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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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楚瀚侧头凝思,他在扬钟山家居住了不少时日,已约略摸清了扬钟山和皇室之间的关系。扬钟山虽深居简出,但一旦皇亲国戚有了什么疑难杂症,则必定来请他医治,他医术超卓,总是药到病除,而且用药精准和缓,从来没有后遗症,因此深得皇帝欢心。皇帝数次想封他为御医长,但都被宫中有权有势的太监以他年纪太轻为由挡下了,而这梁公公便是其中阻挡最力的大太监之一。梁芳不时会派些小宦官、锦衣卫来扬家骚扰,想逼迫扬钟山远离京城,若非忌惮扬钟山的金针神技,早就强行将他驱离祖宅。

  楚瀚想着这些过节,不禁十分担心,说道:“他来向您讨这些事物,多半只是借口,背地里可能还有其他意图。”

  扬钟山似乎从未想到这一层,恍然道:“嗯,你说得是!他老想赶我离开京城,这会儿又来找碴,恐怕真的别有所图。待我出去见他,跟他说个清楚。”便自出屋而去。

  楚瀚一等扬钟山出屋,便翻身下床,穿上鞋子,撑起拐杖,轻手轻脚地跟去。他来到大厅边门上,悄悄从门缝望去,侧耳倾听。但见一个锦衣华服的中年人大剌剌地坐在当中,一张满月脸白净无须,皮肤浮肿,疏眉下嵌着一对三角眼,身后站着十来个锦衣卫,身带兵刃,四周张望,神态嚣张。

  但见扬钟山跨入厅中,行礼道:“梁公公光临敝舍,不知有何指教?”

  梁公公仍旧坐着,也不起身,也不还礼,只抬起三角眼望了望扬钟山,哼了一声,对身边的锦衣卫摆摆手。那锦衣卫走上一步,大声说道:“扬钟山,你胆子可真不小啊!梁公公向你讨几件事物,你竟敢摆架子,拖拖拉拉地不呈上来?你可知罪?”

  扬钟山虽对梁芳和一众锦衣卫绝无好感,但他素来脾气温和,仍旧好言好语地道:“梁公公,我已跟众位说过许多次了,我手中没有血翠杉。那是世间少见的救命神物,据说人在濒死弥留之际,只要闻到这血翠杉的香味,就能有起死回生的功效。我虽曾听说先父说起过血翠杉,但是从未见过,家里更不曾藏有这事物。至于那部医书,敝舍确实收藏了不少医药古籍,但并未一部叫作《天医秘法》。公公若是要找《黄帝内经》、《神农本草经》、《伤寒杂病论》、《金匮要略》,敝舍都有抄本可以奉上。若是要《脉经》和《针灸甲乙经》……”

  梁公公眉头一皱,满月脸上露出不耐烦之色,那锦衣卫立即打断了扬钟山的话头,恶狠狠地道:“我们得到的消息,血翠杉和那本医书,确实是藏在你家中。这是你家老爷当年亲口跟宫中的人说的,绝不会有错。你再抵赖,我们可要动手搜了!”

  扬钟山听他霸道如此,叹了口气,说道:“你们若真要找,我也只好让你们搜了。但是敝舍既没有这些事物,你们就算大搜一番,也不过是白费力气罢了。”

  梁公公始终没有开口,只坐在那儿自顾把玩手中一串鸽蛋大小的翡翠佛珠,任由手下鹰犬代他吆喝。这时他微微欠身,三角眼盯着扬钟山,开口说道:“扬大夫,咱家跟令先公也算有几分交情。咱家忝为长辈,劝你一句:千万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哪。你不肯交出宝物,我还能放过你,但是你窝藏钦犯,却是不能轻饶的大罪哪。”他说话细声细气,但语气中的威胁之意却再清楚不过。

  扬钟山一呆,脱口说道:“什么钦犯?”

  梁公公不再说话,只向一旁那锦衣卫点了点头。那锦衣卫又挺胸凸肚地呼喝道:“我们收到确切消息,说有个三家村出来的娃子藏在你这儿。那可是皇上非常看重的钦犯!那小孩儿跛了腿,你替他治好了伤,是不是?”

  扬钟山顿时醒悟:“他们要找的‘钦犯’便是那小孩儿楚瀚?当初打伤他的很可能就是这些人,现在又来捕捉他,天下怎会有人对一个小孩儿如此赶尽杀绝!”他想到此处,平时温和的脸上露出一丝怒意,摇头道:“我这儿没有什么钦犯。”

  楚瀚在门外听见了,心中极为感动,“我给他带来这场麻烦,他仍如此护着我!”

