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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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嘞,我给您老烫上。不是跟您吹,正宗汾河水酿出来的,都是好粮食做的酒曲,咱家的酒为什么与众不同?有个祖传的窍门……”这个卖酒的是个二十出头的小伙子,嘴皮子来得,也靠这张嘴招揽回头客。他正喋喋不休地说着,一抬头见是这街里有名的“煞星”,顿时吓得一哆嗦住了嘴。

太谷县虽然没人亲眼见过,但都传说这个一年到头挡着半张脸的歪帽是个杀人不眨眼的魔王。卖酒的不敢怠慢,手脚利索地烫好两角酒,把带长把的锡酒斗隔着老远往前一递。见歪帽一仰脖喝了一半,抹抹嘴没说不好,这才放下心来。

“什么窍门?”歪帽喝了一大口后,就一点点慢慢品着。卖酒的早想收摊,可又不敢催,等了许久正在心焦,歪帽忽然开了口。

卖酒的一愣,睁大眼睛看着他,心里砰砰直跳,不知什么地方惹到了他。

“方才你有说祖传的窍门?”

“啊?啊……爷说这个呀,嘿嘿,别人酿酒都从汾河边打水,我家酿酒是特意驾船到河中流,用铁桶沉到河底,打上来的河心水,特别的甘冽纯净,酿出酒来味道也大不一样,口感甚好,后劲儿绵长。”以往他说到这儿,后面都要跟上一句“您老喝好了,常来光顾!”今天可把这句省了,心想这煞星的铜钱我可不敢赚,赚了都不敢花。

歪帽听了,嘴里嘟囔了一句:“好酒正应该存起来慢慢喝,怎么能一次都喝光呢。”

卖酒人都备有外卖用的土陶瓶,见说忙拿过一个,却见歪帽手一倾,酒斗里剩下的酒尽数洒在地上渗入土中。卖酒人还以为他嫌酒不好,呆呆地不敢说话。歪帽从袖口摸出十个大钱的酒钱,往案上一丢,向南边走了。

卖酒的看看那十个铜钱,又看着歪帽的背影,疑惑地摇了摇头。

歪帽走出两个街口,在转弯处忽觉脚下一绊,踢的却不是石头瓦块,乌漆麻黑的,恍惚是个人躺在地上。他没有理睬,迈步从这人身上跨过,没想到又踩到了另一个人的身上。这人却不干了,伸手把歪帽抓住,口中“嗬嗬”作声,不依不饶道:“踩我,谁踩我?连个觉也不让我睡好,我有钱,无数的钱,买来天兵天将杀你!”

歪帽从腰间摸出火折子,一晃间便认出来,抓着自己不放的这人是太谷县街上有名的“乔疯子”,还有个外号叫“乔大财主”,据说是个破落的世家子,万贯家财都败光了,整日穿着破衣烂衫说自己富甲天下。

“乔疯子”并没惹来歪帽的注意。他一伸腿把这疯子蹬开,刚要走,眼角余光一扫,立时便是一皱眉头。

古平原!

旁边那人正是古平原。就见他蜷着身子,穿着一件单衣,身子靠着一堆已经燃尽的灰堆,已然沉沉睡去。

歪帽眯起眼睛看着他,他的眼睛竟比黑夜还要深邃,望去如同不见底的潭渊,里面却闪着丝丝的寒光。“乔疯子”本来还要闹,见了他这副慑人的模样,缩了缩头,往角落里避风的地方挤挤身子,不多时便打起了鼾声。

