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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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优昙崖已经答应了金甲王,怎么能言而无信?我答应了救他,自然就会全力救他,不管他以前做过什么,今后又会做什么,我只当他是朋友,再说就算是个陌生人,也不能因为一己私心害他性命!”玉露断然回绝,忽然眼珠一转,露出虎牙笑了,“不会是你不想救他吧?怕我留下来做金甲王府的小王妃,不做你优昙崖的巫女?”

“胡说!”其实夜拂晓倒真未存此念头,他一来为了激她全心医治金风,二来也忍不住借机试探,须知优昙崖巫法通天达地,若执掌之人心术不正,另有图谋,必然将优昙崖引入歧途万劫不复,更会为害天下苍生。他见玉露不为所动,心存仁义,不禁大为宽慰,正了色道,“好生用心罢!”说罢双掌齐出,抵在金风背心。

玉露见状,便也合起双目,伸手捏了一个无量印,驱除杂念,静气凝神。优昙崖数百年以来,修为精湛的巫女,能够随心所欲地用意念控制指挥别人的意识和行动,即所谓的摄魂之术,然玉露功力尚浅,只能尝试与金风意念相通。人的身体本就有自我治疗的机能,比如你割伤了手,不久便会愈合,这便是其中一种,只不过常人此力实在是微乎其微,不足道也。然则玉露以自己的意念,让金风的身体先接纳夜拂晓的真气,再用这种真气唤出金风自身潜在的修复之力,引导着这股力量行遍周身,打通滞碍之处,最后回到心脉中慢慢调息,整个过程便如将迷途的羔羊领回家,将塌倒的栅栏重新扶起一般。道理很是浅薄,可实行起来却犹如登天之难,若无玉露的至灵之气,合以夜拂晓的纯元之力,只怕也是做不到的。

却说玉露适才得了夜拂晓的提醒,脑中只想着“我要他活着,要他活着......”,她本就天赋异禀,巫性甚强,加之真心想救金风,意念之力便似水出源头,畅而无阻,渐渐进入了忘我之境,气息只如在自己身体里不断游走,心头宛若月下雪一般澄明通透,竟是到了从没达到过的境界。

一个时辰过去了,两个时辰,三个时辰......

金甲王在外头等得心焦,却又不敢出声,只得悄悄在廊下踱步。眼见日头偏西暮霭沉沉,忽听得吱呀一声门开了,却是夜拂晓走了出来,面上微带一丝倦容,看着金甲王点了点头。金甲王知道儿子已经活过来了,不由得精神大振,也顾不得道谢,已经抢进门去。

玉露这一遭下来,也颇有些伤神,扶着金风躺下,给他盖上被子,刚想放下床帐,却见金甲王奔了进来,便轻声道,“他很快就醒,且等一等吧,”回身想离开,却听得床上“嗯”地一声,竟是金风苏醒了过来。

“风儿!”金甲王大喜过望,忙抢上前去,俯在儿子面前,“风儿!你认得我是谁吗?”见他眼睑微动,忙扶他起来靠在床头。

金风虽然意识清醒了,身体还未痊愈,看了金甲王慢慢开口,声音细弱,“父亲――”

“是!是我!”金甲王几要老泪纵横,一把抱住儿子,“好儿子!”

金风的目光越过父亲肩头,落到玉露脸上,打了个转,忽然间微微笑了,像是认出了她,却没有力气抬手。

金甲王看出儿子想叫玉露,忙回头召唤她,“快来快来!”便在金风耳边道,“风儿,是萧姑娘――”想想觉得不妥,改口道,“是巫女殿下救了你。”

玉露不好拒绝,只得走上前,见金风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不由尴尬起来,垂下眼睛静静坐到床前的圆凳上。

却说那时金风感觉自己在一片虚空之中漂浮,四面都是黑的,什么也摸不到什么也看不见,却是十分惶恐,这时忽然有人轻轻唤着自己的名字,那声音好生耳熟,引得他向来处慢慢飘去,过了一会,就见前头立着一个人影,那人合着双手,从里头露出一线光明来,照亮了四周。他就在这光明中轻轻落下地,仔细一看面前之人,却是玉露,不由得欣喜起来,刚想叫她,却见她抬头嫣然一笑,便消失了,自己这才苏醒过来。此刻见她就在眼前,只道魂兮梦兮玄妙至极,其实又哪里是他的魂梦,分明是玉露的意念之力。

“风儿――”金甲王的心放下了,又想起金戈,终究忍将不住,“还记得是谁向你下的毒手么?”

金风听得父亲有此一问,不由一怔,脑海里便突然浮出一连串的画面来――

――自己与玉露厮打,失手将她推了出去......

――她跌倒昏迷,自己叫她的名字,摇晃她......

――自己背心一痛,不由得手一松,转过身去......

――最后映入眼帘的,是二弟的面庞,那面庞上有慌乱,有恐惧,有怨恨,还有一丝得意......

“风儿,你想起来了吗?”金甲王见儿子面色变换不定,追问道。

“我――”脑中一时闪过无数个念头,可最后,还是挪开了目光,“我忘了――”

“怎么会忘呢?”金甲王不信,“你再好好想想!”

“好了!”玉露终于忍不住了,猛地抬起头看住金甲王,电光似的眸子便是一照,“你还真希望他记得不成!”

金甲王被她当头一喝,这才醒悟过来――是啊,难道自己真的愿意看到一个儿子指证另一个儿子么,自己这个父亲,已经做得够失败的了――他的神色慢慢地黯淡下去,默然不语。

金风苏醒过来,众人都松了一口气,虽然他人还十分虚弱,但有夜拂晓日日为他输真气活血通脉,几日过后已是大见起色。

中庭地白,露湿草叶。

玉露静静站在月光里,脚下便是一片短短青草坪,夜深了,草丛里起了雾水,打在缎鞋上,湿湿凉凉的。

“萧玉露,”背后有人低声唤道,玉露一惊,正想着自己“失忆”,要不要回过头去呢?那人已经走到她身边来。

却是金风,看了她,唇角泛起一丝笑意,“别跟我说你叫什么绮露露,你骗得过别人可骗不了我,我一看你的眼睛就知道了。”

玉露也不瞒他,笑着嗔他,“早知道就不救你,一活过来就揭人家老底!”

