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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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晕船的时候,腾格斯就和哈罗德混在一起。哈罗德是个赵括式的家伙,虽然自己不懂航海,但精通机械运转,说起船舶操控之术一套一套的,让腾格斯佩服得五体投地。腾格斯拍着胸脯允诺,一旦重建科尔沁水师,保证聘请哈罗德当总教头。哈罗德不知道科尔沁在哪,一听说要聘请自己当总教头,喜不自胜,觉得自己来到东方这么久,终于看到了辉煌的前景。

没了腾格斯在旁边骚扰,建文乐得清静。不过他也有自己的烦心事——这几天他一直躲着百地七里,生怕她再提“酬谢”那茬儿。他自幼受礼法教育,哪会想到这位姑娘如此大胆,不由得慌了神。

其实大明在对皇子的教育里,专门有教授男女之事。建文十四岁那年,已经在紫禁城中参拜过了欢喜佛,隐居泉州的两年,周围灯红酒绿,他也没少见识。但建文始终觉得,这事儿挺神圣的,不应该如此轻率,更不能因为“酬谢”这种理由而去行事。

可惜青龙船就那么大,每天抬头不见低头见,再躲能躲到哪里去。两人每次遇见,建文都涨红脸,尴尬地一低头跑掉。另外一位当事人七里倒是态度很坦然,她从来没有对建文怀有特别的情愫,只是单纯不想欠那个软弱的家伙人情。

对于斩断了情感的七里来说,只有对幕府将军的仇恨才能让她的心绪产生波动,其他都不成。

“如果你不想做这笔交易,那么我还有什么东西是你想要的?”七里有一次把建文逼到角落里,直截了当地问道。

建文支吾了半天,回答说:“我只是单纯想帮你,可从来没指望过任何回报。”

“百地家从不欠人情。”

“都说了没有亏欠,我自愿的!”

七里淡淡道:“就因为如此,我才必须要回报你。好让你明白,救人是一场交易,不是一桩义举,不能打着仁义道德的旗号感动自己。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谁都无法预测,如果你坚持要按良心行事,很可能会为了救一个无谓的人,让我们陷入危险境地。”

“那怎么可能!”建文拼命反驳。

“我问你。如果我们面临一只巨大海兽的追逐,前方看到一条装满了孩子的落难小船。停船救人,海兽会扑上来把船毁掉,我们将彻底断绝去佛岛的希望;不停船,我们可以继续前往佛岛,但那一船孩子将葬身鱼腹。你怎么选?”

“这……你这是故意的吧,哪有这么巧的事?”建文眼神游移。

“我问你,你会怎么选?佛岛,还是那一船孩子的性命?”七里逼问。

如是再三,建文发现自己根本逃避不了。他一咬牙,闭上眼睛回答道:“我会跳下船去,引开海兽,你们和孩子都会没事。对不起,我实在没法坐视不理,我是个软弱的人,只能牺牲自己了。”

这个回答,让七里很意外。她怔怔看着他,仿佛想确认这家伙是不是脑子进了海水。建文却喃喃念道:“是气所磅礴,凛烈万古存。当其贯日月,生死安足论。地维赖以立,天柱赖以尊。三纲实系命,道义为之根……”

“这是什么?”

“文天祥的《正气歌》。”

七里不知道文天祥是谁,也没读过《正气歌》。她敏锐地发现,建文之前那畏畏缩缩的样子不见了,他不知不觉挺直了胸膛,眼神也不再躲闪,直视着自己。

这个奇怪的变化,让七里隐隐觉得有些不安,她扔下一句话:“随便你。想要酬劳的话,随时来找我。”说完便转身离去。建文扯了扯自己的衣领,长长松了一口气,他目送着七里的背影消失,神情说不上是沮丧还是如释重负——也许两者兼有之。

