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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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一进一退正在纠缠,忽然远处有谁喊了声——“官兵来了!”人群中立刻分出条道来,几个穿“捕”字衣服的人横冲直撞地往这边跑来。小贼微微分心,手中大刀立刻叫锁链卷了过去,碧落抖手将刀顿在地上,仍然未肯罢休。此时小贼目光一闪,望着银光来势一扬臂,“啪”地把锁链握在了自己手里。链子进势强劲,这一来狠狠抽卷在他臂上,他那件粗布衣衫的袖子上立刻绽出两条长长的豁口。

碧落见他如此,倒是一愣,小贼痛得吸了口凉气,然而并不顾这些,蓦然栖身上前在她耳边说了句:“这群人麻烦,快走。”说罢手腕一褪卸却锁链,自己先一步纵身而去。碧落怔住,然后心中如电一闪——不行,他还没有还我云雾!想到这里长链如龙,再度飞出,瞬间卷上了小贼脚腕。

那时小贼已经腾在空中,本来只需瞬息便可离开此处是非,谁知道脚上竟然被人用力一拉。他无处借力,眼看着近在咫尺的房顶又忽然远离了自己,愕然回头时,却见到碧落借着方才一拉之力凌风而上的身姿。

碧落登上民房屋顶,回身向下看去时,正见小贼瞬间呆住,双眉错愕扬起的神情。她居高临下,心里隐隐得意。小贼愣神的功夫,官兵已经赶到,几个人胡乱押住他臂膀,大条锁链往脖颈上套来,小贼也不反抗,一双眼睛亮得出奇,就只盯着高处的碧落,不甘不信还有些说不上的东西统统闪耀在里面,碧落一时不能看懂。

官兵大声呼喝,拉他两步,居然不动,就顺着他目光愕然找去。碧落见那些人也看过来了,忍不住一笑,道:“他是小偷,可不能饶了他。”那些官兵见房顶上居然站着个俏生生的女娃娃,全都大吃一惊,喊道:“你也下来,当街闹事的有你没有?下来!”

碧落一怔,心想还是算了,真要和这小子一同顶个罪名那多麻烦?于是身形一转,翩然跃下房屋另一边的小路,消失于众人眼前。

第一眼看见小贼,碧落被他琉璃一样的容光照亮双眼,而此刻,他被面前男子冰雪似的超然震慑,哑口无言。

第三章:主人

芳心惊许寒眉冷,未顾琉璃异彩横。

眼看小贼被擒,碧落心情一时大好,仿佛失马之痛也略能弥补一些了。但是半天过去,此刻想想官府要如何处置他时,又忽然觉得于心不忍起来。

她一时想,这种厚脸皮的小子,打上几十板子关几个月也是罪有应得的,有什么好担心?一时又不禁惭愧:到底是自己与他争执动手才引来了官兵,何况他最后一句话还是“快走”。自己就这样置身事外的闪开了,是不是有些不够义气?

“算了,和小贼讲什么义气。”碧落草草截断思绪,招手叫茶博士再蓄了壶水来。此时她是在茶楼坐着,台上一对男女正一面琵琶一把三弦地唱着苏州评弹,软绵绵的腔调中略带些甜腻,碧落并不是为了听它而来。

来临安这两日,她已然转了四五家茶楼,进来都是先问“有没有一位叫做嫣如的姑娘要来说书?”后来一位掌柜告诉她,嫣如姑娘即便来,也不会事先通知场地,往往是她措手不及的到了,茶楼再临时改换水牌。如此,碧落更加觉得这位姑娘神秘有趣,但愿自己身在临安的日子中还能够听上她一段书。

这一日眼看匆匆过去,碧落回了落脚的客栈。那时正值饭点,一楼的桌子已经坐满,她向小二招呼一声:“麻烦送些小菜到我房里来。”说罢转身便要上楼。

而就这一折身的功夫,她余光当中带过一抹纯白去。室内偏暗,众多人物饕餮喧哗显得油腻热闹,冥冥暮色下的觥筹交错中,这一角白色分外耀眼,以至于满室的喧嚣都显得肃静了许多。碧落目光被引着,下意识的一回头。

她看到一人白衣长发的背影。

倏忽间的错觉,她觉着眼前那人仿佛就是师父——那样清朗洒脱卓然不群的身姿和气度。她怔怔地往前走了一步,但是立即发现他并不是的。师父不会这样衣白胜雪的招摇。师父面前永远也不会只摆酒而不摆茶。师父的长发总是束起来的,偶尔披散那也是师娘在为他梳理……只是这个人,他的气息中当真有与师父相像的东西。

碧落心怀轻动,凝神望着望着,目光一瞬,忽然“啊”地一声惊叫出来——她竟然在那白衣男子对面看到了自己好生熟悉的一个笑容。

……还能是谁?

但是那怎么可能?碧落愕然之中心想一定是自己认错了,那小贼此刻不是正该皮开肉绽地蹲在大狱里吗?她上午才眼睁睁地看着官兵把他抓去的……可那样一双眼睛,她又怎么会搞得错?!除了那个小贼,普天之下再也不会有谁长着一双看来这般清澈见底而实则狡猾得让人发指的眼睛了!

她这一声惊叫惹来一些目光,那些撕着鸡腿的夹着鲈鱼的衔着米粒的食客一齐回望她,其中夹杂了那小贼闪亮到可恶的一眼。

“哈哈,是你啊。”

小贼笑起来,故友重逢般的喜悦与随意。此时碧落已经快石化在地上了,她微微张口,一脸不置信地瞪着他道:“你……他们没有关你?”

