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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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僧人正狼吞虎咽地吃着面,听他问话,抬起头,用衣袖抹抹嘴,说道:“小僧四处云游,原没什么一定的去处。”

  楚瀚道:“即使云游,今儿晚上也该有个打算落脚的地方。”

  僧人深深望了他一眼,似乎生起警戒之心,合十说道:“我往北去,今夜打算上京城法海寺挂单。”

  楚瀚点点头,说道:“法海寺的壁画闻名天下,值得长住欣赏。路途遥远,祝师父一路顺当。”那僧人听了他的言语,似乎微微一怔,楚瀚不等他回答,已转身离去。

  楚瀚走出一段路后,便又折回来,在远处盯着这僧人。但见僧人吃完面,提起个布包,便往北行。楚瀚悄悄在后跟上,跟出一段,却见僧人并未如他所说入城去往法海寺,而是钻入深山树林之中,走出数十里,进入了一间幽静的古庙。

  楚瀚等到夜深人静时,才带着小影子悄悄翻过古庙的围墙。他在日落之前,已将古庙内外勘察了一遍,此时尽管在黑暗中,仍能找到入庙的路径。他让小影子在殿前的庭院中等候,自己来到那僧人的禅房外,轻轻跃上屋檐,倒挂在檐下,从窗子上端的缝隙偷望进去。

  只见屋中一盏黯淡油灯,那肮脏僧人独自坐在油灯旁,正将身上膏药一片片卸下。楚瀚不禁看得睁大了眼睛,膏药下不是脓疮痈疽,而是灿烂耀眼的金银珠宝!其中有明珠、翠羽、宝石、猫眼等,在微弱的烛光下闪闪发光,显然都是上好精品。楚瀚嘴角露出微笑,他老早看出这僧人不是寻常人,不意他竟身怀如此贵重的珠宝。

  楚瀚思量半晌,这人看来若非盗贼,便是富商,才会乔装改扮,孤身携带价值不菲的珠宝行走江湖。自己若取走一两样事物,对他来说应只是九牛一毛。当下悄悄伏在屋顶等候,直到那假僧人熄灯入睡,鼻息悠长,才开始动手。

  楚瀚早将窃取所需的事物准备妥当。他攀上屋顶,缓缓移开屋顶上的两块瓦片,露出一个寸许见方的小孔。他点起一支胡家秘传的迷魂香“夺魂香”,系在细绳的一端,缓缓坠入房内。这香的名字虽吓人,药性却并不强,只能让嗅入者睡得更沉一些。他静候一阵,等香烧尽了,才将细绳拉出,侧耳倾听一阵,又从屋檐倒吊而下,取出小刀,轻轻挑开窗格,露出半尺的缝隙,纵身一钻,便跃入了禅房之中。

  四下静谧无声。楚瀚多年为盗,早已练就一分过人的平静,知道下手时定要放慢呼吸,减缓心跳,以免呼声粗重,手脚颤抖,发出不应发出的声响。他望向睡在屋角的身形,耳中听那僧人鼾声平稳,“夺魂香”应已生效,这一觉不睡到次日早晨绝不会醒转来。但他仍不敢掉以轻心,如影子一般缓缓在房中移动,在地上摸到了一个布包,应当便是那僧人从疽中取出的珠宝。他伸手一探,从布包中抓出一颗鹅蛋大的事物,轻轻放入怀中,又待去探时,忽听当当之声大作,那袋旁的一个铜铃竟自响了起来。楚瀚大惊,连忙纵身跃到窗边。

  那僧人被铃声惊醒,倏然坐起身,转头见到房中有人,又惊又怒,翻身跳起,喝道:“何方小贼?”从怀中掏出一柄匕首,直往楚瀚刺去。楚瀚闪身避开,准备破门逃出,但那僧人的匕首功夫凌厉异常,一招接着一招,逼得他不断后退,远离窗门。

  楚瀚灵机一动,纵身跃起,跃上了大梁,打算从刚才坠入线香的屋顶空隙中钻出。那僧人轻功竟也不弱,一跃而起,落在大梁之上。楚瀚看准了他的落脚处,伸脚一绊,僧人立足不稳,连忙伸出双臂试图稳住身子。楚瀚趁他将跌未跌之际,已从屋顶钻了出去。

