高级职员的脚是有一些坏的,他并不适合跳舞。但是脚坏了并不影响他好色。他流着口水一次次地把手伸向陈曼丽丽,但总是被陈曼丽丽有意无意地挡开。陈曼丽丽的目光主要停留在陈淮安和苏响身上,等到银行职员离去以后,陈曼丽丽抽着烟一摇一摆地走向陈淮安和苏响的席位。

陈曼丽丽对苏响笑了一下,苏响觉得陈曼丽丽的笑容中有带血的钩子。在这样的笑容中,苏响的心脏忽然就痛了一下。一直到后来陈淮安告诉她,他欠了陈曼丽丽时,她回想起陈曼丽丽的笑。那时候她的心里就浮起阵阵凉意,有的人可以用目光杀人。

陈曼丽丽手里夹着烟晃荡着身子说,陈大律师,我想和你谈谈。

陈淮安说,能不能改天?

陈曼丽丽说,择日不如撞日。

陈淮安想了想说,好吧。那就撞日,我反正无所谓。

那天晚上苏响是一个人回家的,陈淮安不能把她送回去。苏响牵挂着家里的卢扬和程三思,她转过身把背影留给了米高梅舞厅的那些红男绿女,一步一步从容地向舞场门口走去。当她站在米高梅舞厅门口的时候,才发现这是一个细雨中的夜上海,所有的灯光因为雨而显得朦胧。一辆黄包车像是在水中滑行的泥鳅一样出现在她的面前,她上了黄包车说,去西爱咸斯路73号。

车夫身上的车衣已经被微雨打湿了,他的头上戴着一顶毡帽,宽阔如门板的身板在跑动的时候不停地摇摆着。当黄包车在公寓楼下停稳的时候,苏响淡淡地说,你怎么当车夫了?

陶大春摘下了头上的毡帽回过头来笑笑说,还是被你认出来了。

苏响说,我问你怎么当车夫了?

陶大春说,我不在货场做了。

苏响不愿再问,她把一小卷潮湿的钱塞进陶大春的手里,然后走进公寓楼的门洞。陶大春拿着钱,一直愣愣地看着一个旗袍女人走进一片黑暗中。看上去苏响就像是被一堵墙吸进去似的,这让陶大春想起了《聊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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