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集 佛都有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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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嫁给他或杀了他!

尖叫。

把衣衫拢在胸前的她,依然遮掩不了一双裸露的玉肩,从那儿望过去,那么柔美匀和,仿佛除了月色与水珠,没有任何事物能在那柔柔的斜坡中驻过足、溜过手、留过情,从那柔匀的山坡滑下去,更令人不惜一头摔死在那深深的峰沟里,死的像一场完美的自尽,美的像一个无暇的童梦,令人虽死无怨,虽杀身亦不成仁,而只为一场美的丰宴,一次艳的注目。

至少,无情现在就是那么想。

“想死啊你!”

……

无情还在看,浑然忘我。

“你怎么还在看呀!”

“我……”

无情这才知道:原来是在说他!

刹地,他一张本无血色的脸,完全胀红了。

“谁叫你看的呀——”

仇烈香用手指拢着外衣:当然了,她又不能真当他面前穿上、整妆,故而又急又怒又嗔又气,但她也遂而发现无情竭力挺着腰背,昂起颈首,勉力要挡住其他人的视线,不知有意还是无意,还是让仇烈香心生感谢。

“我……”无情的脸色血气最好就是现在的了,他千言万语,都讲不出,巴不得一张口就像一道瀑布一样,心中的激情都能迸涌而出。

但,能吗?

当然不能。

他只有说:“……因为……因为……因为实在太好看了……”

——因为……因为什么呢?

他一下子辞穷。

因为词穷,所以才说不出假话,而且,也不想说假话,只好,一句就说了真话:

——都是因为太好看了。

“你……你……你、你、你、你、你!”仇烈香也红了脸,但红了的脸儿更艳;仇烈香也羞的起了嗔,但薄怒的她更动人。“你—你——你————你还在看!你还在看!”

无情深吸了一口气。他倒真的是脸红得比红颜花还红,但就是目不转睛: “我……我……我转不了眼!”

仇烈香一时把衣服穿上又不是:因为穿上就得先要把衣服卸下才套袖子罩颈子才上得了衣,那下可不是得“尽露眼底”了?那是万万不可的!不穿上又不是:这儿可不只是无情一人呀!那也是万万不能的!

她本是江湖儿女,这一下为了救人救己,事先布署,迟迟未施,但眼见三鞭祭起“山字大法”,再拖下去,只死一途,而且无情因行动不便,退不了身,活不了命,她只好使出独门暗器:

唐花!

可是,这一来,无情居然看个目不转睛的,使她顿忆起唐门和唐老奶奶流传下来对唐家女子的格律:]谁看过你的身子的,只有两条路:嫁给他或杀了他!

——虽然,自己身上还穿着兜袄,不算裎裸相对,但他离得那么近……总是……

(可是,他、他!他还看、还看、还在看!)

仇烈香一跺足,咬唇嗔叱:“你再看——我……有什么好看的!?”手里把那件始终未能着上的衣衫攥得紧紧的,遮在胸上。

无情“居然”回了她这句话。

不。

这个问题。

“因为……太好看了……”他还傻楞楞的说,“我实在转不过眼去。”

仇烈香嗔笑一敛:“那么,我把你一双眼挖出来!”

她吓唬他。

不料,无情索性睁大了双眼,说:“你挖吧。”

仇烈香叫了起来:“你这人怎么这么无耻,你这样看人家,你……你怎么当为民除害的大侠、当大捕头!我……我可是真的挖眼珠的哦——”说着,自披衫里伸出两只春葱般的手指,指尖已抵近无情的双目。