小贼笑微微的一招手,吩咐小二旁边再添一把椅子,又向他面前的白衣人道:“你看,就是她了,害我被官兵抓住害你辛苦的那个小姑娘。”于是白衣人云淡风清地回过头来。

碧落听到这话已经没力气恼怒了,她刚要在心里叹声“世风日下”,却忽然轻轻抽了一口冷气——她看到那白衣男子的侧面。修长的眉,微微上扬的眼角,清肃的鼻梁和淡泊合拢的双唇。然后那人看她一眼,把头转了回去。

只一眼的震惊,碧落有片刻完全说不出话来,她不知世上竟还有这样的人物。

需得承认,男子对面的小贼是俊朗的,阳光一样明媚夺目,有着孩子似的稚真,不管实事如何。碧落觉得这样的少年已是难得一见的美好。但是眼前这一身白衣的男子,他却是另一般说不出韵味的潇洒与清朗,气宇间竟然不似凡俗。他年纪显然大些,但具体可说不上来岁数,仿佛三十四十的人都可以有这般沉着的眼色神韵,却难以成就如此不着烟火的脸颊。

第一眼看见小贼,碧落被他琉璃一样的容光照亮双眼,而此刻,他被面前男子冰雪似的超然震慑,哑口无言。

江南水乡中原来潜藏着这样多颠倒尘世的丰神俊朗。碧落在心中默默感慨。

此刻那男子回了身去,只听他淡然道:“我跟你说了你不是她对手,如今怎么样?”小贼嗤之以鼻,在一旁反驳:“若不是我手臂……不对,若不是不愿给你惹祸生事,又怎么会差她半招?你道真正动起手来我打不过她吗?”那男子冷冷一笑不再说话,分明不屑再与他纠缠。小贼神色不满,目光清清亮亮地向碧落望来。

听他们如此一番对话,碧落心中早疑:莫非这白衣男子便是小贼口中“神通广大”的主人?可这样一个人物竟然会教唆别人去做贼吗?她心中不信却也不敢不信,关于以貌取人的偏差,那小贼已经用掉了她的全部信心。

“站着做什么,过来这里坐。”小贼见她发呆,拍拍身旁添置的椅子说到。碧落这才还过神来,要她坐在那个小贼身边那是打死也不肯的,她迟疑片刻,走上去,向那白衣男子轻声开口:“请问,您就是他的主人了吗?”

白衣人抬起眼来看她,碧落脸上微微一红,慌忙躲开目光。这时只听一旁的小贼笑道:“不错啊,小姑娘,我们少主叫做凌笑然,江南一带也算赫赫有名的人物,你听说过没有?”

笑然?似乎真有些熟悉,碧落想了想,终究不记得是在哪里听过。她自知初出家门,江湖阅历是远远不够的,面对此问只好歉然不语。此时被点明了身份的白衣男子冷眼向那小贼一瞥,皱眉道:“你倒是嘴快。”小贼含唇一笑,了无心机的样子。

碧落看看面前被称为“少主”的白衣人,咬咬牙,只好接着问道:“凌先生,真的是您要他偷东西的?”

“不错。”凌笑然回答简短,声音也如寒冰傲雪一般凛冽,仿佛偷窃一事于他们两个根本就是天经地义的,无需多怪。

“为什么?你们看来也不缺钱花!”碧落想起云雾来,一恼,诘问平添了些力量。

“我们之间有些约定,与旁人无关。”凌笑然不再看她,目光冷冷向小贼扫去。小贼状若无辜,泰然相对。

“可他偷的是我的马儿,怎么会没关?”碧落眉毛皱起来,神情一时委屈一时无奈,向在座两人道:“它喜欢喝茶,你们恐怕养不好的,何况我日后还要骑它赶路,能不能还给我?”

听她这般软软的口吻,小贼不禁笑道:“喝茶?我只听说过茶叶腌蛋,可还没听过用它来腌马肉的,哈哈,不知待会儿端上来滋味如何。”

碧落听了这话胸中一震,失色道:“端……端上来什么?”小贼一脸理所当然:“还能有什么了。怎么,你也想尝尝?”看那意思竟是已经让厨房把云雾牵到了汤锅里。碧落仍然不肯相信,颤声问道:“你们,把它……”小贼笑吟吟地接口道:“炖啦。”

晴天霹雳一般,碧落呆在原地,未敢深想已是心如刀绞,半晌,眼泪“唰”地滚了下来。她一语不发,咬牙飞起一掌朝着小贼脸颊就落了下去。

她站在桌边居高临下,愤怒之中出手又是极快,小贼只见她衣袖一扬,接着就是馨风夹着气劲同时刮上脸颊。他心说不好,要闪避却已经不及,瞬息之中只有一偏头,左手背飞快地抵上右颊,以掌心同她手掌相迎。

他这反应也算难得的迅捷了,只是半个眨眼的功夫,“啪”地一记脆响,小贼手心一阵麻木,随后火辣辣地疼痛起来。他这才知道原来自己到底是挡住了那个耳光,微微嘘了口气。

且不说大庭广众之下这一个耳刮子煽在脸上好不好看,单就说碧落手下的力道,若是真的结结实实挨了一下,掉几颗牙那就不用说了,保不住连下巴都给打得歪在一边,一辈子回不来也不好说。小贼刚刚避过了这样的凶险,心惊之余居然还有空调侃,他嘿嘿一笑:“泼妇打架才抓头挠脸扇嘴巴,怎么你……”说到这里一抬头,却迎上碧落一双泪水朦胧的眼睛。小贼一怔,一句话说不下去了。碧落却是恼恨未消,见他看着自己,伤心之余反手又是一掌。这一掌,端端正正地印在了小贼脸上。

那小贼似乎一懵,但紧接着眉头微蹙,双目之中光芒难辨。

碧落反手时胸中哀大过愤,臂上气劲已衰,无论力道还是速度都比先前差了不少,谁知小贼反而没有躲过。她一怔,看见小贼左颊肿起红红的一片,心中歉疚稍闪及逝,立时又为云雾悲愤起来。她伸手将腰间锁链一撤,心想这回无论如何也要把这小贼锁到官府去,虽说不能给云雾抵命,却也要关他个三年五载。

这些念头在她脑中只一转,却猛然被股力量逼了回去——眼前白影一闪而过,碧落刚刚运起锁链的沉着力道忽然转向,朝自己迫来,直带得她身子兜了个圈儿。碧落知道这是有人从旁递手,以四两拨千斤的巧妙手法卸转了自己手上的力量,她惊中求稳,索性旋身退开。三旋之后碧落站定,衣衫裙摆飒然落下,仿佛胡蝶儿瞬间收拢了翅膀。只是她身姿虽妙,脸色却已经苍白。

“哗啦”一响,碧落那条游龙般的银锁链此刻已经做一堆儿撩在了主仆面前的桌上。随即便是“啪”的一声,一柄折扇在瞬息间的开、合、引、挡过后,轻轻落回了原处,仿佛从来没有挪动过地方。

兔起鹞落之后,偌大客栈一时极静,只有满堂粗重的喘息声音此起彼伏。众人捧了饭碗瞪着眼睛,筷子已然掉了一桌一地。方才碧落两次挥手去扇人家耳光,动静那是极脆生的,早惹得众人回头来看,若非凌笑然一副冷冰冰的气势在此坐镇,恐怕当即就要有起哄之声了。而此刻碧落功夫一经显露,美则美矣,看的人们却登时怯了,心想这一桌人八成是些混江湖的,可不能招惹,是以一个个大气不出,都瞄着门口,预备着真动起手来自己好快些跑路。