  梁公公微笑道:“既然没有,那就让我们搜上一搜吧。”也不等扬钟山回答,便挥手让手下锦衣卫入屋搜索。这些锦衣卫最擅长的便是擅闯民居,抄家搜人,这时一个个如狼似虎地冲向后屋,守住四门,大声呼喊:“扬家所有男女老少、仆从佣妇人等,全数出来候命,不从者死罪!”

  借住在扬家的病家听见了,慌忙从房中奔出,都被锦衣卫赶到祠堂中关着,一众管家童仆也被赶到院子之中,由锦衣卫持兵器看守着。

  扬钟山脸色十分难看,他虽可以发射金针制住梁公公和那锦衣卫首领,但他一生从未出手伤害过人,虽身负武功,却不会施用,只能眼睁睁地坐视这些豺狼虎豹在自己家中肆虐。

  众人搜索了一阵,将大宅中所有的人都赶了出来,却始终没有找到楚瀚。这时不仅梁公公和锦衣卫感到诧异,连扬钟山也颇为奇怪:”他们这么多人,怎么竟找不到一个小孩儿?”

  梁公公见揪不出钦犯,不好下台,幸而他早有借口,当下说道:“那钦犯想必已闻风逃跑了。我们原本便是要来搜索血翠杉和《天医秘法》的,这是万岁爷要的东西,大伙儿仔细搜查,一定要搜出来!”

  搜索财宝也是锦衣卫的专长之一,众人如鱼得水,登时冲入屋中翻箱倒柜,砸桌踢椅,乒乒乓乓地大搜起来。扬钟山恼怒已极,再也看不下去,拂袖而出。梁公公知道他脾气温和,不知反抗,便也不阻止,只示意两个锦衣卫跟上监视。

  众锦衣卫既无法揪出钦犯,便也不再看守一众病家和仆从,任由他们离去。这群人原本因贪图便宜而寄居于此,此时眼见扬家大难临头,纷纷卷起铺盖,夺门而出;管家仆人也抱头鼠窜,赶忙将多年来从扬家搜刮来的财物打包起来,潜逃出门。扬家大宅便如树倒猢狲散状,不多时一干仆从病家便都逃了个干净,人声消歇,只剩下锦衣卫在各处乱翻乱砸的声响。

  扬钟山信步回到自己的书房,只见书柜中的医书古籍散了一地,药箱药柜也都被打开,一片狼藉,心中不禁悲怒交集。他蹲下身,想找出父亲最珍爱的几本遗著,在地上翻过一遍之后,竟然一本也找不着。他大为焦急,站起身来,忽然听见头上一声轻响,他抬头望去,屋梁上却空无一人。他低下头,忽听身后一人轻声道:“扬大夫,别出声,是我。”

  扬钟山一惊回头,但见身后站着一个瘦小的身形,正是楚瀚。他无声无息地出现在书房之中,直如鬼魅一般,扬钟山知道他是三家村传人,倒也不太惊奇,压低声音,担心地道:“他们正到处搜索你,你还不快逃出去?”

  楚瀚往窗外看了一眼,见到两个锦衣卫守在门外,低声道:“别担心,他们捉不到我的。扬大夫,我给您带来这么多麻烦,真是过意不去。他们现在以此借口在贵府大搜,搜完也不会放过您的,您应该尽快离开京城。”

  扬钟山茫然道:“离开了京城,我还能去哪儿?”

  楚瀚问道:“您可有叔伯亲戚?令先公去世前,有没有跟您说起可以去投靠什么人?”

  扬钟山摇头道:“我们扬家三代单传,没有近亲叔伯。”皱眉想了一阵,忽然眼睛一亮,说道:“有了,先父往年与大学士文天山交好。文学士有个独子,名叫文风流,我们素有来往。他最近给我写了信,说他住在庐山上结庐读书,邀我去游玩小住。”楚瀚道:“那好极了。您赶紧去庐山找这位朋友,先住一阵子再说。”

  扬钟山除了医道之外,对世事一无所知,更没有出门行走的经验,听说要离开熟悉的京城去往陌生的江西庐山,一时全慌了手脚。楚瀚早已有备,打开那两个药柜抽屉,取出他替扬钟山从管家仆人手中夺回的银两,包好了交给扬钟山,说道:“大夫,这些钱财您带在身上,一路上贴身而藏,别弄丢了。”

