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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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俪辞柔声道,“这只簪子名为‘洗心如意’。”阿谁伸手扶住那银簪,脸上本来含着微笑,却是再也笑不出来。她尚未说话,唐俪辞又从衣中拿出一只小小的玉镯,对玉团儿微笑,“这只镯子叫做‘不弃’,有情深似海、不离不弃之意。”玉团儿接过玉镯,戴在手上,那镯子晶莹通透,颜色如水,煞是好看,玉团儿高兴之极,忍不住笑了出来,“好漂亮好漂亮的东西……”

唐俪辞见她高兴得手舞足蹈,浅浅一笑,山风吹来,他衣发皆飘,转身向山下望亭山庄而去。

洗心如意簪和不弃镯,虽然阿谁从未听说这两样首饰的大名,但既然在唐俪辞怀里,这两样东西决计价值不菲。人说少年公子一斟珠以换佳人一笑、引烽火以至倾国倾城,那是荒诞丧志之事,但……

但其实对女人来说,有人愿意做这样的事,不论他是怀着怎样的心思,总是……很……很……

阿谁拔下了发髻上的银簪,默默看着唐俪辞的背影。

总是很……受宠……

但唐俪辞的宠爱有时候很轻、有时候很重,有时候是真的、有时候是假的……还有的时候……是有害的。

那只银簪,她戴着也不是,收着也不是,遗弃也不是,握在手中扎得手指生痛,突然惊觉,其实唐俪辞想要的,就是她为他痛苦而已。

他喜欢她和凤凤为他痛苦、为他伤心,最好是为他去死。

唐俪辞到了望亭山庄门口,拾起门环轻轻敲了几下,未过多时,一个头梳双髻的小丫头打开大门,好奇的看着唐俪辞,“你是……”唐俪辞眉目显得很温和,弯下腰来柔声道,“我是来找人的,你家里有没有一位脸上刺着红蛇的叔叔?我是他的朋友。”

那小丫头莫约只有十三四岁,闻言点了点头,“叔叔在笼子里睡觉,但姐姐说不可以让人进来看他。”唐俪辞越发柔声道,“要怎么样才能进去看他呢?”那小丫头笑得天真浪漫,“姐姐说要和我做游戏,你赢了我就让你进去看他。”

“做游戏啊?做什么游戏?”唐俪辞微笑,眼前的小丫头杏眼乌发,长得煞是可爱,“你叫什么名字?”那小丫头指着自己的鼻子,“我叫官儿,你叫什么名字?”唐俪辞眉线弯起,“我姓唐,叫唐俪辞。”

“唐哥哥,”官儿将门打开了一条缝,招手道,“进来吧。”唐俪辞抬眼望去,门后并不是花园,天真浪漫的小丫头身后,是一层浅浅的水池,水并不深,却充斥着一股刺鼻的气味,水上悬着一条细细的绳索,直通对面的屋顶。不消说,这池水必然碰不得,而对面的屋宇简单素雅,一派安详,仿佛其中没有半个人似的。

官儿一跃而上那绳索,从怀里摸出一样东西握在手里,“我们来掷骰子,如果你掷的点数比我大,你就往前走,如果我的点数比你大,你就往后退。”她很认真的道,“如果你退到没绳子的地方,就跳下池子去;如果我让你走到对面,我跳下池子去。”唐俪辞拍了拍手,“一言为定。”

官儿退到绳索的另一端,唐俪辞纵身上绳,两人相距二丈,绳索在他们脚下微微摇晃,映在水池里的影子也跟着摇晃不已。

“开始!”官儿右手高举,一松手,两个骰子跌入水池,两人目光同时一掠,她掷了一个“六点”,一个“一点”。但也就只是瞬间一掠,骰子在池中冒起一层白色气泡,遮去点数,竟似要溶解一般。官儿拍手叫道,“快点快点,不然骰子没了就不玩游戏了。”唐俪辞微微一笑,衣袖一拂,那两点骰子突然自水中激射而出,尚未落入他手中,双双在空中翻了个身,又一起落入水池。两人目光同时一掠,一个“六点”,一个“三点”,唐俪辞往前走了两步,抬手含笑,“该你了。”