在接下来的日子里,七里没再提过“酬谢”的事,也没再和建文单独交谈过。她大部分时间都呆在船舱里,偶尔登上甲板,也只是靠着桅杆双手抱膝,怔怔地望着单调而乏味的海平线。

到了第七天,负责带路的铜雀忽然告诉建文:“我们到地方了。”

建文连忙吩咐青龙船减速停泊,最终完全静止在水面上。他离开主舵,左顾右盼,可却满腹疑窦。在青龙船周围,只看得到茫茫的海水,其他什么都没有,和前几天的景致没任何区别。

建文探头出去,把船上自备的定海针往水下一抛。拴着压石的定海针一直往下沉去,一直到二十丈的绳子全用光,也没探到底。他又看了看海水的颜色,是深邃的藏蓝色,这意味着水下极深,不可能存在间歇洲这样的地方。

既然没有间歇洲,也没有岛,更没有船,那么阿阇梨之墓到底在哪?

建文把疑惑的目光投向铜雀,后者却没回答,信步走上船头。每走一步,他胯下的那件铜雀的光芒就更亮一分。建文曾经以为这也是海藏珠的功效,可七里说不可能。海藏珠认主之后,一定隐于主人身上,不可能作为一件挂饰拿出来,那铜雀挂饰大概是别的什么奇物——以骑鲸商团的身家,手里有什么收藏都不奇怪。

铜雀站在船头最高处——也就是青龙头的位置——双手平伸,把铜雀挂饰塞进嘴里,原来这竟是一枚哨子。铜雀一鼓劲,便能发出一连串十分诡异的哨声,声调尖细悠长,这叫声不似人言,更类兽吼,音量不高,却传得颇远。一时间整个视野内的海面,都响彻着这枚铜雀声。

吹了约莫一柱香的功夫,铜雀停止动作,把哨子重新挂回到腰间,回头对其他人道:“你们准备一下,我们马上出发。”

大家都一阵兴奋,毕竟马上就能见到大海中最神奇的东西之一。即使是已经拥有海藏珠的七里,也满怀好奇。她的珠子,是来自于百地家的传家宝,至于百地家祖先从哪里弄来的,就不知道了。

“会有危险吗?需要准备什么武器?”七里问道。铜雀打量了她一番:“没什么危险,衣服穿得正式点就好。”七里“哦”了一声,回了舱室。

建文早早穿好了一件麻布底的短衫短裤,腰间别起一把长剑。这是所有武器里他最擅长的一种,虽然在海上打斗用处不大,总算是聊胜于无吧。

这时哈罗德突然把建文拽到旁边,偷偷塞给他一把火铳。建文一入手,不由得“咦”了一声。

这是一把三眼铳,但又不太像。寻常的三眼火铳粗笨重大,而这一把却小巧很多,单手便能拿起,不用时可以插在腰间。而且它的枪管比常规要短,药池却宽了几分,象牙握把巧妙地向下弯曲,侧面还雕着一只六臂娜迦的形象。

就算它没有火铳的功能,也是一件有价值的艺术品。

哈罗德递过去一袋铅弹和一袋火药,火药还很贴心地用油纸包叠成一份份:“之前贪狼让咱家给他改造个火器玩意儿,忘了与他。这几天在船上,咱家抽空把它略做改造,与兄弟做个防身之用。”建文一听是贪狼的物件,便明白肯定不是凡品。

建文拿起这把三眼火铳比划了几下,觉得十分合用。哈罗德给他装填好弹药,放好捻引子,建文端起火铳,对着船舷外不远的一只信天翁放了一铳。轰的一声,三眼齐喷,弹子划过信天翁翼下,在海面上激起一片水花。

哈罗德啧啧可惜,建文却微微一笑。刚才他铳口故意放低了三寸,不然那信天翁必然要被打碎。试枪而已,不必伤及性命。

建文别的水平都一般,对这火铳之术却格外有天赋。可惜大明并不重视这项技艺,甚至有人觉得太子玩火铳简直不成体统,只给他提供了最基本的培训。尽管有这样或那样的限制,建文的射击造诣仍达到了军中精锐的水准,自幼接触各式各样的西洋或东洋火器,眼光着实不凡。