  扬钟山见他交给自己这么多钱财,甚是惊讶,连忙推辞,说道:“不,不,我怎能收下这么多的钱?”楚瀚笑道:“这都是您自己的钱,我只不过是帮您取回来罢了。”他望向门外,说道:“门外的锦衣卫不难解决,请大夫发射金针,令那两名锦衣卫昏厥过去便可。”

  扬钟山依言发射金针,正中两人后脑的风府穴,两人登时软倒在地。楚瀚抢出门外,将两个昏倒的锦衣卫拖入书房,踢到书桌之后。他领扬钟山出了书房,快步来到大宅之侧的马房,却见一个小厮抱着一包行囊,背着一箱书箧,正坐在角落等候。原来楚瀚在锦衣卫到处搜人之际,便已着手准备,替扬钟山收拾好了一包衣物行囊,并将扬钟山平时最珍视的医书古籍预先收藏起来,没让锦衣卫搜去或毁坏。他过去一个月曾留心观察,发现杨家有个姓刘的小厮,性情老实忠厚,十分可靠,当其他人都做鸟兽散时,这小厮却乖乖地待在下人房中,楚瀚找到了他,将行囊书箧交给他,嘱咐他到马房去备马等候。

  三人牵了两匹马,准备从边门出去。扬钟山担忧地道:“那些锦衣卫呢?会不会追上来拦截?”

  楚瀚道:“您别担心,我在后仓房门口装了一把大锁,让他们以为里面藏了什么重要的事物,他们这会儿都去对付那锁了,一时不会留意的。”扬钟山听了,不禁大为佩服。楚瀚又道:“他们若是听见马蹄声,追了上来,请大夫发金针解决了便是。”扬钟山点头称是。

  楚瀚让两人从边门溜出,果然没有引起锦衣卫的注意。楚瀚道:“快往南去,到大运河的渡口,上船往南,之后再向人问路,寻找庐山。快去吧!”

  扬钟山一怔,问道:“你不一起来吗?”楚瀚摇头道:“大夫不必担心,我自有办法躲藏起来,不被他们找到。”

  扬钟山颇不放心,但想楚瀚年纪虽小,但行事世故老练,比自己强上百倍,凭着他出神入化的身手,自保应当不是问题,便与他洒泪为别,上马离去。他频频回头,望向楚瀚撑着拐杖的小小身影,心中万分感动;他对病家向来只有照顾和付出,从未想到在自己危难之时,竟有病家会挺身而出,帮助自己逃脱,而且还是这么年幼的一个孩子!他怎知楚瀚天性最重恩情,胡星夜收留他并教他飞技,他打从心底感激;扬钟山一片善心救回他的性命,又替他医治腿伤,他也同样决意以死相报。

  

  第十一章 太监梁芳

  

  楚瀚望着扬钟山的坐骑渐渐远去,这才稍稍放心。他口中虽说“我自有办法躲藏起来”,心中却知道自己必得留下,才能设法阻止锦衣卫追上逮捕扬钟山。锦衣卫很快便会发现扬钟山逃脱,发现之后定会立即追上,凭着锦衣卫在京城周围的势力,加上扬钟山毫无江湖经验,捉回他绝非难事。他心知要救扬钟山,自己必得去面对梁芳和他手下那群穷凶极恶的锦衣卫。虽不久前才被锦衣卫围殴,险些致命,如今却不得不自愿回到锦衣卫的魔掌之中,想到这点,他头皮也不禁一阵阵发麻。他吸了一口气,一咬牙,转身回入扬家大宅。

  这时已是傍晚,一众锦衣卫打着火把,围绕在仓库前,努力对付楚瀚留下的那把大锁,个个满头大汗,忙得不可开交。楚瀚出身三家村,他拿出的锁自非一般人所能开得,这锁不但构造繁复,而且以精钢制成,连刀斧也砍之不断。

  梁芳贪心又好奇,也凑到仓库外来观看,口中不断说道:“快加把劲儿,加把劲儿!里面一定有好东西。说不定血翠杉就藏在这仓房里头哪!”

  楚瀚躲在暗处冷眼旁观,暗暗好笑。忽见一个锦衣卫从前进匆匆奔来,叫道:“扬钟山逃走了!扬钟山逃走了!”显然已发现扬钟山击昏两名锦衣卫,逃出扬宅了。

  梁芳脸色一变,怒道:“还不快去追了回来!”

  便在此时,一个瘦小的身形从黑暗中走出,说道:“梁公公,您刚才可是在找我吗?”