官儿眼珠子转了两转,“唉,你为什么不伸手去拿呢?”唐俪辞柔声道,“我怕痛。”官儿摇了摇头,自怀里又摸出两粒骰子,掷入水中,原先跌进水池的两粒骰子已经被池水腐蚀了一半,全然看不清点数。骰子入水,在池水中飘了飘,落下来是一个“三点”、一个“五点”。唐俪辞拂袖负手,那池水激起一层水花,“啪”的一声两点骰子临空跃起,抖出数十点水渍往官儿身上泼去。官儿吓了一跳,往上一跃避开池水,只见两点骰子翻开来是两个六点,顿时一怔。就在她上跃之际唐俪辞已往前欺进了四步,满脸温柔的微笑,“不好意思,又是我赢了。”

官儿又探手入怀,摸出新的骰子,“这次一定不会让你赢啦!”她松手让骰子跌入水中,翻出来的数字也是两个六点,最大不过。唐俪辞微微一笑,官儿眼前一花,蓦地唐俪辞的脸已在她面前,与她脸对脸鼻尖对鼻尖,她吓得尖叫一声,往后便躲,唐俪辞如影随形,仍是与她面对着面,她见他那双眼眸在眼前显得分外的黑而巨大,仿佛一泫极深的黑池之中正有狰狞的恶兽要浮出水面,只听他柔声道,“官儿,要做游戏可以,但在作弊之前,你该确定和你玩的人不会突然和你说……‘我不玩了’。”

“啪”的一声轻响,官儿“哇”的一声对着水池吐出一口鲜血,眼睁睁的看着自己的鲜血在池水中冒起一阵白烟,唐俪辞对着她的胸口轻轻拍了一掌,将她抱了起来,摆在绳子后的屋宇门口,摸了摸她的头,推开门走了进去。

她如破败的娃娃般被摆在门口,一动不能动,仰着头看着蓝天和太阳。

他没有把她扔下水池去,也没有杀了她。

她虽然只有十四岁,却其实已经杀过很多人了。

官儿的胸口起伏,喘着气,望着天,眼前一片开阔,什么人都没有。

官儿身后的房中,并没有人。唐俪辞推门而入,里面是一间佛堂,然而座上并没有佛像,幽暗的帘幕深处,本来应该供着佛祖的地方挂着一幅女子的画像,若非唐俪辞目光犀利,也许根本发觉不了。画像前点着一炷香。香刚刚燃尽不久,整个佛堂都还弥散着那缕淡淡的幽香。

唐俪辞仔细看了那画像一眼,那画像画得非常肖似,不是寻常的笔法,甚至调了一些罕见的颜料,略有油画的意味,在他看来那多半是柳眼所绘,画的是一个身着粉色衣裙的少女。少女的面貌和西方桃很相似,然而并不是西方桃。

她比西方桃略微年轻些,挽着蓬松的发髻,有几缕乌发飘散了下来,垂在胸前,身上穿着一件很熟悉的桃色衣裙,那正和西方桃常穿的一模一样。这少女下巴甚尖,是张姣好的瓜子脸,眼睫垂下,似是看着地上,右侧的颈上有个小小的黑痣,就图画所见,她坐在桃花树下,树上桃花开得绚烂,地上满是花瓣,和她桃色的衣裙混在一处,看来煞是温柔如梦。

但这张画像,并不是实景。

是速写了一张少女的画像,然后加上其他的背景画成的。唐俪辞目不转睛的看着那张画像,按原来的基础看,这少女闭着眼睛倚着什么东西坐着,头发有些蓬乱,姿态也很僵硬,很可能……是一具尸体。

如果柳眼为一具尸体画了像,然后西方桃把它挂在此处供奉,这画中的少女必定非同寻常,以佛堂四周的痕迹而论,这画挂在这里供奉已经有不少时日了。望亭山庄作为风流店的据点必定也有数年之久,难道就是为了供奉这副画像么?