所以他没有看见,歪帽的表情渐渐起了变化,也许他的面容没有丝毫改变,可是眼神中却渐渐带了一丝悲悯。

远处街上,那卖酒的将两个酒桶架在车上准备收摊。他刚要收起烫酒用的泥封火炉,一抬头就见歪帽无声无息地又站在自己面前,登时吃了一吓,差点一屁股坐在地上。

“给你的。”歪帽丢了一块碎银子在地上。

卖酒的眨巴眨巴眼睛,这块散碎银子足有二两,自己卖一个月的酒也赚不到这么多钱。“爷,您这是?”他犹犹豫豫地问。

“去办件事!”歪帽的语气是不容置疑的命令。

第2章

忍要忍到极致,退要退到彻底

古平原迷迷糊糊间觉得鼻端发痒,打了个喷嚏,人一下子醒了过来。就见一张胡子拉碴的脏脸从自己面前迅速退去,还不住地发出“咯咯”的笑声。

古平原揉揉眼睛,望了望四周,只见天光已然放亮,街上行人三三两两走过,不时对自己指指点点。他只觉得头疼欲裂,双手撑在额头,用手指按着太阳穴,好半天工夫才慢慢回想起昨晚的事情……

古平原走出县衙,回头望望那盏漆黑夜色中闪亮依旧的“公道灯”,心下茫然无措,不知道应该去什么地方才好。他痴呆呆地站在县衙门前,直到衙役来撵,这才脚步沉重地一步步走开。走虽走,却漫无目的不辨东西,心里面更是五味杂陈酸楚难当。

他恨!恨自己无力拯救常四老爹,任他落入大狱受尽折磨。

他怒!怒王天贵心狠手辣,为了一己私利竟如此不择手段。

他愧!愧方才一念之差,把持不定枉为读过圣贤书的举子。

他怨!怨天道不公,自己九死一生得胜归来却是如此下场。

他越想越是心灰意冷,脚下越发如灌了铅一般,懒得再走又不想停步。就这么茫茫然走着走着,在转过一个街角后突然脚下一绊,他神昏智迷,哪里反应得过来,“咕咚”摔倒在地。

他摔了不打紧,地上却紧接着坐起一人。天才刚刚黑透,这人就已经睡得昏天黑地,揉了揉眼睛一把拽住古平原涩声说:“踩我……干嘛踩我……”

古平原自觉理亏,却又懒得道歉解释,挣了两下没有挣动。那人见古平原挣扎,越发拽得紧了。古平原就在这一刻忽然觉得了无生趣,也不知怎么回事,往事一件件像走马灯一样在眼前闪过:

父亲一去不回,自己随母亲操持家业。自己还是个半大孩子,却又要照顾年幼的弟弟妹妹。累得筋软骨酥,起五更爬半夜照料农田,给人家打短工,同时还要陪着小心,借雇主家豆大的油灯读书。幸好遇上一位好老师,苦学有成,全村人送自己到村口那一天,老师和家人殷切的目光至今历历在目。好不容易到了京城,眼看有望金榜题名,却一夕蒙冤受屈被发配关外。自己在苦寒之地一呆就是五年,什么罪都受过,一同去的十二名犯人,头一年就死了六个,要不是自己机灵,眼下也是白骨一堆。得了个机会逃进关,却又无意中害死了好朋友寇连材,现在更连常四老爹一家也被自己害得苦不堪言。

难道这一切都是因为我?我是个不祥之人,所以不但自己每每乐极生悲甜中生苦,还连累身边的亲朋好友也在劫难逃!

古平原越想越是灰心,心灰意冷到了极点。方才还在心中哀怨怒骂,此时却是心丧若死,不知不觉中已是泪流满腮。

“莫哭,莫哭!”他失魂落魄地坐在地上,冷不防旁边却有人伸出一只手给他拭泪。古平原侧头一看,是方才那个被他无意中踩到的人。这人大冷天躺在一处勉强避风的拐角处,穿得鹑衣百结,自然是个乞丐。他大概是见古平原哭得悲痛,也就不再追究他无心之过,反倒凑上前温言安慰。

古平原苦笑一下,家财万贯的商贾却是禽兽,一贫如洗的乞丐倒有好心,这世间事真是颠倒黑白。正想着,隐约听见前头有哗哗的流水声,古平原往前走了几步,走过横街石板路,在夜色中看过去,眼前是一条穿城而过的河水,黑沉沉也不知有多深,想必是附近什么大河的支流。

他猜得不错,这正是汾河的一条支流,太谷县城便是在此两岸人家的基础上逐渐演变而来,一城人吃水用水靠的就是这条小南河。别看是隆冬季节,因为城里人每日取水的缘故,临街的这一面河水并未上冻,古平原听到的哗哗水声就来自此处。