  那僧人反应虽快,却怎及得上楚瀚的飞技?楚瀚一钻出屋顶,便消失在屋檐之后,远远去了。那僧人急忙抢出门,却早已不见了楚瀚的影踪。

  楚瀚直奔出数里,才停下脚步,心下颇为惊恼。他行窃多年,从未失手,这是第一次被人识破,还险些被物主捉住,露出真面目。这僧人有胆量携宝独行,果然有点本事,不是易与的。他在藏宝袋旁安置警钟,不知之人一触及,便会作响,这可是楚瀚从未遇到过的。

  他伸手入怀,取出盗来之物,月光下但见那是一枚拳头大小的猫眼石,浑圆晶莹,十分珍稀。他思索片刻,想起自己刚才匆匆逃走,将小影子留在了古庙中,不禁有些担心;但又想应能照顾自己,次日再去寻它不迟。他将那猫眼石收入怀中,四下一望,见身处一片郊野之中,身旁有数棵大树,他跃上一棵大树,便在树上睡了一夜。

  次日天明,楚瀚便回去古庙寻那僧人。那僧人也毫不含糊,早已坐在庙门口等候,一见到他便站起身,合十为礼,却不言语。楚瀚行礼道:“师父起身好早。这便往北去吗?”

  那僧人拍拍肩上包袱,说道:“是该上路了。施主跟贫僧作一道吧?”

  楚瀚往他身上瞄了一眼,但见昨日见到的痈疽膏药依旧,污秽肮脏也依旧,但脸上假作的呆气土气却已一扫而空,眼中透露着一股精明世故。楚瀚微微一笑,说道:“这个自然。”当下呼唤了小影子,与那僧人并肩上路。

  僧人也不装跛腿了,两人在土道上默然走出了数里路,那僧人才开口道:“小僧行路千里,阁下是第一个识破我行藏的人。”楚瀚道:“我出道多年,阁下是第一个发现我形迹的人。”

  僧人哈哈一笑,说道:“在下尹独行,浙江龙游人,我祖上三代都是做珠宝买卖的。”楚瀚点点头,说道:“在下楚瀚,出身三家村胡家。”

  尹独行“啊”了一声,顿时肃然起敬,说道:“原来阁下是三家村的传人!”就如学武之人不能不知道武林第一大派少林派一般,尹独行这等常年身怀巨宝行走江湖之人,自也不能不知道当世偷盗宗师三家村的名头。他年纪还小时,家中长辈便曾谆谆训诫,若遇上了三家村的人,当立即退避三舍,敬而远之,甚至自行奉上财宝,免得倾家荡产,血本无归。他昨夜也确实惊吓无已,若非他自己设计的“醒猫”警钟奏效,楚瀚便将他全副家当都偷了去,他也必茫然无知。

  楚瀚一笑,从怀中掏出那枚猫眼宝石,递过去给他,说道:“失风失手,乃时家愧事。楚瀚自惭无能,自当奉还原物。”他口中的“时家”,即偷盗之祖时迁,泛指以偷盗为业之徒。

  尹独行却不接,说道:“阁下出手,必有缘由。我瞧阁下手头似乎有点紧,这便算是在下的一点敬意吧。”楚瀚一笑,便收下了。

  尹独行又道:“阁下若不嫌弃,便让我做东,请阁下喝一盅吧。”

  楚瀚答应了,尹独行便领他来到一间客店,要了间房,在房中饮酒倾谈。两人聊将起来,楚瀚才知尹独行一家人行事奇特,时时乔装改扮,孤身携带千金之货上京贩卖,一个护卫镖师都不必请。为了不引人注意,尹家个个都擅长易容装扮之术,尹独行本身行路时,通常假扮成个全身长满疮疽的贫穷僧人,将珍贵珠宝都隐藏在膏药之下。别人见他肮脏污秽,都掩鼻扭头,敬而远之,从未有人生疑,更从未有人向他下手。

  尹独行当时二十六岁,比之将近十六岁的楚瀚大了十岁,两人惺惺相惜,引为知己,之后便以兄弟相称。

  楚瀚虽与尹独行结交,但他长年习练偷取之术,仍不忘找出破解警钟“醒猫”的方法。他知道这“醒猫”极难对付,只要将它放在要保护的事物之旁,来人微一触动,“醒猫”便会发出声响,让贼人大吃一惊,物主也能及时醒来捉贼。他对这挑战跃跃欲试,思索良久,才灵机一动,想出了一个绝妙主意:他可以让小影子先跳入房中,关上“醒猫”的机关。即使小影子不小心弄响了警钟,来人发现是猫,也不会太过大惊小怪。