  众人一齐回头,但见一个跛腿小童撑着一对拐杖,站在墙边,衣着灰旧,土头土脑,一张黑黝黝的脸上毫无惧色。

  梁芳不禁一呆,一挥手,众锦衣卫立时上前围住了楚瀚,其中一个锦衣卫叫道:“公公,放走钦犯的就是这个小柴头!”京城人惯用土语,唤乡下人为柴头,楚瀚形貌朴素,确实便是地道的柴头一个。

  梁芳似乎颇为惊讶,一来没想到“钦犯”年纪这么小,二来众人搜了半天也没搜到他的人,他却便自己这么走了出来,自投罗网,莫非有诈?他挥手命锦衣卫将人带到他面前,睁着一双三角眼上下打量着楚瀚,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楚瀚道:“我叫楚瀚。”

  梁芳问道:“你是三家村的人?”

  楚瀚望着梁芳,心中极想知道这太监究竟扮演着什么角色,他原是上官家在京城中的撑腰,但却反目出卖了上官家,甚至派锦衣卫去上官家抄家捉人。他并未从舅舅口中听说过这人,但自己拼凑之下,也知道了个大概,也猜到了什么事情最能引起他的兴趣。为了让扬钟山有多点时间逃脱,此时只能先用话将梁芳钓住,当下点头说道:“不错,我是三家村的人。你派锦衣卫去三家村捉走了上官家的姑娘,如今她已远走高飞了。出手救她的就是我,你们想抓个人抵罪,捉我去便是了,我也正好向公公禀报一件机密大事。”

  梁芳的一对三角眼仍旧凝视着他,满月脸上阴晴不定,过了一会儿,忽然笑了起来,说道:“咱家知道啦。你不是上官家的人,也不是柳家的人,你是胡家的人!”

  楚瀚缓缓点了点头。

  梁芳怀疑地道:“你有什么机密,要向咱家禀报?”

  楚瀚做出神秘状,上前一步,压低了声音,说道:“公公想必很想知晓,三家村藏宝窟的所在,以及龙目水晶的下落。”

  梁芳一听见这两样事物,果然生起了极大的兴趣,半信半疑地望向楚瀚,一时不知该否相信这老气横秋的小童,莫非他当真知道宝窟和水晶的所在?他想了一阵,毕竟无法按捺心中的贪婪,说道:“好!你跟咱家回去。”他望向手下,不耐烦地道:“这门还是打不开吗?还不快去将扬钟山追了回来,叫他开门?”

  楚瀚插口道:“不必追了。”撑着拐杖上前,来到仓库门外,一伸手,翻转两下,便将门上的锁打开了。一众锦衣卫见了,无不啧啧称奇。

  楚瀚回过头,对梁芳道:“这锁是我给装上的,只不过是跟公公开个玩笑罢了。仓库里面什么也没有,你们进去看看便知。我已在扬家住了一个多月,早将他家上下翻了个遍,我们三家村的人可是识货的,梁公公刚才说要扬大夫交出的两件事物,这大宅中都没有,若是有,我老早便已取去,远走高飞了。”

  梁芳对三家村人的能耐毕竟有些认识,不禁便相信了几分,问道:“这里既然没有什么好处,那你又留下来做什么?”

  楚瀚道:“不为别的,只为请大夫治好我的腿伤。如今扬家确实没有什么宝物,你又原本就想逼扬大夫离开京城,现在他失魂落魄地逃跑了,你又何必追他回来?”

  梁芳此时对这小子愈来愈有兴趣,心想三家村藏宝窟和紫霞龙目水晶果然比没有半点眉目的血翠杉要紧得多,不愿分散人力去追捕扬钟山,反而让这小子有机会逃脱;又想他所说没错,自己早想逼迫扬钟山远离京城,现在他的家也抄了,人也逃亡而去,又何必追回?当下对手下道:“别追了,任他去。替咱家押了这钦犯回去!”一众锦衣卫便上前押着楚瀚,离开了扬家。

  楚瀚见梁芳决定不再追捕扬钟山,暗暗松了一口气。他被一众锦衣卫押着往北而去,这一路上那十多名锦衣卫对他看管得甚严,楚瀚左腿伤势未复,需得撑两支拐杖才能行走,本就难以逃脱,而他原也不打算逃脱;一来他生怕梁芳改变主意,又去找扬钟山的麻烦,二来他也很想接近梁芳,从他口中探知多一些的消息。柳攀安当时曾说,胡星夜的尸体是被锦衣卫送回来的,之后锦衣卫更在太监梁芳的主使下,大举出动,来三家村抄上官家。梁芳是万贵妃的得力心腹,也是柳家和上官家的主子,舅舅一直跟他们作对,更让自己出手取得他们垂涎已久的紫霞龙目水晶,莫非舅舅的死与梁芳有关?如今他亲眼见到了梁芳这个关键人物,怎能不利用机会接近他,设法查出真相?