四下里寂静无声,唐俪辞在画像前站了一阵,突然伸手把它揭了下来,收入怀里,穿过后门,自佛堂走了出去。

佛堂后是一片花园,假山流水、奇花异卉、高林大树精妙绝伦的造就了一片人间奇景,仿佛这世间所有令人惊叹艳羡的美景都融入这不大不小的花园之中。唐俪辞眉头扬起,微微一笑,建这庭院的人真是了不起,然而仙境似的庭院中仍然没有人,一切犹如一座空庄。

沈郎魂当真在这座山庄中?唐俪辞撩开冬日梅树的枝干,只见石木掩映的地上静静地躺了一地尸首,不下二三十人,大部分是穿着黑色绣花紧身衣的妖魂死士,还有几人不知是谁,也静静地躺在地上。尸体上看似无伤,但眉心正中都有一点红印,唐俪辞抬起头来,只见在树林之中,一个铁笼悬挂半空,那铁笼之外密密麻麻爬满了枯褐色的毒蛇,故而他方才一时没有看见,铁笼中隐约似有一人。

“嘿嘿,是你……”半空中有人衰弱无力的道,语气淡淡的,却不脱一股冰冷嘲讽的味儿。唐俪辞叹了口气,“你说话真是像他,听说被人扒光了衣服,怎还会有无影针留在手上杀人?”这满地的尸首,都是死在沈郎魂“无影针”下,自眉心射入,尚未察觉就已毙命。

“我的无影针一向插在发中,听说暗器高手能把几十种暗器揣在怀里,我可没有那本事,还不想莫名其妙被揣在自己怀里的毒针要了命。”笼子里的人咳嗽了两声,暗哑的道,“我听说……池云死了?是你杀的?”

“我杀的。”唐俪辞柔声道,“你怕么?”沈郎魂似乎是笑了一声,“杀人……不就是杀人而已……咳咳,你什么时候把我从这笼子里弄出来?”唐俪辞自地上拾起一柄长刀,跃起身来一阵砍杀,铁笼外的毒蛇一一跌落,终究是看清沈郎魂的模样,他的确是全身赤裸,但好歹还穿了条裤子。但见他靠着笼子坐着,一动不动,浑身上下血迹斑斑,也不知受了多少伤,唐俪辞持刀在手,拈个刀诀,眉目含笑,“看伤痕,千刀万剐的。”沈郎魂笑了一声,“受了三十八刀……但还没死……”

“三十八刀,他们想从你身上逼出什么?”唐俪辞叹了口气,仍是拈着那刀诀,刀锋似出非出,“留你一条命,又是为了什么?”沈郎魂苦笑了一声,“当然是劝我趁你不备的时候给你一刀。”唐俪辞叹了口气,“看守你的人呢?不会只有地上这几十个不成器的死人吧?”沈郎魂沙哑的道,“白素车出门去了,原本院子里还有两个人,但现在不在,我听着你和官儿那死丫头在前面说话,出手射死了这群饭桶。那小丫头明知道后院没有人手,所以才要和你做游戏拖延时间,咳咳……”

“你劫走了柳眼,再见我的时候,不怕我杀了你?”唐俪辞的声音微略有些低沉,一阵风吹过,他眉目含笑,刀诀拈得很轻,仿佛全然没有出刀的意思。沈郎魂静了一静,“很早之前我就说过,在他把你害死之前,我会杀他。”他的语调淡淡,“到现在我也还没杀他,难道还要向你道歉?他妈的!”

“当”的一声脆响,唐俪辞挥刀断牢,挂在半空的铁笼应声而开,“你骂人的时候,真是像他……”他一句话未说完,躺在铁牢中半死不活的沈郎魂右手一抬,将一柄一直压在身下的短刃插入了唐俪辞腹中。

“啪”的一声响,长刀落地。唐俪辞站住了一动不动,反倒是沈郎魂满脸惊诧,目不转睛的看着自己握住短刃的手,鲜血自伤口微略溅了些出来,喷上了他的手背,他瞪大眼睛看着唐俪辞,“你——”

他以为这一刀绝不会中,所以他很放心,他刺得很重、很有力。

唐俪辞脸上瞬间没有什么表情,沈郎魂低声问,“你怎会——避不开——”

庭院中突然多了许多人影,有抚翠、有白素车、也有那位神秘的黑衣人。沈郎魂愤怒的看着唐俪辞,“你他妈的怎会避不开?你明明起疑了!你明明知道要问我为什么他们不杀我为什么只割我三十八刀,我明明告诉你他们要我趁你不备的时候给你一刀,你他妈的怎会听不懂?你怎会避不开?你怎会……”

