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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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无见一道剑光径向自己袭来,反而负手而立,静静合上了双目,想若非那夜自己心生退意一念之差,又何至今日刀光剑影天翻地覆?自己愚蠢至极伤了她的心,便以这一剑来弥补偿还吧,也算给金风和萧茗一个交代,心下倒是一片静明平和,无畏无惧。他默然直立,耳边只听得那剑声倏奔而来,忽觉身前风起,一时讶然,还未及睁开眼,却听得有人惊叫了一声“小师妹!”不由重重一颤,开眼正见一个红色影子在身前慢慢倒了下去,忙一把抱住她,自己也跪将下来,见那雪白面孔上一双黑瞳望着自己,眼神脉脉如诉,心中登时大痛,“小妖!”

金风这一剑正是用尽全力,眼看便要刺中莫无,一道红影却从自己身后掠出,挡在了莫无面前,他心知是玉露,惊讶之下想收剑回来,然而剑势猛如斯安能收回,电光火石之间,已经没入了玉露肩头。金风眼见宝剑深深刺了进去,心下又惊又痛,只怔怔向后一退,无意中反将宝剑拔了出来,见那剑尖上一缕鲜血犹自滴答不止,他心头忽地没过一阵空虚茫然,手一松,宝剑“当啷”落地。

却说玉露情急之下以身挡剑,见那白光一道没入肩头,刹那时竟不觉疼痛,不知不觉已经倒将下来,背后有人一迎,便被大叔抱在了怀中,不由得看了他,珠唇微启轻声唤道,“大叔――”

莫无反应极快,已出手点了伤口周围的穴道止住出血,那嫁衣红红如火,血流在上面也看不出来,无法知晓她伤势如何,只见她两颊上半点血色也无,他真正是心急如焚,见她气息微弱还要说话,便在她唇边竖起一根手指,示意她不要言语,一把抱起她,直起身便要离去。

不速之客抢亲,媳妇公然外向,儿子落魄失魂――金甲王饶是大风大浪多年,也从没经历过这般尴尬场面,一旁早已是面色如铁,见莫无玉露二人竟要离去,自己碍于身份隐忍不发,冷冷扫了萧茗一眼,见他神色怔忡,想一个是你的女儿,一个是你的义弟,你不开口谁来阻拦?莫非你也要装聋作哑?不由“哼”了一声,眉头一拧,沉声道,“萧先生――”

萧茗方才不得要领,初时还以为是莫无与金风之间的过节,可后来女儿不惜舍命挡剑,眼见莫无和女儿之间那种神情语气,自己这才明白了过来,他们两个竟然两情相悦生死相期!!平心而论,他答应王府婚事,一半是为了对抗优昙崖,侯门似海庭院深深,这种生活,未必是女儿所向往的,他身为父亲,也不是没有过犹豫,然则对金甲王府若只是犹豫,那么对面前这一对,他却是实实在在地震惊了。耳听得金甲王出言相逼,怒意十分明显,如果今日让他们这般离开,我萧家要怎样向金甲王府交代?今后又如何面对诸位故交?千不该万不该,女儿为什么跟的是他!不由得看了莫无――玉露年少任性,你总该顾全大局,父女兄弟,家风清名,你要为兄如何自处?却是又痛心又失望,缓缓开口,声音抑郁,“莫无,你就是这般对待兄弟的吗?”

“萧兄,”莫无望着他,语气中带着几分歉疚,“对不起了,”看到怀中的玉露面白如纸,却是柔情悲意一起涌上心头,反而释然看了萧茗,“我前半生全为了兄弟之义,这半生就顾一顾儿女之情吧,”因抱着玉露,只微微拱了拱手,便要离去。

萧茗虽知这个兄弟生性不羁,却未料他竟坚决如此,连自己的话都不听了,心下愈发惊怒,见众人的目光全在自己身上,不由羞惭难当,指着玉露喝道,“萧玉露,你听着!今日你敢跟他走出这个门半步,我萧茗从此后就没有你这个女儿!!”

“大哥!”“师父!”绮梨儿和龙晴三姐妹闻言皆是一惊,绮梨儿知道萧茗只是一时气急,然而此言一出,今日若逼走玉露,只怕她以后就只能跟着莫无了,岂不是弄假成真自断后路?看了萧茗正想着要怎生挽回才好,却见玉露伸手拉了拉莫无衣袖,示意他放自己下来,以为女儿终于回心转意,不由一喜。

玉露挣扎着站到地上,静静看了众人,忽然伸手一扯,将凤冠整个曳了下来,一松手,那镶宝点翠的凤冠摔落在地,发出嗵的一记闷声,冠上珠子流苏应声而散,洁白珍珠弹落满地,却见她抓住前襟,双手用力一拉,竟将那吉服扯裂开来,便向地上一掷。方才嫁衣闪眼,掩了伤口看不清楚,如今她卸去红裳,内里藕衣肩头透出好大一块暗红血迹,触目惊心。众人正在惊讶间,她却已跪倒在地,昂首看了萧茗夫妇,声音微弱,神色却毅然果决,“爹,娘――恕女儿不孝了!”绮梨儿还没想出所以,女儿已经重重叩下头去。却正是:玉人素手裂红裳,堂前三叩辞爷娘!

玉露连叩了三个头,起身便是一晃,一旁的莫无手疾眼快,伸手将她揽在怀中,见她凝视自己,眼中已经泛起泪花来,仿佛感同身受,心中也是一痛,低声道,“我们走,”揽住她便向门外走去。

金甲王眼看儿媳就要被人带走,儿子却背立不语,想金甲王府威风多年不减,天下谁人敢轻视?如今却被人喜堂夺妇,他如何忍耐得下,当即脸色一沉,便要命令侍卫将莫无围起来。

金戈一直站在父亲身旁,心中早就蠢蠢欲动,他早已得知玉露就是陆羽,正愁没有机会报仇雪耻,见父亲面色大变,便抢先令道,“来人!”

院中侍卫无令不敢上前,此时听得二公子一声令下,忙一哄而上,莫无刚要走下台阶,侍卫已然群涌上来,正成了半圆将他和玉露围在中间,刀剑齐齐出鞘指向自己,仍在步步逼近。

莫无目光冷冷一扫,眼角瞥见一名侍卫持剑从旁潜上来,他右手揽着玉露,便左手一探,那侍卫手中忽空,已经被莫无夺去了宝剑,只觉胸前一痛,便被人反手一掌震了出去,跌出两三丈远。

“还不快上!”金戈看得着急,一迭声地催促,“快把他们围住!”