甚至,指甲片沿已触着了无情一睫毛上去了。

无情的眼霎也不霎。

只眼睫毛颤了颤。

痒。

他的眼睫毛很长。

而且还带点弯。

他的眼很好看。

很灵。

——甚至说,这双美眸应该是长在一个美丽女子容颜上多于在男人脸上的:尤其是,如果这双眼没那么冷、那么厉的话。

可是,而今,这双眼眸,既不冷,也不酷。

而还很多情。

深情。

款款。

对着那一双秀秀丽丽的指尖,他并没有往后退缩。

反而趋前。

——好像在说:你挖吧,我心甘,我情愿,我没有怨言。

(但我还是铁定要看的了。)

仿佛,无情当这两只要来挖他眼珠子的手指,也是当日仇烈香自窗棱递给他的串烧、莲藕一样,他毫不提防,他全然授受,就算沾毒的,他也甘之若饴;就算饮鸩止渴,他也视作飞马踏雪,久旱甘露,,一饮而尽。

“我不是蓄意要冒犯你……谁说大侠、当捕头就不可以看美丽女子那美丽的身体的?”无情仍胀红了脸,有点吃力才说的下去,“我的确是转不了眼,因为太好看了……就像崖边一朵花怒放,不看,他日就成了绝情石、断肠岩了。”

仇烈香斜睇着无情,两只手指只凝在那儿,就像一座正洒着杨柳枝水普渡众生的观音菩萨,忽然之间着了相,现了真身,以致没有了下一个举措,只不知怒还是笑,问了一句:

“你,你不信我会插下去?

你呢?

——你信不信?

不管信或不信,接下来,发生了一件事,又闯进来几个人,使得仇烈香一分心,就在这时际,她因为伸出了手指,露出了在月色下美如玉藕的手臂,要来挖无情的一双眼,结果,加上那么一分神,罗衫悄没声息地挂落了下来,又露出了右边一截酥胸,这一下,她自己也尖叫了一声,挽衣的挽衣,凝目的凝目,不过,一件舒服的披巾绕住了仇烈香,原来是无情抄起了原本铺在轮椅“双飞”背靠的绸披,围在仇烈香身上,仇烈香只觉身上一阵暖意,一直暖上了心头,这且话下不表:

表的是三鞭道人仰天倒下,迸喷青血之际,三道人影,直扑了过来!

不,是四道。

有一道是“走”了过来。

他是“走”,很悠然,很潇洒,甚至带点孤寂,但不知怎的,却走的比“飞扑” 过来的还怪、都快!

他一下子,已到了仰天倒下,狂嚎惨呼中三鞭道人的身侧。

另外三道人影,已马上掠到。

其中一个,便是任怨。

三鞭“肉身”一垮,漫天漫园的“鬼影”尽皆消散,任怨觑准时机,第一个扑向三鞭道人。

他为的是希冀在三鞭殁前还能逼问诱供出一些什么“绝活儿”!

他本来最怕就是追命拦截。

他的轻功好。

他的“白鹤晾翅身法”恐怕是当世使得最好的。

可是追命的轻功更加神来鬼去、倏忽莫测,所以他最防范的就是追命。

不过,这次拦截他的却不是追命。

而是另一个人。

这个人,后他而起步,但一启步就截在他之先,一挥手,就使任怨寸进不得,再挥袖,几乎就把任怨逼回原地!

第二章 谁能一扬手就把他逼回去?

——谁能一挥手就把“鹤立霜田竹叶三”的任怨逼了回去?

有。

就是这个人。

当任怨发现一扬手就把他逼退的人就是这个人的时候,任怨也没有话说。

他甚至没有挣扎。

没有反击。

就连抗议也无。

原因只有一个:

因为他不敢。

这一手就把任怨逼退的人,他的手还搁在半空,手势非常夸张,像一个大音乐师忽然听到广陵散快绝了的天籁,一拱手就要大家噤声;又像一位大舞踊者,忽然创发了一个绝世的姿势,然后就横空僵在那儿;又似是一位大铸剑师、大石雕家,挥鎚要打造一把、一具旷世巨着,但时间就凝在那一刹。