此时碧落已然调定气息,缓缓向座上一袭白衣的凌笑然望去。她知道方才是他出手,但至于是如何,用了几招,还有自己那条锁链为什么竟如泥鳅一般自腰间手间滑溜而走,却无论如何也看不清了,仿佛那一动一静间的界线竟不是人眼可以捕捉。一时间,小贼口中那“神通广大”四个字在她心里头陡然沉重起来。

此刻凌笑然也正向碧落微微皱眉,仿佛诧异于她的身手,随即目光一沉,停在她腰间。碧落又是尴尬又是恼怒,下意识地用手一抚,却摸到一块硬硬的小牌子。她低下头去,看到一角翠色露在了鸳带之外。

凌笑然一眼之下已经认出,那是曾经名动江湖的碧玉竹。他瞳光一绽,神色不大变化,但分明已经严肃下来。片刻之后,略略点头道:“怪不得,原来是清茗客的门下。”

所谓碧玉竹,乃是萧茗自极北雪山之下采集而来的一种寒竹,其色如玉,晶莹温润,质地之坚硬连一般的刀剑也伤它不得。萧茗当年爱它品性,便以利刃破竹,制成小小牌子,作为自己行走江湖的名帖,隐居之后,碧玉竹牌便分予了几位徒儿。碧落爱惜师父所赠,时时带在身上,多半是方才凌笑然夺她锁链,才自鸳带下扯出了一角。

碧落见她知晓自己身份,先是一愣,而后更加伤心起来,怒道:“云雾就是临行时师父送我的,事情办完后我还要骑着它回去,你们……”说到这里声音一哽,泪水又在眼里转悠。

凌笑然微微一笑,白那小贼一眼。小贼脸颊仍在疼痛,此刻皱了眉看向碧落,嘟哝道:“好端端的哭什么,你家宝贝马儿又没怎么样。”碧落一惊,没有回过味儿:“什么?你们不是说……”小贼嗤之以鼻:“说什么?腌了炖了吃肉了?哈,我哪句话是说你的马来着,说茶叶蛋,成不成?你不知道马肉是顶顶难吃的吗。”说着他忽然起身来到碧落面前,目光一时沉静下来。他曲起手指在她泪痕上轻轻一抹,叹道:“即便真的是马儿死了也不用掉眼泪吧,你真是小孩子。”

碧落张大眼睛看看小贼又看看他主人,终于明白过来,一时惊喜无言。虽然还是有些恼恨他们这样一番戏弄,但比起“谋害”云雾之痛,却已经微不足道了。她一把抓住小贼衣袖,又是急切又是欢喜地问:“那它现在在哪里?”

小贼“喂”的一声,指指自己左颊:“我这下要怎么算?”碧落见他白净脸上红红的一片,心中一窘,竟忘记了就冲他偷自己马儿这件事,再多给他两巴掌也不嫌多。她怯怯地看看小贼,道:“那,你要打回来吗?”

小贼一怔,随即眼中光芒闪过,笑道:“嘿嘿,知道就好。闭上眼睛。”碧落咬住嘴唇,一摇头:“不闭,看不见反而害怕。你……你要打就快些,不过先说好,过后可要还我马儿。”小贼“哼”的一声道:“你倒有些胆量。”说着把手一扬。碧落眉头紧蹙,眼睛微微眯起,却果然不肯闭上。

转瞬间,小贼手臂呼风带雨地挥下。碧落神色畏怯,楚楚可怜,却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半晌,她一怔,那声势浩大的掌风不知怎么的,忽然化作轻轻的一记落在了自己脸上。小贼拍拍她脸颊,笑道:“好了,连本带利都还给你,这下我们两不相欠。”

碧落脸上一红,轻轻向后纵开白那小贼一眼,转而向他主人问道:“云雾在哪里?”

方才凌笑然一直冷眼旁观,见小贼一掌并没有真的打还,淡然笑了笑。此刻听碧落这样问了,他站起身,随手拾起桌上那柄折扇道:“跟我来。” 碧落心中惊喜,刚要答应,却听到旁边小贼用手指一敲桌子,喝道:“不行!”

碧落怔住,心说这是哪里来的下人?竟然比主人还威风些!凌笑然回过头去,只见那小贼皱着眉,一脸委屈地向自己诉苦:“我只还了刚才的一掌,可是这小姑娘又是拿链子伤我又是害我被鹰爪子抓住,那要怎么算?少主,马不给了,当作抵偿吧。”

——明明是他挑衅在先,现在一口反咬却如此理直气壮!碧落心想他为人恐怕是强词夺理惯了,也不去理,只把眼睛望着他主人。小贼这样无礼,凌笑然居然也不动怒,只是波澜不兴地看他,半晌,面无表情地问一句:“听你的还是听我的。”

“听……”小贼似乎还有话说,但是张张嘴,却瞬间泄了气下去。他眼神一时黯淡下来,低声道:“少主说笑啦,自然是听你的。”凌笑然似是冷笑一声,也不再看碧落,独自向客栈门口走去。 碧落微怔,转眼看看小贼,见他也正一脸不甘的神气盯着自己。

片刻间凌笑然的声音已自客栈之外传了进来——“怎么,马不要了?”碧落惊觉,脸上一红,赶忙随了过去,身后小贼轻轻纵身,两个人一起来到了门口。

* * *

一声哨子之后,云雾带着满街的惊呼穿越了无数个巷子,横冲直撞地自大街东北角落的弄堂口跑出来。那时碧落已经看呆了。

街边小摊贩不住被撞翻,行人认为那是惊马纷纷惊恐退让,云雾闻声而来,一眼望见碧落,高兴得长鸣一声,蹄子掀得更欢。碧落看着它由远及近的带过一路天翻地覆,此刻简直想一头钻回客栈装作不认识这匹疯马。

身边一白一灰两道人影倒是坦然得很,凌笑然折扇在手,挥洒间青丝微扬,眼前发生了什么他根本不在意。小贼更加一脸唯恐天下不乱的笑容,口中作哨连连,意思还要云雾再快些。

云雾撞到眼前,四蹄一顿猛然刹住,鼻唇便亲昵地向碧落脸颊蹭去。碧落刻意避过一街狼籍不看,此时心中安慰,连连抚它鬃毛。片刻之后她疑惑回首,问道:“你们把它藏在哪里了?”