“啪、啪”两下掌声,白素车冷冷的鼓掌。抚翠咬着只鸡腿,笑眯眯的看着沈郎魂,“不愧金牌杀手,这一刀刺得又快又准,就算是一头猪也给你刺死了。你老婆的尸体就在左边客房里,拿去葬了吧。”

沈郎魂咬牙看着唐俪辞,唐俪辞对他笑了笑,探手入怀取出一件东西按入他手中,低声道,“去吧。”沈郎魂全身都起了一阵痉挛,“你——你——你他妈的,就是个白痴!”他大吼一声拔刀而起,鲜血喷出,溅在他浑身伤口之上,凄厉可怖。唐俪辞顺刀势跌坐于地,手按伤口,咳嗽了两声,略有眩晕之态,身前鲜血点点滴滴,溅落在沙石地上。

沈郎魂低头一看唐俪辞按入他手中的东西,那东西缀满绿色宝石,黄金为底,竟是一支华丽发簪,“啊——”的一声他纵声狂叫,全身瑟瑟发抖,这是春山美人簪!这就是能将荷娘的尸身从落魄十三楼里换回来的宝物!他紧紧握着春山美人簪,闯进左边客房,只听“碰”的一声他撞烂了一扇窗户,穿窗而入。抚翠哈哈大笑,只听房内发出一声凄厉的狂吼,一只母猪的尸身自屋里横飞而出,尚未落地,已轰然被切割成糜烂的血肉,四散纷飞一地。沈郎魂手握春山美人簪,双目血红,自屋内一步一步走了出来,他浑身是血,也分不清楚是人血猪血,犹如厉鬼上身,僵直的走了出来。

“东公主。”白素车淡淡的道,“杀了他以绝后患。”抚翠呸的一声吐出鸡骨头,单掌一扬,对着沈郎魂的头颅劈了过去。白素车拔出断戒刀,一刀向地上的唐俪辞砍去。

轰的一声白雾弥漫,众人眼前突然失去目标,只恐乃是雷火弹,一起拔身后退。一串红色火光冲天而起,抚翠大喝一声,连劈数掌将浓雾逼开,却见庭院中空空如也,沈郎魂竟然沉得住气没有冲过来拼命,而是将地上的唐俪辞救走了!她颇觉诧异,悻悻的呸了一声,“没想到姓沈的溜得倒快,对唐俪辞竟是有情有义。”白素车喝道,“他们身上有伤,分四个方向追敌!”妖魂死士应声越墙而出,向四个方向追去。

那黑衣人摇了摇头,低沉的道,“沈郎魂是江湖第一杀手,隐匿行踪之术天下少有,今日不甚让他脱逃,要找到他非常困难。庆幸的是……”他冷冷的道,“他刺的那一刀,刺得的确很卖力,唐俪辞就算不死,短期之内也绝无法行动。”

“是属下失职,未能一刀杀了此人。”白素车肃颜道,抚翠斜眼看她,“素素,你刚才那一刀,很有争功的嫌疑啊……”白素车低下头来,既不承认,也不否认,眼神淡淡的。

沈郎魂背着唐俪辞翻出望亭山庄,几乎是同时,身后妖魂死士列队追来。他浑身是伤,体力远不如平时,背着一个唐俪辞更是举步艰难,奔出去数十丈已经力竭,心念电转,一时间竟想不出什么逃生的法门,情急之下低声喝道,“怎么办?”

唐俪辞手按腹部伤口,咳嗽了一声,“直走,转向左边的山丘。”沈郎魂振作精神,奋起一口气奔向左边的山丘。那山丘看来虽然不远,奈何以他现在的体力,腾跃之际只觉自己胸膛火烧似的难受,每呼一口气都像是死了一回。好不容易一路施展隐匿之术到了山丘之后,沈郎魂忍耐住胸中的气息,伏在草丛中抬眼一望。

树林草地之中坐着几人,两位女子一位书生,甚至还抱着个孩子。沈郎魂忍不住剧烈的咳嗽起来,吐出了一口血沫,唐俪辞心中的救星,难道就是这几个连江湖第三流角色也算不上的男男女女吗?