侍卫们不敢有违,重又逼上前来,莫无见他们盘桓不去,眼中寒光一凛。最前面的数名侍卫只觉眼前一花,一道白光自头顶倏然划过,头上感觉凉飕飕的,伸手一摸却摸了个空,低头一看竟是红缨遍地!原来适才莫无那一剑,已经将他们帽上红缨尽数削下,试问若那剑尖再低上几分,落地的还只是红缨么?想莫无曾决意弃剑不用,连当日优昙崖上都是赤手空拳与夜拂晓相搏,今日为了心爱之人,终不惜出手亮剑,重现昔日“剑公子”的风范,果然是寒光照胆,地裂天惊!正应了先头他那句话――我只为值得的人出剑。

便听莫无沉声喝道,“谁敢上前?!”声音并不大,却令众侍卫心头皆是一悚,见莫无一手拥着玉露,另一只手提剑而立,目光清冷豁亮,似乎可以穿透他人心房,那份冷傲孤绝,大有傲视天下之意,灿灿日光中便如天神,光芒四射不可正视,众人不由得心下大怯,脚下向后退去。

“混帐!”金戈见侍卫纷纷退却,正想训斥,却被兄长一声喝断,“让他们走!”

“风儿!”“大哥!”金千里金戈两父子齐齐喊了出来,金风并不回身,只背对门口,也不看父亲弟弟,那声音生硬苦涩,意思却再明白不过,“我说话算话,放他们走!”

金甲王虽不明儿子用意,然而见他神色难测,生怕他急火攻心出什么意外,也不敢拂了他的意思,只得挥一挥手。

侍卫们会意,这才将刀剑收回鞘中,却也怕这个狂人再度出手,各自手按刀柄,依旧将他围在中间。

莫无揽了玉露一步步走下台阶来,只视院中众人若无物,昂首慢慢向大门口走去。他上前一步,侍卫便退后一步,就这样两厢对峙,眼见快到门口,侍卫们这才倏然退到两旁,给他让出路来。

“大哥――”夜阑珊一直坐在夜拂晓身边看着这一切,心都提到了嗓子眼里,见二人要离去,想玉露有伤在身,不知该不该追上去施以援手,犹豫着看向兄长。

“随他去,”夜拂晓却如无事人一般,捏起酒盅呷了一口,目光跟随着那远去的黑色身影,一丝诡异笑意竟悄然爬上嘴角――

――和一座金甲王府相比,一个莫无,似乎容易对付得多呢......

玉露被莫无抱在怀中,肩上伤口一阵疼似一阵,痛得几乎连呼吸的力气都没有了,却强撑着不让自己昏沉过去,见终于出了“醉茶缘”,一颗心才放了下来,看着莫无绽开一个柔弱的微笑,低低开了口,“大叔,你还是来了――”

莫无小心翼翼地将她安置在马车里,探住她纤纤手腕,脉息虽弱却并不紊乱,这才松了口气,见她只看着自己,不由得也微笑了,轻声道,“是啊――我这个天底下最大的傻瓜,终于做了一件最聪明的事。”

玉露心中一暖,刹那时千言万语齐上心头,还想再说什么,却觉眼前一黑,便晕了过去。

往昔渚上,天高云淡,风细水平。

“这个叫步步生莲,”玉露坐在窗前,指点莫无在焰火棒上写名字。有莫无为她寻药疗伤,福嫂细心照料,她的肩伤已好了八成,她素来是好了伤疤忘了疼,一能活动便不肯好好呆着休息,今日见福嫂又拿了好多焰火来,非要给每种焰火写上名字。她伤在右肩,莫无岂能让她来写?当然是自己做苦工,任她差遣得团团转。

“这个呢――”玉露拿起一支,皱着眉头想着。自从她来到渚上,整个往昔渚便一下子便鲜活热闹了起来,老福福嫂怕她闷,又做出了许多新样子的无名焰火供她消遣。记得这个焰火是合欢花的图案,一丛三朵一丛四朵,又起个什么名字好呢?她托腮想了想,美目一亮,一拍莫无肩膀,“就叫‘朝三暮四’好啦!”这一拍牵动了伤口,不由得哎哟一声,摸着肩头倒吸一口凉气。

“小心些,”莫无见她张牙舞爪,怕伤口迸裂,知道她没记性,便吓唬她,“要不然伤口裂了,将来会留下疤痕,很难看的。”

这一句话却是说到了玉露心里,不敢再扭来扭去,只得乖乖地坐好了,却见莫无瞟她一眼便忍俊不禁,猜着没什么好事,气哼哼道,“又怎么了?”

“沾上墨汁了,”莫无指指她右脸,“在这儿。”这要是换成金风,早就自己伸手去擦,顺便吃吃豆腐,可莫无终究不是毛手毛脚的少年人,况且他虽然表面洒脱不羁,内里却是个真君子,对玉露发乎情止乎礼,眼下还没成亲,举止上难免拘束。

玉露伤在右肩,懒得抬手,见大叔一只胳膊搭在桌上,索性一低头,右颊凑着他袖子,拉住了来回蹭两下,估计擦干净了,这才松手抬头,见他半愣半笑看着自己,一吐舌头,“看什么看?没见过美女啊?”

倒真没见过这种又懒又脏的美女――莫无心里偷着乐了,怕说出来她不依不饶,刚想支吾过去,却见一只鸽子从窗口飞了进来,扑拉着翅膀盘旋两圈,便落到了自己手上。他认得那是老友铁敖家的信鸽,面色不由一变,急忙取下纸条看起来。

玉露一旁看着,不由也担心起来,见他慢慢放下信纸,眉间郁郁成结,刚想开口,他却已转过头来,“我的一位老朋友――去世了,”语调平静,却有一种深深的悲痛,从那平静里头泛上来。

玉露知他一生知己甚少,如今又少了一个,想必十分哀恸,一时恻然无语,只伸出手去,轻轻握住了他的手。

江湖子弟纷纷老,人去似云事若潮,当时共我策马伴,点检如今唯寥寥。幸好――有了你在我身边――莫无的一声长叹终是默默压下了,却看了她,“我想出去走走。”

“我陪你,”玉露知道他心里难过,忙挽住他的手臂,一同走出门去。

日头落了,然后一轮圆月便升了起来,无数颗星星跟着跳出来,在月亮身边挤眉弄眼。

萤火虫们象是突然从苇荡里头钻了出来,嚣嚣袅袅翩翩翻翻,只在苇荡里头扑扑朔朔明明灭灭。

玉露坐在莫无身旁看流萤飞舞,忽然想起自己十六岁生日的那个夜晚,也是这样和他同看苇荡萤群水流月明,当日又焉能想到,为了能在一处重温这良辰美景,中间却要经过那许多周折波澜?一时感慨起来,不自觉地将头轻轻靠在他的肩上。

他侧过脸来,见她长睫如丝,一眨一眨象是系着谁人心弦,轻轻吁出一口气。铁敖的遽然离世,让他惊觉原来人的生命是如此短暂,而在一场死亡中最痛苦的,并不是死人,却是生者,他心里陡然一瑟,不由得握紧了她的手,“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她抬起眼来凝视他,“你说。”

“如果有一天我突然死了,”他并不看她,“答应我,不要太伤心。”

玉露未料想他说的是这个,便是一愣,猜想他定是因老友去世胡思乱想,便嗔道,“还早着呢!说不定――”看着他嫣然一笑,“是我死在你前头呢!”