他伸出的是右手。

他的手指非常粗壮长大,像一根根怒勃的阳具,又像一只只竹筒模子倒出来的蜡炬。

他的手指固然粗大特殊,但最殊异的还是他指头的数字。

他有六个指头。

他是一个头陀。

任怨就这样给他一手拦了下来,还逼了回去。

任怨没有办法。

甚至无尤无怨。

——遇上这个人没有办法。

他认识这个人。

他知道这个人。

这个人目前是相爷眼前红人,潜伏在武林里的一个领袖人物:

多指头陀。

“多指横刀七发,苍穹涛生云灭”。

这是“当世方外六大高手”的号称:

这儿“方外”,不一定是指出家人,而是一些藉“出家”、“坐关”、“净身”、“修行”、“应试”、“为奴”等行为来“避世”或“转换”身分,甚至掩耳盗铃,达到掩人耳目的目的,有些揖真的身不由己、身兼力行,货真价实也名副其实。

其中“横刀”就是“横刀立马,醉卧山岗”顾佛影,早年多结仇家,故谢绝江湖,变身为洛阳城“小碧湖”游家的总管。

“七发”便是“七发大师,欧阳漆花”,是一名放下屠刀出家的和尚,但出家后的他杀性尤甚于入世时。

“涛生“是”惊涛书生“吴其荣,以束发苦读于寒窗避世,其实是闭门苦修“活色生香、舍利功法”。

“云灭”便是“神油爷爷”,他大半生不得志,自行放逐出关外多时。

“苍穹”是米有桥,他青年起被逼“净身”入“蚕”,苦不堪言,后成了太监总管,武功高绝,但怎么说也不是朝廷将官,更非江湖中人。

“多指”便是指“多指头陀”。他带发修行,擅“多罗叶指”及“拈花指”,主持五台山“老子庙”,左右手各有六个指头,世上任何乐器,他拾手疾能通晓,音在指间如天籁,甚得蔡京欢心,并一度向赵佶引荐。(至于“多指”后来为何反成了“少指”,这就容后分解了)由于他工于心计,号称出家,实则跟江湖上黑白二道,互有往来,跟与绿林强盗,关系密切,能雅能俗,蔡京于是重用他为其联络道上的人物。

由于他深受蔡京信宠,所以一旦由他接手的任务,必定重大而重要,而且肯定背后有蔡京力撑,这后台无论在朝在野,的确没几个招惹得起!

何况,多指头陀不只辈分高,武功也高,连投靠他门下的,来头都决不低。

所以,多指头陀这出手一拦,任怨再贪婪、更情急,都不敢违逆反抗。

任怨不但不敢反抗,也不想反抗。

为什么?

想一想自己有没有反感的但却不敢、不想、终究还是不反抗的人和事?

有。

——一定有。

因为谁都会有。

你虽然感到不公、不平、不忿和不快,但仍不想或不敢反感,除了因为对方实力比你强,名头比你大,比你更难缠更麻烦之外,当然还有两种情形:

一是对方的背景与势力,你不敢招惹,因为一旦给惹上了,就像一脚踩进泥沼里,而又遇上鳄鱼和蛇的前后夹击,而头上还罩来了一蓬马蜂的袭蛰。

另一是既然人人都不反抗,都不还击,都不想招惹麻烦,为啥偏要你做第一个、第一个人,甘冒风头火势?所以只有哑忍。直至能出声的机会越来越少,能出手的时机越来越不存在,而你的生存环境也越来越恶劣,呼息也越来越困难,同道中人已越来越不见之时,想要还击还是反抗,机会早已消失不见了。

任怨的确不敢反抗多指头陀。

那也不只为了“多指头陀”他惹不起。

那是因为多指头陀也不过是个“开路的”。

他拦住任怨,也不是为了他自己。

而是为了另一个人。

——在那人身前,他也只不过是个“奴才”而已。

连多指头陀也不过只是个“奴才”的“主人”,任怨当然不敢招惹,也不会傻到惹这个麻烦。

不过,多指头陀这么一拦,使任怨更加心急欲焚的要达成一件事:

要选“主子”,也得选一个够“大”的、够“强”的。

要当“奴才”,也得当有财有势有真正实力的“主人”的“奴才”,这才不枉“奴才”这一场!