  当天下午,尹独行跟一个珠宝商在客店中会面洽谈生意,楚瀚便留在房中,开始训练小影子。小影子极为聪明,在教了几次之后,便懂得如何找到“醒猫”,用柔软的猫掌轻轻一拨,将之拨倒,再用鼻子一顶,关上“醒猫”底部的机关,令之不会发出声响。楚瀚大为高兴,抱起小影子亲吻抚摩一番,口中赞道:“小影子,你聪明得紧,以后我每回出手,都得靠你先帮忙探路啦!”小影子睁着黄澄澄的眼睛,舔了舔他的脸。

  当天傍晚,楚瀚和尹独行一起吃了晚饭,楚瀚兴致冲冲地向尹独行道:“大哥,今夜你小心点,小弟要再去取你的珠宝。”

  尹独行呆了呆,说道:“那我今晚便整夜不睡,守护珠宝,不就是了?”楚瀚笑道:“那你便守着吧。”

  尹独行与楚瀚相处一日,已知这孩子年纪虽小,却有着奇特的成熟和世故,偷取之术更是出神入化,匪夷所思。虽知楚瀚是跟他闹着好玩的,心中仍不免栗栗,暗想:“他光明正大地告知我要来取物,我若真让他取了去,以后行路可不是每夜都不得安眠了。”

  当夜两人便在这客店中下榻。尹独行要了个独栋独门的房间,晚饭后便泡了壶浓茶,战战兢兢地端坐屋中,将一袋贵重的珠宝放在身前一尺处,袋边设下一圈共八只“醒猫”,任何人只要略一触动袋子,警钟便会大响。

  尹独行等了大半夜,都没有半点动静。他伸伸懒腰,起身在屋中踱了一圈,探头往窗外望去,但见楚瀚所住客房就在对面,早早便关了灯,杳无人声。尹独行又坐下了,枯坐苦等。将近天明,他仍不敢松懈,将一壶浓茶都喝完了,天边露出曙色,他才松了一口气,心道:“三家村的人物,也不过如此!”

  他正要推门出去取笑楚瀚,低头一望,感觉有些不对,再一望,见地上装着珠宝的袋子并无改变,“醒猫”也好端端地放在四周,但似乎仍有些不对劲。他蹲下身,用特殊手法取起一只“醒猫”,才发现那“醒猫”已被关上。他只道自己凑巧忘记将之开启,连忙又去看旁边的那只,却发现那只“醒猫”也已被关上。尹独行大惊失色,快手将其余的“醒猫”一一拿起检视,竟然全数都已被关上了。他再去望那袋珠宝,里面仍是胀鼓鼓的,但他伸手提起,便知道不对了,袋子轻如羽毛,里面的珠宝早已不翼而飞。

  这下尹独行不由得脸色大变,站起身便往对门跑去。他敲了敲门,生怕楚瀚早已远走高飞,心中又惭又恼:“这小子跟我结交,或许就是意在夺我珠宝,我怎地如此轻信,竟跟个大盗结伴而行?这可真正是‘开门揖盗’了。”

  不料门开了,楚瀚就站在门内,伸着懒腰,揉着眼睛,似乎刚刚睡醒,说道:“大哥好早啊。”

  尹独行瞪着他,说道:“东西呢?”楚瀚也不装傻,往内一指,说道:“在我这儿。”尹独行连忙抢进屋去,果见桌上放了一个袋子。他匆匆打开袋子,一一检视点算袋中珠宝,发现半样也没短少,这才松了口气,一屁股坐倒在椅上,伸袖抹去满头冷汗。

  楚瀚笑道:“大哥昨夜没睡好,这便去补个觉吧。不然路上疲劳,可不好赶路了。”

  尹独行紧紧抓着那袋珠宝,更不敢松手,心中好生为难,暗想:“我醒着守护这袋珠宝,都不免被他偷了去。要是睡着了,岂不更加危险?”