听到他剧烈的咳嗽,山坡上的男女转过头来,沈郎魂背着唐俪辞踉跄的走了出去,那山坡上的人他全都认得,和林逋虽然没有见面,但他跟踪柳眼的行迹,林逋和柳眼的邂逅他一直看在眼里。

阿谁尚未看清楚从草丛里钻出来的人是谁已经蓦地站了起来,玉团儿惊呼一声,“沈大哥……他……他怎么会变成这样?”沈郎魂喘了几口气,暗哑的道,“风流店的人在后面,咱们必须……马上逃……”

阿谁紧紧地抓住唐俪辞,“唐公子伤得如何?”沈郎魂低声道,“伤及……内腑……”阿谁脸色惨白,“怎会如此?”沈郎魂低沉的道,“是我受了抚翠的怂恿和挑拨……呸!是我刺了他一刀,多说无益,我们这许多人要怎么逃?”

“改……装……”唐俪辞微微睁开眼睛,手指着乘风镇许多民宅,低声道,“寻一间最……平凡无奇的,闯进去……把男女老少都绑了,然后我们……住进去……”他手指玉团儿,玉团儿并不笨,连连点头,转身飞奔而去。江湖之中,最陌生的面孔就是她,纵然风流店对书眉居长期监视,但玉团儿的面貌是逐渐变化,越来越变得年轻,所以此时此刻她最不易被人认出。

“我的伤……不要紧。”唐俪辞细细的道,眉眼并不看沈郎魂,靠在阿谁怀里眼帘微阖,“刺中了……那颗心……而已……”他颤抖了一下,唇色显得苍白,脸颊仍然红晕,“但它仍然在跳。”阿谁紧紧抓住他的手,唐俪辞一下挣开,“我们逃不过风流店的人马追踪,只能冒险……”

他受伤的时候,特别排斥有人接近。阿谁叹了口气,“我来替大家改装吧。”

未过多时,玉团儿很快回来,指着镇边的一处小屋,“那里。”当下沈郎魂背起唐俪辞,背上匆匆披着林逋的长袍,一溜烟往镇中掩去。林逋和阿谁等他们离去之后,再慢慢的跟上,他们两人不会武功,怀抱婴儿比较不易引起注意。

到了那民宅,沈郎魂暗赞一声小丫头聪明。这小屋在乘风镇的边缘,和其他人家还有少许距离,非常不引人注目,但房屋却是不小,显示家境并不太坏。玉团儿已把住在这屋里一家五口点了穴道缚在床底下,擅闯民宅这等事她是做得惯了,半点不稀罕。沈郎魂将唐俪辞放在屋内床榻上,长长吐出一口气,自己往地上一坐,半晌站不起来。

阿谁很快的将这户人家橱子里的衣裳翻了一遍,取出两件女裙,自己和玉团儿先换上了,再翻出两件男人的衣服,让沈郎魂和林逋换了。这户人家乃是农户,衣裳都很粗陋,阿谁从灶台里敲了些煤灰,拍在自己和玉团儿脸上,林逋略有书生气,瞧起来比年龄更小些,只是沈郎魂面上那块红蛇印记无法消除,玉团儿从灶台里夹起一块烧红的炭头,“我把它烙坏了就谁也看不出来了。”阿谁吓了一跳,连忙阻止,玉团儿这说法却让她另有想法,她将自己的白色方巾撕成几条白布,沾了沈郎魂身上的血迹,把他半个头包了起来,装作头上有伤,连刺有红蛇的脸颊一并遮住。

玉团儿拍手叫好,但阿谁心里清楚,这等拙劣的变装,若是撞上了白素车或者抚翠,必定当场揭穿,此时此刻只能盼这些人都不来。四人匆匆忙忙将自己收拾好了,一起望向床上的唐俪辞。

要将他改扮成什么好?若是改扮农夫,唐俪辞相貌秀雅皮肤白皙,委实不像;若是不扮农夫,那要扮作什么?他腹部有伤,不能行走,风流店必定针对腹部有伤之人展开搜查。阿谁跺了跺脚,“唐公子,我看只能把你藏起来,就算你改扮成农夫,到时也必定被人看破。”

唐俪辞手按腹部,那一刀刺中方周的心,然而人心外肌肉分外紧实,沈郎魂的刀刃刺入其中并未穿透,所以血流得并不算太多,此时已渐渐止了。眼见四人草率改装,唐俪辞摇了摇头,抬起手来,“谁身上带了胭脂……水粉……”