小贼一笑,回答:“藏可没藏,看它饿了,那边市场包了几个菜摊子给它。不过这家伙也真可以,一口气吃到现在。你看看肚子。”

碧落大惊,脱口而出:“吃菜?没有吃穷了你们吗?一条菜场也能被它吃干净的!”

“你说少啦。只是它说寻常草料它不喜欢,想吃胡萝卜。哈哈,你这马儿还挺挑嘴。”小贼说着走过来,随手拍拍云雾脖颈。云雾居然没有着恼,安分地听之任之,颇有些食人嘴短的觉悟。

碧落眼睛微微张大,看看云雾再看看小贼,惊讶道:“真的?”看样子竟然是相信了他刚才一番转述。小贼点头,煞有介事。

两人对话时,凌笑然始终沉吟不语,此时他折扇轻轻合拢,看小贼一眼道:“行了吧,官兵可还在四处找你,这回有什么可说的?该跟我回去了。”

“有什么关系。”小贼微笑着一耸肩:“顶多再麻烦你把我救出来。而且,而且少主,我看这女孩子的马很有趣,还想多骑两天……”

“你再胡闹。”不等他说完,凌笑然一语打断。那声音不算大也不算严厉,只是其中的冰冷意味让碧落听得心头一跳。

如此一来,小贼目光黯淡下去,立时自刚才的阳光明媚变成个忧郁少年的模样。这转变来得快些,碧落一时不能适应,她茫然看看这一主一从的两人,不知该作何言。

凌笑然回眼看他,波澜不兴地说了句:“姑娘有什么事情,也请上路吧。”淡薄到近乎失礼却也从容得无可非议。

碧落一窘,轻轻点头,一时说不出告别的话来,只好牵了云雾掉头离开。但是几步之后,她停下,犹豫再三终于还是鼓了勇气转过身去,望住凌笑然轻轻地道:“凌先生,你不要再让他偷东西了,官兵会抓他。”

话音落下,做主人的似乎微微一怔。那边小贼的睫毛一扬而起,目光清清亮亮地绽放出来。面对如此的诚恳凝神片刻,他忽然一笑,爽朗清脆得仿佛水入琉璃。

“你果然是好人啊。”

闻言,碧落一抖——她对那两个字至此还是心有余悸。戒备地向小贼看上一眼,心道:怎么怎么,又在算计我什么了?可这一眼却让她从心底里惊诧出来。

小贼的笑容当中竟忽然添了一丝邪气,前所未见。他坏坏地盯着碧落,一时间小恶魔的气息流散出来,他整个人仿佛变了个样子,看得人有些发愣——如许纯净的表象下到底潜藏了多少邪惑与狡颉,若非此刻亲见恐怕没人能够想得到。

片刻,只见他将嘴角勾得深些,眼睛自下看上来,一字一句地道:“碧落是吧?好,你记着,要是不偷成了你我宿尘誓不为人。”

脆生生的调子入耳,碧落一怔。她抬起头,卖茶女子也正看她,两个人彼此辨认了一番,同声惊呼:“是你!”随后嫣如的笑声肆无忌惮,轻灵得如同鸟儿振翅远飞。

第四章:缘由

故往今朝何人谙?书琴琵琶冷落弹。

碧落想了许久才弄明白,为什么那个叫做宿尘的小贼会知道自己名字。她记起来自己被他偷去的手帕上就绣着,松一口气,暗想原来不是他那时使妖法算出来的。

至于那句“不成偷则成仁”的豪言壮语,当日的凌笑然已经一声冷笑替碧落把它打发掉了。的确,往后茫茫江湖各自云水,谁还见得到谁?何况等这回事情一办完,她是打定了主意要回去竹林永世不出的。碧落牵着马儿在街上走过,终于摆脱被贼人盯梢的日子了,心里头一阵轻松却也一阵寂寞。

临安街头或者客栈,时常能够看到一些来去匆匆的武林人士。那些人大多是能够辨认的,眼睛亮,视听敏捷,或儒雅或粗豪,往往带着招摇的包裹,里面藏了刀枪棍棒。所谓同道中人,身在其中便能够体会。

碧落留意着他们的对话,偶尔听到关于玄阳剑的谈论,心便轻轻一揪。

——玄阳宝剑重现江湖了。那把沉默了十六七年的兵器神话如今终于锋芒再见。对此,人们纷纷猜测,传言由岳阳一路蔓延到了这里,多少已经有些离谱。一直以来收藏宝剑的魍魉山庄立时再度沦为是非纠结的场所——什么庄主自食其言,什么山庄内起巨变,又有什么红颜祸水天降宏威云云……反正大家心里明白,那块地方乱也不是乱了这一天两天了,给以何种猜测也都不算无端。唯能确定的一点,便是此剑昔日的主人并没有一起出来。十余年前云行而去,真就轻描淡写地了断了江湖,再也没人知道,当日手持玄阳叱咤风云的清茗客如今何在。

只除了,桃园客栈中那位临窗而坐、神情落然的小姑娘。

面前香茶已冷,碧落默默一声叹息。眼望窗外,临行时,师父交待的话语重又回响耳边……

二十年前,清茗客萧茗与魍魉山庄的新任庄主凌天成有过一场比武。

当日江湖,三绝并称名动四方,而魍魉山庄之威也早已成就了五六十年。消息一出,留言四散,诸多莫名缘由便也如今日这般无端现世。到了后来,此事被论为当世一正一邪的两大高手较量,于是江南武林万人空巷,都纷纷争着要来观此一战。

这样一闹,萧茗心中不免厌倦。原本事情十分简单,撇开立场不提,不过是对方下帖自己应战而以,相约切磋计较高下,武林当中原也寻常,怎么临到自己头上就不能落个清静?正为此不快时,魍魉山庄书信传来,萧茗一看之下纵声而笑,轻飘飘便不见了踪影。

几日之后,比武地点人头攒动,上至豪侠名士下至三教九流,各类人物一应俱全,却唯独不见了当日两位主角。众人一等再等不见动静,直到日落西山,醉翁龙铮与剑公子莫无才收到萧茗传信,号称比武已结,胜负未分,请到场众人散去便了。原来二人都嫌麻烦,经凌天成提议,双双扔公告于不顾,私下另约了地方,大战一天,此时正在把酒畅谈当中。