  楚瀚见了他的脸色,猜知他的心思,说道:“东西放在我这儿,我帮大哥看着便是。”

  尹独行忍不住笑了,说道:“请三家村的传人替我看守物事,也未免太不象话了。小兄弟,别为难你哥哥了,我服了你,哥哥该怎么赔罪,你说吧。”

  楚瀚摇了摇头,说道:“我原是跟大哥闹着玩的,什么赔罪不赔罪?”

  尹独行吁了口气,知道楚瀚若对自己没有恶意,那是再好不过了。自己此时全副身家都掌握在他手中,他要尽数盗去、不告而别,自己也是无可奈何,守得住一日守不住两日,不如便相信了他,省得自己提心吊胆,终日不得安宁。

  当日楚瀚便护送尹独行往京城行去。他答应了怀恩不再回京,送尹独行到了城外的客栈,便与他互道珍重,行礼作别。

  楚瀚辞别尹独行后,又孤身往南行去。这回他却没走得那么容易了,才行出数里,便知道自己被人盯上了。他假作不知,静静窥伺来跟踪他的人,很快便知道对方是锦衣卫中的人物,领头的正是那蒙面黑衣人百里缎。他早先毫无预兆地离开京城,更无人能查知他的去向,这时跟着尹独行回往京城,自投罗网,才被锦衣卫的眼线盯上了。

  楚瀚发现锦衣卫追踪自己,立即担心起尹独行的安危。他悄悄甩脱追踪者,潜回城外客栈,幸好尹独行仍在城外滞留,尚未入城,也尚未有人来为难他。楚瀚请他立即改变装扮,小心隐藏行迹。尹独行见他神情严肃,忙问端的。楚瀚也不多说,只道:“我跟京城锦衣卫有些过不去,正打算离京避祸。我怕他们见到了你跟我同行,会来为难你。大哥擅长易容,只要略作改装,谨慎行事,应不会被他们识破。”

  尹独行听说事关京城锦衣卫,知道情势严重,立即改了装扮,从个肮脏僧人变成了一个衣着华丽的商贾,并赶紧离开客店,另觅宿头。楚瀚眼见尹独行巧善易容,为人机警,应能保护自己不被锦衣卫找着,这才告辞离去。

  

  第二十九章 紧追不舍

  

  楚瀚离开之后,暗暗思索,锦衣卫出来寻他,究竟是受了谁的指使?如果是梁芳,难道是已知道自己隐藏小皇子的秘密?还是以为自己背叛了他,想将自己捉回去,或杀人灭口?楚瀚无法放心,便又回头去寻那些追捕他的锦衣卫,使了些手段探听消息,不多久便探出了真相:梁公公确实想找他回去,但这些人却不是他派来的。派锦衣卫来捕捉他的,乃是万贵妃。

  楚瀚知道那蒙面锦衣卫百里缎曾跟踪宫女秋蓉,见到了小皇子,定已将这个秘密禀告给万贵妃,他们必是为此来追捕自己。他为了引开万贵妃和锦衣卫的注意力,便在城中放出流言,说道小皇子已被送到宫外,自己离开京城便是为了方便在外照顾小皇子。这流言一出,锦衣卫追捕他得更急了,万贵妃显然一心想捉到他,探访出小皇子的下落,斩草除根,命令锦衣卫大举出动,搜索京城周围百里内的城镇乡村,任何一间寺庙道观、土寮草屋都不放过,并向村民悬赏带着一只黑猫的黑瘦少年。

  楚瀚心想该把这些人引得愈远愈好,便故意带着小影子在城外最大的道观真元宫现身,引得锦衣卫大举围捕。楚瀚机灵巧诈,一见他们开始围捕,便赶紧易容走避,让一众锦衣卫围了个空。他随即又出现在七十里外的玉佛寺,引锦衣卫来追,又是一般及时避了开去。如此愈引愈远,不久便将锦衣卫引到了京城以南数百里外的商家渡。他在渡口上最繁华的酒楼中住了数日,锦衣卫来追捕的人愈来愈多,此时聚集了总有三百来人,几乎是倾巢而出,却无论如何也追捕不到他。