“胡说!”莫无一惊,脱口斥她,“这也是能信口胡说的?”

“瞧瞧,明明是你提起来,”玉露嘻嘻笑着,“还说人家!”又把头靠回他肩上,只觉得温暖安定,轻轻开口,“大叔,我在优昙崖上看过一首诗,念给你听吧,”不等他答应,已经轻声吟诵了起来――

此生如大梦

而爱念如泡影

然垂垂之时

只有你眼眸的明媚颜色

可抵挡那死亡的阴影

我生,愿与你同生

我去,愿吾爱长存

我要你活着,当我睡着等你

我要你的眼眸仍然追随月光

我要你闻一闻我俩共同栽下的茉莉清香

继续漫步在我们牵手走过的山路上

我要我喜欢的一切都恒远下去

尤其是――是你

如此,你才能完成我许下的心愿

如此,你才能去到我向往的方向

如此,你才能看见我希冀的风景

如此,人们才能明白我坚持的理由

如此

当你疲惫不堪了无牵挂之时

你才能到达我等候你的地方

而我们才能再度深深体会

改变彼此命运的那一丝芬芳――作者假托之作,灵感得自聂鲁达的诗歌,原文如下:当我死时,我要你把手放在我的眼睛上,我要你可亲双手的光与麦,再次将其清新传遍我身,我要体会改变我命运的那份温柔。我要你活着,当我睡着等你。我要你的耳朵仍然倾听风声,我要你嗅闻我俩共同爱过的海的芳香,继续漫步于我们走过的沙滩上。我要我喜欢的一切继续存活,还有你——我对你的爱与歌赞超乎一切——我要你继续繁茂,盛开。这样你才能到达我的爱指引你的所有去向,这样我的影子才能在你的发间游走,这样万物才能明白我歌唱的理由。]*

清静月夜中,她柔美音色幽幽动人,似乎连流水都停住了脚步,凝神倾听起来。优昙源于屈露多国,言语习惯大异中土,然而这些长长短短古怪直白的句子,此刻听在耳中,却让莫无生出一种异样的感叹来。这首特别的诗歌,完完全全说出了自己的心事,却又讲述得更加深刻,更加感人。

她都明白――握着她的手,他清楚地感觉到二人的心意相通。这种无声的默契,在这个有月亮的晚上,将她和他,更紧地系在了一起。

老友辞世,莫无自然要前往祭奠,玉露本想同去,却被莫无以她剑伤未好不宜奔波为由拒绝了。她立在岸边,见那头老福已经划出船来,想到又要和大叔分别,不由一时黯然。

“唐多县不远,我很快就会赶回来,”莫无见她嘟起了嘴,安慰她道,“等你伤一好,我便带你去拜祭我师父,之后――”微微一笑,“去哪里都随你。”

玉露知道莫无没有什么亲人,是故去师父将他抚养成人。去他师父坟前拜祭,也就是请他老人家在天之灵见证二人结为伉俪,脸上便不由一红,低头不语。

“我不在时,万事小心,”莫无终还是不太放心,虽说往昔渚地形复杂相对安全,怕只怕金甲王府和优昙崖不肯轻易罢手,便又叮嘱了一遍,“千万不要出荡,切记!”见她点头答应,这才登船去了。

莫无走后,玉露百无聊赖。这一日午后打了个小盹,醒来无事可作,见案头放着一本箫谱,便信手拿起来靠着竹榻翻看,正看到兴起之处,忽听得窗棂上啪啦一声,却有只信鸽飞了进来。

玉露看清那鸽子额上一撮红毛,不由心中一动,忙直起身来,“鸽顶红”是大师姐家信鸽的标志,独一无二,玉露当日那般离开“醉茶缘”之后,心里终究是有些割舍不下,生怕爹娘被自己气出个好歹来,自己和莫无之事,大师姐最是清楚不过,便偷偷用信鸽传信,将自己安身之处告知她,请她悄悄转告母亲,勿令后者担心。没想到大师姐今日又传回信来,难道家中起了什么变化?心下不禁惴惴,取下信笺展开一看――

――“师娘病重,荡外会合。”

那八个大字龙飞凤舞遒劲有力,玉露认得正是大师姐的笔迹,心中一震,一松手信纸翩然落地。娘病了?既然大师姐都让自己回去,定是极其严重,只怕――心下慌乱起来,忙大声唤道,“福嫂!福嫂!”

“姑娘,”福嫂急急赶了进来,“有什么事?”

“请老福备船,”玉露低头,在纸上写着什么,“我要出荡。”

“啊?”福嫂一惊,“主人临走前说了,您千万不能离开。”

“我家中有急事,非走不可,”玉露折起信纸递给福嫂,“你不必担心,我师姐就在岸上等我,他回来一看信就明白了,”手下不停地穿好鞋子束起披风,抬头见福嫂还在迟疑,不禁急道,“人命关天,还不快去!”

福嫂见她神色急迫,也不敢耽搁,只得跑出去了。

老福夫妇虽然心里忐忑,却也不敢横加阻拦,听她说师姐岸上接应,稍稍安心,夫妇俩偷偷商量了,由老福将她送出苇荡,如有异常,就算是拼了老命也要护她回来,方不负主人所托。

玉露站在船头,远远见岸上孤零零地停着一驾马车,头里背对自己坐着一名女子,一袭软红斗篷,背影看去正像是龙晴,便回头跟老福说,“我师姐在那儿,咱们快停过去。”

老福见她这么肯定,放下心来,慢慢将船撑过去靠岸,玉露顾不得等船停稳,便跳上岸去,小跑几步,一面扬声唤道,“大师姐!”

午后的日头明晃晃地照得人眼花,恍惚间见那女子回过头来,玉露此时已到了马车前,手遮了日头定睛一瞧,却见那女子全然陌生,只是穿着轮廓有几分象龙晴,心里一惊,不由向后退去,脱口问道,“你是谁?”

