伤别离——《芈月传》系列长评之二

屈原点破了芈月的一个美好梦境。她自幼将父亲楚威王当成偶像，也理所当然地认为自己长大了会成为另外一个父亲，像父亲那样英明神武地统兵作战，治理国家。然而屈原的话却告诉她，她永远不会成为另一个楚威王，永远。因为，她不是个男孩子。

而她在此前，所接受的思维方式，却是楚威王的思维方式，那是一个雄性的、帝王式的思维方式。尽管这种看似“错误”的思维方式在她六岁那年就嘠然而止，然而，却影响了她一生。

芈月的童年结束了，虽然这个时候，她才六岁。但是，她陷入了无穷的烦恼。她的小内侍为了逗弄主人开心，引着她去御花园打鸟玩。没料到，却因此惹下一桩祸事。芈月的金丸害得芈姝钟爱的两只蚕被摔到地上惨死。

这是芈月和芈姝的初相逢，姐妹两人一个六岁，一个七岁。此前，她们虽然同在宫中，却因为母亲们之间的若有若无的敌意，从未相见。

芈姝是楚王后的最小的女儿，在宫中排行第八，仅比芈月大一岁。这些年，楚威王宠爱莒姬、芈月，楚王后便将所有的心力都放到了这个小女儿身上，对芈姝极为娇宠。芈姝的哭泣直接激怒了楚王后，她对芈月动了杀心。幸而，芈月机灵地逃开，满宫大叫引来了莒姬相护。事情就这样闹到了楚威王面前。

楚威王是多么聪明的人，当然第一眼就看出了王后的杀心。楚威王心寒了，就像后来的许多帝王那样，他们可以容忍正妻的善妒，但是一涉及到自己的血脉延续便容不下了。

楚威王联合令尹昭阳演了一出戏，这出戏叫楚王盛怒幽王后，令尹孤忠保太子。这出戏是一出交易，楚威王给了令尹昭阳卖王后和太子人情的机会，昭阳则在楚威王身后保护他所有的血脉。在不更替太子的前提下，楚威王做了他认为最好的安排，将身后事托付给和自己君臣相知一辈子的忠臣。

楚威王跟莒姬说，会做好万全的安排，让莒姬不必忧愁。他相信的不是王后和太子槐的良知，而是昭阳的忠心。然而，男人永远都会轻忽女人内心的疯狂。楚威王的这出戏彻底了断了他和楚王后的情谊，也叫楚王后真正恨上芈月母女，视为眼中钉肉中刺。当楚威王薨逝，莒姬固然能凭着自己的聪慧勉强自保，向氏却在劫难逃。

楚威王薨逝，太子槐成为楚怀王，楚王后随之成为楚威后，成为了楚国地位最高的女人。芈月不再是父王最得宠的小公主，变成了媵侍所出，地位低微的庶出公主。

楚王丧，三月服衰。这三个月里，莒姬陷于被殉葬的巨大恐惧中，她所有的心力都放在防止楚威后强迫她殉死上。芈月和弟弟芈戎在这三个月里的消瘦、恐惧，乃至被强夺和氏璧，她都无暇顾及。在楚威后的巨大威胁下，动用自己曾经的人脉，护住自己、护住芈戎和芈月已经耗尽了莒姬所有的心力。而向氏在宫中偶遇楚怀王，遇到飞来横祸之事，莒姬毫不知情。虽然她也派人打探了几次，但一旦知道是楚威后手笔，便绝望地放弃了。莒姬只能告诉幼小的芈月和芈戎，他们的阿娘去了很远很远的地方。失去了父王，失去了阿娘，母亲莒姬将所有的精力都放在弟弟芈戎身上。芈月成了一个事实上的孤儿，没有人再像从前那样跟在她屁股后面转悠，关心她的开心和不开心。六岁的芈月从伤痛中恢复过来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穿着男装偷偷到南薰台听屈原讲课。

她的初心十分单纯，她的祖父、父王、王兄都在南薰台听课学习，然后走出去成为王者，决定千万人的命运。她不愿像自己的母亲和阿娘那样，只能依附他人而活，面对生命中突如其来的变动手足无措。她要知道王者在想什么，在王者做出决定之前，先决定自己的命运。六岁的芈月这么想，后来在秦宫中，二十岁的芈月也是这么做的。从一开始，芈月就不是那种可以被困在宫中的方寸天地，为一些茶杯中的风波而争风吃醋的女人。所以我一直说《芈月传》本质上是反宫斗的。

屈原发现了芈月在偷听，反而出面收下了芈月为徒。他不愿教授楚威王宠爱的小公主芈月，却愿意教落魄的庶出公主芈月。他说：“公主已失庇佑，难避忧劳，就不能没有智与能护身了。”

芈月的学习生涯开始。有师父屈原悉心教导，有师兄黄歇青梅竹马，南熏台的微风给她阴暗的年少时光带来了少许欢快。在这短暂的学习时光里，她甚至偶遇了神秘的庄子，得到了庄子所留的一些书籍。

芈月和黄歇曾在楚国放鹰台上，为伍子胥灭楚有过一番争论。当时，年少的黄歇说，他要做申包胥那样的救国名臣，年少的芈月却不赞同，认为楚国对不起伍家在先，伍子胥快意恩仇，并没有错。最后，他们之间，一个成为秦国太后，兴兵要灭楚，一个成为春申君要救楚。恰与他们曾经争讨过的对象伍子胥和申包胥一样，曾经在少年时期有过那样深厚的情谊，最终却因为对家国观点的分岐，走向政治的分裂。楚国留给芈月太多悲痛，师父屈原和师兄黄歇都是那阴暗年少时期里难得的阳光。可惜命运弄人，她最后和这两个曾经给过她最多温暖的人都走到了对立面上。