  楚瀚在京中混得久了,这些锦衣卫他大多相识,虽对他们无甚好感,却也知道他们不过是奉命行事的一群爪牙,事情办不成时,便会自行想法辩解推脱,回去复命。他也知道自己需得给他们个方便,他们才好收手。恰好乡间善堂里有个病死的孤婴,他便故意抱着那婴孩的尸身在商家渡口大哭一场,引得许多百姓围观。哭完之后,他便掩埋了婴孩的尸身,上船离去。锦衣卫虽心知肚明这多半是场假戏,却也将错就错,挖出婴孩的尸身回去上禀结案。

  楚瀚过了商家渡后,便消失无踪,自此锦衣卫再也无人见到他的影踪。

  然而事情并未这么容易了结。楚瀚隐隐感到身后仍有人在追踪,人数虽不多,武功却颇为高强。凭着他多年与那蒙面黑衣人百里缎交手的经验,楚瀚立即猜知是百里缎带着数名亲信手下,锲而不舍地追上来了。

  楚瀚知道这人很不好对付,便想先除掉他身边的帮手再说。他回头去倒盯对头的梢,发现除了百里缎之外,还有五名锦衣卫随行,武功都不弱。楚瀚在暗中窥探这六人的行动,这夜见到六人在一间客店下榻。百里缎仍蒙着面,虽与其他五人同坐,却只顾小口吃饼,也不喝酒,冷冰冰地坐在当地,闷不出声。其中一名锦衣卫吃了几口饼,抬头说道:“首领,人都已在百里外了,还追吗?”

  百里缎轻哼一声,冷然道:“我此番出来,不取这狗贼的性命,誓不回京!”他语音甚尖,似乎十分年轻。其余人听他说得决绝,都不吭声,其中一个留着胡子的锦衣卫冷笑了一声。

  百里缎冷酷的眼光扫向那人,说道:“许胡子,怎么,你有意见?”那锦衣卫许胡子喝了一口酒,说道:“贵妃娘娘只让我们查明伪皇子一案,并没让我们赶尽杀绝。”百里缎道:“事情哪有这么容易?他在商家渡那一哭,自然是作戏给人看的。哼,其他人个个敷衍塞责,情愿被他欺骗,我可不会这么轻易便放过他!”

  另一个锦衣卫道:“这人轻功极高,人又机伶,将我们几百人操弄于股掌之上,耍得不亦乐乎。我们即使探得他的去向,又如何追得上?”

  百里缎傲然道:“你们追不上他,我追得上!”

  其余人都不言语了,气氛冰冷。众人各自吃完了大饼,喝了酒,自去休息。

  楚瀚知道今夜是下手的最好时机,当夜便使动胡家迷香“夺魂香”,分别迷倒了那五名锦衣卫,将他们身上财物兵器全数取走,兴致一起,顺手将他们身上的衣服也脱光了,扔入屎坑,才扬长离去。

  次日清晨,客店一阵混乱,五个汉子赤条条地冲到大堂中,暴跳如雷,大吼大叫,要店家立即赔还被贼人偷去的财物。恰巧这店主乃是宫中大太监尚铭的亲戚,势力也不小,不怕这几个锦衣卫逞威,忍着笑赔了不是,说了些场面话,每人送了二十两银子当作回京盘缠,才将五名锦衣卫给请走。

  那百里缎冷眼望着手下愤然离去,甚至未曾向他道别,心中恚怒,知道这定是楚瀚搞的鬼。他不敢来动自己,却使奸计将自己的手下给赶跑了,但他也看出楚瀚这人毕竟不够心狠手辣;他能将人迷倒脱衣、偷走财物兵器,当然也能轻易将人一刀斩死,但却留下了五人的性命。百里缎眼见楚瀚不肯轻易杀人,暗露微笑,他知道,这便是楚瀚最大的弱点。

  楚瀚此时正藏身暗处窥伺百里缎的动静,也没错过他眼角的那抹冷笑。楚瀚心中一寒,知道两人之间的纠葛还没了结。他在客店掩藏了半日,百里缎显然知道他并未离去,也安坐不动。楚瀚心想自己不能长久跟他在这客店虚耗,决定入夜后便离去。他等天全黑了,确定百里缎在屋中熄灯歇息了,才动身往南行去。

  楚瀚在黑夜中疾行终夜,直到清晨天光微曙,才找了个荒僻的山坳子睡了半晌,起身后感到肚子饿了,便来到一个市镇上。他不愿让人记得他的特征,留下痕迹,便将小影子藏在怀中,出手偷了三个包子,放下几枚铜钱,再次上路。