反正要当奴才,就要当一个恶尽天下、横行无忌的大奴才!

——化得来!

那个人一脸悲容,十分凄凉,那一种凄伤孤寂,竟令人看了第一眼,就为之心酸,再看第二眼,已不忍心再看下去,再看下去,不知怎的,就心为之酸,情为之伤,意为之寂,气为之短。

奇怪的是,那人脸容很端正。

甚至在仪容、举止,自有一种泱泱大度,过人气派,看去像一个王孙公子,位同公侯将相。

可就不知怎的,这人的背影、气质、神情、态度,流风所及,言谈说话,举手投足,总是给人一种:“谁信京华城里客,独来绝塞看月明”的苍凉感觉,又有一种“昔日王榭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的苍凉和“物是人非、“昨是今非”之慨。而这种苍凉,是回首暮云远,千里暮云平,回首苍茫的那种悲凉/寂寞,予人一种深邃澈骨的寒意,这儿虽是皇城,也是皇城中的一座庭院,一处“寻梦园”,可是,只要这个人在这里,整个气氛,都不知怎的,悲凉苍寒了起来,好像连大团圆放到永亘里也只是一个大悲剧,就像中国的丝竹音乐,奏得敲锣打鼓吹唢呐之际,其实就是最高的悲情就只好用热闹喧嚷的方式来表达,就像一头猪给宰杀后,它的惨情是一张笑眯眯的容颜。

追命看到了这个人。

忽然,联想起一头放在祭奠桌上给烧熟了的猪。

然后,他又联想起朱月明。

他摇摇头,拍拍后脑,他怀疑自己是不是喝多了。

第三章 蟋蟀悉率知了了

只看这个裔皇、高贵而悲凉的人,徐徐蹲了下来,握住三鞭的手,甚至不怕沾染了三鞭溢流出来的绿汁,用一种极平和的声调,讲了几句话,但再听却似是唱了几句歌,歌词一定非常肃穆庄严了,但他这么唱来,感情却非常丰富,仔细辨认,原来那是经文,而且还是梵唱。

可是梵唱经文咒语,却又怎会有那么丰富充沛的感情呢?真正的佛和有修为的僧道,不是讲寂灭、去我执、返真我,臻无情,才能四大皆空称涅盘的吗?

追命正在这里狐疑着,却听那华贵而孤寂的人梵唱稍歇,问了一句:

“余近花,你有什么话说?”

余近花就是“三鞭”未“入道”前的本名。

这人能随口喊出三鞭的俗家名子,可见跟三鞭道人十分相熟。

追命只觉得相当头大:这个人一来,就气派非凡,而且一亮相就令人感到心头不舒服,况且,这人(还不是这人本身!)的手下一扬手就截住了任怨,而追命跟任怨交过手,深知这年轻人虽然吃了他一腿,其实在格斗时一直心不在焉,未尽全力。再说,这人一现身,就步态从容,不徐不疾,却已先众人而至三鞭身前,轻功过人的追命,也自度无法以这种潇洒的风姿达到这速度和境地。

所以他暗自心惊,暗下耽心,只望该来的尽快赶来,不该来的最好不要出现,“佛光”早降,“幻释”早放。

只听三鞭苟延残喘的说了几个字。

断断续续的说了几句话。

那羽衣高冠、背影凄寒的人点点头,用另一只手抚摩着三鞭发髻,说:“山字经只能活死人,不活活人,这样活不如死,还是不如归去。你说的,我会替你看着的,你放心去吧。”