来信一读,满场哗然,自魍魉山庄而来的一众邪魔外道并不如何见怪,嬉笑怒骂也就散了,而到场的正派人士却大多怫然不悦,心说恶鬼头儿行事荒诞不羁也就罢了,怎么连清茗客也跟着没谱?萧茗如此行径,也太没把江湖同道放在眼里……居心善者暗自摇头、为他前程担忧,居心恶者便不免以此做做文章来诋毁其人。所幸江湖三绝威名素著,萧茗为人又是一贯的侠义磊落,始终未教此类人得逞罢了。

话兜回来,再说当日一战。萧凌二人一个随性洒脱一个特立独行,在此之前虽未谋面,对彼此名号却已知闻久矣。相见之后抱拳一笑,也不道问缘由,一路便从拳脚比至兵刃。二人武功各有所长,伯仲难分之下自然便起了惺惺相惜之感。那时萧茗佩剑名为玄阳,通身乌黑流光古朴,由“圣手”江涵穷十年之力打造而成,乃是名贯江湖的奇绝利器。而他不愿仰仗于此,是以一场酣斗渐入尾声、二人神力皆疲,玄阳宝剑却始终未曾出鞘。

至此,凌天成忽然抛了手中兵刃仰天大笑。萧茗不知所以,愕然看着,半晌,只见他自腰间取出一柄匕首来,拔出,光华盖世。凌天成含笑向萧茗望上一眼,拾起自己丢下的青云战刀来,挥起匕首一阵银光闪过。当匕首还了鞘,那把钢刀才缓缓缓缓地分作七八节跌落在地上,看来此刃之利俨然不在玄阳以下。萧茗吃惊,一声赞叹脱口而出,问名号时,了然,原来这柄匕首,叫做素月,竟是“圣手”江涵的临终遗作。

玄阳素月,“圣手”先生此生最得意的便是这两件兵器,而弥留之时最遗憾的,却是不知二刃交锋何者更利。凌天成是登上魍魉山庄庄主之位的当日获赠素月,并在那时听说江涵之疑,于是才有了如今的一场比武。当日凌天成发下战贴,原意是要与这位声名赫赫的清茗客在武功兵器上通通较个高下的,可是如今看来,分不出,也好。

萧茗听他一席话,只觉此人旷然豁达,性情爽朗,与之交谈有着说不出的痛快。于是江湖上关于魍魉庄主的种种非议在他心中烟云而去,二人两手一握,结为挚友,茶酒纵谈三日方休。此后,两人话别,天南海北各自闯荡,虽然经年不曾往来,然而交深如水,从未相忘。以至于后来,萧茗决意退隐江湖之时,便将随身多年的玄阳宝剑赠给了魍魉山庄,成就其与素月团聚。

捧剑之时,凌天成挽留萧茗不住,于是仰天长叹,道除你清茗客外,世间还有何人堪与玄阳匹配?如今你既离手,那么这柄宝剑,从此也就不必出没江湖了。遂而下令:魍魉山庄中人,连着他自己,永世不得动用此剑。于是玄阳移至森罗宝殿,成为镇庄之物。江湖上各类人物虽然觊觎者大有人在,但碍于萧茗声威,又忌惮着魍魉山庄的厉害,也就只好作罢。

萧茗隐居之后,凌庄主果然信守诺言,至今十六七载过去,武林当中再也没有过这件神器的动静。

……可是如今,玄阳现世。

长江水域铺天盖地的一场风波之后,连幽居竹林的清茗客都听闻了消息。萧茗三分震惊三分疑惑,他深知凌天成为人,一言既出那是绝无更改的道理,除非魍魉山庄当真出了重大变故,或者,自己这位昔日好友已然不在人世……念及此处,萧茗自觉不能坐视,将要纵身而出重入江湖的时候,目光却忽然一转,落在了自己那个乖乖巧巧的三徒儿身上……

于是,一月以后,碧落坐在临安客栈当中满含无奈地叹出一口气来——师父,你骗人,魍魉山庄哪里是什么有趣的地方?徒儿至此,竟还不能摸到它的边角呢!

* * *

出家门时,碧落并没有料到此行会这样麻烦。

原本是到达山庄一问便可知晓缘由的事情,偏偏中途被人一阻再阻。也许是这回玄阳风波,魍魉山庄重重地得罪了那叫做七星会的帮派,乃至于各条通往洞庭的路径统统被人布了眼线。碧落往岳阳而去,两次三番改道绕行,却终究不免被其盯上。最后一次还险些动起手来,一班“渔人”口口声声称她是邪道妖女,挥着竹篙夹路来袭,让我们碧落姑娘很是委屈了一阵。

无奈之下,只好换条道路避避锋芒,待此事沉寂下去再到魍魉山庄拜访罢了。她拿定主意,这才转而向南,一路来了临安。

师父口中,魍魉山庄仅是坐落洞庭水岛之上的一座庄院而已,除了名号古怪些人物广杂些、江湖声誉欠佳些之外,也就无甚不妥之处了。并且其间轶事奇闻多不胜数,按照师父之意,那简直可说是江湖百年首屈一指的趣地。

但是碧落一路走来,所见所闻却与师父的言语大相径庭。

两次碰壁之后,惊得客栈人家鸡飞狗跳,她便再不敢轻易向人打听洞庭湖上魍魉山庄的事情。

“鬼庄”,江湖之外,诸多地方的百姓私下这般叫着它。即便这样也是禁忌,平时大家都忌讳着,避瘟神一样不敢提起,偶尔有妈妈吓唬淘气小孩子时,会狠狠地用上一句:“叫鬼庄的人把你抓去吃肉!”

碧落心中觉着不对,留意起往来江湖人物的对话,方知道答案的阴森超乎想象——那个以魑魅魍魉为名的庄子竟然是江湖所有黑道散人的大本营,所有!无论是做了杀人越货的勾当为江湖同道所不齿,还是被某一门派昭告天下通缉追杀,只要投奔了那里就等于来到了避风港湾,魍魉山庄来者不拒。

邪门的人多了自然要做出些邪门的事来。相传那里的某个妇人天天以鲜血洗面以保容颜;相传那里每月都会有一对童男童女被剖心挖肺用作祭祀;相传那里流传着长生不老的邪术,代价是十日一副人脑以供生食……碧落的经验是饭前饭后最好莫侧耳去听那些人的讨论。

只是这点眉目已经足够让她心惊肉跳,她想如果所有闲散的邪恶人士都一高兴从四面八方汇聚而来了,那会是怎样一种声势,如何一副局面?那所谓庄主的人物又是如何一手遮天地掌管下了这样一群妖魔鬼怪的?!