  他自负飞技超卓,以为自己只要跟梁芳进了皇宫,在千门万户之中,自己若要逃脱,应非难事,因此决定留下探索真相。他却不知自己毕竟年轻稚嫩,太过自信,这留下来的决定将给自己带来无数的灾难。

  梁芳虽见楚瀚是个孩子,又跛了腿,但绝不敢掉以轻心,吩咐锦衣卫严加看守,将他押到自己在城中的大宅里去。

  楚瀚见那房子美轮美奂,抬头四处张望,问道:“这是皇宫吗?”一个锦衣卫嘿了一声,嗤笑道:“小柴头没点见识!这是梁公公的宅邸。”

  楚瀚幼年虽曾在京城中乞讨,但对京城诸事所知甚少,只道宦官都住在宫中,却不知如梁芳这般深受皇上眷宠的大太监,早蒙皇恩在城中御赐巨宅居住,因此他晚间并不住在宫里,只在白日入宫伺候皇帝和贵妃等人。

  梁芳十分谨慎,让手下将楚瀚带入屋后一间坚固的石牢,关上了沉重的铁门。楚瀚见那室中有铁铐铁链,还有种种刑具,显然是间牢房,心下暗叫不好。梁芳让他坐在一张凳子上,自己在他面前的太师椅上坐下,仔细打量了他几眼,但见这孩子皮肤黝黑,粗眉大眼,一副傻楞楞的模样,脸上丝毫看不出能说出早先那番话的精明痕迹,心中不免又起疑心,问道:“小娃儿,你几岁了?”楚瀚答道:“我十一岁。”

  梁芳又问道:“你和胡星夜是什么关系?”楚瀚道:“他是我舅舅。”梁芳皱眉道:“我没听说胡星夜有姊妹啊?”楚瀚道:“我是他收养的,他让我唤他舅舅。”

  梁芳心想:“这小孩儿看来土头土脑,但他既然是胡星夜的传人,肚中想必藏有不少秘密,我得好好从他口中问个清楚。”当下点了点头,说道:“你要向咱家禀告的事儿,现在可以说了。”

  楚瀚心中暗暗叫苦:“上官家的藏宝窟被上官无嫣藏起,紫霞龙目水晶被舅舅带走,这两样的下落我都不知道。”当下只能硬着头皮说道:“我想先请问公公,我舅舅是怎么死的?”

  梁芳微微一怔,轻哼一声,说道:“咱家怎么知道?”

  楚瀚仔细观望梁芳的脸色,说道:“舅舅说,如果他的冤情没有洗雪,我就不能将秘密告诉任何人。”

  梁芳疏眉倒竖,冷冷地道:“怎么,你说有话要告诉咱家,难道就是这几句废话么?”楚瀚道:“你有你想知道的事情,我也有我想知道的事情。你若不告诉我,我为何要告诉你?”

  梁芳眨眨眼,忽然仰天大笑,说道:“你这小毛头儿,胆子可不小哪,竟敢跟咱家讨价还价?”他笑完了,脸色转为冷酷,说道:“不知死活的小子,你若不说出三家村藏宝窟的所在,以及龙目水晶的下落,咱家定要让你求生不能,求死不得!”

  楚瀚脑筋急转,心想该编出个什么谎言,先骗过了他再说。不料便在此时,一个锦衣卫悄然进入石室,在梁芳耳边说了几句话。梁芳疏眉竖起,眯起三角眼,望向楚瀚,冷冰冰地道:“原来你是为了放走扬钟山,才用话哄着咱家,是吗?”

  楚瀚向那锦衣卫望去,但见他蒙着面,在梁芳耳边说完话后,便迅速退了出去,身手十分矫捷,浑身上下都透着几分神秘。他正猜想那是什么人,又怎会看穿自己的用意,但见梁芳的脸色已变得十分难看,原来他此时怒悔交集,暗想:“我竟然上了这小娃子的当!他用那两样宝物吊住我的胃口,故意骗我放走了姓扬的。扬钟山身上一定藏有什么秘密,我怎能如此轻忽,白白放走了到手的宝贝!”愈想愈怒,大吼道:“说!扬钟山逃去那儿了?”