从射击体验来看,这把火铳的威力和精度,都达到了一个很惊人的地步,实在是一件犀利武器。

他正自喜悦,忽然听到甲板上传来橐、橐、橐的脚步声。两人抬头,看到穿着一身深色质孙的七里徐徐踏上了甲板,都张大了嘴巴。

这一套质孙的款式,在泉州港随处可见。当初建文随手在街面上买了几套,放在青龙船上做备用。

七里的眉眼本来就很硬朗,加上身材高挑,愣是把这种质孙穿出了一身的挺拔英气——众人不约而同浮现出一个想法,单论气质,她比建文更像是白龙鱼服的皇家子弟。

不过这件质孙明显被改过,琵琶袖和横褶里暗藏了三四个口袋,揣得鼓鼓囊囊,里面装的估计都是苦无、烟丸、蒺藜之类的玩意。铜雀忍不住提醒道:“我不是说过了吗?那里没有危险,衣服要穿稍微正式点。”七里淡淡道:“对我来说,这就是最正式的行头。”

腾格斯见到七里这一身装扮,倒是非常高兴。质孙本来就是蒙古袍的一种,他一看到,就像是回到了家乡一样。

众人准备停当后,都左顾右盼,却什么都没看到。青龙船的周围仍旧是一片浩渺而单调的碧蓝水面,不见半点其他迹象。而铜雀站在船头一动不动,只有两袖飘动。渐渐地,天色阴沉下来,厚厚的云层遮蔽了阳光,浪花起伏幅度也悄然变大。

“阿阇梨之墓就在这里?”建文忍不住又问了一次。铜雀看了他一眼:“是的,就在这里。”建文再度环顾四周,实在看不出什么端倪:“给点提示,哪个方向?”铜雀抬起右手食指,朝下面点了点。

“水下?!阿阇梨之墓是在海底?”建文大惊,他刚才测过水深,这里距离海底极深,搞不好下头是条深渊。那种地方,怎么可能会有人类修造的墓穴?

“若是太容易就见到,只怕这里早挤满人了。”铜雀道,“阿阇梨之墓是在海渊之下,寻常人就算知道,也到不了。想进去的人,都有非比寻常的手段。” 言外之意,能到这里的,都不是寻常人。”

“那我们从哪里进去啊?”腾格斯忧心忡忡,他怕晕船怕得厉害。

“呵呵,你们很幸运能遇到我,只要等接引就好了。”

众人还是疑窦满腹,可还没来得及发问,海面上忽然出现了变化。有巨大气泡接连不断地冒上来,水花咕嘟咕嘟地翻滚,似乎有人在水底架了一把旺盛的柴火,要把整片大海煮沸似的。

建文壮着胆子探头看下去,似乎水下有一个巨大的阴影,正以极快的速度上浮。他悚然缩头,眼前看到一片浅灰色的肉山跃出水面,再重重地落回到青龙船左近,掀起巨大的波澜。

青龙船摇动得很厉害,好不容易等它停稳。众人发现浮在船边的那家伙,原来是一头巨大的座头鲸,似乎是铜雀当初骑乘着去间歇洲的那头。建文很惊讶,这七天来,青龙船几乎一直在赶路,这头鲸鱼看起来笨重无比,居然能赶上青龙船的速度?