然而这人人称善的小南河此时却成了恶水,因为古平原心中萌生了死念!他觉得大丈夫生在天地间,受了这样的侮辱,比在法场吃上一刀还要痛苦。有道是“士可杀不可辱”,自己索性一死,一了百了也就是了,至于其他的事情也管不了那么多了。

想着想着,那条河像是有着致命的吸引力,古平原的脚步就不知不觉往水边挪去。他瞪着眼看了半天黑黢黢的水面,心一横眼一闭就待跳下,心说:“过了奈何桥,饮下孟婆汤,什么都不记得便可再投胎去了!”

别看小南河的水不深,古平原这一跃下也是有死无生。一则水凉刺骨,二来不远处还有冰面,卷到冰层底下岂有活路?就在这千钧一发的当口,后面忽然传来两声叫喊:“哎,哎!”声音还不低,把古平原叫得一愣,不由自主就转头看去。只见方才那乞丐站起身,手舞足蹈向着他这边连连招手,又连连指着地下,像是让他过来看。

古平原皱皱眉头,他这时哪有什么心思理会乞丐,有心不过去,又不想带着个疑问入黄泉。等他走回拐角处向地上一看,顿时为之气结。

地上是一堆灰!

大概是顽童在此烤白薯,留了一堆草木灰,并无出奇之处,不知为什么这乞丐巴巴地要自己来瞧。乞丐指指地下,见他不明白,于是趴在地上,小心翼翼地将灰堆细细扒开。古平原好奇心大盛,趋前弯腰定睛看着,就见乞丐把灰一点点扒开,里面有几颗火星,乞丐从身上拽出一团干树叶树皮,往上一凑,轻轻吹了又吹,居然冒出一股火苗燃了起来。乞丐高兴地咧开嘴笑了,把灰往树叶上拢一拢,在外面罩着手,然后合掌搓一搓,似乎极享受这股暖意,又大张着眼睛,对古平原说:“你也来。”

古平原什么都没听到,他定定地瞧着那团死灰中冒起的火苗,已然是呆住了。他脑中本是一片空白,此时却映入了这一团火光。瞧着瞧着,古平原眼里的火光渐渐超越了地上的火,越烧越盛。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忽然猛地给了自己一记耳光,然后往那“火堆”旁一躺,倒头便卧。他已经一天一夜没合眼,倦意上涌再借着一点点火苗带来的温暖,不多时便在硬硬的石板路上沉沉睡去。

现在一夜过去,自己身边却多了好大一个柴火堆,三横六竖架得有半人高,儿臂粗的柴条有的燃尽,有的还在冒着烟。

身旁生着这么大一个火堆,难怪自己这一夜竟然没受风寒。他疑惑地看看眼前这个乞丐,天光大亮他已经能看清楚,这人脸上挂着痴痴笑意,不仅是乞丐只怕还是个傻儿。

古平原指了指地上的柴火堆,试探地问:“是你架的柴,生的火?”

乞丐摇摇头,冲天上一指:“天兵天将。”

“什么?”

“我有钱,天兵天将帮我生火。”

古平原哑然失笑,果然是个傻乞丐。看来定是他昨夜睡冷了,爬起来生了这一大堆火。

见他不以为然,乞丐倒急了,近前神神秘秘地说:“我有钱,我真的有钱,你不信吗?来,我告诉你,千万别让别人听了去!”说着冲古平原招招手。

古平原一来昨夜受了他的照顾,二来不知底细,便迟疑着把耳朵凑了上去。那乞丐趴在古平原耳边,像是要小声说点什么,却忽然如雷般大喊着唱起了歌:

“莫打鼓莫敲锣,听我唱个因果歌。

那闯王逼死崇祯帝,文武百官一网罗。

……”

古平原冷不防吓了一跳,觉得耳朵被震得嗡嗡直响,继而针扎般疼。他目瞪口呆地望着那乞丐,这人却拍手跳着乐着,一边嘴里念念有词地唱着“……那李闯一去不复返,二人架拐掘地得。那一窖金银留半数,囚徒脱狱方能合……”一边趿拉着鞋一摇一晃地沿着街走了,身后跟了一大群的小孩凑热闹学他。