  楚瀚眼见梁芳的神情语气,知道自己大祸临头,此时说什么都无法再骗倒他了,只能硬气地道:“我不知道!”

  梁芳勃然大怒,向左右道:“给咱家绑了起来,先打一百鞭再说!”便有几个锦衣卫冲上前,七手八脚地将楚瀚扳倒在地。楚瀚即便飞技过人,但腿伤未愈,又怎敌得过这许多身强体健的锦衣卫?

  这些锦衣卫都是对付罪犯的能手,一将他扳倒,便用牛皮索子将他的手脚绑了起来,一个锦衣卫伸手剥去他的上衣,另一个取出一条小儿手臂粗的皮鞭,向梁芳望去。梁芳点了点头,那锦衣卫惯于整治犯人,望见梁芳的神色,便知道他要重重地打,但不能真打死了,当下举起皮鞭,唰的一声,打在楚瀚的背脊上。

  楚瀚感到背后如火烧般疼痛,咬紧牙根不叫出声来。之后又是一鞭落下,一鞭重过一鞭,楚瀚被打了二十多鞭后,便觉眼前发黑,喉头发甜,晕了过去。半昏迷中但听梁芳冷冷地道:“小子不经打。用水浇醒了,再补上八十鞭,直到他肯说了为止!”

  那锦衣卫用冷水浇醒了他,喝道:“公公问你的话,你说不说?说了便不必再挨鞭子!”

  楚瀚呸了一声,更不言语。那锦衣卫又持鞭往他背后招呼去,打在层层血痕之上,每鞭下去,便喷起一团血雾。楚瀚被打了十多鞭后,便又昏了过去。

  整个晚上,楚瀚便在皮鞭狠打、剧痛昏迷、冷水浇醒中度过,也不知被打了多少鞭,昏迷了多少次,他心中只想着扬钟山回答梁芳的那一句话:“我这儿没有什么钦犯。”他咬牙暗想:“扬大夫不但治好我的伤,更出头维护我,我怎能供出他的去处!”

  直到清晨,鞭打才告一段落。梁芳不耐烦在旁观看拷打,老早歇息去了。拷打的锦衣卫见这孩子硬气如此,自己也打累了,在一旁坐下抹汗休息,望着楚瀚骂道:“小子何必自讨苦吃,打死了也是自找的!”

  楚瀚勉力睁眼,断断续续地说道:“大人有所不知,我……我不过十来岁年纪,根本不知道……不知道什么秘密……也不知道……扬大夫去了哪里……他逃走时又没跟我说……公公是问错人了呵。”

  那锦衣卫骂道:“你奶奶的,不知道还装知道,分明欠打!”楚瀚道:“我……我见到公公威仪好像天神一样,吓呆了,信口……信口胡说……罢了……”

  那锦衣卫也曾审问过不少犯人,大多打个二三十鞭便招了,不招也几乎打死了。这小童被打了两百多鞭还不招,要不就是个硬汉,要不就是个傻子,要不就是真不知道。他见这孩子年幼瘦小,怎么看也不是个硬汉,大约是傻的,或是真不知道。那锦衣卫也懒得再打,天明后便将楚瀚的言语禀报给了梁芳。

  梁芳哪有耐心处理这乳臭未干的小儿之事,也实在不确定这孩子知不知道藏宝窟和龙目水晶的秘密,便对手下道:“再拷问两日,不说,便押去东厂大牢,关他一辈子!”那锦衣卫领命去了。他不敢违背梁芳的命令,却也不愿花太多精神拷问这无关紧要的小毛头,便命人不给他饮食,随便又拷问了三回,多打了六十多鞭,让楚瀚又痛昏了三次,才决定功夫做足,可以交差了,便交代手下将这半死不活的小子扔入东厂大牢。

  东厂乃是有明一代最可怖的衙门之一,与锦衣卫不相上下,在逮捕臣民、罗织罪名和酷刑拷问上,手段比之锦衣卫还要高出一筹。当时民间只要听见东厂派出的“番役”来到左近,那可比大旱或洪水降临还要惊慌,能逃的立即携家带眷远走他乡,不能逃的也紧闭大门,不敢多吱一声。若让东厂番役找上门来,一家人就算不死,也得脱三层皮。如果不幸被逮捕送入厂狱,那更铁定是有去无回,家人牵衣痛哭,悲惨诀别,知道这辈子是再也无法相见了;如果死能见尸,已该拜谢祖宗,有些极其幸运的,还能活着出来,但也多半被拷问得遍体鳞伤,支离病残,离死不远。因此当时厂狱的大门被人呼为“地狱门”,厂狱中的狱卒被呼为“牛头马面”,典狱长便是名正言顺的“阎罗王”。

