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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甘卿咽下一口豆浆,含糊地问:“嘛?”

“看你在哪,中午等着外卖。”喻兰川飞快地说,“不许碰水,有伤口别去老孟那吃地沟油的路边摊,我走了!”

喻兰川话音没落在地上,脚下已经溜出了十米——他原来的顶头上司病退了,目前部门由分管其他部门的副总兼职,主要工作则是喻兰川代管,既不影响公司正常运营,还能节约管理成本,喻兰川一开始没应声,有事就接着,额外的活也不推,预备好在关键时刻“篡位”,同时勾搭着几个猎头,做好篡位不成就跳槽的准备。他打算在五六年之内还清贷款,尽量在上有老下有小的年龄之前实现财务自由,因为暗搓搓地把隔壁那个没谱没调的人加进了未来计划。

甘卿那货显然不是过日子的料,人无远虑,就会像他父母一样,早晚遇到柴米油盐的近忧,他不想把野马拴在家里,只能想方设法地挣出一片草原。

不然怎么敢大言不惭地说出一句“都交给我”呢?

甘卿没来得及说话,他已经没了影。

甘卿:“……孟老板听见,非挠你不可。”

她若有所思地靠在门口,缓缓地把剩下的几个小包子塞进嘴里,说来也奇怪,她以前天天早晨跟喻兰川“偶遇”,从来没往心里去过,这还是头一次从他的背影里感觉到了都市精英的忙碌。刚出家门,喻兰川已经在电梯间里打起了电话,似乎是嘱咐手下人准备好什么材料,语速飞快,用词精简,标点符号能省就省,就这么被时间和工作追赶着被电梯运下了楼,只留下软底皮鞋敲打地面的余音。

好像不管什么狗屁倒灶的破事,都占不了他多少内存,他永远有自己的一定之规。虽然有时候也疲惫、也头疼,也丧得一脸冷漠,却仿佛总是有一种冷静的生命力——知道自己该干什么、能干什么。

面对任何事,他的眼神都从不躲闪,包括未来。

刘仲齐打着哈欠从隔壁出来,奇怪地看了她一眼:“你在这望什么远呢?”

甘卿:“望尘。”

刘仲齐服了,这种业余时间都不忘了练习装神弄鬼的大骗子,将来一定能成为一代著名神婆。

甘卿冲他笑了一下,转身回了家。

张美珍在自己房间里抽了一宿的烟,一开门白烟翻滚,跟南天门特效似的。她对着餐桌上甘卿给她留的早饭发了会呆,见自己的房客跟往常一样穿戴整齐,准备出门上班。

不同的是,她伤痕累累的胳膊底下夹着一本英汉词典。

砖头那么厚——敲门的砖。

张美珍的目光落在那本词典上,在甘卿迈出门槛的一瞬间,她突然开口说:“三十多年前的事,早该了结。”

甘卿一愣,回头看着她。

“老杨揣着明白装糊涂,我呢,自诩清高,当年自以为伤心伤神,比谁都委屈,根本不想承担责任,干脆一走了之,白白的让北舵主落到王九胜这种人手里,”张美珍低声说,“也该是我们这些老混账们给前辈后辈一个交代的时候了,给我们点时间。”

第105章 第一百零四章

燕宁城西的养老院环境还不错, 院里有一条长长的花廊,老远一看,明媚的春光似乎要溢出来,等走近了, 才会发现锦簇花团底下都是昏花老迈的眼, 目光慢半拍地转过来, 眼神里泛着生无可恋的尘埃,总是漫无目的地目送着过往的活物。

张美珍不愿意在老人堆里待着, 快步穿过花廊, 她来到了一楼大厅旁边的活动室。

活动室里响着结结巴巴的钢琴伴奏, 来做义工的大学生志愿者可能是临时培训上岗的, 双手掰不开缝, 在键盘上忙碌得不可开交,这小青年知道自己水平欠佳, 面红耳赤, 不敢抬头看人。

稀稀拉拉的塑料椅子上坐着十几位老人, 一人手里举着一本乐谱, 唱着统一的歌词,走着自己的调。歌声和伴奏南辕北辙, 哪也不挨哪,双线并行, 相当热闹。

其中嗓门最大的, 是靠门边的一位老大爷, 严严实实的黑衬衫一直系到风纪扣, 胳膊肘上打了块补丁,他坐得笔杆条直,一开口旁若无人,像根定调的神针。

突然,这穿黑衬衫的老大爷像后脑勺长了眼,扭过头,看向等在后门的张美珍。

张美珍朝他一点头。

黑衬衫大爷紧了紧牙关,起身走出来。

“定调神针”一走,活动室里的歌声立刻成了大风卷过的蒲公英籽——各奔东西去也,伴奏的大学生两耳发蒙,在群驴齐嚎的高歌里怀疑自己聋了。

黑衬衫的大爷回手带上门,把声音隔在身后,他攥紧了拳头,捏在身后,冷冷地问张美珍:“你?来干什么?”