总结种种便不禁有此疑惑:师父,是这十六七年之间,当年的江湖趣地已然沦为如今的炼狱魔窟了呢,还是它局面本就如此,却偏偏对了您的胃口?碧落托着腮,长睫之下,目光于车水马龙当中茫然穿越——

又或者,您这回借了玄阳宝剑的因头,连哄带骗,就只是为了将徒儿打发出来试炼一遭的?

* * *

遇到嫣如姑娘,于碧落来说完全是凑巧。

当日街边,诸多小贩当中有一摊是挑着担子卖茶的,碧落觉得好生亲切,走过去蹲下身,竹编簸箕中龙井与碧螺春芳香扑鼻。

“小姐来些吗,新鲜摘来的。”

脆生生的调子入耳,碧落一怔。她抬起头,卖茶女子也正看她,两个人彼此辨认了一番,同声惊呼:“是你!”随后嫣如的笑声肆无忌惮,轻灵得如同鸟儿振翅远飞。

“你还记得我?”碧落难免有些惊喜,嫣如也算得茶楼书场的风云人物,整日价面对诸多听客的,竟没忘了许久之前只交过一面的那个小姑娘,说来实在难得。

“自然自然,你给的银子我现在还留着。”嫣如笑得好看,淡蓝碎花衣服换成了浅青,越发显出伶俐果断。她猛然想起来什么,说道:“上回有位公子错把你认成我家妹妹了,你可别怪,说来她与你年纪相仿,又爱把自己打扮成别人,被一些个同道认错那也是有的。”

碧落心里奇怪,暗想“打扮成别人”是什么意思?她虽也曾听师父师姐提起过易容之术,此刻却没往那处去想。眼见嫣如替人道歉,她摇摇手道:“没什么。”随即满心期待地问:“姐姐来讲书的吗?什么时候?”嫣如笑道:“先不啦,来清静清静,没看贩起茶来了。”

眼见碧落微微失望,她一笑,又道:“我叫嫣如你是知道了,小妹子呢?”碧落回神,赧然答了,又把手指向簸箕里翠盈盈的那一片碧螺春道:“是师父照着它给我取的。”

嫣如蛾眉一扬,拍手笑道:“好呀,果然人如其名!不知妹子尊师是谁,当真慧眼。”碧落心里欢喜,微笑说:“姐姐曾经提起过的,醉翁茗客剑公子,当中第二位就是他。”

此话出口,嫣如一下子跳起来。她愕然看向碧落,上上下下只顾打量,半晌,终于满面叹服地点了点头:“是啦,萧大侠人虽不在江湖,心思却还是离不开这里的。”言外之意,自然是已猜到碧落此行的大致缘由了。

碧落心中一动,刚要言语,嫣如已一步上前将她两手握住,喜道:“我就说么,妹子小小年纪这样一身功夫,原来如此!”她说着,神色中尽是仰慕,又道:“你师父我可喜欢极啦,四处讲书,数他那段说得最熟,没想今日碰上他传人了,真好!”当下不由分说,把茶摊子潦草一收,拉着碧落便要上酒楼小坐。碧落对嫣如颇有好感,也不推却,大大方方同她去了。

坐到酒楼二层,嫣如一溜声的叫菜,讲话也如说书一般爽脆,惹得旁边客人竞相看来。待小二下去,她向碧落寻问起萧茗近况,颇识大体的避过隐居地点不提。碧落一一回答,末了,嫣如又提起近两年在江湖上名声大噪的两位女侠龙晴与云真来:“传言那两位也是萧大侠的徒儿,小妹子你可如何称呼她们?”

碧落惊喜道:“那是我的两位师姐,嫣如姐姐,我们好久不曾见过了,你知道她们什么,能不能讲给我?”嫣如神色得意又俏皮,点点指头,宛然把说书时的风韵给捡起来,三言两语间便把龙晴的神情样貌活生生地勾勒在当场。碧落惊了片刻,欢然道:“姐姐,你在哪里见到我大师姐的?她还好吗?”嫣如咯咯一笑,拍拍碧落头顶道:“傻妹子,你师姐远在塞北的,我哪里去见她?只是说书嘛,要是连这点消息路子都没有,姐姐我也不用混啦。”

碧落微微失望之后敬佩之心大起,软语缠磨着硬是让她在这酒桌上现给自己说了回书。得知两位师姐近况安好,碧落放下心来,然后免不了的,她向嫣如问起了魍魉山庄的事情。

那四个字出口的时候,她将声音放得尽量小,生怕重演满堂死寂的状况。嫣如乍听之下脸色变了变,目光滑落下去,半晌没有动静。

碧落问的是:魍魉山庄里面为什么有了那么多坏人。

显然这是孩子话,浩大江湖,谁能拿捏出“好坏”的分寸来?江湖太惨烈,只论生死善恶成王败寇,那两个字人们嫌它轻飘了,只丢给小童儿们过家家用去。碧落不大懂得这些,而嫣如似乎不知该从何说起。

她心怀忐忑地等了半晌,嫣如终于抬起头来,目光中却已有了畏怯。她低低地道:“不必多说,妹子此行想必是为了当年那把玄阳剑吧?尊师与那鬼……与那魍魉庄主有些交情,姐姐我就不好说什么啦。没法,这件事只有问了他们才能真正明了,不然我这里,也不过是些江湖人物的胡乱猜测而已,做不得数的。”说罢忧心忡忡地望了碧落一眼,欲言又止。

碧落皱起眉来,心说好厉害,连嫣如姐姐也怕它成这样。她自然知道自己若不去庄中拜访一趟定然是无法回去向师父交差的,然而一来那些传闻血腥狰狞,着实让她没了底;二来七星会摩拳擦掌、将条条路径盯得这样严实,欲要拜庄先得闪过他们,也实在没那样容易。如今这状况,坐等固然是不像话,然而除此之外仿佛也没什么办法啦……碧落以此为借口,连连安慰自己。

毕竟不忍叫嫣如为难,她转了话题,然心中阴云却不免重了一层。

之后,两个女孩子说得投缘,到了傍晚也不肯分别,嫣如退了客栈,来碧落处与她同住,只一个晚上,嫣如茶道大进而碧落阅历见闻海增,两人恰都暂且无事,欢喜之余说定明日同去南屏山上看看景色,听听晚钟。