  楚瀚在半昏迷中被扔入了厂狱,当时他只隐约知道自己的拷打已告一段落,接下来在等着他是如何的人间炼狱,他可是丝毫不知。他奄奄一息地伏在狭小污秽的牢室之中,背后的鞭伤一片火辣辣地疼痛已极。他缓缓睁开眼,只见眼前一片迷蒙灰暗,一股难闻的腥臭味直冲入鼻中。他定睛瞧去,但见囚室角落里堆着一团事物,仔细一看,才看出是一只半腐烂的人手,几只老鼠正围绕着咬啮,之旁还有一堆粪便模样的事物,上面爬满了蟑螂、苍蝇。他腹中一阵翻滚欲呕,却没力气呕出,伏在地上喘息一阵,渐渐习惯了臭味,知道自己身上只是皮肉之伤,虽痛而不致命,也知道左膝渐渐痊愈,并未更受伤害,心中略觉安慰。

  他此时虽身陷厂狱,生存希望渺茫,却感到一股奇异的振奋。他知道扬钟山已经逃走了,也知道自己暂时虚应了梁芳,短期间内他大约不会再来找自己麻烦。只要好好休养,这牢狱未尝不是大好的安身之所。他强忍身上痛楚,暗暗对自己道:“我要报答扬大夫的恩德,就难免得吃一点苦头,这没什么。但教有一口气在,我就不能辜负恩人。”

  过了不知多久,有个狱卒过来踢了一下他的栅栏,粗声喝道:“起来,吃饭了!”从栅栏间扔给他一团脏臭的馒头,放下一瓦罐清水。楚瀚勉强抓过馒头吃了,躺在地上闭目休息。之后数日,每日都有人给他送来馒头和水罐,他有得吃喝,精力稍稍恢复了些,可以勉力撑着坐起身来。

  他的这间牢室两面是土墙,一面是栅栏,呈三角形,狭小非常,仅仅够他屈着身子躺下,坐起来时背脊靠着墙,勉强能够伸直双腿。一面土墙的高处有一扇巴掌大的窗户,透出微弱的光线,有时能听见外面小贩叫卖的喊声,下大雨时也会飘进不少雨滴。这间牢房似乎是临时在墙角加上的,因此特别狭小,楚瀚见到对面和旁边的牢房都是四方形,都比这间大上许多,关的囚犯也多上许多,拥挤不堪。楚瀚心想这间牢房虽小,但自己却能独居一室,也未尝不好。

  他能坐起身后,便摸摸裤子,把藏在裤子夹层中的《蝉翼神功》图谱取出,趁狱卒不注意时,将图谱藏在牢室角落一个干燥的缝隙中。他坐在地上喘了几口气,再将破碎不堪的衣衫撕成数片,在瓦罐中沾湿了,慢慢清洗背后的伤口。他记得幼年时行乞的经验,知道伤口若不洗净,很容易便会感染溃烂。洗净了伤口后,他便动手赶走一众老鼠虫蚁,将牢房中的污秽之物一一清理干净,堆在栅栏边的角落。之后才用水洗净了手,开始吃馒头。

  那狱卒发完吃食回来,见到他坐在小小的牢房中,四下干干净净,不禁一呆,多望了他几眼,没有说什么,只收走了那堆秽物。

  楚瀚就这么每日自行清理伤口,打扫牢房,背后的伤口慢慢愈合,身子也渐渐恢复。

  不多时,时序已入初冬,这日楚瀚躺在牢中,忽听噗的一声,从高高的窗口跌下了一团黑漆漆、毛茸茸的事物,在干草堆中瑟瑟发抖。他心中好奇,低头去看,见是一只刚出世没多久的幼猫,一身黑毛稀稀疏疏,眼睛都还未睁开,大约是出生后被母猫留在街角,不小心滚入了厂狱的窗户,跌入了自己的牢房。这么小的猫儿,离开母亲自是难得活了。楚瀚不禁生起了同病相怜之心,轻轻将小猫捧起,搂在怀中,每当狱卒送水和馒头来,便用手指沾些水,加上浸软了的馒头喂它吃下。