那女子并不回答,右手一扬,玉露只觉一股浓香扑鼻而来,心下只来得及叫了声糟糕,便已向后栽去。此女身形如影魅,还没看清如何从车上跃下,已然闪身来到玉露身后,伸手接住了她,回身一推手便送进了马车。

老福站在船上看得真切,震惊之下刚想冲上岸去,却见那女子回身扬手一掷,手中飞出一个黑黝黝的物事,呼啸着向小船上飞来。老福本是制作花炮出身,后来跟着莫无,江湖人常用的火药铁霰霹雳弹也颇认得一些,当下认出竟是扶桑的火鸟弹,心头一凛,不及思索纵身跃入水中,只听得轰隆一声巨响,小船已在他身后炸成了两段,一时间水上赤焰飞腾火光冲天。

“公子,”那女子见已经得手,扯去软红斗篷,露出里头一身忍者装束来,垂手肃立车前,“您还有何吩咐?”

“回去转告你家主人,”车里传出一个年轻男子的声音,“让他好好考虑我的提议,事成了必有他的好处!”

“是!”那女子应了,便襟袖一挥,只听得砰的一声轻响,一团黑色的烟雾弥漫开来,待得烟雾散尽,人已经没了踪影。

“萧玉露――”马车里,他看着猎物,慢慢地眯起了眼睛,“好戏还在后头呢――”

半梦半醒间,玉露只觉一股暖意扑面而来,不由得眉头一颦,努力睁开眼睛,看清眼前之人,蓦然直起身,“是你!”臂上却软软吃不住力气,复又倒在床上。

“萧玉露,”金风站起身来,面无表情,“久违了。”

玉露彼时想到母亲病重便乱了方寸,况且有“鸽顶红”和龙晴的亲笔书信,自是深信不疑,如今回想起来,都该是金风的诡计,想他金甲王府能人无数,找个红顶鸽子、仿封书信又有什么难的?只怪自己关心则乱疏忽大意,竟然又落到了他手中,不由竖起柳眉,“你想干什么?”

“这是金甲王府,”金风语气冷冷,“你说我想干什么?”

玉露见他面色不善情知不妙,用力起身,跳下床就向门口走去,却被金风一把扯住,就势一搡便将她推了回去,冷冷道,“就算你出得了这扇门,也出不了这个院子,你还是死了这条心!”

“金风!”玉露肩上一痛,不由得骂道,“你卑鄙!”

“比不上夺人妻子卑鄙!”金风断然反驳,眼中怒火熊熊。

“金风,”才这些日子,昔日面如冠玉倜傥风流的贵公子,已经瘦得两腮都塌了下去,让人看着着实不忍,若说起来,自己也有责任,玉露语气软下来,“你这又何苦?我总是要和他在一块的。这些不过都是徒劳,又有什么意思呢?”

“那你倒说说,什么叫有意思?!”

“把我丢到脑后,去找一个更美更好的女子,和她白头偕老,将来有一天路上相逢,你发现我已经蓬头垢面,”为了劝服金风,玉露也是豁了出去,不惜丑化自己,心平气和继续说下去,“她却还貌美如花,便会明白自己做了个多么明智的决定!这才叫有意思!”看了他又道,“今日若换过来,我便是你,我就会这么做,才不会为了一个心不在自己这里的人,做这些不着边际的蠢事!”

“你根本不是我!!”金风双眼直视她,眼中痛意如许,“所以你才能说得这么轻松,我告诉你――”逼近她,捏住她的下巴,“我谁都不要,我只要你!你是我的!!”

“我才不是你的!”玉露用力扭开他的手,大声叫道,“从来都不是!永远也不是!”双手将他一推,便要逃出门去,只觉发根一紧,却被金风抓着长发拉了回来,他自己也失去了平衡,两人一齐倒在床上。

玉露被金风压住胳臂,旧伤从肩头一路直痛上来,不由破口大骂道,“金风你这个乌龟王八无耻小人!”

“无耻小人?”婚礼上那一幕又浮现在他眼前,她穿着和自己结婚的吉服,却为另一个男人挡了一剑,而自己不惜颜面无光被人耻笑也要放过他们,如今却还是要被她骂作小人――我在她心里,难道连一丁点的位置也没有吗?他忍不住冷笑,眼里放出异样的精光来,“我就让你看看什么叫小人!”说着按住玉露,一低头已经用力吻了下去。

玉露双手被他死死握住,根本挣扎不得,伤口处越来越疼,他却不肯放过自己,情急之下张口狠狠一咬,金风只觉唇上一阵剧痛,不由低呼一声,下意识便将她向后一推。

这是一张齐整大床,两人身后便是一排带着抽屉的梨木矮柜,玉露被金风脱手一推,脑后正撞在柜子犄角上,想那梨木如何坚硬,当下哼也不及哼一声,便昏了过去。

头疼――疼得像要裂开了,玉露慢慢睁开眼,手上粘稠一片,也不知是沾上了什么东西,她一手揉着脑后,另一只手伸到眼前一看,登时目瞪口呆!

血,鲜血,染满了整个手掌,正从指尖一点点滴答下来,玉露完全呆住了,好不容易回过神来,忙向身边一看,却见金风面朝下趴在床上,背后插着一把匕首,身下已是血流成河,尖叫一声扑了过去,“金风!”见那伤口还在流血,手忙脚乱地想用被子去堵,忽然想起自己曾经在哪看过点穴止血之法,慌乱之下脑中乱成一团,忙握紧了拳头仔细回想,终于想了起来,颤抖着手指点了几处,见伤口好似不再流血,狠下心,右手用力将匕首拔了出来,另一只手不迭按住伤处,只在他耳边大声叫道,“金风!金风!”这时只听得门外脚步声大作,门上啪啪乱响,忽听得重重一撞,有人闯了进来,看清屋内情景,当即愣在了原地。

金甲王见门被撞开,忙大步冲进去,他方才听说那个妖女又被弄回了府里,不由又惊又怒,既是恼怒儿子痴心不改太不争气,也怕他少不更事头脑一热闹出人命来,忙带人过来看个究竟,半路只听得房内传出一声女子尖叫,当下一惊,忙加快了脚步,叫侍卫撞开门闯进去。

玉露见冲进来的是铁剑,刚想叫他帮忙,却听得门上当啷一记,却是金甲王冲了进来。金甲王见那妖女握着匕首跪在儿子身旁,而一旁的金风身下已是一片血泊,震惊之下怒吼一声扑上前去,“风儿!!!”便紧紧抱住了儿子。

玉露被他冲到一旁,呆呆地看着老头子象狮子一样发飙,想提醒他别吼了赶快叫大夫,却见金甲王蓦然抬起头来,双目之中寒光大盛,脸上现出一种又悲痛又绝望的恐怖表情来,玉露被吓了一跳,下意识向后一躲,手一松,匕首便落到了床上。

“来人!!!”金甲王没有放开儿子,看着玉露目眦尽裂,大吼一声,“给我杀了她!!!”