  楚瀚正要离开市集,忽然心中一动,心想这市镇人多混杂,或可暂时藏身,便又留下,在旧衣铺中取了几件衣物,改扮成一个体型肥胖的商贩,在市集中浏览货物。过不多时,他便听闻马蹄声响,一个黑衣人横冲直撞地闯入市集,马蹄踢翻了一整排贩卖瓜果蔬菜、米面鱼肉的摊子,踩伤了五六名小贩,市集百姓纷纷尖喊惊呼,抱头逃窜。楚瀚缩在一间茶铺旁,瞧得清楚,那骑马者身穿黑衣,蒙着面,正是锦衣卫百里缎。

  但见他在市集当中勒马而止,从怀中掏出一面黄铜令牌,喝道:“锦衣卫千户百里缎,奉圣上御旨,出京追捕要犯。胆敢藏匿犯人者,杀无赦!”

  这几句话一出,一众喧哗咒骂的小贩商贾立时闭上了嘴,整个市集顿时鸦雀无声。此地离京城已有数百里,但锦衣卫恶名远播,一般百姓何敢与之相抗?

  百里缎向众人环视一周,又道:“今晨有个左腿略跛的干瘦少年来到这市镇,带着一只黑猫。见过此人者,速速告知其去向,重重有赏!”又厉声喝道:“谁知道此人下落,却隐匿不报者,全家连坐!”

  村民纷纷交头接耳,低声议论,却无人出声答应。楚瀚来到市集时,并未作出跛腿状,也蓄意将猫藏起,而这市集上来来去去的少年人可多了,他的长相并不特出,也并未跟任何人打过交道,连吃食都是偷来的,之后随即改变装扮,更无人能猜知这肥胖商人实际上是个瘦小的少年。

  百里缎见无人回答,甚是不快,喝道:“村长呢?人在何处?快快出来答话!”一阵喧嚷下,一个学究模样的老者战战兢兢地踅了出来,全身发抖,打躬说道:“千户大人在上,小人王宝鸣,忝为一村之长,老朽昏昧,实不称职,谨听千户大人吩咐。”

  百里缎冷笑一声,说道:“称不称职,很快便知道了。我要你率领村中皂隶,守住整个市集,不让任何人出入,将所有十三岁以上、十八岁以下的少年,一一带来我面前,让我过目。快!立即去办。办不好,我要了你一条老命!”

  村长唯唯诺诺地去了。楚瀚在旁冷眼旁观,他知道百里缎并不蠢,如此大张旗鼓地封村搜人,绝对无法搜出楚瀚本人,但他刻意这么做,显是为了引他自动现身。

  果不其然,村长将市集上的十多名少年都带上来后,百里缎便让众少年一字排开,假意查看他们是否钦犯,随即抓起一根木棒,如秋风扫落叶般,迅捷无伦地打上一众少年的左腿,只听啪啪声连响,转眼间十多条腿全数被他打断。

  众少年全未料到这天外飞来的横祸,一一摔跌在地,抱着腿惨呼哀号:“我的妈呀!”“痛死我了!”“我的腿,我的腿断啦!”

  楚瀚不禁大怒。他自己幼年曾被人打断腿,为此吃尽了苦头,如今腿伤虽已为扬钟山大夫所治愈,但筋骨仍不时隐隐作痛,还得时时担心旧疾发作。百里缎手段横暴,随手便打断这十多名少年的腿,目的只不过是为了逼他出面!楚瀚握紧拳头,咬牙忍耐,心中暗暗发誓:“总有一日,我定要让这心狠手辣的混蛋吃尽苦头,付出代价!”