说罢,三鞭就不动了。

青血,也不流了。

血,终于变为红色。

那人,似替三鞭驱了魔。

可是,追命却知道:三鞭性命真正来说,是结束在那人掌下。

一股寒光,适才就自那凄伤的人掌中,输入了三鞭头上的百会穴,这一股寒罡之气,才真正打散了三鞭的奇经百脉,完全拆离破碎,把他的生命切断、抽干、抽离、断丧。

三鞭死了。

他没想到以他武功之高强、遇事之机警、为人之狡诈、背景之深厚,今日居然命丧在“寻梦园”里,“一点堂”中,两个少年男女的暗器和明器里,唐花和双飞下!

他是没想到!

他绝对没想到!

——但如果他知晓:日后,这对少年男女,一个是赫赫有名、一方之主,号令半个武林,独霸西南一隅,名震江湖黑白二道的一门之主,而另一个,是天下名捕之首,创“明器”一代之先,令天下残而不废的人都益坚其志,无惧先天缺陷、面对残疾不幸,依然以个人超卓不凡的智慧与斗志,屡破大案,屡立大功,屡诛恶贼,屡崛屡振,独持信念不屈,与贪官斗,与恶吏斗,与国贼斗,与强权斗,以一介羸弱命搏的残躯,居然还常能扭转乾坤,救良善于水深火热之中,辟邪辟易,辟魔震慑,而他也以无情之手段实行有情慈悲之事,渐行渐远渐寂灭。

也就是说,殁于这两少手里,其实三鞭“死的不冤”。

真正“送”他上路的,可以说是那华贵而苍凉的汉子。

他“超渡”了三鞭。

然后转身,面对盛崖余和仇烈香。

他回身的时候,姿态依然优雅裔皇,举止依然从容淡定。

不过,他却没看见仇烈香。

只看见无情。

仇烈香呢?

——这美丽而杀力奇强的女子,去了哪里?怎么一闪就不见了?

不。

她在的。

她就在无情的后面。

无情忽然“长高”了。

他骑在马上。

马,是“夏侯”杀手骑进来的。

他在马上,把仇烈香隔开,让她可以在自己围裹的“双飞”座椅靠背披垫内,迅疾把衣衫穿上。

他保护她。

正如她也保护他。

他很坚定。

也很勇敢。

可是,当他还是忍不住去听到仇烈香在围披里悉悉率率的穿着衣衫之时,他心中甚至从而知道了她的衣服正穿到哪里,心中仿佛攒了几只蟋蟀,正在蟋蟋蟀蟀知了知了的萦绕不堪,迂回不去,萦绕不休,分心莫已。

那裔华、凄然的人虽看不到仇烈香,但却好像一早已感觉到她在这里了似的,轻轻唤道:“阿香,是你吧?是你下的手吧?”

仇烈香没有应他。

可是无情忽然感觉到她连穿上衣衫的动作也忽然停顿了下来。

甚至有一种“连动作也僵住了”的感觉。

那汉子一笑,语气始终很温和,“当然是你,要不然,就是乃子了。能使唐花的,方今天下也不过四人耳。你这记‘唐花‘使的着实厉害,先在前面暗器在三鞭鼻尖划上一道血口,不下毒力,反伏毒引,然后再引发‘唐花’,自然会吸住向他脸上开绽,三鞭再有三个不死之身,也还是难逃一死,魂魄都给你炸掉了。看来,你的暗器手法大有精进,不过,若是乃子过来,恐怕三鞭早已形神俱灭了,已用不着我来送他一程……话说回来,阿香你来在这儿,你娘恐怕是不知晓的吧?她如果知道你来了这里,还闹出这么大的事体来,还杀了三鞭,恐怕你得有好受的……”

说到这儿,忽然一笑:“情之所以切,可以断人肠,碎人心肠,就是因为情之真、情之诚、情之深。”