金风也笑了,沉默一会,忽然又开了口,“我听他们说――你要回优昙崖去?”

“......”因为这个,连爹娘也不敢见――玉露无声地叹口气,点点头。

“你要是不愿意,”金风抬起眼来凝视她,这一夜的月光在她鬓旁流淌,颤巍巍水灵灵地,象一只展翅欲翔的凤凰,“就留下来。我――还在这里――”说到后一句,声音已低了下去。

玉露岂会不明,然芳心不焚已成灰,轻轻摇摇头,“我已经答应了。”

“......”那种寂寥的美丽,他不舍得不看,可又不忍多看,“是因为他吗?”

“......”她忽然淡淡一笑,“是因为命吧。”

这还是那个赌天赌地永不服输的“小幺妹”么?莫无,你到底做了什么,将她伤得如此之深?金风的心蓦地收紧了,里面一丝丝地――扯着疼。

“其实在优昙崖也不错,”玉露故意换了轻松的语调,“又清净风光又好,衣来伸手饭来张口,说不定比你这王府公子还舒坦呢!”忽然想起什么,“我听说王爷已经上书请皇上准你袭爵,那你以后可就更没我轻松了!”

“是,”他点点头,面上浮起一抹笑意,却又带着一点苦涩,“我想,做一个好王爷,总比做一个好哥哥容易吧。”

玉露早知他有意维护金戈,见他神色恻恻,便安慰道,“龙生九子,各有不同,没听人说吗,皇帝还有三门草鞋亲呢!”金甲王最终还是下不了手,只得将金戈远送扶桑,不让他再回中原。

“呵呵,”金风忍不住笑了,“小幺妹,你比以前更善解人意了,要是这么下去,我可舍不得让你走了――”话出口才觉不妥,便又默然。

玉露不知该说什么,也一时无语。

“你那一下――”舌尖触到唇上一道浅痕,是当时玉露咬破的伤口,现在已经愈合了,他不禁微笑,“可咬得够狠的。”

玉露知道他的意思,不禁羞红了脸庞,正想看地上有没有缝可以钻进去,却听他又说,“也好――以后有人吻我的时候,我就会想起你。”

玉露闻言一怔,胸口像是被人重重捶了一拳,竟说不出话来,再抬起眼,那挺拔而落寞的背影已经去远了,她没有追上去,只是收回视线,静静地垂下了眼睛。

一段爱情里,受伤的可能是一个,或是两个,也许是三个,甚至――更多。

“小师妹,你真的不见师父师娘了么?”龙晴忍了又忍,还是问出了口,明天玉露就要去优昙崖了,离开前约自己见一面,可是嘱咐来嘱咐去,就是绝口不提师父师娘。

“......”玉露摇摇头,“先别告诉他们,如果有一天问起,就说我已经失忆,把从前的事都忘了。爹和娘,就请大师姐帮我――”低下头去,“好好照料罢。”

龙晴怎会不明她的苦楚,见她心灰意冷听天由命的模样,心中却是十分难过,沉默半晌,“唉”了一声,一跺脚头也不回地出去了。

“怎么样?”凤曦和见妻子走了出来,便问道。

“莫无这个混蛋!”龙晴咬了银牙,“好端端的一个小师妹,”眼圈竟不由一红,“都被他害成什么样了!”俏眉一挺,“不行!我一定要他说个明白!就是天涯海角,不管他钻在哪个耗子窟窿里,”咬牙切齿道,“我都要把他挖出来!”说着翻身上马,一声“走!”便箭一般地去了。

“晴儿!”凤曦和见妻子置若罔闻,不由得叹口气,跳上马自言自语,“莫先生,你还是出来吧,否则全天下的耗子,都要被你连累得有洞不能归了......”说罢一夹马腹,直追了上去。

却说玉露誓要摒弃爱恋痴念,回到优昙崖后便专心修行,其余则一概不问,说她意冷如灰也好,说她心无旁骛也好,总之潜心修炼之下,功力竟是突飞猛进日臻佳境。夜拂晓虽甚喜之,但每每见她那番沉冷之色,却难免心惊,想她正当韶华,如何眼中竟静无生气,倒不是什么吉兆,因此上便常常出言相激,只引得玉露按捺不住回嘴嘲讽。夜拂晓见她略现往日泼辣跳脱的本色,这才心下稍安。

这一日玉露打坐过后,只在崖上缓缓行来,不觉已来到“入梦海”边,她手中正拈着两三优昙残瓣,见那渠中游鱼活泼喜人,便信手撕了丢入水中,大小鱼儿见了吃的,一股脑拥上来,接喋而食。这“入梦海”实则是个深阔水渠,底下便是玉露所居的石室,渠底正对床处是用水晶石铺成,透明通彻,底下的人若躺在床上,正可看见各色鱼儿翩然游弋,便如置身海底龙宫一般。玉露听得夜阑珊说,自己的母亲绮瑟瑟当年很喜欢鱼,直玩笑说要住在水里,天天跟鱼儿做伴。她虽只是玩笑话,却被夜拂晓记在了心里,趁她离崖回屈露多,便悄悄开了这一道水渠,将山泉引入其内,又养了各种珍贵奇特的鱼类。流水游鱼,俯仰之间清澈可见,阳光一照霓虹流转,浑似梦境中的景色,妙不可言。想夜拂晓此举也颇见用情之深,只可惜绮瑟瑟再度回转,佳人别有怀抱,早已换过天地,她到去世之前,一直住在旧时居室,反倒是到了玉露,才正经住进这里。

水渠呈环状,引入泉水循环不断,潺潺流动,玉露伫足默立,不禁想人说世事如流水,水流走了,兴许还有再回来的一日,可人世间的事,过去的,便终究过去了。

“修行完了么?”背后有人说话,“在这里胡想什么?”

“原来是巫相大人,”玉露知道是夜拂晓,便回过头去,面上笑盈盈的,嘴上却毫不留情,“我正想着要是你死了,该让谁当巫相呢!”