张美珍知道对方跟自己没有家常好拉,于是开门见山:“老宋,我是替杨清来的。”

黑衬衫的大爷就嗤笑一声:“替老帮主来?你算怎么回事!脸倒不小。”

张美珍说:“杨清让我来跟您聊聊三十多年前的事……”

黑衬衫的大爷生硬地打断她:“我没什么好聊的。”

张美珍继续说:“您老娘和媳妇都在那场大火里……”

黑衬衫的大爷听到这,勃然作色:“滚!滚出去!”

再次被打断的张美珍抿了抿嘴唇,沉默下来。活动室里的钢琴发出“咚”的一声,互相折磨的歌曲与伴奏同时停了,周遭瞬间安静。

黑衬衫的大爷掉头就走。

“杨清说,”张美珍在他身后淡淡地开口,“三十六年了,咱们都是快入土的人了,临走,别再自欺欺人啦,把事儿都清了吧。”

黑衬衫大爷脚步一顿。

“堵在心里,黑不提、白不提,你不难受吗?”张美珍说,“要下黄泉,总得干干净净、高高兴兴的吧,憋一肚子事,会沉底的。”

黑衬衫的大爷缓缓地抬起手,抓住了自己胳膊肘上那块补丁。

“这个月最后一天,”张美珍拎起自己的坤包,“一百一十号院,您来,杨清有话说。”

说完,她踩着猫跟的船鞋,“哒哒”地点了点地,要走。

“哎……人,”黑衬衫的大爷忽然开口叫住她,“人”前似乎有个形容词,但是太含糊了,除了他自己,没人能听清,“都去吗?”

张美珍说:“不知道,反正我挨个通知。“

“……都好吗?”

“有的还硬朗,有的不行了。”张美珍回答,“现在基本都是自己过,那件事之后,几乎没有再成家的。”

黑衬衫的大爷喉头轻轻地动了动。

“不过这也不算什么,”张美珍朝他若有若无地一笑,“谁走到最后,不都是只剩下自己么?我走了,您多保重。”

楼道口涌进光,张美珍说完,就朝那方向走去,她的边缘模糊在光里,只剩下一道剪影,依稀是年轻时风姿绰约的模样。

同一时间,燕宁西北近郊的主干道刚刚畅通。

道北边是一大片密集的住宅区,放眼一望,全是光秃秃的大高楼,白天,居民们集体蹬上各种交通工具,涨潮似的往市里涌,晚上再退潮回来,爬到蚁穴大楼中的某一间屋里睡一觉。因为人多路少,且人们行动方向高度一致,所以主干道常常堵成停车场。

道南边风物就不一样了,那里据说已经有规划了,但还没来得及拆迁,气质介于村与镇之间,虽不至于是土路,但因为年久失修,路面也是“峰峦起伏”。两边的马路牙子里出外进,街边小店挤出一条只能供一辆小轿车勉强通过的空间。

小路走到头是一座三层小楼,一楼是超市,上面架着个牌匾斑驳的“棋牌室”,必须得进到超市里面,从一个疑似仓库的小门进去才能上楼,外地人来了根本摸不着门。从超市到棋牌室,都是门庭冷落,一副要黄的样子。

然而三层就“别有洞天”了。

三层没有门牌,还拉着窗帘,对外说是工作人员宿舍,楼梯的二三层之间拦着一道铁门,上着密码锁,在楼道里都能听见上面人声鼎沸。走进去一看,黑洞洞的屋里开着灯,昼夜不分、乌烟瘴气,里面有三张麻将桌,一张牌桌,还有个玩骰子的,麻将桌和牌桌都是满座,来晚的只能上前观阵,在赌骰子那搀一脚,或是三三两两地凑在一起喝酒聊天。

这是个地下赌场。

铁门“吱呀”一声拉开,接着响起了轻轻的脚步声,有人上来了,牌桌上下热火朝天的赌徒们没在意,谁都没回头看。那人进来以后不吭声,悄无声息地在墙角找了条塑料板凳坐下,看别人打麻将。

倒酒的服务员经过时,奇怪地看了一眼这位戴着兜帽的客人,看不见脸,但肯定是个生面孔——因为这人手里拿着一本书。不是黄色低俗报刊,好像是本正经书,书页间还夹着写了笔记的便签纸,这奇怪的客人就这么在麻将翻滚的脆响里,翘着二郎腿,旁若无人地拿笔勾勾画画起来。

在这端水倒酒的服务员,平均每天都能见到几个失心疯和神经病,但这么别致的神经病他还是头回遇见,于是走过去问:“他们这桌刚开局,得等半天呢,您要不看看别的,或者喝点什么?”

拿书的奇怪客人抬起头:“一瓶矿泉水。”

服务员:“……”

客人越过服务员,看向麻将桌上一个背对着他的赌徒,又说:“或者别的也行,我不喝你们这的东西,要是干坐着不太好,我就买一瓶饮料放这,达到最低消费标准就行了,别来打扰。”

她声音不高,但吐字异常清晰,说的话像个“棒槌”,语气却是油滑的老江湖。

服务员感觉到这话不是对自己说的,就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只见麻将桌边一个胡子拉碴的中年男人后脊一僵,缓缓地转过身来,见鬼似的望向这位神秘来客。

服务员笑了一声:“马哥,找您的啊?”