古平原好半天才回过神,就见街上的人无不看着自己发笑。他也自嘲地一笑,转眼打量了一下四周。太谷县他并不熟悉,唯一走过一次,还是上回常四老爹为了救刘黑塔到泰裕丰去谈判,自己因为在常家等得心焦,又看到常玉儿心急如焚,所以趁夜色出门打听消息,当时夜色朦胧,到底也是不辨东西。此时看眼前一条清可见底的小河,身后十字街,转角处有棵大榆树,树上被人削去一块,用红漆行书刻写着三个大字——“长平巷”。他见离自己不远有个须发皆白的老者,应该是个敦厚人,便上前一揖。

“老人家,请问这长平巷离泰裕丰票号有多远,怎么个走法?”王天贵要他今天一早便到泰裕丰,古平原此时已经不再是昨夜一心求死的心境,反倒是因事触机,另起了一番主意,所以决定如约去走一趟。

老人也是看热闹,乍见他上来问,一愕后连忙回礼,答道:“不远不远,顺着河往西直走,见到一座‘万安桥’便右拐,那就通了鼓楼大街,泰裕丰就在鼓楼大街上,你到了那里一打听就知道了。”

古平原谢过,也不顾旁人目光,就在小南河边掬了一捧冰冷刺骨的河水洗了把脸,自觉精神一振,按照老人家指点的方向往鼓楼大街行来。

鼓楼大街商户云集,是太谷县城内最热闹繁华的一处所在。古平原来到大街上已是旭日初升,酒楼、票号、布庄、杂货行,这些买卖家都在启户摘板做生意。经营早点的小摊也不少,羊杂割、桃花面、莜面栲栳、烂头脑、刀削面,一家挨着一家,锅盖一掀热气腾腾,香气直冲鼻端,特别是刀削面上码上姜丝,倒入小半碗山西人称之为“忌讳”的老陈醋,闻上去就是胃口大开,吃的人更是一边流汗一边大呼过瘾。

在常家养伤时,古平原几乎把这些小吃尝了个遍,那还是李嫂给他做的。当初虽然整日惶惶然担心官兵追赶,比之今日的锥心之痛却也好上许多。古平原的记性甚好,来到鼓楼大街上稍一回想,便记起了泰裕丰的位置,也不需再问人,径直来到这家票号前面。

等到了泰裕丰面前,古平原先就心头一震。当初黑夜来此没看清楚,现在可瞧得分明,就见它临街面宽五间,下面铺着条石方阶,拾阶而上,上面是枣梨木的厚排门,檐下砖雕彩画,上挂彩金的店名横匾——泰裕丰,边上悬着一个亮铜牌,上书篆刻“总号”两字。阳光一晃,光彩耀目。

真是气派!不愧是太谷第一票号。就冲这份门面,通山西也找不出几家。

古平原先前总觉得王天贵不过是个谋人家产的贪婪商人,等到在“白鸽票”上摆了他一道后,更对其起了轻视之心。昨晚一见面,古平原已知其人深有城府,再看他做起来的这份大买卖,便知道自己实在是大意了。王天贵确实有过人之处,否则山西票商甲天下,太谷又三占其一,王天贵如果只凭与官府的关系,绝不可能在商界屹立不倒。这个人做生意,一定有别人比不了的头脑。

古平原把心定了定,慢慢走上台阶。门口有两个伙计正在招呼客人,见古平原过来,其中一个伙计忙问:“瞧您面生,敢问可是初来本号?您是存银子,还是兑银票,或者银钱兑换?知会一声,我告诉您去哪个柜上办。”

古平原本想直截了当地说来见王天贵,话到嘴边忽然起了一个念头,于是不忙答话,转回身走到不远处一家饽饽摊边上。那摊主见来了主顾,满面堆笑,刚要招呼,古平原把手一伸,“这位大叔,实在是不好意思,能不能借我一枚铜钱?”