这一切发生的太过突然,铁剑刚刚清醒过来,听得王爷出言要杀萧玉露,便又是一愣。

“不是我!”玉露终于意识到自己已被当成了凶手,忙摇头分辩,“真的不是我!”

铁剑毕竟和玉露有过接触,怎么想她和爷相交一场不该下此毒手,难道是爷看错了人?目光不禁转向床上的金风,脑中忽然一动,忙冲上前去手指在金风鼻下一探,喜得叫了出来,“还活着!爷还活着!”

金甲王毕竟老了,反应也慢了,适才见到那一幕,先入为主就以为儿子已经命丧黄泉,听到铁剑的话真是又惊又喜,一叠声叫起来,“来人!大夫!大夫呢!”却又忘了一旁的玉露。

大夫来得极快,见伤口已不流血便先偷偷松了口气,摸了摸脉象,自己也不十分有把握,可看了金甲王那个狂狮模样又岂敢实话实说,忙指挥着侍卫将大公子小心抬到别的房间去,方便自己好生医治。

金甲王见儿子被抬了出去,忙站起身也要跟出去,一眼瞥见床边的玉露,神色便是一凛,铁剑怕他又要杀杀杀,忙在他耳边轻声道,“王爷,杀了她,一旦大公子醒过来......”

金甲王经他一提醒,想到若风儿醒转,知道这妖女被自己杀了,只怕还是要埋怨自己,反正人已经在自己手里,待得查明真相再处罚她也不迟,便重重哼了一记,横眉命令铁剑,“把她给我关起来!严加看守,人逃了谁也别想活!”回眼狠狠瞪了玉露,阴声道,“妖女!若风儿有个三长两短,我就叫你们萧家全都陪葬!”

七 死生契阔

语出自《诗经·击鼓》,原文如下: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就连玉露也没想到,金甲王是如此的老谋深算手段狠毒,他封锁了金风被刺的消息,只命人去“醉茶缘”请萧茗夫妇,谎称已经找到玉露,请他夫妇过府劝说。萧茗哪里想到其中有诈,因当日悔婚之事心中未免愧疚,听得找到女儿,当下便和绮梨儿跟了来人前往金甲王府。待得龙晴三名弟子得到消息,却已晚了。想若只是小师妹一个还好办,如今师父师娘亦被金甲王所质,真个是打老鼠怕伤了玉瓶,又岂敢贸然从事?好在金风尚在昏迷之中,金甲王该不会有所举动,师父一家暂无性命之虞,也只得耐下心来从长计议。

入夜,无月无星,可王府后院廊下,却是灯火通明。

莫无悄然俯身屋顶上,掀开一块瓦片向下望去,屋内一片深寂,桌上银灯静静地亮着,一个丫环趴在桌上,好像是睡着了。

却说他留玉露在渚,终不放心,拜祭过铁敖后便急急赶回,路上只觉心惊肉跳,不由得快马加鞭,终还是迟了一步,玉露已然中计被掳,小船也被炸成碎片,老福若非逃得快,只怕命丧当场,却也还是受了伤。听了老福的描述,莫无直觉如此计划周详手段阴狠,象是金甲王府所为,优昙崖虽然邪门,伤及无辜却不是他们的做派。想金甲王是个好面子的人,当日放走二人只是迫不得已,此番掳去她又焉能善罢甘休?心下不由一凛,生怕玉露有失,连夜赶到金甲王府所在之处。他虽然心急如焚,却也先按捺下认真观察了两日,确定了玉露被囚之处,这才选下今夜动手。

莫无遥遥望下去,檐下十几盏灯笼照得四面如白昼一般,下面的侍卫正在交班,金甲王果然谨慎,只不过一座小屋,便派下三四十名侍卫,两个时辰便是一轮。会是一场硬仗――他的右手轻轻按上了剑柄,这是一柄三尺铁剑,上有篆书“赤霄”二字,史书记载为汉高祖斩蛇之宝器。这柄“赤霄”由师父传下,自己一直十分爱惜,当年驰骋江湖之时片刻不离身边,后来因了变故,封诸匣中寂寞十余年。“赤霄”是自己此生唯一一口宝剑,若不是用来救这唯一珍惜之人,只怕也不会再见天日了。

他一手按剑,一手轻轻翻起瓦片,见室内并无异动,纵身跳到梁上,伸手将黑衫下摆紧紧系在腰间,提气一跃,飘然落地。

床边帷帐半垂,依稀看得见里头躺着一个人,他直觉就是玉露,忙上前探看,果然是她闭着眼沉沉睡着,颊上透出一抹殷红来,不由心下一喜,忙轻轻摇晃,见她慢慢睁开双目,一扯被子便要将她抱起。

玉露被喂下了药,整日里都是迷迷糊糊的,昏沉之中只觉有人摇晃自己,睁开眼一看却是大叔,不由一惊,想开口却发不出声音来,只得死命摇头。

莫无见她口不能言,醒道是被点了哑穴,正想帮她解开,只觉耳后风声霍起,情急下便闪身向旁倾去,便听得“嗤拉”一声,左臂上便是一痛,知道中了埋伏,霎那时反手宝剑出鞘,头也不回,仰身便向后一倒,赤霄已向身后直直刺去。

耳中“当啷”一声,宝剑像是撞上了什么难缠的索子,当头络住。此时莫无手掌轻轻触地,脚上一个虚空倒挂,空中已经翻过身来,傲然当地而立,赤霄却还稳稳握在手中。再定睛一看,剑尖已和一对银链缚着的金锤纠缠在一处,那链子另一头上,竟是刚才还在沉睡的丫环,看上去年纪不过双十。

那女子见自己的金锤银索锁住了莫无宝剑,双手便用力一曳,想借此卸下他的武器来,谁知对方竟是纹丝不动,心念一转“喀喇”松了银索,手上一拨,一对金锤已向他双目招呼而去。莫无见她眼中一闪,已知她意图,并不闪躲,反而掌心一旋,用力一推剑柄,便见赤霄旋转着直取那女子双手而去,一路发出萧萧之声,寒光一道眨眼已到那女子跟前,她一惊之间,虎口已是一震,双掌间握着的银索崩然断裂开去,银索两头的金锤一时失了束缚,借着惯力便直直朝前飞去,却被莫无一掌击回,齐齐擦过那女子双耳旁,当当两声钉在了她身后的柱子上。