夜拂晓知道她是故意,倒情愿她讽刺自己几句,也强似那般无嗔无喜的模样,便冷笑一声,“别高兴得太早,等你当了巫主再说!”他见玉露修为大为精进,已能够执掌优昙崖,便决定让她尽快继任巫主,眼下崖中上下,都在准备巫主的继任大典。

“那是自然,当了巫主就不怕巫相了,我可是盼着这一天早点到呢,”玉露抿嘴一笑,“巫相素来高瞻远瞩深谋远虑,有空也想想谁接您的位子合适,一旦您哪天撒手而去,我也好有个参考,”说罢瞧也不瞧夜拂晓,便转身向优昙花田走去,料他此时必是面如锅底,心里偷笑不已。

她怕夜拂晓罗嗦,只在花田之中寻了一处隐秘清净之所,合目静坐,冥想良久,待到收回漫思,这才发觉已是月上西天,刚想站起,就听得外头传来一个男子低低的声音,“我们的事,还是和巫相说了罢。”

“别!”是个女子的声音,却又马上压低下去,听不清了。

玉露眼珠一转,已经猜到八成是崖中哪对男女有情,怕被夜拂晓知晓,所以来此幽会,想那花田高深幽密,除了巫女打坐,从无旁人接近,倒是个谈情说爱的好去处,不由微微一笑,偷偷直起身,从那错落的花茎之间望去,便见不远处两个人影执手相对,状甚缱绻,不过隔得远月光又不明,看不清楚。玉露忽然想到了青衫红袖,二人倾心彼此,却羞于人前承认,说不定就是他俩在此约会――嘿嘿,今个撞到我手里,看你们还如何说嘴!想及此自己先鬼笑了,拨开花茎,突然跳了出去,大叫道,“好啊,可叫我逮着了!”

那二人未防花田里还藏着个人,见她冷不丁跳出来,登时愣在了原地。

玉露也呆住了,此时相距不过几步之遥,自己看得真真切切,却并不是青衫红袖,但见那男子长衫的朱色前襟上绣着一只白鹮,正是般若部主明朱衽,而那女子秀丽婉约,面带惊恐之色,却是巫医夜阑珊!

玉露这一惊可是不小,想本来是青衫红袖,怎么竟变成了夜阑珊和明朱衽?他们两个何时到了一处?见情状也不是一日两日了,却是瞒得密不透风,想他们时常人前相见,竟没人看出端倪,也不知要怎么个小心法。

夜阑珊看清是她,反倒暗暗松了口气,见朱衽还在那里站着,便悄悄推他一记,示意他先走,自己来应付。

朱衽被她一推,也清醒过来,犹豫着看她一眼,又抬头看看玉露,夜阑珊心想这个傻子,低声道,“还不快走!”朱衽却一动不动,目光只在她脸上流连,忽然头一低跪了下来,“求巫女成全!”

夜阑珊见他如此,不由叹口气,也随着跪了下来,“巫女恕罪!”

玉露这会已经明白过来,心想郎情妾意,这有什么罪可恕,便道,“先起来,有什么说不得的。”

二人见她言下并无责怪之意,稍稍安心,携着手站起来,彼此对望一眼,夜阑珊想虽说巫女不恼,可这些话讲起来,自己未免赧颜,便向朱衽使个眼色,轻声说,“你先去罢,我和巫女有话说。”

朱衽知道她二人一向交厚,也放下担心,便向玉露又行了个礼,转身急去了。

玉露见他走了,便笑嘻嘻看了夜阑珊,“珊姨,你瞒得我好紧!”她和夜阑珊言语素无顾忌,撞见这般情事,焉能不取笑于她?

“我又何曾愿意,可若叫大哥知晓,就......”夜阑珊停了话头,幽幽叹口气。

“他有什么好阻拦的?”玉露不以为然,“又不是他嫁人,关他什么事,他这个巫相也管得太宽了!”

“他也有他的道理,”夜阑珊摇摇头,“巫女,我和朱衽,其实――是不能够在一起的。”

“因为你比他大?”夜阑珊已经三十有余,可明朱衽不过二十五六,若说年龄,倒是有些差距。

“年纪也还罢了,可在崖上我算得是他的长辈,如此逆伦之事,大哥又岂会同意?”

玉露心中一动,不由得想到莫无和自己身上,心下却是黯然,她本就有成全夜明二人之意,如今物伤其类,更是站在夜阑珊这头,便正色道,“珊姨,我问你一句话,你要如实答我。你是真心喜欢明朱衽么?”

夜阑珊听她问得如此直接,脸上一红,微微点点头。

“那他待你也是一样么?”玉露见夜阑珊又点头,心下主意已决,“这就好,你别管了,我去跟巫相说。”

“万万不可!”夜阑珊大惊失色,忙拉住玉露,“大哥若是知道了,定要重重责罚朱衽的!”

“你放心,”玉露此时已有妙计,只向夜阑珊挤挤眼睛,得意地一笑,“包在我身上,你就静候佳音吧。”

这一日是优昙的巫主继任大典。优昙崖不同俗世门派,一有喜事便要张灯结彩,只将大殿打扫的一尘不染,连犄角里都错落有致地摆放上了优昙花,那优昙本已是雪白,栽在玉色的花盆里,更显清灵不俗。

玉露今日着了一件正红衫子,衫上反倒浑无图案,长发高高束起,发际簪了一朵雪白优昙花,严妆冶容,明艳无俦,只叫人不敢正视。她居于堂上正中之高座,见崖上弟子悉数单膝跪倒,右手紧按于心胸之处,齐声道,“属下叩见巫主!”优昙崖弟子约有千人之数,这一喝便是声震屋宇。

夜阑珊仔细交代过她大典步骤,玉露早已烂熟于胸,便朗声道,“我优昙崖,历数百载,敬天悯人,灵通术达,吾辈自当守业以忠,待人以诚,肝胆相照,齐心协力,上勿负苍天,下勿愧祖宗!”说罢站起身,向堂上悬挂的优昙徽记跪拜下去。众人见巫主起身拜罢,这才站起来静静成列。夜拂晓居于一侧,正想训诫属众几句,却见玉露朝自己看来,笑吟吟地开了口,“巫相,按规矩不是该送我件礼物么?”