  他知道自己此时绝对不能出头,对方狠,自己也得狠,不然只是徒然送了性命,更帮不上这些少年的忙。他硬着心肠站在当地,伸手轻轻安抚藏在怀中的小影子,直到人群散去,才默默潜出城去,径往南行,一路更不在任何市镇停留,拣荒僻处行走,直走了十多日。

  他原本一心想甩脱百里缎,但见识到他残狠的手段后,却改变了主意,暗想:“我该当吸引这人不断跟上,免得他回去京城,对泓儿狠下杀手。此人心地险恶,最好能在哪里设个陷阱,将他擒杀了。”

  此后他每到一地,都留下明显的痕迹,让百里缎一定能循迹跟上,而又恰恰快他一步,不让他真的追上自己。楚瀚不断寻觅下手擒杀对头的好地点,但始终未曾找到,便一路往南而去。

  他生长在北方,虽曾出过几回远门办事,但最远也只到过江南,从未去过江南以南之地。他一路只觉气候日渐炽热潮湿,走不几刻便全身大汗淋漓,衣衫湿透。这夜他赶了一夜的路,清晨来到一个市镇,向人询问,才知已进入广西境内,这城镇叫作桂平,正位于郁江和黔江汇流之处。

  他屈指计算,自己连日快奔,应已将百里缎甩在身后数百里外,他要追上,最快也要两日的时间。眼下时间充裕,自己正好可以在此设下陷阱,等他来钻,心中筹思:“我要在此地以逸待劳,便得先熟悉这市镇才行。”

  他既决定在此设陷,等待对头出现,便大摇大摆地来到城中最大的客店,要了间上房,梳洗一番,去客店中的食堂叫了酒菜,向店东闲闲问起左近有些什么去处。

  此地似乎游客甚多,店东熟极而流利答道:“贵客是外地人吧?桂平左近的名胜可多了。远些的,要数大藤峡最出奇。大藤峡便在黔江下游十多里处,地势奇奥险峻,人称‘广西小三峡’。要近些的,城西数里外有座山,称为西山,亦称‘思灵山’,号称‘林秀、石奇、泉甘、茶香、佛灵’。贵客要信菩萨,去西山拜佛许愿,喝杯清茶,也是不错的。”

  楚瀚问道:“山上林子茂密吗?”店东道:“林子秀丽得紧,却不怎么茂密。若要密林,翻过了西山,沿着黔江下游行去,便进入靛海了。”

  楚瀚奇道:“什么是靛海?”店东道:“那是个绵延数百里的巨大树海。那儿的树可茂密了,全是参天古木,但本地人一般很少往那儿去。”

  楚瀚问道:“却是为何?”店东道:“因为那儿林子太深,很多人一进去便转不出来了。林中瘴气厉害得紧,中者立毙。更可怖的是瘴气入水,林中的溪水、泉水绝对不能饮用,不然立即中瘴而死。”楚瀚问道:“那么林中更无人居住了?”

  店东摇头道:“也非如此。自古瑶人、畬人、苗人等,都居住在这靛海之中,却也没人知道他们是如何在那满是瘴气的树海中讨生活。”

  楚瀚点了点头,心生一计,决定要冒一冒险,将百里缎引入靛海之中,设陷阱将他困死在林中。

  当日上午,楚瀚在城中采办了线香、鲜花素果等,告诉店东:“我想去西山礼佛,傍晚便回。”店东道:“下山的路不好走,大约未申交界,客官便该启程下山了,才能在天黑前赶回这儿。”

  楚瀚点头道谢,便背着背囊,带着小影子出发了。他已在暗中采买了绳索和数袋清水,放在背囊中,出城不久,便将线香、鲜花素果全数供在路边的一座土地庙中,沿着黔江而下,不多时便来到了店东所说的靛海边缘。

  楚瀚抬头望向面前黑森森的一片老林,在林外勘探了一会,才吸了一口气,抱起小影子,跨入林中。刚入林时,景观便如一般的林子,绿意盎然,生机蓬勃,松鼠雀鸟游走盘旋于枝干之间。但愈是深入,景观便愈是奇特;楚瀚留意到身周大树的树龄,从林子边缘的数十年,迅速增加至数百年;再深入半里,放眼全是十多人才能环抱的千年古木,抬头见不着树顶,高不可测。最奇的是每株树的树根都庞大已极,突出地面的树根便有一两人高,一般人想攀上巨根摸到树干,都非易事。脚下原本清晰可见的硬泥土地,此时已铺上了千百年来跌落的层积枯叶,其厚盈尺,松软如毡,落足无声。远处隐约传来时有时无的滴水声,此林显然极为潮湿,没走几步便能见到一洼浅池苔泊,但都是色呈深黑的止水,更无流动,只偶尔听闻草刃上的露珠落入死水时所发出的轻微滴答声响。