莫无只为救人,不欲伤她性命,反身点开玉露哑穴,正要将她抱起,却听她一声低呼,“被上有毒!”不由一愣,他胸襟坦荡,全然未想金甲王会用这种卑鄙招数,此时亦顾不得多想,拦腰抱起玉露,只低声道,“没事,”便要冲出门去,却见绿影一闪掠在眼前,那女子又扑了上来。他抱着玉露,只想尽快离开,便不再与她客气,长剑挑起,一招“风起云涌”刺出,那女子只觉眼前一花,从肩头到脚面,衣带齐齐断裂,残碎飘摇,这才心下大惧,刚想向后退去,只听得哐啷一声房门洞开,七八名侍卫已经涌了进来。

莫无眉头一皱,刚才和那女子一番打斗惊动了屋外,再想出其不意快逃出府已是绝无可能,只得肉身相搏以硬对硬了,可自己抱着玉露,一只手未免威力大减,便伸手一扯将床帐扯下半幅,反手将玉露负在背上,用撕下的床帐将她和自己捆紧,低声说,“抱紧!”说着“赤霄”寒光一闪劈下,便是一招“风烟弥漫”,那几名侍卫只觉空中剑光点点生寒,脚下悍然一抖,便齐齐向后跌倒,莫无趁机负着玉露飞身抢出门去。

屋外诸名守卫正是严阵以待,忽见一个黑影夺门而出,背上犹负有物,便一股脑涌将上去,将他团团围在中间,练兵似地齐喝了一声,脚下已然开始不停转动,手里缨枪皆是寒光陡陡,竟摆出一个变化无穷飞龙阵来。

飞龙阵实际得自于民间舞龙之戏,由十余人前后相接,进退之间便如一条长龙盘旋游弋,忽而首尾相接围起对手,忽而与其当面相峙,进攻时可数人合力为一,也可以一散多各自为政,纵上跳下左刺右击,却叫对手盯得住东看不了西,顾得了头守不住脚,四面八方防不胜防,更一旦阵中有人死伤,便立时上人补过,便如车轮滚滚不停,拖也要拖死你。莫无这几年来鲜有大战,也是头一次见此阵法,眉间一紧,索性以不变应万变,剑横身前目光炯炯,凝神静观其动。

却说玉露伏在莫无背上,双臂环在他颈间,被夜风一吹清醒了些,脑中忽然想起一件极要紧的事来,可眼下正是大敌当前危急时刻,怕乱了莫无心神又不敢说出口,一时间心中大乱。

忽听得阵中有人喝了一声“现”,便见众人手中缨枪一挺,齐齐向莫无刺来,那枪头红缨抖动,活似大红花瓣因风四面飞来,莫无见状飞身而起,此时他脚下枪尖已簇在一处,宛若一朵大丽菊,便见他足尖在那花心一点,借力腾起,再落下时却是一剑直刺而下,径向那缨枪攒心处疾去。只听得叮叮之声回响不绝,众侍卫只觉臂上一麻,手中缨枪便不由一缩。

莫无刚轻轻落地,又听得人叫了一声“立”,便见阵中跃出一人,双脚被两旁同伴一送,便扑上身来,一柄缨枪直取莫无胸口,同时耳后风到,莫无心念之间已明白自己腹背受敌,他背上负着玉露,生怕伤着她,身子便向右一闪,重重倾下,眼看就要跌倒在地,手中剑柄却一叩地面,整个人竟反弹了回来,此时前后两柄缨枪同时刺到,交会在一处,便见莫无手中寒光一挺,当当两声,只将前后两柄枪头同时削断!

阵外见失了武器,立时换过两名侍卫提枪掠上加入战团,那阵势竟是严整如前丝毫不乱,又听得一声喝令道“盘”,便见阵形一变,忽地断开,首尾立分,化作了一条长龙,莫无还没看清,龙首一端已经急剧旋转而回,依旧将自己围在中心,却还是不断盘旋,成了一个盘香模样,却是越逼越近,哪里还象龙?竟活象那捕食的大蟒,盘起身子将猎物困在中间,再一点点收缩将它绞死。

莫无虽然剑术了得,然则身负玉露以寡敌众,十几招之内自是无碍,可如若与他们这般纠缠下去,定难持久,迟早要因疲而怠,露出破绽来,他手中将“赤霄”舞得滴水不入全无空隙,护住前后要害,心下却想着如何寻得一剑破阵之法,只听得阵中有人喝了一声“摆”,声音浑厚,正是适才指挥阵法之人,心下忽然洞明,所谓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此人便如长龙之瞳,只要制住此人,这飞龙阵没了指挥,必会阵脚大乱!当下镇慑心神,方才那一声他听得清清楚楚,正是从那阵中东南角传出,举目见那角落有一名粗壮之人臂缚红带,心中便道“是他了!”适才长龙盘旋,圈子不断缩小,此时一招“摆”,龙尾已甩了过来,尾上侍卫手持缨枪,距他面前不过尺余,莫无心念之间,收剑身前,便听得嗡地一声,剑头一抵已将那缨枪铁头震了开去。说时迟那时快,他足尖一点,将那枪头踩在脚下,已经飞身纵出,便见他手中剑光一吐,长剑如白虹贯日,直向那壮汉刺去。

那领队的粗壮侍卫心下正想着飞龙阵十字诀“潜、现、立、腾、跃、游、战、盘、摆、隐”,四式已出,不知接下来该用哪一式对付此人,这时天上月破云出,他方抬起眼,便见一条银蛇直扑自己而来,还没醒过来是何物事,莫无的铁剑已经插入他的肩胛,他只觉肩头一阵剧痛,未及开口呼喊便倒了下去。众人见领队倒下,登时一愣,莫无觑得他们分神之时,手中“赤霄”全力劈下,只听得“轰”的一声,想那赤霄寒刃锋锐,莫无内力浑厚,一剑劈下如同裂石开山,飞龙阵本已乱了,此时被他大力一震,一个个脚下不稳,一甩缨枪跌了出去。那院中地面本是一块块青石板铺成,阵外众人定睛一瞧,便见剑气所到之处,石板皆从中断为两截,裂痕宛然。

便见莫无反手收剑身侧,昂然而立,此时月光如水,映在赤霄之上,月华剑光傲色交相辉映,只令人目眩魂夺,一时浑然失神。

金戈早就收到侍卫禀报,急急赶来,廊下见飞龙阵困住了莫无,正在得意,却不料他铮然一剑,竟破阵而出,生怕被他逃了去,忙手一挥扬声大喊,“放箭!”

莫无听得放箭两字,心下暗道不好,弓箭手一出,数箭齐发,一个疏忽只怕玉露有失,见廊下十几只灯笼一字排开,照得院中通明,便手中铁剑横削而出,一招“长风万里”使了出去,那剑气疾去如电,刹那间灯焰尽数熄灭,说来也巧,正赶上月亮没入云彩,院中登时陷入一片漆黑,众人不由大乱。

莫无趁乱已掠身而起,飞过了众人头顶,然则那箭发不可收,只听得飕飕之声破空而来,他生恐羽箭无眼伤到玉露,忙挺身而前,将她护在身后,手中赤霄舞得如同一团月光,将射来的弩箭纷纷拨落,脚下却如乘风破浪,一面拨箭一面已经飞出院去。耳中只听得背后人声鼎沸,内中有人大声叫道,“点火把!快追!快追!!”