夜拂晓一愣,心想不好,我怎么把这事给忘了,巫主继位大典上,巫相都要送上一件大礼祝贺,绮露露这个巫主来得不容易,自己只顾监督她修行,竟将此事忘了个干净,当着一干属众,若是拿不出像样的礼物来,可真要出丑了,心下正是惴惴,却听她又道,“巫相是出世之人,那些俗物还是免了,就请巫相答应我一件事吧。”

夜拂晓听在耳中,心头微微一凛,他知道新巫主精灵古怪,只怕要的不简单,难道是要自己放她走么?不过今日是崖中大典,当着众人她大概不会如此出格,却也不敢随口应承下。玉露见他顷刻之间神色已经变了几遍,不由心中大乐,便道,“崖中有两名属下,经年来劳苦功高,彼此间更是情深意重,我有心促他二人结为连理,未知巫相可愿玉成此事?”

夜拂晓以为她说的是青衫红袖,登时心里一松,此事他也早有耳闻,既然巫主开口,索性顺水推舟作个人情,便笑道,“巫主既有此意,我如何不从。”

“如此甚好,”玉露见他入彀,心下窃笑,扬声道,“明朱衽,夜阑珊,还不上前谢过巫相!”

朱衽阑珊二人早已听出她言下之意,心中正是忐忑,听得玉露相呼,忙抢上前来拜倒,齐声道,“属下谢巫主恩典,谢巫相成全!”

夜拂晓如何也没想到竟是他俩,登时怔住,醒过神来追悔莫及,只想妹子怎如此悖谬,竟对后辈弟子动情,真是为长不尊!看了夜阑珊恨不得立刻厉声呵斥,可转念一想,方才当着崖中大小弟子,自己已经公然答允,再出尔反尔岂不叫人生生耻笑?万般无奈下只得隐忍不发,气鼓鼓地瞪了玉露,心想千防万防,这小鬼头却果真难防!

玉露知他心下忿然,浑不在意,送上高帽子一顶堵死后路,“巫相的见识胸襟,果非常人能比,有巫相如此,实乃我优昙崖之大幸,”微笑着看了众人,“你们说,是不是?”

属众怎会说不,当下齐喝一声“是”。所谓千穿万穿马屁不穿,夜拂晓终究不是神仙,听了这几句也不免受用,玉露见他面色一缓,心知已经得手,不容他反上后劲,便道,“传令下去,开宴入席,崖中弟子,人人有份!”

众人听得盛宴在即,便是欢声雷动,夜拂晓知道玉露是着意如此,这一回只得认栽了,想从此后她便是巫主,斗法的日子可还长着呢,眼下且省些力气吧,微微吁了口气,站起身来,“请巫主入席。”

玉露见状也站起身,微笑道,“巫相也请,”这一番谦让看在属众眼中,只道他二人尊老敬主,难得的和睦,又岂会猜到人后那一番唇枪舌剑冷嘲热讽?

优昙崖“玄机阁”内收有许多藏书,除了佛经崖史,奇闻逸事,更有不少讲述法术的书籍,玉露常入其中,多有浏览研习,颇受得益。

却说大典翌日,她又到“玄机阁”翻阅法术书,正看到入迷之处,却听得门口有人咳了一声,便见夜拂晓走了进来,站定在自己面前,双眼在书上微微一扫,才开口道,“巫主这一招高明得很,想必不是从法术书里学来的。”

玉露知道他指的是昨日之事,心想这是想了一夜还不甘心,一大早就兴师问罪来了?便撂下书,看了他直截了当,“巫相大人,你终身不娶是自找的,难道也要珊姨跟着你陪绑不成?”

“我终身不娶又如何?”夜拂晓只有一个触不得的痛处,便是绮瑟瑟,恼怒之下口不择言,冷笑道,“总强似萧茗绮梨儿双宿双飞,早将瑟瑟丢到脑后!”

“你这话好不奇怪,”玉露柳眉一颦,“我娘早已过世,既不是我爹移情别恋,也不是我姨妈夺人所爱,为什么他们就不能在一起?喜欢一个人,是看她活着的时候对她有多好,又不是看她死后为她守贞多少年!”

这几句铮然有声,只叫夜拂晓心头一震,虽听着不入耳,可竟隐隐觉得好像也有道理,一时反驳不得,默然一瞬,便将话题拉回玉露身上,“你少管些闲事,还是操心自己的终身大事罢!”

“我的终身大事?”玉露眼角一挑,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事。

“巫主已经到了年纪,”夜拂晓镇定下来,慢条斯理道,“不妨留心一下崖中哪名弟子合适,我自然也会辅助挑选的,巫主的婚姻大事,可是马虎不得。”夜拂晓年约不惑,不可能总留在巫相的位子上,也希望早日为玉露挑选良配,并将他培养成日后的巫相,助巫主执掌优昙崖。放眼崖中出色的年轻弟子,青衫是早与红袖一对的,蓝衿又不够老成,他本来青眼朱衽,却没想到成了自己的妹夫。

“巫相可以不娶,”玉露坦然道,“巫主自然也可以不嫁了。”

“当然不可以!”夜拂晓面色一变,“巫主必须择崖中出色之人而降之,才能保证绮氏巫女血脉延续,我优昙崖后继有人!”

玉露只觉他郑重其事得好笑,故意道,“我若生的不是女儿,而是个儿子,莫非就要把他掐死?”

“绝无可能!”夜拂晓双眉一耸,“绮氏家族,头胎必是女婴,几百年来,从无例外。”

“干吗那么紧张,我说说罢了,”玉露想八字还没一撇你着什么急,笑嘻嘻看了他,“我还不知道巫相大人身兼‘送子观音’呢!”