玉团儿探手入怀,脸上一红,“我有。”阿谁不施脂粉,身上从不带胭脂,倒是没有。唐俪辞接过玉团儿递过来的一盒胭脂、一块水粉、一支眉笔,示意阿谁从灶台上取来一个鸡蛋。他腹上刀伤刺得虽深,却并未伤及他本身的脏器,当下坐了起来,眼帘微微阖上再缓缓睁开,“沈郎魂。”

沈郎魂抬起头来,吐出一口气,淡淡的道,“你难道会易容之术?”他虽是杀手,但罕遇敌手,对于乔装易容之术并不擅长。唐俪辞浅浅的笑,这等勉力维持清醒的神态沈郎魂见过几次,“我不会易容……”他扯下沈郎魂包头的白布,让沈郎魂坐在他身前的椅上,“我只会上妆……”

林逋和玉团儿面面相觑,不知唐俪辞要将沈郎魂如何。只见他敲破鸡蛋,将蛋清和水粉调在一处,手指沾上水粉,缓缓涂在沈郎魂刺有红印的脸颊上,那水粉的颜色原本盖不住胭脂刺上的红,但唐俪辞等水粉干后,再往上涂了一层,如此往复,当涂到第四遍的时候,沈郎魂脸颊上的红蛇已全然看不出来,只余一片戴了面具般的死白。

这张死白的脸只怕比刺有红蛇的脸颊更引人注目,玉团儿心头怦怦直跳,只怕风流店的人突然闯进来,幸好喧哗声渐渐往远处去,白素车喝令妖魂死士往四方追去,此时越追越远,一时半刻不会折回。唐俪辞将沈郎魂的脸涂成一片死白之后,微略沾了些胭脂,自脸颊两侧往鼻侧按,那胭脂本来大红,但他沾得非常少,按在脸上只显出微微的暗色,那片死白顿时暗淡起来,林逋惊奇的看着唐俪辞的手法,经他这么一涂一按,沈郎魂的脸颊似乎瘦了下去,下巴尖了起来。唐俪辞将红色的胭脂抹在指上,轻轻按在沈郎魂眼角,随即用眉笔在他眼睑上略画。

沈郎魂只觉浑身僵硬,唐俪辞的指尖温暖柔腻,那眉笔画在眼睛上的感觉刺痛无比,等唐俪辞眉笔离开,他松了口气,对面三人一起“啊”的一声低呼,满脸惊奇。

玉团儿张口结舌的看着沈郎魂,沈郎魂相貌普通之极,但经唐俪辞这么一画,竟似全然变了一个人。唐俪辞把他画得脸颊瘦下去,鼻子似乎就尖挺了起来,眼睛仿佛突然有神了许多,突然让人辨认出沈郎魂那双眼瞳生得非常漂亮,对着人一看,就像窗里窗外的光彩都在他眼里闪烁一般。“天啊……你把沈大哥画成了……妖怪……”玉团儿低低的道,“怎么会变成这样……”

唐俪辞额上已有细碎的冷汗,手上合搓了少许蛋清,拍在沈郎魂脸上,那些粉末的痕迹突然隐去,仿佛沈郎魂天生就长着如此一张俊美的脸。唐俪辞食指一划,在他右边脸颊上划出一道长长的伤口,鲜血沁出,很快结疤,沈郎魂经他一番整理,已是面目全非,判若两人,尤其脸颊上一道血疤引人注目。唐俪辞浅浅的吐出一口气,微微一笑,指着林逋刚刚换下的儒衫,“你……你可以走了……给自己编个名号,就算施展武功也不要紧。”

林逋骇然看着面目全非的沈郎魂,玉团儿扑哧一笑,“我给沈大哥起个名字,就叫做‘疤痕居士’潘若安怎么样?”沈郎魂苦笑,拾起林逋的儒衫穿好,待他一身穿戴整齐,真是人人瞩目,任谁也想不出这位俊美书生就是沈郎魂。阿谁为他整了整发髻,“沈大哥,去吧。”沈郎魂点了点头,唐俪辞抬起手来,与他低声说了一阵密语,从怀里取出一样东西交给沈郎魂,他连连点头,大步向外走去。