莫无此前已经探过路线,背着玉露一路疾奔,只向王府西北而去,取道花园一直向北,便是王府后墙,墙外他已经备下一匹骏马,只要出了王府,万事可安。

莫无见树木苍乌,知道已经进了花园,心中不觉一松,一手提剑正要横穿花园,却见不远处火把映天,却是有人堵了过来,心下一凛,忙闪身而退,正想折了往南,回身竟也是火光一片,竟是进退维谷好生为难,此时一阵寒意忽然心尖陡然一涌,四肢却是一个战栗,手上铁剑忽地一沉,力道倏地散去,他心下不由大骇,听后面呼喊已近,前方火光逼来,情急之下只向树丛里一纵,隐身在那片黑色之中。

玉露早被金甲王警告,有她爹娘在手上,如若她敢轻举妄动,便先要了萧茗夫妇性命。她想起爹娘因了自己受苦,便如成千上万的针尖扎在心口上,怎能弃他们不顾自己逃脱?适才无暇对莫无说明,此时俯在他背上,手脚又能动弹,打定主意让他走自己留下,却怕他斥责不依,悄悄伸出手去想解开缚着二人的带子。

莫无感觉到背上一松,陡生异样,伸手一把按住她,低声怒道,“你干什么?”

“大叔!”玉露刚刚解开带子却被他察觉,只得实言相告,“金甲王抓了我爹娘,我逃了他们会有危险的!你先走,留下我!”

金甲王只当儿子遇刺是家事,况疑凶竟是与人私奔的儿媳妇,简直如丑闻一般,故而严密封锁消息,莫无也浑然不知萧茗夫妇被王府所质,没想到金甲王竟使出这般手段,便是一怔,自己观察两日,却没发现王府哪处囚着萧茗夫妇,只怕人根本不在这里,便断然回绝,“不可能!”低声反问道,“你留下,他们就会安全么?我查过了,他们不在这儿,先逃出去,回头再救他们。”

爹娘不在这府里?玉露不由讶然,那又会在哪呢?难道金甲王只是出言恫吓?自己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还想劝说莫无让他先走,却被他嘘了一声,知道有卫队搜了过来,忙噤声不语。

耳边只听得吵吵嚷嚷脚步纷乱,却有人命令道,“那边也去几个,好好搜!搜着了二公子重重有赏!”玉露知道自己被抓回去也不过跟原来一样,可要是大叔被他们发现,一定少不了恶战一场,心中一紧手足发凉,却有一只手悄悄伸过来握住了自己的手,想到大叔就在身边,心里终是安稳些下来。

那带队搜查的侍卫之中正有铁剑,他本就不信是萧家小姐害了公子爷,只觉这里面着实蹊跷,方才又在廊下见莫无气概不凡,心下便存了三分敬意,竟有些盼着二人能趁乱逃出,搜查起来就不甚卖力,不得不做个样子罢了,见手下侍卫擎了火把,这戳戳那瞧瞧,瞧着就心烦,便喝道,“都拥在这做什么?还不四处看看去!”见他们这才分头去查,不由得气起来,低声骂道,“一群废物!公子爷能靠你们么!”随意伸出手,在这树丛上一撩,一搭眼却愣住了。

玉露听得侍卫纷纷而去,正在庆幸,忽地眼前一亮,竟是有人撩开了树丛,惊惧之下直愣愣盯着那人,电光火石间已经认了出来,不由失声低低叫道,“铁剑!”

莫无右手已按上了剑柄,却听玉露脱口叫出那人名字来,一时间拿不准他是敌是友,手上便是一滞。

月光下玉露黑眸如星通彻无垢,铁剑本就心存疑惑,此时见她坦然以对全无愧色,心下不由想起金风来,若是公子爷在这里,又会怎么做呢?正在犹豫未决,却听得前头铁笛喊道,“铁剑!二公子叫往后门去!”手上一松,那树枝便弹了回去掩住玉露面孔,忙高声应道,“知道了!”

玉露见他竟然放过自己,心下正在讶异,却听他头顶轻声道,“从河闸游出去!”接着便是一阵急急脚步渐渐远了。

莫无正愁四面无路,听得那人出言提醒,不由眼前一亮,金甲王府与其他豪门大宅一样,也从护城河引水入府,修湖成景,河水引入之处必有一道水闸,方便控制府中内湖水位,不过为了安全,常用铁栅栏堵住,听此人的意思却是有路可走,心中便是一喜。他曾仔细观察过王府地形,知道河闸就在花园东面不远处,听得四下无人,忙揽起玉露窜出树丛去。

“公子爷!”金戈只在堂中踱来踱去,听得属下铁骑来报,忙问,“抓到没有?”见铁骑低下头去,怒气顿生,抓起几上茶盏便向地上一掼,当啷一声碎片四溅,直溅到铁骑脚面上来。铁骑知道公子爷正在气头上,不敢分辨,也不敢抬头,忽听得堂外有人道,“禀报二公子,有发现!”

“快进来!”金戈精神一振,见那侍卫进来跪倒,呈上一件物事,他抓在手里一看,却是一只女子的缎鞋,心中不由一动,王府中本就没有什么女眷,便就是丫鬟娘姨,今夜见如此阵势又岂敢露面,定是那妖女无疑!忙追问道,“在哪发现的?”

“就在后院河闸边。”

怪不得找不到,竟是水路逃走,这个莫无果然厉害!金戈眉间一耸,喝道,“铁骑,带一队人马跟我来,其他人留下镇守王府,不得有失!”