“马哥”是他们这的常客,就住附近,隔三差五就会带人来玩一次,他手下一帮人,都是托,流动作案,专门坑拆迁户。

这一桌看似是随机组的局,其实除了目标肥羊,剩下陪玩的都是马哥的人,套路就是先给肥羊喂牌,让他有输有赢,赢得大输得小,喂出他的牌瘾,然后打牌之余请吃饭、一起玩,套俩月的磁,套得差不多能拜把子了,拆迁补偿款也该下来了,收网设局一网骗得人倾家荡产,再让他欠一笔高利贷。

马哥半身不遂似的抬起一只手:“你……”

“放出来了。”客人——甘卿把手里的书塞回包里,似笑非笑地绕过马哥,来到那络腮胡子的“肥羊”身后,弯腰看了看他的牌,又翻了翻他桌角赢的钱。

“肥羊”莫名其妙:“哎,你是干什么的?”

甘卿把钱卷成一卷,塞进肥羊胸口的口袋里,拍了拍他的肩膀,用下巴示意他看另外两位牌搭子——这二位方才装得好像谁也不认识谁,这会却露了陷,都站在了马哥身后。

甘卿:“土豪,套路你呢,还没看出来么,见好就收吧,再不收失足了。”

“肥羊”愣了愣,脸色一变,飞快地收拾起自己的东西,头也不回地跑了。

服务员感觉气氛不对,可是来人孤零零的一个,又是个女的,如果是专程来闹事的,胆子未免太大了点,他摸不准她是不是报警了,又怕叫人来反而被一网打尽,因此连忙朝看场子的人使眼色。

“别忙,”甘卿说,“我以前跟马哥住邻居,这回就是来找他叙叙旧,私人感情。”

马哥压着嗓子说:“别……别在人家这说,我们出去。”

甘卿似乎是低低地笑了,抬手一拉兜帽,她手指间有个小刀片倏地一闪,马哥额角的冷汗都下来了——十年前,眼前的人还是一身学生气,在一家歌舞厅里找到自己的时候,不肯喝那里的东西,就是很直白地让服务员按着最低消费随便上一瓶饮料。

后来听说她杀了人。

马哥一直记得那个又青涩、又让人毛骨悚然的小女孩,方才听见那句熟悉的话,他汗毛一下就竖起来了。

马哥带着她来到一个露天的早点摊,贼眉鼠眼地往左右看了看,见大街上人来人往,他好像是获得了一点安全感,点了根烟深吸了一大口:“你怎么找来的?”

“泥塘后巷拆迁,安置房在这边,”甘卿说,“有心找你,稍微打听打听就知道——混得不错啊马哥,当年您是自己赌钱,欠了一屁股债,现在摇身一变,成了做局的人,他们管这个叫什么?产业升级?”

马哥紧张地抠着桌角,嗫嚅道:“但我……我跟你可无冤无仇的,我还帮过你的忙……”

马哥是泥塘后巷没被严打之前,住在那边的一个混混,该混混五毒俱全,还是个烂赌鬼,非但没被追债的打死,反而加入了对方的阵营,全凭一身泥鳅一样有缝就钻的混功,尤其擅长牵线搭桥、打探消息。

甘卿当年找卫欢报仇,就是通过这个人进入了那个见不得光的地下世界。

“我知道。”甘卿不轻不重地打断他,“我今天来,就是跟你问点事。”

马哥紧张地看着她。

甘卿脸上的笑容消失了:“当年你是怎么找到卫欢的?”

卫欢行踪飘渺,卫骁追踪过这个不孝徒弟很多年,都没能找到他的下落,凭什么他一找就能找到?

而那个时候,卫欢又为什么恰好出现在燕宁?

马哥:“他从外地来,没地方落脚,身上带的都是假/证嘛,当然不敢住正规的旅馆,就只能在那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黑店落脚,我一个兄弟在那当服务员,正好……”

甘卿打断他:“你一个兄弟在黑酒店里当服务员,你兄弟是行脚帮的?”

马哥卡了下壳,烟忘了往嘴里送,只是神经质地不断往下弹烟灰:“什、什么帮不帮的,又不是黑社会……”

甘卿的手指轻轻地刮过桌面,一根木屑被锋利的东西拉了起来,顺着她的手指卷成一团。

马哥想起那“三寸二分”的传说,冷汗冒得更快了。

“我再问你一个问题,想好了说呀,马哥。”甘卿把桌面摩挲出了让人牙酸的声音,她垂下眼,吹了一下指尖的木屑,脸上又挂起了那种阴森森的似笑非笑,仿佛是来索命的,“当年是我先找你买消息的,还是你那些开店的好朋友事先告诉好了你,特意让你拿着这消息等着我的?”

马哥:“……”

“马路对面的太平小区四号楼一单元303,是你们家的安置房,你老婆跟你离婚以后,带着儿子分了你这套房,现在他们母子俩还在这住。”甘卿轻轻地说,“你平时坑蒙拐骗,怕人找你麻烦,自己狡兔三窟,有时候住在十三号楼的临街商铺里,有时候辗转在远郊的几个藏在农家乐里的赌场里……都不难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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