  楚瀚怀抱着小影子,一步步深入林中。小影子似乎也能感受到这古林的阴森殊异,缩在楚瀚怀中,身子微微颤抖,只露出两只金黄色的眼睛警戒地四下张望,瞳孔放大,不时发出充满威胁的低咆声。

  渐渐地,四周愈发阴沉黑暗,楚瀚抬起头来,头上只见得一片沉郁的浓绿,更不见天日。林深之处,四下陡然安静下来,连鸟兽之声都无,似乎走入了一张死寂的图画之中。

  楚瀚不由自主停下脚步,放慢呼吸,静静聆听感受这古林的气息脉动。这地方不可能有人居住,他心想:此地全无生机,除了成群湿软多足的虫蛇蚊蚋外,飞禽走兽半只不见,人能靠什么生活?加上远处不时升起飘浮的一股股怪紫色、泥黄色、暗绿色的烟雾,想来便是店东所说的致命瘴气了。

  楚瀚吸了一口气,小心地在树林中勘查地形。当天日落前,他寻路回到客店,吃了晚餐,早早入睡。次日一早,他采买了三天份的清水干粮,告知客店店东自己还想再上西山礼佛,可能小居数日才回,便出门而去。临行前,他想起自己此行入林十分凶险,思虑一阵,决定将小影子留在客店,对牠说道:“我要再去那可怕的树林,你还是留下吧。自己找点东西吃,等我回来,知道吗?”

  小影子喵喵两声,便没有跟上,直到楚瀚走远了,才跃上客店的屋顶,睁着金黄色的眼睛凝视着主人的背影,似乎颇为不舍,但又显然对昨日去过的林子满怀恐惧,迟疑不敢跟上。

  楚瀚再次进入靛海,四下勘查,熟悉周围数十里的地形,选了一株古柏树作为下手的地点。他找了一处显眼凹地,取出一件旧衣,将一袋水塞在衣里,放在凹地当中,再加上一顶帽子和一把深色爬藤,看来便如一人俯卧于枯叶之中一般。他小心地将数条绳索结成圈套,布置在四周,再以枯叶层层掩盖。他将绳索的另一端引至邻近古柏的枝干之上,打算躲在该处综观全局,及时扯动绳索,收紧陷阱。

  设好了陷阱之后,楚瀚便沿原路回头,在西山脚下故意留下几个清楚的脚印,指向黔江。他飞技超卓,平时即使行走在泥泞中,地上也可以完全不留脚印,此时蓄意留下脚印,自是为了引诱百里缎追来。他每走数十丈,便留下几个脚印,让对头知道自己的行踪。

  他回到靛海边缘,在林中要紧处留下杂乱的足印,假作自己在林中迷了路,不断绕圈子,脚步粗重,显出慌张之态,再慢慢将足印引至古柏之下。他知道百里缎一定能凭着他在枯叶上留下的线索,寻到此处。一切设置妥当后,他便隐身于邻树的枝干上,静心等候。

  

  第三十章 蛇王之笛

  

  过了总有三个时辰,楚瀚独自在这寂静得出奇的深林中守着,不禁感到一股凉意渐渐扫过全身。这林子好似图画般幽森静谧,但其中究竟潜藏着什么险恶危难,却非他所能知晓。他心中暗暗升起恐惧,心想若是百里缎不曾寻来,自己单独留在这诡异的古林中过夜,实是危险万分,要是半夜时瘴气在身边升起,或是让什么毒虫蛇蝎咬螫上自己的手脚,一条命很可能便糊里糊涂地送在此地。

  楚瀚想到此处,不禁有些后悔,他下手取物前,一定将环境摸得透熟,有如自己的住家一般,下手时才能从容无误,手到擒来;但自己这回却选择了这极为陌生的树海作为下手地点,虽说已花了一整日的时间探索勘查,毕竟不比一般城镇屋宇那般容易习惯熟悉。决定在此下手不知是凶是吉,总之是没有十足的把握,他竭力压抑心中的忧惧,抬头去望天色,才想起此处更望不见天空,早晚都是一片阴暗沉郁。他定下心来,打定了主意,只等百里缎钻入了他的圈套,他便将头也不回地离开这恐怖的古林,再也不踏入靛海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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