“你!”夜拂晓拿她没辙,瞪她一眼,“好好看你的书罢!”一甩袖子走了。

若生个女儿,大概会象自己一样调皮,一定会把大叔气得什么似的――她蓦地心头一痛,忽然苦笑了――没有可能的事,你又胡思乱想什么呢?便拾起书继续看下去,可是那书上的字,却渐渐模糊了。

“珊姨,”玉露正对镜梳理长发,见夜阑珊急急走了进来,便唤了一声。

“巫主,”夜阑珊新婚未足一月,鬓旁还别着一朵小小红花,倒添了几分娇艳,她只看了玉露,将一封信塞在她手中,低声道,“你龙师姐给你的,”说罢便转身匆匆出去了。

玉露知道必是朱衽想法子带进来的,她回崖后一直与外界毫无联系,此时手里握着那封信,一时竟似有千斤之重,忙定下心神,拆开一看,只有寥寥数字――“莫无是中毒,不是变心,眼下寒毒已去,即日到崖接你。”却是连称呼署名也没有。

玉露的心骤地缩紧,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抓紧信纸又看了一遍,这才确认是真的,不由将那信贴在胸口,心里头只想着,“他没有变心!他没有变心!”忽然间颊上凉凉的,伸手一抹,却是喜极而泣,珠泪成行。

她本以为自己和莫无是落花流水各天涯,却没想竟是柳暗花明会有时,一时间却是又哭又笑,浑浑噩噩了半晌,方才想起最重要的事来,信上说大叔要来优昙崖接自己,可夜拂晓又怎会放手,二人相见,一场恶战在所难免,便不禁一凛,心想自己一定要先下崖去,安抚了大叔再做打算。她这般想着,立刻站起身,打开床边箱子,竟从里头翻出一支竹离来,向腰间一别,拔腿便走。她终究还是不能忘怀莫无,悄悄做了支竹离,偶尔拿出来看看,只是看了也伤心,便更多的时候压在箱底。

她出得石室来,上到崖顶,绕过“入梦海”,正想穿了夜阑珊的药室下崖,只觉得眼前白影一掠,夜拂晓拦在了面前。他见玉露气喘吁吁急匆匆的样子,一皱眉,“你去哪儿?”

“我要下崖!”玉露生怕大叔杀进来,不想和他浪费时间,“去找大叔!”

“莫无?”夜拂晓一怔,一伸手臂拦住她,“不行!”

“你别拦着我!”玉露想推开他,他却纹丝不动,“我一定得去!”

“你别忘了你答应过什么!”

“对,我是答应了,”玉露并没打算翻悔,“可我现在必须得下崖,你让我下去,我见了大叔就回来,说话算数!”

“不行!”夜拂晓断然回绝,“你别以为我不知道莫无的事,你是优昙崖的巫主,不能跟他在一起!”

“我为什么不能?”玉露反口质问。

“巫主必须嫁给崖中弟子,这是优昙崖的规矩!”夜拂晓的眉头拧紧了。

“我今日就要改了这个规矩!”

“你不能改!”

“怎么不能改?”玉露殊无惧色,“规矩既然是巫主定的,我这个巫主就能改!”

“你!”夜拂晓辩她不过,只得喝道,“说不能就是不能,今日我绝不会放你下崖!”

“你若不放,”玉露一急,拿出了最后一手,伸指抵在心口,“我就自断心脉死在这里!”她的巫术已大有进益,若是她萌生死志,以意念之力毁经断脉,香消玉殒也不过是片刻之间的事。

夜拂晓没想到她竟以死相逼,真正是没学会救人先学会自杀,不禁咬紧了牙,正想怎么才能拦住她又不伤了她性命,只觉脚下一震,一阵隆隆之声传进耳中来,面色不由一变,还未说出话来,便听得轰隆一声,感觉身子一摇,地面竟裂开一条大缝,他心念之间已知不好,伸手拉住玉露,“快随我来!”

玉露只觉得一阵天摇地动,情急之中拉住夜拂晓,强自站稳,见他拉起自己飞奔如电,慌乱中问道,“去哪?”说话间又是一阵震动,仿佛头顶苍穹都为之一低,就要天塌地陷下来。

“恶灵动了!”夜拂晓面凝如铁,脚下健步如飞。

恶灵?玉露想起绮梨儿所说的千年恶灵,竟是它又要冲破封印了么?自己的亲娘就是因为擒它力竭而逝,十六年后,它竟然再度蠢蠢欲动?那岂不是又到了优昙崖生死存亡的关头?想及此心下大骇,忙紧随夜拂晓急急冲进石洞,再不多言。

夜拂晓拉着她在石洞内七折八拐,向那洞穴深处奔去,一路上震动不断,壁上石块纷纷落下,一时间砂砾横飞烟尘弥漫,然而二人早已无暇理会这些,只想尽快到达那锁着恶灵的石洞。

眼看前面就是个洞口,忽听得里面传出一阵滚滚轰雷,中间夹杂着一种奇怪的嘶嚎之声,那声音时而尖利,宛如受了伤的猛兽,时而呜哇,又好似嗷嗷待哺的婴儿,夜拂晓十六年前亲耳听过这种声音,正是恶灵蓄势冲破封印的信号,心下猛地一紧,松开玉露,自己抢先跃进洞中去。

玉露紧随其后掠进洞内,便见半空里光芒大作,一朵优昙花正浮在数道光环之中,水晶花瓣七彩流转美妙绝伦,可花心中却隐约可见一抹暗黑影子,正躁躁不安地窜来窜去,不断发出刺耳恐怖的号叫。

这一切对夜拂晓来说,无异于噩梦重现,想起自己和绮瑟瑟当日曾合力御敌,便向玉露大喝一声,“封印!”自己先盘膝坐下,双掌合于胸前,屏息静气。

玉露封印之术尚未修成,眼见情势如此危急,也只得勉为其难尽力一试。当下忙收神静坐,双手拇指与食指相对,交叉胸前成一个加持诀,灵走心脑之间。

那黑影越来越清晰,动作也越来越剧烈,水晶优昙本是半空之中缓缓旋转,被它激撞之下,竟也颤动不止。夜拂晓见此情景,心知不可再耽搁,忽地双掌齐开,两道白光掌中腾起,只向空中疾奔而去,撞上水晶优昙,两下均是一抖,那优昙本在颤动,被夜拂晓陡然制住,竟定了下来。