却说莫无负了玉露从河闸处跃下,潜入水底才发现那铁栅不知何时已被人扭断,正容通过,真是老天相助,便背了玉露迅捷游出,那河水冰冷直刺入骨,寒气似乎窜入血脉簇到心口上来,他咬紧牙关只在水底不断前进,忽然眼前豁亮起来,醒道已经进入了护城河,不由暗暗松了口气,双足一蹬,哗啦一声浮出水面,回首见身后王府内灯光通明人声不绝,只怕稍有耽搁他们还要追上来,忙带着玉露跳上岸,心知城南易出,便急急向南而来。

金甲王为了控制玉露,迫她服了“神魂婆娑散”,这种药含有曼陀罗粉,服下后会令人全身无力神智不清,此时她虽然头脑恢复清醒,却还是手足发软,双手环着莫无颈间见他奔跑如风,这般寒夜,鬓旁竟已现出一层细密汗珠来,着实不忍,便轻声道,“大叔,我不要紧了,放我下来吧。”

莫无本是内力深厚,况且玉露这般轻盈,背上两三个也不要紧,今日却不知为何,只觉力道尽失,一运气寒意齐刺心头,只道是河水太过寒冷,不觉有些吃力,却不肯听玉露的话将她放下,低声道,“好生待着,我没事,”脚下加快了步伐。

莫无脚力甚快,眼见出南城上了山路,心下稍安,正想将玉露放下,忽听得身后马蹄声骤起,回头一看烟尘滚滚,竟是有人纵马疾奔而来,此时天色未亮,如此来势汹汹,除了金甲王府又能是谁?心下一紧,忙负了玉露发足狂奔,耳听得蹄声越来越近,眼前便是个岔路口,他一路被王府紧追,早已来到了全然不熟的地段,情急中也不辨东西南北,便向左一拐。

金戈在马上见他们向左逃去,一勒马头停住,铁骑不明所以,忙也缰绳一勒,“爷!”

“那边――”金戈凝视莫无急去背影,“是往鬼哭崖去的吧?”

铁骑一怔,转念间已明白了公子爷的心思,忙应道,“是!”

鬼哭崖――真是个好名字,一丝阴瑟的笑容浮上了嘴角,他忽地抬手一扬马鞭,“走!”

鬼哭崖――崖立千仞,危石奇崛,两旁绝壁峻嶒,寒藤森森。昔日乱世之中,有两军交战,其中一方兵败如山倒,主帅率残部逃至此崖,见再无去路,不愿被俘受辱,便跳下悬崖,部属亦大多跟从坠崖而亡,盛传此后每逢雨雪飘飘夜风飒飒,便有怪声在山间回响不绝,凄凄惨惨犹如鬼哭魂嚎,便因此得名鬼哭崖。

莫无背负玉露,立在崖边略一俯瞰,但见下临万丈深谷,云雾缭绕不可见底,后有追兵,前无去路,心下也不由惶然,手按剑柄,眉头一沉。

玉露感觉大叔突然停下,举目一瞧,竟是来到了悬崖之上,觉得大叔手一松,自己已经双脚着地,忙好生站住,却见大叔眉头紧锁,她正想开口,倏忽间群骑已奔腾而至,在二人面前生生勒住,几记长嘶,尘土四扬。

金戈见二人背崖而立,身后便是深谷,便如瓮中之鳖任由自己摆弄,不由磔磔笑起来, “萧玉露!还往哪儿逃?乖乖受死吧!”

玉露听他一出口便要杀自己,心下一紧,马上联想到爹娘如何了,便是周身一颤,莫无感觉到她的惧意,紧紧握了她的手,看了金戈怒道,“想动她,先取了我的命再说!”说着剑光一晃,便向金戈脚底削落。

金戈见他来势奇疾,不禁失色,忙向后一退,叫道,“来人!”铁骑见莫无快剑追风逐电般向公子右脚砍下,情急中纵马向前一窜,那马儿腹上着了一剑,一声长鸣前腿立起,便将铁骑甩了下来,自己摇晃两记,也轰然倒地,震起一阵烟尘。

金戈见那马儿被莫无一剑毙命,登时骇住,转念想自己这么多人马,难道还怕他一人一剑?速速解决了那妖女才是正经,他心中早有计较,只大笑一声,看了玉露叫道,“妖女,你倒真有本事!不仅自个爹娘,连旁人也愿为你舍生赴死,只可惜今个――”双眉一耸,手一挥,“天王老子也救不了你了!”

左右侍卫见二公子示意,立时涌上前来,反手取下弓箭,弯弓搭箭蓄势待发。莫无生怕玉露受伤,忙纵身飞回,护在她跟前。

爹娘――玉露一听这两个字便乱了方寸,哪里还听得进去别的?只尖声叫道,“我爹娘怎么了!你把他们怎么了!”说着便要冲上去,却被莫无一把拉住。

“怎么了?”金戈眼见弓箭手守护身前,有了底气,大声吼道,“死了!!!没听清我就再说一遍,”冷笑着俯下身来,“昨个夜里,他们已经服毒自尽了――”

爹娘死了!怎么可能,不会的,绝对不会的!玉露只想扑上前去掐死这个无耻之徒,却被莫无拦腰抱住,手脚发疯似地舞动,眼中怒火翻飞,“你胡说!!!他们才不会死!”

“我胡说?”金戈却只是冷笑,看着玉露,“妖女,你爹娘为了帮你脱罪,招认下了所有罪行,便齐齐自行了断,如今尸首还停在金甲王府里。你若不信,”一指悬崖,“大可以从这里跳下去,自己到阴曹地府去问他们!”

金戈这一招可是毒辣得紧,若说爹娘自尽,玉露决计不会轻信,但听说他们为了救自己舍命顶罪,却不禁信以为真,当下如亟雷击,脚下踉跄着便向后一退,此时她距崖边不过几步之遥,一失足便会坠入深谷,幸亏莫无手疾眼快将她拉住,便见她面上血色尽失,双目愣愣无神,嘴唇颤抖不已。金戈所言,他听到也深为震惊,可静下心来细想,萧兄一世英雄,怎会这般便寻了短见?直觉其中有诈,忙握紧玉露的手,“不要信他!”转头看了金戈,怒道,“阴险小人!今日我绝不饶你!”他素来心怀慈悲,出手不伤人性命,如今生死关头,金戈如此狠毒,他如何还再能忍?当下提了赤霄便要上前,刚一提真气,心头陡地一痛,手腕一抖铁剑便要落地,忙脚面一顶,这才握回手中,心中不由大惊,骇然怔住。

“莫先生!你已中了‘玉壶冰心’之毒,还不就此罢手么?”毕竟剑有余威,即使看出莫无中毒,金戈亦不敢逼人太甚,自己只要置萧玉露于死地,也不愿旁生枝节,便扬声又道,“我敬你是剑公子,今日只要你置身事外,不再过问这妖女之事,便自可离开,我金甲王府绝不为难与你!”

“呵!”莫无放声大笑起来,金戈以为他同意了,不禁喜上眉梢,正要请他离开,却见莫无眉间一凛,伸手揽住玉露肩头,昂然道,“我便是她,她便是我,管它生生死死,只在一处罢了!”

“生死一处?”金戈见莫无心意已决,眉头一压狠道,“既然如此,我就成全你们!”一挥手,“放箭!”刹那时数箭并发,便如蝗虫漫天袭来。莫无虽然运不得真气,剑法招数还施展得出,便掠身挡在玉露跟前,手中铁剑白光翻滚,羽箭被一一斩落,竟近不得玉露身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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