这里紧邻望亭山庄,非常危险,能走得一个是一个,唐俪辞难以行动,不得不留下,而沈郎魂离去,是务必找到能解决困境的方法。

必须想到方法把风流店的人马全部引走,或者是找到举世无双的高手,在不惊动风流店的情况下将唐俪辞带离此地。

可能吗?中原剑会形势复杂难料,他只能向碧落宫求援。沈郎魂不动声色的走在乘风镇的街道上,先找了家酒店吃了个饱,随后向北而去。

宛郁月旦会出手相助么?沈郎魂心里其实没底,说不出的盼望望亭山庄里头的一干人等全悉暴毙,死得一个不剩。

三十七 腹中之物

望亭山庄安静了七八日,虽然每日都有不少人进出庭院,传递消息,但并没有人追查到沈郎魂和唐俪辞的下落。抚翠一心以为那两人必定同行,但探子查来查去,也没有人见到有面刺红蛇的男子,腹部有伤的男人抓了不少,但无一是唐俪辞。左近的村镇也都搜过几次,也没有人见过与之相似的可疑人,沈郎魂和唐俪辞就如在那阵烟雾中消失了一般,毫无痕迹可寻。

冬日清寒,这几日下了几天雨雪,今日终是见了晴。唐俪辞已在镇边的民宅中养息了七八日,屋子的主人收了他一千两银子的银票,欢欢喜喜的藏在地窖中,平日一声不吭,对头顶发生之事不闻不问。

唐俪辞并未在阿谁三人脸上施以脂粉,他只是略教了几人绘妆的手法。阿谁几人在自己脸上涂上些炭灰和蛋清,将一张清秀的面孔涂得灰暗难看,眼下微略上了胭脂,显得一双双眼睛都是又红又肿,虽然不及唐俪辞手法的高妙,却也和原来大不相同。

唐俪辞在自己脸上略施脂粉,打扮成一个女子,阿谁在他腹部伤口扎上布条止血,为防被人发现他腹上有伤,她索性在他腰上重重缠绕布条,将他扮成身怀六甲的孕妇。他那头银发引人注目,阿谁将墨研开,敷在束起的银发上,染为黑色,发上再包上暗色发带,遮住颜色古怪的头发。

凤凤就整日爬在唐俪辞的床上,唐俪辞倚床而坐,凤凤就爬在床尾,将头埋进被褥中,背对着他露出个小屁股。唐俪辞大部分时候并不理睬他,有时候天气着实寒冷,凤凤冻得哆嗦,他会替他盖盖被子,但他一动手凤凤就大哭,仿佛被他狠揍了一顿。

日子就如此过去了七八日,唐俪辞腹部的伤口逐渐痊愈,阿谁隔几日便为他换药,虽然伤口好得很快,她心里却没有任何欢喜之情。沈郎魂那一刀刺得很深,并且和他腹上两道旧伤重叠,撕裂了旧伤的伤口,伤口很大,几乎看得清伤口下的脏腑。她第一次为他上药的时候,隐约看见了腹内深处有一团血肉模糊的东西,那就是方周的心吧……但……一瞥之间,她觉得那东西不像人心。

是一团……很不祥……很可怕的东西……

人心埋在腹中,经过数年的时间,到底会变成什么?依然是一颗心吗?

她没有机会再把它看仔细,唐俪辞的伤口痊愈得很快,到第八日已经结疤结得很好。养伤的时候,唐俪辞就坐在床上看书,她不明白为什么他还能看得下如《三字经》、《千字文》之流的书本。唐俪辞看得很慢,有时候残烛映照,窗外是纷纷雨雪,那书卷的影子映在他秀丽的脸颊上……仿佛有一种温柔,在那灯影雪声中缱倦。

林逋是饱学的书生,经卷的大行家,唐俪辞并不和他谈书本或者诗词,他看书只是一个人看,不和任何人交谈、也不发表任何看法。倚床而坐,他对着一页书卷凝视很久,而后缓缓翻过一页,再看许久。

这种时候,他的心情想必很平静,虽然没有人知道他究竟在想些什么,但他的确很平静。

冬日的晴天,天高云阔,大门咯吱一响,玉团儿买菜回来,见了屋里一片安静,吐了吐舌头,悄悄地往里探了探头。唐俪辞倚在床上看书,他今日并未改扮女子,阿谁支颔坐在厨房的凳子上,望着洗刷干净的灶台静静地发呆,凤凤坐在唐俪辞的床上认真的看屋顶上飞舞的两只小虫。