谁知到了第二日事情又有了变故。

那时两个女孩儿起得大早,刚刚到街上要去吃些小吃,忽然间扑扑朔朔地飞来一只鸽子落在了嫣如肩上。碧落不大见过这种情状,吃了一惊,小雀儿似的跳开一步,却见嫣如已将鸽子捉在手里,显然于此事习以为常。

鸽子一身雪白,尾羽上却带抹蓝色,分外鲜明,也不知是天然生就的还是后来人家给画上。嫣如见了它脸色先就变了变,她自鸽足下取出一封短笺,看过,转而向碧落歉然一笑道:“对不住啦,这是我妹妹找我,我得跑趟淮阴,可不能陪你了。”

碧落一怔,问道:“远不远?”嫣如道:“快马加鞭几日也就到了。怎么,妹子也想同去吗?”碧落缓缓摇头:“不了,姐姐是正经事,我不去添乱。只是……姐姐以后还去哪里说书,能不能告诉我?我一定去找你。”

她说得认真,不舍之情全在眼睛里写着。嫣如想了想,终于一笑拍拍她脑袋,道:“这个我也说不准,但只要妹子不离开江南,总还能见到的。”她说着,把手自怀中轻轻一探,取出个绣工精美的小巧香囊来,递给碧落道:“这个送你吧,带在身上玩儿的,妹子可别嫌弃。”

碧落接在手里想了想,忽然记起初到临安时选下的那个瓷娃娃来,当下自荷包中取出交到嫣如手上,赧然道:“这个,这个不送我小师妹啦,以后给她买别的。”嫣如一怔,见她神色实在可爱,忍不住大笑起来。她在碧落脸颊上一捏,笑道:“后会有期啦,小妹子。”说罢唤过自己的马来,翻身骑上,也不管街市中严禁奔马穿行,一道烟的向北门驰去。

* * *

碧落在临安住了三五时日,此刻觉着也该重新往西走走,看看一路局势是否还如先前那般紧迫。

其实这些天她住得并不安稳。传言附近有些武林人士因了帮派之争正在闹事,已然动了几场干戈,闹得城中百姓人心惶惶。碧落觉着讨厌,有心避开,她向来只想离那些江湖纷争越远越好——怎奈师父一句话儿,哐啷打碎她满怀的清静。

于是这日她打点了行装,依旧是个轻巧包裹搁在云雾背上,牵了它向临安西门而去,心里想着但愿此间风波早过,容自己顺顺当当一路问出玄阳剑踪,好尽快回到竹林向师父交差……

眼看离大门已近,云雾却忽然雀跃起来,一时间又是昂头又是顿足的,兴奋不已。碧落一怔的功夫,它已经扯脱缰绳纵身跃出,直把街人吓得一散,便有人低声议论:“瞧见没,上回那匹疯马又疯啦……”

碧落连声呼唤叫不住它,不禁又惊又疑,她放眼看过去,只见云雾折回身跑到街口处猛然刹住,欢叫一声,亲亲热热地向一个人影凑了过去。那人笑出来,拍拍它脖颈,清澈澈的声音流水而出:“算你有良心,还没忘了我的胡萝卜。”

碧落愕然看着那人,半晌,终于脱口叫道:“小贼!?”

那人一双眼睛正亮闪闪地望她,此刻听了这话便嘿嘿一笑,道:“不错,我回来做贼来啦。小姑娘你还好吗?”

不用说,此人正是宿尘。只是他理应早就随着主人离开临安了,却不知为何还在此处。

碧落又是惊讶又是疑惑,上下打量,只见他换了一身极大的粗麻衣裳,木色坎肩随意搭在肩头,微微敞着胸口,只凭一根竹棍束住长发,颇有些落魄游侠的样子。碧落不禁抿嘴,微笑道:“又是哪里偷来的这件衣裳,这么难看。”

小贼摆开袖子看看自己,惊道:“你怎知道我是偷的?厉害!不过当真难看吗?我看那胖子穿起来明明挺威风的……”碧落哭笑不得,她上去带了云雾缰绳,左右不见凌笑然,便问道:“你家主人呢?”

宿尘抬头想了想,道:“恐怕正在去福州的路上。”碧落微觉奇怪:“他去办事,你不用跟着吗?”宿尘笑道:“他就是去追我的,我跟去做什么?”碧落大吃一惊,只听他接着道:“我是为了偷你特意跑回来的,不然你以为如何?路上造了几个乱子才算把我家少主甩脱了,他要追我,多半会往福州跑。”

碧落吃惊半晌,此刻回过神来,喃喃地道:“不,他一定知道你回来临安了。”宿尘摇头不信:“怎么见得?”碧落道:“你临别时说过会回来的,还说什么誓不为人……他怎会想不到?”宿尘听了立时大笑,一双眼睛弯成两轮半月,一时间光彩流离。

碧落莫名其妙,茫然看他。宿尘笑罢了,阳光灿烂地向她摊摊手:“就是因为说过我才放心。我说话那是从来不算数的,你也许不知道,可是他再清楚不过啦,所以他决计不会追到这里,哈哈!”

碧落愕然看着面前这个神采飞扬的小贼,良久,一声叹息终于出口——林子大了,连这样的鸟儿,也有……

话音落下时,一串笑声如水珠飞溅。它清凌凌地跃出临安街头,望着碧落长空淋漓而去。街边上,夕阳闹市,人来人往,两人一马的狭长倒影相并而行。就此,入画。

第五章:难题

逸事初闻情难俊,妙手烹茶意无心。

“往西走?你是为了去魍魉山庄打听阿黑的事情吗?若是,倒也不必这样麻烦。”

“阿黑?”

“就是那叫什么玄阳剑的。”

街头并行,小贼宿尘轻描淡写地说出如上这番话来时,碧落脚步一时停顿,双眼满满含了愕然盯在他身上,半晌不能错转。小贼独自走出几步,见她没跟上来,回身笑道:“别胡想啦,我不是半仙,没有未卜先知那样离谱的本事,不过是几日前偷听到我家主人同几个手下的谈话知道了而已——清茗客的小徒弟在这当口现身江南,还能是为了什么?”说到这里他微微侧头,神色当中略有嗔意:“这事情你若早说多好,阿黑原来是你师父佩剑,这都是二十年前的老皇历了,若不偷听主人对话我又那里知道去?”