他的目光迅速的向无情巡逡过一眼,笑意更浓,倒是像一个熟人在端详他的近亲子侄一般:“看来,这一刻,天长地久,曾经拥有,弥足珍贵。”他笑意愈浓之时,凄意愈甚。

无情这一刻的心情,忽然起了很大大震动。

哪怕是他刚才迎战“夏侯四十一杀手”之际,也决无这么大的颤动。

就算是适才他对付能够“死而复活”的三鞭,震撼也绝没有那么大。

这一刻,他的心弦就像琴弦,给那伤心面容的汉子一语拂动了。

他的心湖就似本是静水一片,忽尔给一石击破,天水一月,但余波荡漾,幻化月华千片。

这一语道破后,他忽然无由感到心乱,像预感了什么事会在他身上发生,什么人会在他身伴幻灭,什么梦会醒来,什么样的醒来会是一场空。

他先觉得幸福……

是的,能跟那如一朵悬崖花的女子一齐对敌……那是一种幸运?还是一种幸福?

当取胜的时候他感到幸运。

——因为还能活着而且还能跟她在一起。

当她和身护着他的时候,他就觉得很幸福。

——原来有一个自己心醉的人身体接触着的感觉是如此微妙、欢喜的。

他以前因为自惭残障,从来不与人主动接触,尤其女性;他在宫里,因为长得极其清俊,自有一股杀死人的风神比俊朗还多添了几分冷艳,这是一种世间一般男子所无的媚,但却在无情气质上再生为煞气,反而更增添一种一般汉子所独特的英风。

宫里的女子、公主、妃嫔,也爱他模样,特别疼惜他,藉故接近他,甚或逗弄他,他也冷然以对,甚至相对咫尺,拒人千里。

为什么?

——人对他好他何不对人更好?

何必?

——做人又何必自苦!

第四章 长夜不知君远近

他也不想孤独。

他也不欲自苦。

可是,他心里清楚:那些宫嫔、妃娥待他殷勤,是闲极无聊,而且只因宫里没有什么闲杂人等,加上,因他皮相而生恋眷,甚至,只当他是一个残废的人,“没有什么顾忌”,也谈不上什么威胁性,甚或是只对他的残障爱寄予同情。他觉得这是一种迹近侮辱。

他受不了。

他也需要朋友。

他也爱慕花容。

可是,他知道这是一种“试炼”,他身处“险境”,“有人”正注视着,甚至暗中“遣人”考验他有否“行差踏错”,一旦不小心、大意疏失,触犯禁宫例律,恐怕,足以株连整个自在门,世叔一番苦心孤诣,保护策划,得要泯灭在他手中。

所以,他更加不能稍有差池,大意误事。

他严守规律,宁冷不湿。

可是,他也寂寞。

只是因为寂寞;寂寞就像一弯长长的沙滩,月下只留下一行自己的跫印。

不过,他不孤清。

说来孤清,闲来孤清,孤清就像长夜不知君远近,飞絮流萤暗复明。

这段日子见着仇烈香。

这女子待他并不如是。

也不如昔。

她当他是人。

堂堂一个男子。

当他是个侠士。

——日后的“大捕头”!

她支持他。

但不可怜他。

她爱护他。

但并不同情他。

他喜欢这样。

这样才是交流。

他甚至可以反过来保护她。

她也欣然接受他的保护,甚或也倒过来维护他,一如适才寻梦园之战,而他也坦然接受。

还觉得很幸福。

当他闻着那香味时,才发现“幸福”是有味道的。

那是甜的。

——那么幸福的甜!

此际,那脸容凄伤的汉子,一语道破了那一段相依之情,就像一缕碧海青天夜夜心的幽魂一样,忽然在古镜中照见了自己,或者,忽然听到一声鸡啼。

破晓了。

——梦呢?

仍在檐前点点滴滴、寻寻觅觅到天明?还是不及刻骨铭心,就已烟消云散?