“一枚铜钱?”

“正是。”

“小伙子,我这儿生意忙得很,你要买饽饽尽管开口,说笑话我可没时间瞎耽误工夫。”摊主摇摇头,转身应承着另一个主顾,“侯记饽饽,京城传过来的手艺,正宗旗人克食,最好吃的就是这玫瑰切丝馅的转花饽饽,五文钱一个,来几个?”

那人讲了价后要了五个饽饽,摊主给他包上金红彩纸打上双扣绳,人家往手里一提,高高兴兴走了。摊主拿了二十几个大钱刚要往围裙的钱袋里放,一转眼就见古平原那只手还在伸着,才知道这素不相识的年轻人是认真找自己讨钱。

“年纪轻轻就学人家出来讨钱!”

摊主原本不想搭理,可偏就事有凑巧,一把铜钱往口袋里放,就从指缝间漏了一个出去,一轱辘滚到古平原脚边,打了个转停了下来。

“罢了,罢了,这一文送你了!”古平原还没说话,倒是那摊主先老大不耐烦,他的饽饽摊生意很好,大概也没把这一文钱放在眼里,连连挥手只盼古平原走开。

古平原恭恭敬敬地一揖,不疾不徐从地上把那枚铜钱拾起,从容对摊主说:“这枚铜钱是我借的,我叫古平原,改日本息一并偿还。”说罢,转身走了。

摊主愣了半响,想骂一句“疯子”,看古平原温文尔雅的样子又骂不出口,末了摸了摸后脑勺,在后面冲古平原嚷了一句:“送利息的时候,别忘了拿口大箱子抬过来!”说完这句自己也觉得可乐,于是“咯咯”地笑出声来,这个笑话他给别人讲了整整一天,后来自己也就慢慢忘了。

古平原再次走进泰裕丰的大门。这时候来票号做生意的人已经不少了,大柜上有三位管账先生正在支应,两边各有两处柜房,做的是大笔的生意,但也限于一万两银子以内,若是过了这个数,通常大掌柜就要出面了。

古平原走到柜台上,说了一声:“立个折子!”

先生答应着取过一本空白折子,提起笔来问了声:“存多少?”

“叮”的一声,清脆悦耳。先生不由得抬眼看了看,就见眼前这个年轻人把一个铜钱抛在柜台上,双目如星望着自己。

“我问你存多少?我好往折子上写。然后你到大秤那边交银子,想存个整数就告诉伙计取夹剪。”先生没好气道。

“这不是放在柜上了吗,你自己看吧。”古平原扬了扬下巴。

“一枚铜钱?就存一枚铜钱?”先生气笑了,“我说你进过票号吗?一个大子就来立折子,别是没睡醒吧?”他故意把声音抬高,让两旁的伙计和顾客听见,大家都哄笑起来,齐齐注目古平原。

古平原脸上一点羞臊的样子都没有。等他们笑完了,他这才沉静自若地道:“存半年,利息就按柜上的利息走,别无说法!”

先生怔了怔,忽然笑得捂住了肚子:“哈哈,可笑,这一枚铜钱也提什么说法,你还以为你是来存十万银子的大主顾不成?”

古平原盯着他不言语。等他笑够了,才道:“一枚铜钱也是生意,立折子吧。”

“哼,这种生意我们不做。”那先生一脸的瞧不起,伸出枯瘦的手指一弹,铜钱被他从柜台上弹出去,落在地上又是一声脆响。

“拿回去给小屁孩买糖豆吧,不够的话,我还可以饶上你一文。”

管账先生话音未落,古平原忽然把手从黑漆大柜台上伸过去,“啪”地给了他一记嘴巴,力气不大,可也登时起了五道红印。

古平原虽然引起了大家的注意,不过谁也没想到他斯斯文文的,居然会出手打人。这下子大堂里人人看的清清楚楚,顿时“轰”地一乱,那管账先生“腾”地站起来。

“打我?反了你了,来人呐,这有贼啊,打劫票号的贼人上门了,报官,快去报官!”