“不对,不是铜雀原来坐的那头。”七里低声道,“两者身上的花纹不一样。这头的左眼附近,多了一道伤痕。”

建文瞪大了眼睛也分辨不出来,只好信任七里的观察能力。铜雀端详了这只座头鲸片刻,略有不满,喃喃道:“这片海域只有这一头了吗?真是个穷乡僻壤。”

听他话里的意思,似乎那个铜雀哨子能召唤附近的鲸鱼过来。铜雀摇摇头,转头对建文道:“你还有最后一次后悔的机会。”

“我们走!”建文一咬牙。

“很好。”

铜雀已经飞身跳下船去,那座头鲸不太情愿地张开大嘴,把宽厚的鲸舌弹出来,正好将跃下的铜雀接住。

众人都见过铜雀之前站在鲸鱼舌上的英姿,但没想到有一天自己也要这么干。他们战战兢兢地从青龙船上往下跳,一个接一个落在鲸舌上。座头鲸的舌头很柔软,触感像是一层极厚的毛毡毯子,只是表面黏滑不堪,他们落地之后不得不俯下身子,才能保持平衡。

很快五个人都落到了鲸舌之上,各自找了一个固定的位置,或趴或蹲,除了铜雀之外,没人敢保持着站姿。哈罗德兴奋地嚷道:“咱家站在鲸鱼舌头上啦!幸甚至哉,幸甚至哉!”

铜雀看人都到齐了,打了一个唿哨,座头鲸将大嘴缓缓合上,周围登时变得一片漆黑。

“这头是我临时找的,脾气可能不太好。下潜开始后,你们要抓紧一点,尽量别滑进鲸鱼嗓子眼里——不太好捞。”铜雀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说不上是开玩笑还是认真的。

“找个牙抱住!”建文喊。可哈罗德立刻纠正道:“座头鲸没牙,不过舌头上有凸起可以抓!”众人听到这话,都顾不得恶心,伸手抓紧了鲸鱼舌苔上的小凸起。

这时建文忽然想起一件事:“青龙船上没留下人看守,没问题吗?”

“除了你有人能开走它吗?”铜雀反问。

“好吧……”

一阵剧烈的震动从外面传过来,鲸鱼口内开始天翻地覆,只有鲸舌牢牢贴在膛底。看来这条鲸鱼已经调转身形,朝着水下潜去。

座头鲸的嘴巴紧闭,外围的两排鲸须板牢牢地把海水挡在外面。完全的封闭黑暗,对这些乘客产生了难以名状的影响。被剥夺了视觉之后,人类的嗅觉和听觉变得格外灵敏。鲸鱼嘴里的腥臭味极浓郁,都是残留在口腔的残鱼剩虾腐烂散发出来的,让人反胃欲呕。可往往还没呕出来,就会听到一阵低沉的呕声从鲸鱼喉咙深处传来——大概是它的胃部正在蠕动,不知在酝酿些啥。

外面的声音,一点都听不到。可每一次鲸身颤抖,都会让每个人的心中泛起一幅奇异的画面:一头孤独的座头鲸,正摆动着尾鳍,朝着深邃无尽的海中深渊游去。顶上那来自海面的光芒逐渐黯淡,前方仍旧深不见底。黑暗黏稠得像乌贼的墨汁,从四面八方涌过来,仿佛要把他们拖入最深层的地狱。

人类对深渊的恐惧,是与生俱来的。包括哈罗德在内的所有乘客都保持着沉默,任凭这头巨大的生物往海底下沉,每个人都没来由地开始怀念起蓝天和白云。

不知过了多久,铜雀忽然打了一个响指:“差不多到了,你们向我靠拢。”众人在黑暗的口腔中摸索了一阵,一一聚到了铜雀身旁。

一阵巨大的声响从喉咙深处传来,口腔内的肌肉开始绞紧,似乎这头座头鲸即将要呕吐。鲸舌不再服服帖帖地趴在牙膛底部,不安分地高高翘起。

“稍安勿躁。”铜雀再次提醒道。其他四个人紧贴在他身旁,互相抓住。

一股强烈的气流从胃里突然上涌,在口腔内形成小小的风暴。众人被吹得东倒西歪,站立不住。与此同时,建文注意到,座头鲸的嘴巴在缓缓张开,两排鲸须板开启,立刻有阴冷的海水涌进来。这些海水来自深渊,阴冷无比。