除了这一点情愫,让无情感到莫名的撼动,还有一个奇特而熟稔的感觉:

就是那汉子的悲凉表情,他见过。

——那一抹笑容,不是那种开怀欢喜的笑,而是笑比不笑更讽世、更悲酸,因为哭不出来只好笑的那种笑!

那种神情,就像是最后一个皇族,昔日王榭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那种落寞与悲凉,万般皆不是,唯有业随身。

业是一种念力。

孽是一种恶缘。

无情知道自己曾经见过这个汉子。

——见过,却在何时?

不知道。

——何地?

不晓得。

——何曾?

不清楚。

甚至连为什么会让他升起这种感觉,这种熟悉而陌生,像是亲人又像仇家的印象,他也不知缘何而来?其来何自?

(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

(是他真的在依稀往梦里见过这个男子?还是听前辈描述里提过这样一个不凡但悲凉的人?还是他真的见过他,与他有莫大的关系和渊源!?)

就在他疑虑的这一刻里,无情也发现:那苍凉的汉子,对他,也正生起这种感觉:

一种既似血亲又似仇人的奇特感觉。

他不知道此念因何而萌,但缘生不灭,念生不息。

他在对方端详的那一眼里,也获悉了对方也叠印着他的疑虑与感受。

他不知道为何有这种想法。

他只知道感觉没有错。

另外还有一事:

那汉子提到“乃子“。

他不知道是谁。

但无情就在乍闻这名字的一刹那,忽然启悟:

这是一个在他生命中很重要的名字!

——这是一个很重要的人!

他虽然只是第一次听到这人和这名,但他就晓得:日后,将来,或者马上,立刻他得要面对这个人,遭遇这个名字,以及会发生很多跟此人此名有关的重大事情!

当然,无情当时的确是一个敏感的孩子。

——敏感,就是感觉敏锐的意思。

不过,今晚他的感觉特别强烈。

——尤其是在他接触过那痴人关木旦之后。

很奇怪:他的直觉变得比深洞中蛰伏多年的蝙蝠还敏锐,有时候,他的意念一时多而纷杂,直如电光火石、流光掠影,他也不及一一辨识,细细追回,甚至,有的感觉,还匪夷所思,光怪陆离,就连今晚他的出手,有几招“明器“还突飞猛进,突如其来,连他也几乎意想不到,屡有佳笔。连他的运气,也随之险死还生,化险为夷,大起大落,大开大合不已。

然后,他敏感的心弦触上一个休止符而停顿。

凝固。

——因为那来的如同一个“雪球“。

凝住。

——遽然停住的是仇烈香在幔铺内的穿衣动作。

也就是说,仇烈香穿衣穿到一半,居然停住。

凝结也似的。

正常人穿衣也不只穿了一半,更何况是急着把衣衫穿上的仇烈香!

所以无情也一颗心几乎凝在胸膛里。

他立即想扯开幔帐去张望。

但他得要先问一问:

“什么事?“

幔帐里的人影颤动了一下,本来曼妙的纤影,一下子像膨胀、混杂了,无情正待“不顾一切扯开帘幕之际,忽听仇烈香颤哆哆的唤了一声:

“奶奶。”

——奶奶?

忽听幔帐之后,有一个略带粗嘎,但又有一种滋糯动人的女音缓缓的说:

“你心目中还有我这个奶奶么?”

原来帘幕后已不只仇烈香一个,还有另一个人。

那是个女子。

那是位仇烈香的“奶奶”。

——既然是“奶奶”,那一定是与仇烈香相熟的,也不致于有什么恶意的吧!

至少,无情心里是迅速这样盘算着:既然“奶奶”好歹也是个亲属长辈,他便不好去扯开那布幔。

不料,正是这时候,“啪”的一响。

一巴掌。

随着仇烈香“哇”的一声。

——显然是她挨了一记耳光。

这还得了!

无情决定不顾一切,一手扯开了幔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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