玉露见状,忙双手一旋,手心照在额角,双目直视那一团黑影,心中默念道,“唵阿吽 班杂咕噜叭嘛悉地吽”,便觉一股加持之力由心而发,煌煌豁豁,便如火般光明,又似水般柔韧,径直迎上那邪灵破印之力,抗衡之下不分高低。然而她修行封印之术时日尚浅,精要之处犹未真正领会,那邪力越来越强劲,她渐渐便有些吃力。

夜拂晓见玉露使出封印术法,压制得那邪灵安静下去,心中稍安,忽然见那水晶优昙竟又飞快地旋转起来,活似走马游龙,不由一惊,他的梵天之力也使出了十分,再无余力,正想要如何计较,耳听得一声凄厉长嘶划过当空,伴着轰的一声巨响,那水晶优昙忽地迸裂开来,从里面涌出一团黑雾,倏忽间长大数倍。夜拂晓也未曾见过恶灵面目,此刻定睛一瞧,竟是头生九骷髅,长身如大蟒,尾鳍一团烈火,却是黑气森森直似地狱之焰,骇异怖人闻所未闻,然则他修行多年终非常人,转念间清醒,咬牙捏了个诀出来,便见一条火龙从他掌中跃起,在空中绕了一绕,忽地向下一潜,右爪一伸,便向其中一个骷髅头抓去,那恶灵浑不躲避,只重重一甩尾鳍,那冥火阴烈至极,火龙之焰相形见绌,哪里抵挡得过,当下被击中腹部,半空中直跌下来,落地成灰。

夜拂晓见火龙不敌,口中喝道“佛缘天香!”施力放出梵天印来,他当日曾用此印重伤莫无,自是威力不同凡响,此时绝技重施,只盼能重伤恶灵,巫女便可借机将它再次封印,消弭一场大祸,只可惜他的梵天印厉害虽厉害,却还是低估了恶灵的本事。

却说那梵天印中万千手掌如奔雷闪电,朝那恶灵兜头而来,那骷髅恶灵见来势奇猛,只向后一缩,夜拂晓以为它抵挡不住,心下大喜,正想加诸一掌,忽见恶灵将骷髅头一摇,九个骷髅头转瞬化做一个巨大骷髅,眼鼻口之处皆是豁大空洞,见那梵天印已到面前,蛇身遽然一进,血盆大口一张,竟将内中无数手掌都吸了进去,夜拂晓正在惊讶间,便见它倏地大口一放,又将方才吸进去的手掌悉数打出,一道强光滚滚向夜拂晓反转袭来,夜拂晓哪料到它如此毒辣凶悍,那梵天印迅猛无比,他自己也是躲避不及,正被击在左胸,刹那时只觉天旋地转肝胆俱裂,胸口处剧痛难当,双目一合倒了下去。

“巫相!”玉露见他倒下,不由惊呼出口,就在她惊呼之间,那恶灵已再度换作九个骷髅头,空中一凝,便朝她俯冲下来。

忽听得背后有人喝道,“妖孽!不得伤我巫女!”便见一件光灿灿的物事朝恶灵飞去。玉露惊讶下回头一望,竟是夜阑珊和明朱衽二人!却说他俩正在夜阑珊的药室之中闲话,忽觉地动山摇,四面石壁都裂开缝来,只道是天生灾祸,山崩地裂,生恐伤到巫女,忙来寻找玉露,石室中却空无一人。他俩正在四下寻找,只听得一声嚎叫裂人心肺,当下一惊,对视一眼,便朝那声音来处奔去。千年恶灵之事,他们是浑然不知,赶到洞口正见骷髅恶灵将夜拂晓击倒,不由悚然瞠目,夜阑珊见那妖怪又向玉露袭去,便脱口呼喝,她修于医道,身手稀松平常,情急之下信手在身上一摸,抓了个物事便向恶灵抛去,那本是她平日里捣药用的药杵,由屈露多国所产之金银铜熔铸而成,坚硬无比叩之有金玉之声,是优昙历代巫医相传的宝物。那恶灵却不慌不忙,只尾鳍一摆,一团黑焰直卷而来,那黑焰也不知有多热,顷刻之间便将药杵熔化,半空中落下许多金水。明朱衽见状反手从背上抽出弓箭,弯弓一搭,便遥遥向恶灵射去,他这套弓箭上带着冰寒之咒,可叫中箭之人如被冰雪,全身血凝而僵,而箭上镶着白鹮之羽,较普通羽箭更为轻盈,故在江湖上得名“寒弓白鹮明朱衽”。那恶灵见羽箭扑面飞来,忽地蛇身一低,白鹮箭从一个骷髅的眼中射进,又从后脑飞出,钉在石洞顶上,竟是没伤它分毫,明朱衽才待抽箭再射,却见九个骷髅头齐齐仰起,厉声嘶嚎,声如魔音,两人只觉耳中嗡嗡作响,一时间撕心裂肺痛楚难忍,终于吃不住一齐倒地。

却说玉露见夜明二人前来助战,忙定下心神,起身直立,双手交叉胸前,拇指与中指相搭,口中无声念起“唵嘛呢叭弥吽”六字,心下渐而浩荡通明,恶灵纵声长啸,她竟浑如不闻。那恶灵见她拦住自己出洞之路,面带微笑犹自不倒,不由得狰狞大作,嗷呜一声向她扑来。它本是来去如电迅不及防,可玉露颂此六字,如开天眼,恶灵的一举一动都看得清楚分明,见它扑来,忽地举起双臂,高呼道,“婆珊婆演底!”那恶灵只觉一道白光平地而起,转瞬已化成一道光墙,横在了自己面前。

这咒语本是玉露在法术书中学来,今日初次演练,竟就是独战恶灵,那光墙看似光明通透,实则如铜墙铁壁,那恶灵穿不过去,躁急起来,用力摆动尾鳍,一记记重重敲打在光墙上,光波震荡开去,带得玉露周身一震,她不禁一咬银牙,此时夜拂晓等人已先后倒地,只剩她孤军奋战,若自己稍有懈怠,让恶灵逃了出去,遭殃的就不只优昙崖了!