“唔……唔唔……”凤凤看见玉团儿回来,手指屋顶上的飞虫,“呜呜呜呜……”玉团儿踏入门里一扬手,那两只小虫应手落下,凤凤立刻笑了,向她爬过来,又指指地上又指指墙上,柔润的小嘴巴嘟了起来,“呼……呼唔……”漂亮的眼睛睁得很大,“咕咕咕……”

玉团儿见他嘟着嘴巴指指点点,眼神专注得不得了,却不知道在说什么,凤凤爬过来抓住她的衣袖,“呜呜呜……呜呜呜……”

“你再‘呜呜呜’一百次我也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啊!”玉团儿捏了捏他的脸,小婴儿的脸颊粉嘟嘟的很是可爱,但她手一伸刚刚捏住他的脸,凤凤一转头咬了她一口,满脸不高兴,又爬进被子下躲了起来。

“哇!”玉团儿揉着手背,“会咬人……”唐俪辞翻过一页书卷,悠悠的道,“他叫你打死墙上和地上的小蜘蛛。”玉团儿瞪了他一眼,“你知道他在说什么,为什么不打?”唐俪辞合起书卷,“你帮他打死一次,明天你不继续帮他,他就会哭的。”他的手平放在被褥上,那床被子是水绿色的,映得唐俪辞手白如玉,“你能时时刻刻帮他打蜘蛛吗?”

玉团儿歪着头看他,“你真狠心,小时候你娘一定不疼你。”唐俪辞坐得很正,摆的是一份端正华丽的姿态,仿佛他的面前是一座宫殿,“你娘很疼你。”他微微一笑,“所以你什么也不怕。”

“我怕死哩。”玉团儿看见阿谁的目光转了过来,她转身就往厨房去,“我很怕死,除了死我什么都不怕。”唐俪辞微微垂下眼睫,玉团儿提着菜篮和阿谁叽叽呱呱的说今日的午饭要做几道菜,他在想……姓玉的小丫头,除了死,什么都不怕。

要她死很容易。

唐俪辞摊开右手,他的手掌很白,褶皱很少,既直且润,这只手掌杀过很多人。有时候他会在指甲边缘涂上一层“秋皂”,那是一种毒药,不算太毒、但它会令皮肤溃烂,留下深深的疤痕。

他喜欢在别人身上留下痕迹,最好是永远不会消褪的那种。小时候他在小猫小狗身上刻字,刻得太深,流了一地的血,它们都死了,游戏很无趣。后来他在人身上留下伤痕,凡是永远不会消褪的,都让他很愉悦。

玉团儿什么也不怕,只怕死。要杀了她很容易,但她死了,便真的什么也不怕了。唐俪辞翻开刚才的书卷,垂下视线静静地看,人总是要有恐惧的东西,人人都一样。

“阿谁姐姐你刚才在想什么?”玉团儿把萝卜拿出来,摆了一溜在案板上。“凤凤叫人打蜘蛛你都没听见?”阿谁摇了摇头,她方才全然在出神,“没有,我在想唐公子。”言下接过萝卜,在清水中洗了洗,开始削皮。

“想唐公子什么?”玉团儿掰了块脆萝卜就吃,咬在嘴里的声音也是一片清爽,“想他的伤好了没有?”阿谁摇了摇头,轻轻笑了笑,“不知道……想来想去,好像什么也没想,又好像想了很多很多。”玉团儿凑过她耳边,悄悄地道,“喂,阿谁姐姐,人的肚子上划了那么大一个口子还能活吗?他会不会是……妖怪?”

“妖怪?”阿谁怔了一怔,将装满萝卜的盆子放到一边,“能活下来是因为唐公子武功高强,底子很好吧?他当然不是妖怪。”玉团儿小小的哼了一声,“我觉得他挺像妖怪。”她蹲下身去点火,不再说唐俪辞了。

妖物么……阿谁将切好的猪肉拌上佐料,默默地看着灶上的铁锅,如果她不曾识得唐俪辞,或许也会以为这样的男人就是个妖物而已,但如今总觉得……再多几个人说他是妖物,他或许真的就……完全化身为一种“妖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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