还没等建文提醒同伴,强烈的气流裹挟着众人,一下子冲出了鲸嘴。铜雀腰间的铜雀挂饰闪闪发光,似乎给这股气流注入一层奇妙的约束,促使它霎时化为一个巨大的球状泡泡,包裹着他们五个人,悬浮在深海之中。

伴随着气流喷出的,还有大量半消化的磷虾残骸。这些残骸广泛地散布在泡泡四周,发出星星点点的磷光。座头鲸摆摆尾鳍,重新朝水面上浮去。

借助着这些光亮,众人发现此时正置身于一条极深的狭长海沟之底。在海沟两侧的嶙峋峭壁上,居然雕刻着四尊巨大的金刚像。金刚像分列两侧,每一尊都有几十丈高,它们背靠峭壁,身披盘甲长绦,浑身肌肉贲张。

水泡从四大金刚之间缓缓掠过,众人这回看清楚了细节,发现它们的身体外侧,居然还雕着几条锁链。这些锁链雕刻得极为精致,节节相扣,深深地勒入金刚躯体。金刚怒目圆睁,无法挣脱,表情中透着不甘和绝望。

这四尊金刚,居然是被捆缚在峭壁之上。

第十五章 机会

金刚乃是护法伽蓝,所以在任何寺庙,金刚的形象都是手持法器,嗔目瞪视,用来震慑邪魔。想不到在这极深的海渊之底,居然看到四尊被缚的金刚像。众人在近距离看到那四大金刚痛苦而扭曲的身躯后,都感觉一阵窒息,似乎有一股森森的邪气透泡而入。

要什么人,才能在海沟深处雕出这么巨大的石像?为什么又是金刚被缚的造型?

“我们快到了。”铜雀平静地提醒到。

众人这才从深深的震撼中恢复过来。他们注意到,水泡已经沉落到了四大金刚的脚下,即将接近海沟最深的底部。

璘虾的光芒此时已然消失,但整个海底并不黑暗,远处能看到一片幽幽的萤光闪动。随着水泡逐渐接近,视野变得清晰起来。建文看到,原来在这条海沟的底部,横亘着一只巨大无庞的海龟——准确地说,不是海龟,而是一个巨大的海龟壳。

但这是何等巨大的一个龟壳啊,足足覆盖了方圆数里,一直延伸到黑暗尽头。龟甲由无数的菱形和沟壑构成,每一片菱形之内的褶皱,都旋成一个漩涡的样子。放眼望去,无数漩涡构成密密麻麻的花纹,古朴而玄奥,望得久了会让人头晕,仿佛要被吸入其中。

龟壳的间隙里生长着大丛大丛的烛藻,这种海藻只生长在深海,通体会发出绿油油的萤光。整个龟甲上面,都覆盖着厚厚的烛藻,把周围照得一片幽明。建文陡然想起来,绿玉鱼骨透过阳光投射出来的景色,不正是和眼前一样吗?

鱼骨映出的景色里,能够看到这一面龟壳。只不过投影尺寸所限,本以为是只普通海龟,没想到是这么大的一头。

建文下意识地抬起头来,注意那四个被缚的金刚的眼神都是冲下瞪视,八只眼睛的视线最终都集中在龟壳这里。两者之间一定有什么联系!他不由得心中一怔,一种莫名的忧郁悄然袭来。

在铜雀的操控下,水泡终于接近龟壳的边缘。它撞开如同帘子一般的烛藻丛,从一处空隙钻入龟壳里面去。

“啵”的一声,水泡终于破裂开来,众人同时落水。他们先是一阵惊慌,然后发现这里的水深只漫过膝盖。站直了身子,能看到正身处在一个巨大的空间里,抬头可见到乳白色的曲线穹顶。