其实只是一个嘴巴而已,不算什么大事。换在别家买卖,这种事不说常有,一年到头也是免不了的。俗语说“龙生九种,人生百种”,有好说话的客人,就有脾气火爆的客人,要是起了纠纷,一般来说都是买卖家本着“和气生财”主动息事宁人。可放在泰裕丰就不一样,都知道这家牌子硬,大掌柜跟县太爷称兄道弟,谁吃了豹子胆敢来这里闹事!泰裕丰的这几个管账先生出门,人人都要敬三分,年头一长,票号里的人俱都带了骄纵之气,没想到今儿一开板,就吃了这么一个暴亏,把这先生气得是三尸神暴跳,一开口就立意不善,不过就是挨了一个嘴巴,竟要污蔑人家打劫,按这个罪名抓到县衙里,不死也得脱层皮。

古平原听了这话,暗自点了点头。看着几个横眉立目的伙计撸胳膊挽袖子朝自己走来,他不慌不忙,稳当当站在当场。古平原这一番搅闹,其实是有深意在其中,一则是看看泰裕丰的底细,二来就像当官坐轿鸣锣开道一样,他也要在自己进入泰裕丰的这一刻,给人留个深刻的印象。

“慢着!”就在古平原想说话时,身后忽然有人先开了口。票号众人忽然都停了下来,本来坐着的也站了起来,不过人人脸上神态不同,有的是低眉顺眼,有的则明显带了几分瞧不起的神色,却又故意掩饰着。

“四姨太早!”

“四姨太!您先请这边避一避,我们拿个贼,别伤了您。”

众人七嘴八舌之后,那四姨太发话了:“少胡说,人家好端端的读书人,平白被你们说成了贼,小心口孽。是吧,古大少!”

古平原听见这个声音心头早就一震,又听她叫自己,于是慢慢扭过头,就觉得脖颈骨嘎嘎直响。

这人当然就是如意。她今天的穿着已不像昨夜那样放荡不羁,裁剪得极为合身的一件蓝色冬袄,风髻露鬓体态风骚,淡扫娥眉眼里含春,笑意盈盈地看着古平原。

古平原一见她,立刻就想起昨晚那一幕,脸上顿时觉着发烫。他明知当时的情形是个套,是如意故意勾引自己,可谁让自己定力不强?古平原心里最过不去的就是这一点。而且他知道如意是受了王天贵的指使,所以心中并不如何恨她。细察自己的心思,竟是存了一份愧疚之意,仿佛如意和自己一样,都是受了王天贵的害,而正因为自己把持不住,所以让如意也受了一番侮辱。

古平原这样的异样心思,如意一点也没猜到。照她的想法,这个人必定是恨透了自己,打虽不见得,搞不好要痛骂自己一番,指着鼻子骂“婊子”也是想得到的事情。不过她出身青楼,打吃这碗饭起,“脸面”两个字揉一揉早当成抹布抛到九霄云外去了,反倒有一丝好奇,想看看这一脸书生气的古平原如何对女人发脾气。

谁知古平原的举动大出她的意料。他调匀呼吸转过身,学着票号中人的称呼先叫了声“四姨太!”,随后一指柜上,“我来赴王大掌柜的约,原想先和柜上做个往来,谁知却被拒之门外。”

如意脸上的笑容慢慢收敛,她实在是琢磨不透这个人,昨晚上自己色诱于他,他不仅不动心,连一盒子钻石都弃若敝履。当时还不觉得怎样,后来细思越想越觉得这样的人别说从前没见过没听过,就算是做梦,也想不到世上会有这样不爱钱不贪色的男人。如意出身青楼,男人见得多了,可古平原对她来说真是个闻所未闻的异类!一夜过去,她心中竟然有了一丝渴望,觉着昨晚上匆匆忙忙对这个男人看得少了,想快些再见他一面,品一品这个男人的心思。

等到真的见了面,看他对自己居然不羞不恼,莫非年纪轻轻真有这么深的城府?见两旁人多,一时也思量不透,如意轻轻摇头道:“生意上的事情我不懂,不过票号打开门做生意,岂有将主顾推出去的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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