  一个冬天过去,小猫竟也活了下来,长成了一只活蹦乱跳的猫儿,全身皮毛尽是黑色,没有一根杂毛。楚瀚在痛苦、孤独、绝望之中,见到这只幼猫从死亡边缘活转过来,还长得如此健壮漂亮,心中又是安慰,又是欢喜,因它全身漆黑,便唤它为“小影子”。天冷时楚瀚将小影子搂在怀中,互相偎依取暖,一人一猫在牢狱中一起度过了严寒的冬日。

  却说梁公公贵人事忙,早将楚瀚这小娃子忘得一干二净,此后再也没有派人来探问。厂狱中这等被公公们陷害并遗忘了的囚犯甚多,狱卒们习以为常,也不以为意。

  冬天过后,春日降临,牢狱中日渐潮湿,加上密不通风,甚是闷热难耐。几个狱卒见楚瀚小小年纪,不但喜爱干净、手脚勤快,而且样貌老实,彼此商议之下,决定让他带着脚镣出来帮忙清扫牢房,自己也好省点事儿。楚瀚乖顺地答应了,此后便每日戴着脚镣,一跛一拐地去各间牢室清除秽物。他左膝中的楔子已然取出,腿伤也逐渐痊愈,走路已能如常人一般,毫不跛拐,但他仍旧假装跛腿,免得引人注意,也好降低狱卒们的戒心。他到处打扫时,黑猫小影子总跟在他的脚跟之后,将原本猖狂横行的老鼠、蟑螂一赶而尽,其他狱卒见这猫十分管用,便也任由它去。

  楚瀚发现这厂狱中共有百来间牢房,此时还不是“生意”最兴旺的时候,只有一半关着犯人。这儿与一般大牢不同,一般大牢关着的多是真正作奸犯科的强盗和杀人犯一流,这儿关的却都是朝廷高官,被东厂中人诬陷入狱,从此不见天日,病死、打死、饿死者皆有之,情状悲惨,莫以名状。

  楚瀚心中恻然,他只道自己幼年沦为跛腿乞丐已是十分悲惨,此时见到厂狱中的囚犯,才知道“人间炼狱”是什么意思。他无能帮助这些身陷囹圄的囚犯,只能尽量替他们打扫囚室,给他们干净的食物,替他们清洗伤口,以免发炎感染,偶尔坐下听他们泣诉生平,历数冤屈,表示同情之意。他一个十来岁的囚犯兼杂役,能做的也只有这么多,但一众囚犯对他都十分感念,掏心挖肺地跟他说了不少心底话,他也因此对每个囚犯的生平往事知之甚详。

  楚瀚想起扬钟山当时曾说过,两三个月之后,自己的腿伤应可以恢复个八九成,如今已数月过去,他感觉左膝恢复得甚好,便决定开始修炼蝉翼神功。他白日清扫厂狱,夜晚人静之时,便取出图谱,在自己的牢房中偷偷修习。这飞技乃是从内功开始修炼,先在丹田内累积一股清气,接着让清气在身周游走,最后聚积于双腿。练完气后,再练习不同的姿势,如双膝交盘,以右手二指撑地,将身子撑起离地半尺;或将双手交叉背在身后,以额头顶地倒立;或以左手肘抵地,身子笔直向旁斜斜伸出等。有的姿势得维持一炷香时间,有的得持续一整夜。他细心研究图谱,慢慢摸索,依样练功,渐渐有了一些领悟,开始明白练气和每个姿势的目的,都是为了锻炼身体各个部位的肌肉和平衡,让他的飞技能更上一层楼。

  这时他已取得所有狱卒的信任,为了避免练功时被人撞见,便请求狱卒让他住在最里面的一间角落牢房,左近的牢房都没有关犯人,狱卒也鲜少来此,更无人打扰,实是练功的最好所在。至于这间牢房的锁,狱卒们只在门上装模作样地挂了一把锁,更未锁上,免得楚瀚出入打扫不便。

  东厂位于东安门之北,厂外便是好大一片野地。夜晚楚瀚偷偷练习飞技时,有时也会离开囚室,在东厂大院的高树和围墙上来回纵跃,或在厂外的野地中练习快奔。小影子总睁着一双金黄色的眼睛,在黑暗中好奇地望着他,偶尔也游戏般地跟着他一起飞纵跳跃,甚至喜欢站在他的肩头,随着他轻快的身形在夜空中飞跃。

  白天的时候,楚瀚总装出楞头楞脑的模样,干活儿时老实勤恳,任劳任怨。狱卒们见他听话乖顺,都十分喜欢他,对他愈来愈少防范,也几乎不将他当成囚犯对待了。他也乐得继续住在厂狱中,白天干活,晚上练功,日子便这么过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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