建文深深吸了一口气,虽然有湿漉漉的陈腐味道,但毕竟能够呼吸。他大概明白怎么回事了,这具龟壳扣下海底之时,里面还存有一定气息,因此海水没能全部灌满。于是,在这无底深渊里,生生被龟壳造出一片可以呼吸的陆地来。

至于这些烛藻,可以时时吐故纳新,维持这一片小小空间——相对于整个大海来说——里面的气息循环。

铜雀做了个手势,示意他们跟上。众人很快注意到,他们脚下踩的不是泥土陆地,而是惨白色的硬质窄路。七里悄悄对建文道:“小心,这是骸骨。”

不用她提醒,建文很快也发现了。原来在这具巨大的龟壳里的,是一具同样巨大的海龟骸骨。一节节泛黄的白色骸骨,构成了天然的桥梁与道路,接天连地,构成一个极其复杂的迷宫。人类走在里面,就好似钻进巨象体内的小蚂蚁。

他们走了约莫两柱香的功夫,看到前方有一块平整的骨片,有军队校场那么大,呈六角状,边缘微微翘起,周围衔接着四五根粗细不一的骨骼,不知通向哪里。哈罗德观察了一阵,说这里应该是海龟的下骨盆部分。

铜雀走到这里,就停住了脚步。其他人不敢做声,站在他后头一动不动。没过多久,远处出现了一个黑影,它的移动速度很慢,半天才到了跟前。别人还好,腾格斯这种急性子,抓耳挠腮,简直要难受死了。

这个人的样貌相当怪异。他的双足像是扁平的龟桨鳍,通体皮肤都有深绿色的褶皱,后面还有一个大大的龟壳,说不上是背上的还是长上的。不过他仍保持着人类的面孔,五官平和而僵硬,双眸如绿豆,须发全无,头顶光秃秃的,像是一个剃度的和尚。

不,他应该就是和尚,头顶有六个结疤,历历在目。哈罗德惊讶得无以复加,颤抖着手想掏出素描本画下来,却被铜雀及时阻止。

龟和尚走到铜雀面前,双手合十,慢吞吞地深施一礼。铜雀从怀里拿出一枚绿玉鱼骨,交给他。这个龟和尚居然把鱼骨直接放入口中,面无表情地下颌抬动,咯吱咯吱嚼了一阵,然后把它原样吐了出来。

龟和尚再度睁开眼睛:“是哪一位施主要结缘?”铜雀指了指建文。龟和尚又慢吞吞地施了一礼:“一位结缘,四位观礼?”

“正是。”

“请随我来吧。”

说完他站过身去,慢悠悠踏上了右边第三根骸骨。他背负的那一块龟壳,上头的花纹和外面大龟壳毫无二致。众人跟着他,慢慢悠悠朝那边走去。半路上,建文对铜雀问道:“到底该怎么结缘?现在总可以说了吧?”

铜雀道:“阿阇梨之墓,其实不是墓,而是一座寺庙。关于这里的来历,我也不是很清楚。据传说——仅仅只是传说——千年之前,曾经有一位高僧,在渡海时看到一条巨龟,便收为坐骑,在四海弘法。后来高僧坐化,巨龟悲恸不已,遂驮着遗蜕来到深渊底部。巨龟久受佛法熏陶,死后以身躯为庙,在深渊硬造出一片陆地,产下几枚龟卵。这些龟卵生的小海龟,一生下来,就围绕在高僧遗蜕旁边,听受佛法点化,百年后即化身成为龟僧人形,在这巨龟壳内修行,代代相传。所以这里既是高僧之墓,也是海中龟僧的修行之所。”

建文听了,不住惊叹大自然的神奇,海中灵精,居然也能修行佛法。不料铜雀又说:“这只是其中一个版本。还有另外一个说法,这些龟僧,其实都是外界的人类大德所变,只为了沉入巨壳修行,主动放弃人身——至于真假,就没法知道的,问他们也不说。”

“那他们怎么会有海藏珠?”