数年时光转瞬而逝，芈戎成长到了要入学的年纪。楚威后也想起了芈月这个庶女，一旨诏书要芈月入高唐台陪伴芈姝。莒姬不愿芈月入高唐台，以楚威后的狭窄心胸，芈月必然没有好果子吃。然而，她无法阻拦，她只能告诉芈月，无论遇到什么不堪的事情，千万忍让，最重要是留住性命，以待来日。莒姬虽然无法摆脱自己出身的限制，眼界永远只在四方宫廷之内，却确确实实教给了芈月许多生存的手段。没有莒姬就没有秦宫中的芈八子。芈月在后来遇到过许多困难，一步步走过的时候，想来都是记着此时莒姬所教的留住性命，以待来日。是的，人只要活着就有希望。

十二岁的芈月孤身一人重回楚宫高唐台。她的亲人们天各一方，向氏不知所踪，莒姬离宫别居，芈戎泮宫就学。曾经带给她无数欢笑的楚宫中，只有心怀恶意的楚威后。

我想刚回宫的时候，芈月是无所畏惧的。她自认为随着屈原读书多年，已经和从前不一样了。她以为凭着自己的聪明才智，完全可以应对楚威后的种种恶意。然而，现实很快给了她狠狠的一巴掌。从楚威后的杀鸡儆猴，再到七公主芈茵的含沙射影，让芈月陷入了新的困境。

芈月从七姐芈茵的失口之言中察觉阿娘向氏还活着，就在西市卑贱地活着。芈月急得心如火烧，她曾以为阿娘已经为父王殉死，只是莒姬安慰她才说去了很远很远的地方。忽然发现阿娘还活着，芈月急得恨不得背生双翅立刻去西市找回向氏。但是，她不能，她只能拜托莒姬派人去找。年少气盛的她甚至不能体谅莒姬的苦心，和莒姬大起争执，质问莒姬到底是“找不到还是不肯找。”少女与母亲初萌的冲突，就这样开始了。

芈月从离宫出来，茫然无措中碰到了黄歇。这可能是她人生中最彷徨的时刻，因为此时的她还弱小得完全不能把握自己的命运，而向氏又是她最最看重的亲人，患得患失远超平常。然而，她却只是扑在黄歇怀中痛哭了一场，始终也没有告诉黄歇自己遇到了如此大的困境。哪怕这是她的师兄，是她的青梅竹马，是她的初恋，她依然什么都没说。芈月和黄歇的一生中，有过许多次机会在一起，但是始终都差了那么一点点。很多时候似乎是命运弄人，但又何尝不是因为在芈月的潜意识里始终都不能将自己所有的人生命运托付给黄歇呢，她的心门始终对黄歇闭着。

黄歇、秦王驷、义渠王三人之中，其实唯独秦王驷曾经有机会成为芈月人生中唯一对的那个人，因为芈月一度对他付出了全部的信赖，甚至愿意将自己和儿子命运交托给秦王的“宠爱”，完全违背了她一贯做人的原则。那时，她的心门对着秦王驷打开了一个缝隙，只要秦王驷愿意，就可以进一步推开。

言归正传，芈月开始了三个月艰难的等待，等待着阿娘向氏的消息。

莒姬的族人带着向氏的弟弟向寿在西市找了三个月。最后，他们找到了向氏，她被嫁给贱卒魏甲，一个贪酒好赌家暴的粗人。向氏曾经的美貌荡然无存，她面对着家徒四壁，怀抱着和魏甲所生的儿子魏冉苦苦煎熬着。她的生活只有绝望，然而她却不敢死。她弱者的心，因为恐惧和爱，而坚持着在绝顶中被淹没，还苦苦支持。

莒姬安排芈月和向氏在秋猎的时候相见。但这一次秋猎见面，要了向氏的性命。她躲在莒姬安排的小屋里等着见女儿，却再度遇上了楚怀王，这是芈月人生最惨的一幕，也是向氏人生最后一出惨剧，不忍卒读，掩卷伤痛。

当楚怀王终于离去，芈月进入屋内。向氏甚至不敢承认自己是她的母亲。她不愿意让女儿记住自己如此的不堪。芈月却比她想像得冷静得多，芈月为向氏穿好衣服，安排离开的一切。芈月的成熟让向氏惊讶，也让她终于下定了决心。

向氏带着芈月回了西市，将小儿子魏冉抱给芈月，询问芈月是否愿意认这个弟弟。芈月抱着小儿魏冉，想起弟弟芈戎小时候，心软地说：“既然是你所生，自然也是我的弟弟。”芈月答应了向氏会一生一世照顾这个弟弟。向氏将自己出宫始末对着芈月全盘托出，她将自己一生的悲惨总结成三句话，叮嘱芈月牢记。这三句话是“第一，不要作媵；第二，不要嫁入王家；第三，不要再嫁。”

这三句话，芈月在后来的人生中全部都违背了。第一随芈姝为媵，第二嫁于秦王，第三再嫁义渠王。幸而，她终究没有重蹈母亲的覆辙。对于强者来说，我命由我不由天。芈月就是这种命运的强者。

向氏交待完所有的后事，以更衣为名将芈月骗出房间。若是十五岁的芈月，自然不会被骗，然而此时她才十二岁，她轻易相信了向氏，走出了房间，也让她的阿娘永远走出了她的生命。

当芈月发觉不对，闯进草房时，“向氏静静地躺在唯一的破席上，一只发簪插在她的咽喉之处，血流了一地，体犹温，气已绝。”

十二岁，本该是天真浪漫的年纪，她却以如此惨烈的方式，直面了生母的死亡。

芈月所有的骄傲、倔强都在这场变故被打得粉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