她心头这般想着,便咬紧牙关苦苦坚持,一张俏脸涨得通红,额头上汗珠滚滚而下,忽觉周身剧荡,抬眼一看,竟被那恶灵撞破了光墙,当下想也不想,收臂抱于胸前,又娇喝一声,“伊帝弥帝,弥揭罗帝!”刹那间无数道光线从地下喷涌而出,结成一张大网,将恶灵牢牢罩于其中。

那恶灵被兜头罩住,上下无门,愈加发狂起来,东一摆西一撞,将那白光结成的大网,撞得不住颤动,玉露毕竟法力有限,勇斗恶灵之下,后劲已渐渐不足,亏得她心志坚决,才能一直坚持到现在,她见恶灵凶猛,自己又无夜拂晓相助,封印已是不能,只求能牵制住它,抗得一时是一时!

恶灵破不出光网,忽地长啸一声,骷髅九而成一,竟生生向地上撞去,那地上不过是岩石铺成,哪里经得住它妖兽之力,登时剧烈晃动起来,四面石壁开始不断摇晃,洞顶大石崩裂,直落下来砸在地上,砸出一个又一个的大坑,玉露只觉身子被一股劲力抛了出去,后背重重撞上石壁,又跌落下来,背上一阵剧痛,鲜血已从嘴角流下来。那光网本是由她心念控制,此时她心脉震荡,光网立时消失。恶灵岂会放过机会,一个俯冲,便向她张口咬下。

玉露受伤,不及再用法术,眼看那恶灵离自己不足一拳之距,忽然间骤地缩了回去,竟好似被火焰烫了一般。玉露见它蜷缩不前,不由大为惊讶,忽觉唇角有热乎乎的液体缓缓流下,电光火石间明白过来――它怕我的血!它怕我的血!她陡地生出一线希望,勉强站起,忽然低头飞快地咬破自己手指,提气将余力尽数凝在指尖,便见她指尖红光一闪,倏地窜出两道血箭,向恶灵直射过去!

那恶灵躲避不及,身子被血箭射中,嗷的一声嚎叫,似乎十分疼痛,玉露凝神一看,见血箭射中之处,竟然豁开洞来,如同蜡烛被火烤穿,知道自己猜得没错,不由精神大振,又连连咬破其余的指头,逼出血箭来,恶灵屡屡被鲜血射中,穿心透肺,忍不住放声长嚎,叫声凄厉恐怖。

玉露本就受了伤,此时力道激荡下鲜血便流失得更快,一个人的鲜血终究是有限的,她也不例外,渐渐地只觉气短头晕,全身无力,眼中那恶灵的模样也模糊起来,心知自己已然血气不足,可那恶灵虽被多次射中,仍存有实力,若再僵持下去,等自己血竭力枯,就真真挡不住了!连优昙崖都斗它不过,平常人又如何幸免于难?它这一出去,不知要害多少人流离失所,多少人妻离子散,多少人命丧黄泉!玉露只是个年轻的女孩子,并不懂得太多的大道大义,即使眼下这般生死关头,心里也全然没有“舍身成仁拯救苍生”这类豪言壮语,只是推己及人,想自己离开爹娘离开大叔便这样伤心,若恶灵肆虐,害人性命,那这些人的家人,岂不是要伤心难过一辈子?今日无论如何,都要铲除这个千年祸害!又想到今日与恶灵相斗,生死未卜,然而自己曾几度命悬一线,如今尚在人世,也算得占尽了便宜,干脆这条小命就交给老天吧!这般想着,心中倒是十分豁达,她见那恶灵不敢上前,便凝眉思索,盘算怎生才能将它除去永绝后患。她失血过多,只觉心里发闷,不由一手按在胸口,就在这一瞬之间,竟叫她想出一个法子来!

那恶灵虽然妖术高深,却极其惧怕巫女的鲜血,当年它被封印,也是因彼时的巫主用鲜血击败了它,只可惜那巫主并没悟出其中玄机,而这许多年来,它一直被封印优昙崖,更无人知道端倪,却是玉露误打误撞之下,发现了这个大秘密。恶灵一旁伺机良久,忽见她垂下头来,一手扶住岩壁,只当她垂垂危矣,再无力与自己对抗,不由大喜。它不敢触到玉露的鲜血,只能以尾鳍的黑冥之火将她烧死,眼见玉露垂首不动,便潜身倏进,眨眼间离她不过数尺,正想摆动尾鳍,却忽见玉露闪电般抬起眼,纵身一跃,径向自己撞来!

人的心脉之处是血之源头,玉露自然也懂得这个道理,夜拂晓更是传授她一套心法,在心脉周围再设屏障,可谓重防之地。但她已决意与恶灵同归于尽,便卸去保护心脉之念,心胸之处登时脆弱不堪。她见恶灵受骗,远远向自己袭来,当机立断扑身上前,迎头与它相撞,只要让那恶灵穿过自己心口,伤处定会鲜血喷薄汩汩不断,必将令它摧心蚀骨回天无术!

她来势如风,恶灵不及躲避,骷髅头撞在她的胸口,登时穿胸而过,只听得一声惨叫震天动地,玉露觉得心口一空,知道计成,便拼尽余力向前奔去。那恶灵已经重伤了骷髅头,此时玉露忽地跑将起来,蟒身亦被她的心血尽染,它只觉周身似在烈火之中烤灼,连连惨叫,忽地尾鳍一翻,轰然倒地,正落入玉露的鲜血之中,残头断尾扭曲甩动,不久哀声渐绝。

玉露强撑回首,却见那骷髅蛇身俱已化作一滩血水,只有尾鳍冥火正在渐渐熄灭,不禁心中大慰,脚下一软,“哐当”跪了下来,低头见胸口之处滟滟鲜红,浑似盛开了一朵艳丽至极的大花,鲜血不断滴答而下,渐渐在身底下流成了一条小河,别在背后的竹离落在血泊之中,是鲜红底子上的一抹惨淡苍绿。她亲手除掉妖孽,心愿已了,伸出手去拾起竹离,握在手中又想起大叔来,不由微微一笑,身子一晃便倒了下去。她朦胧之间,只觉一个黑色身影掠进洞来,心想原来死前果然有幻觉,老天爷你倒是知道我想着谁,正想笑笑,身子一动已被人抱了起来,便听那人连声叫道,“小妖!小妖!”声音中既急切又悲痛。