碧落给他说得一阵茫然,皱眉道:“早说又有什么好处,莫非你知道了就不会偷我东西了吗?”

宿尘哧地一笑,道:“那是两回事。不过如我刚才所说,你运气好,省了一趟腿脚,不必往魍魉山庄去了。”

“那为什么?”碧落满是疑惑向他一望,只见那小贼笑吟吟地目纵远处,道:“你上了山去,老庄主顶多告诉你‘玄阳宝剑被人偷去啦,是我们看管不慎,现下正在追,追回来必定给你家师父一个交代’之类之类的。这些事情吗,我告诉你也是一样。”

碧落一路走来,各种惊涛骇浪匪夷所思的传言都听过了,早已有些麻木。然见小贼说得煞有介事,心中也不禁动了动,沉吟片刻道:“若能确实就好啦……”

“童叟无欺。”小贼淡然扬眉,好一副胸有成竹的泰定。碧落诧异,回望他一眼:“你又怎么知道?”小贼撇嘴一笑,神色中也说不上是得意还是无奈,指指自己道:“说来说去那盗剑之人就是我啦,我若不知,普天之下再也没有知道的了。”

他话音未落,碧落已然咣当一下愣在原地。她一双眼珠几乎掉在地上,瞪着小贼喃喃道:“你,你……”见他通身上下别无长物,终于顺下一口气来,脱口问出:“那么剑呢?!”

“丢啦。”

小贼耸耸肩,答得倒是干脆,一副无辜脸色叫碧落当即哑然。她大眼睛向他既惊且疑地凝视半晌,终于沉沉叹了口气,道:“别胡说啦,这玩笑让人听了去可不好。”

宿尘一愣,随即微笑道:“怎么,不信吗?”碧落扁扁嘴,看也不看他,显然怪他说话不着边际。那小贼双眼望天,装作寂寞地一叹:“看看,这世道便是不让人说实话啊。”说罢头颈一歪,望碧落认真道:“小姑娘,我说我家主人叫做凌笑然,你是真的不知道吗?”

碧落足下一滞,心里头有道亮光匆促闪过——这名字到底是在那里听过来着?仿佛有些重要记忆近在咫尺,却偏偏捉不结实。直到她听到小那贼说:“他呢,就是你这回要去的魍魉山庄的少庄主了,那么我叫他主人,你懂得啦?”

话音落下,碧落傻在当场。那一刻她想起来啦,临出门时师父似乎是提了那么一句,凌天成的孩儿叫做笑然,名字来历十分有趣,叫她此去顺便可以问来听听。此刻话语重回耳际,她却哪里还有逸趣打听这些闲事?惊诧之中她想起凌笑然举手投足间那一派倨傲不群的气度来,心中再也没有怀疑了,只是感叹事情竟能这样巧法——自己无奈之下走了相反方向,谁知歪打正着反而遇到了正主!

碧落望着那小贼,目中惊疑不定,喃喃道:“那么说……我知道了,玄阳剑被人偷走,你和你少主一同出来找的,是不是?”

宿尘苦笑道:“阿黑被人偷走,不错,偷的人就是我;我家主人出来寻找,不错,找的也就是我啦。我说小姑娘,顶个贼名很有趣吗,你怎么就不肯信我?”

碧落愕然无语,思索片刻,摇头道:“魍魉山庄少主是你主人,那你为什么要偷自己家的剑?”

宿尘眉头一皱,显然没有料到她会问出这样的话来。他眼中光芒微微有些古怪,向碧落审视片刻,终于一笑,道:“日夜守着阿黑却能够忍住不拔出来玩玩的人物,江湖百年也只有两个——你师父和我庄主。其余的嘛,大家都是俗人,动动心念有什么奇怪?再说我们庄主一味将它扔在阎罗殿里,十几年都没见过太阳,委曲死了!我拉它出来透透风,还不成吗?”

碧落被他一番话说得晕头转向,此刻连连皱眉,艰难道:“好,我知道啦,可是,剑呢?”

宿尘看她这般困惑的脸色,不禁大笑,然顷刻之间又严肃下来,道:“是真的丢了……没法。我这回带了阿黑逃跑,身后一班恶鬼哪里肯干休?嗷嗷叫着就追来啦。我先是在汉阳一位朋友那里玩了两日,料想他们都该追得远了、找不到我了罢,就再度起程,算着要去苏州,离我们山庄越远越好。可是不成想,嘿嘿,那个时候我家少主亲自出马啦……”说到这里他一耸肩,脸上带了些无奈。碧落默默点头,心说凌庄主果然将师父所赠的宝剑看得很重,肯叫自己孩儿去捉拿这小贼。

宿尘继续道:“我这主人,我就不说什么了,从来拿我死穴都是一准的。走到九江的时候,眼看要被他追上,我只好在七星会的地盘上搅了搅,用魍魉山庄的名号闹出点风波来,这样我家主人再打这里过的时候就没这样便当了。”说到这里他一笑,神色当中略有得意。

碧落却在一旁暗自皱眉,心道:原来一路听闻的“九江风波”是这么回事,这小贼行事太没道理,可难怪人家七星会动怒、要严防通往魍魉山庄的路线了。她性子十分和厚,这样一想,当初被阻被袭的委屈立即烟消云散。

只听宿尘继续道:“结果我有些失算了,没料着那晚巡夜的人中颇有硬手。本来我把阿黑一亮,吓唬吓唬他们就想跑路的,谁知弄巧成拙,那班人看见宝剑眼睛都绿了,没命来抢。我一见,不行,还是性命金贵些,所以赶快撒手,这才能活到现在来做小贼啊……”

宿尘一路走一路说,轻描淡写间把自己那场命悬一线的险斗随意给揭了过去。其实那日深夜,他是肩头被名扬天下的“五勾手”狠狠剜了一道,皮开肉绽几乎见了骨头,长剑把持不住,这才脱手。之后他装作昏迷跌入水中,久久也不浮起。那时对方来人已折伤大半,还能动的心思也都在玄阳剑上,加之江面漆黑一片,这才侥幸让这小贼逃脱了去。虽说如此,他带伤游水,上得岸来也几乎死了一回,如今能够活蹦乱跳,全是仰仗了自山庄当中带出来的灵药而已……只是这些事情他心里明白也就罢啦,若说出来,那不免折了自己来去自如的小贼风范,没的叫人笑话。

碧落听他说完,面带忧色,沉吟道:“这么说,如今这剑该是在七星会的手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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