是大叔?她的视线已经渐渐模糊,可那一张面孔早已深入脑海,便就只剩一口气,也认得出来,不由微微一笑,气息微弱,“大叔――”

她没看错,就是莫无。其实在玉露与夜拂晓争执之时,他已经到了崖下。优昙崖守卫严密,他一人一剑逐个破关,正在与守关弟子鏖战之时,忽然天旋地转,地动山摇,他只当是地震,忙抢上崖来救玉露。一路上山峰连连震动,弟子慌乱之中站也站不稳,如何与他交手?只是崖上地形复杂,莫无转来转去,好不容易找到石室,却不见玉露踪影,最后还是被那恶灵惨叫引来,这才到了石洞,只是他到得太迟了。映入眼帘的,正是玉露挺身而上恶灵穿胸而过的决战惨况,待得他扑上前来,伊人已经生命垂危。

“小妖!”看着她苍白到异样的面庞,莫无犹如万箭穿心,死死抱住她,凄声唤道,“小妖!”

“大叔――”玉露却只是微笑,慢慢伸手,将竹离递给她,“给你――的。”

莫无看着那支竹离,更是心如刀割痛彻骨髓,一把抓住竹离,忍痛道,“这个坏了,你再给我做一支,再起来给我做一支!”

“......”玉露此时已是气若游丝,慢慢摇摇头,“我――累啦――”

“不行!”莫无惊觉怀中的她正在迅速地冷去,不由心惊肉跳,“你不能累!你起来,起来再做一支!”

“大叔――”她的手无力地拉住他的衣襟,“我――忍不住了――要――要睡了――”

“不能睡!”莫无心觉不妙,嘶声道,“你不能睡!”

然而她的手已经落了下去,落在殷红血泊之中,是优昙花一样的雪白。

“小妖!!!”莫无见她合上了双眼,不由得紧紧抱住她,仰天长啸一声,那啸音哀极恸极,只似让石壁都摇动了起来。

此时夜拂晓三人已经醒来,忽然见到这种场面,一时之间惊痛难已,只呆呆立在二人身后,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莫无就这样静静地抱着玉露,下颌轻轻抵在她的额头上。那额头光滑冰凉,他还记得,她就那么对着自己一皱眉,额头上便现出一道浅浅的细痕来。他的眼泪终于落了下来,滑过他的面颊,又滑过玉露的额头,无声地落在地上,和她的血融在了一处。

夜拂晓虽然大难不死,也是重伤肺腑,见莫无抱着玉露呆呆地跪在那儿,心下既哀痛,却也隐隐有些不安,便强撑着走过去,低声道,“你先放下她吧。”却见莫无忽地一抬眼,目光如电,只叫人心头一震。他没有回答夜拂晓,反而双臂抱紧玉露站了起来,看也不看旁人,便转身向外走去。

“莫无!”夜拂晓忙拦住他,“她被恶灵所害,见不得日光,留在这儿才有千年玄冰可保容颜如生,难道你愿意她化作一堆白骨?”

莫无的脚终于停了下来,他慢慢地转过身,慢慢地走到石洞正中的玄冰旁,慢慢地将怀里的玉露放下,但见她仰卧玄冰之上,眉目如画,唇角犹带微笑,似乎就象她自己说的――只是睡着了。

他缓缓伸出手,将她的鬓发一丝丝理好,衣衫一点点扯平,然后,俯下身来,跪在她身旁,静静地凝视那静美绝伦的容颜,半晌低下头,在她耳边轻轻开了口,“你我之缘,不会因为死亡而结束,我会带着你的心愿,去到你所有向往的地方,等我回到你身边的时候,不要嫌弃我两鬓如霜。”说罢,目光又在她脸上转了一转,猛然站起身,头也不回地大步走了出去。

夜阑珊和明朱衽只是轻伤,她与玉露感情深厚,骤逢此变,如同痛失爱女,立在一旁早已是泪流满面。她见莫无离去,走上前想抚摸玉露的脸庞,只觉触手处一片冰凉,不由得又流下泪来,正在伤痛之际,忽觉眼前红光一闪,却见玉露心口处红光氤氲,直从衣衫里透出来。她又惊又疑,悄悄拉低衣领,便见玉露领口露出那一方玉优昙来,原来通体透白的玉优昙竟是殷红如血,在四周的暗黑里幽幽地发出血红的光芒,她不禁目瞪口呆,蓦地回过头来,“大哥!”

九 莫离莫弃[*本回目名“莫离莫弃”,字面之意不必庸述,“离”尚指信物“竹离”,“弃”谐音优昙崖巫女姓氏“绮”,若大叔玉露将来有女儿,一定会取名莫离=绮离离^_^]*

一年后。苍梧郡。

“仙客来”的大堂里人声鼎沸,你一言我一语,南腔北调都在说着江湖上的新鲜事,只有角落一桌,一个头戴斗笠的黑衣人静静坐在那里,一言不发,周围的喧嚣热闹似乎都与他无关。

一股淡淡的绿茶清香飘过来,他不禁抬起头,却是小二正给邻桌端上来刚泡好的新茶。一声轻轻叹息淌过心底,他微微挪开眼,却又不由自主地向前望去,那当墙处山水纱屏犹自兀立,可下面的卦桌已是人渺桌寂。他的面色黯沉下来,提起酒壶想倒酒,却发现不知何时,酒壶已经空了。

“大叔!”一记清脆的呼喝,一把酒壶应声砸到了桌上,“一个人?我请你喝酒!”

那声音如此熟悉,正是夜夜入得梦来的莺声娇语,他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霍地抬起头――眼前的面孔清灵脱俗,世间如何再做第二人想?

莫道凝眸无语,皆缘重逢似梦!

最初的惊讶,已渐渐化成欢喜、了然、满足,终盛开为一朵微笑,悠悠绽放在他的唇边,“那就请一辈子的。”

(完)

【附注】本文中地名,如苍梧郡、木兰渡、凤凰城、浣溪口、重山镇、唐多县、相思湖、采桑谷、捣练寺,皆由宋词词牌名化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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