“这些龟僧是人能言,是龟能潜,能去到许多神异去处。整个南洋,只有他们知道去哪里能弄来海藏珠。这些和尚认为,海藏珠乃是高僧舍利所化,若能度化有缘之人,对他们来说即是功德。所以他们会定期召开法会,来者不拒,只要你能有本事潜入龟壳寺内,又拿得出绿玉鱼骨,就能换取一个结缘的机会。”

难怪贪狼会如此渴求绿玉鱼骨,一块鱼骨,就能造就一个像他一样的强者,换了谁都不会放弃。可是,建文注意到,铜雀用的词是“换取一个结缘的机会”。

“结缘?怎么结?不就是拿珠子走人吗?”

铜雀哈哈一笑,一指前方:“你看。”

建文抬眼一看,看到前方高处有一片宽阔的圆形骨地——大概是巨龟的天灵盖——在头骨眼窝处,摆放着五、六个巨大的白蚌。白蚌大小不一,气度不凡,蚌壳之上隐有云纹,水雾缭绕。每一只大蚌周围都有数丛烛藻,光影摇曳,看起来颇有圣洁之美。

“这……是什么?”建文有些吃惊。

“我问你,珍珠哪来的?”

“当然是从贝里……啊?”建文这才恍然大悟,莫非海藏珠,就是从这个白蚌里养出来的?七里听了,也是惊异不已。她头顶的珊瑚倏然亮了起来,似乎对这一片巨蚌有所共鸣。

“不错,这巨蚌名叫罗睺,海藏珠正是在其中孕育而出。”

按照铜雀的说法,这种蚌天生具有异能之力,倘若有异物进入蚌壳里,罗睺蚌会以这个异物为核心,分泌灵液,并形成一枚珍珠。任何人只要拿到这枚珍珠,便会拥有与珠中异物相关的一项能力。只是这种大蚌极为稀少,唯有巨壳寺的龟僧们能在茫茫大海中寻得其踪迹。

“他们定期把寻来的罗睺蚌放在巨壳寺中,供有缘之人赌珠之用。”

“赌珠?”建文听到这个词,隐隐知道会发生什么事了。

“没错,这与陆上的赌石如出一辙。要知道,不是每一只罗睺蚌里,都能孕育出海藏珠,就算有海藏珠,能力也会有所不同。龟僧们拿到罗睺蚌后,并不撬开,而是原样摆出。一个人,只能有一次挑选巨蚌的机会,选中之后,才能撬蚌取珠——有些人会获得强大的能力,有些人却得到垃圾货色,甚至有人打开大蚌后,发现里面空空如也——在龟僧看来,一切皆是缘法使然。”

建文道:“能从大蚌的外壳花纹判断有无珠子吗?”

“你觉得呢?”铜雀反问。

建文仔细去看那十几个蚌壳,一水纯白颜色,螺旋纹路,没什么分别。加上龟僧特意种了烛藻在四周,光影闪动,更加扰乱视线。也就是说,除了凭运气瞎猜,也没别的办法了,还真是看缘分。

铜雀拿起那一枚绿玉鱼骨:“龟僧们并不收取财物,也不接受供奉。他们会定期对外界发放一批这东西,顺着海流四散飘走。谁有缘分拿到它,就有资格前来免费换一次开蚌的机会。你也看到了,这东西透过阳光,可以显示出巨龟寺的景象,根本也没法伪造。”

这些龟僧还真是随缘到底。一个普通人,无意中捡到绿玉鱼骨又无意中潜入海底深渊又无意中选中上好巨蚌,这得是多好的运气才能实现?

“这绿玉鱼骨流落在外面,很多人都当成是一件稀罕的奇物。只有为数不多的海上顶尖人物,才明白它蕴藏的巨大价值。”铜雀别有深意地竖起四根指头,“运气、财力、知识和影响力,这四项能力,一个也不能缺,才有机会得到这东西。”

建文听明白了。能同时拥有这四个要求的,只有骑鲸商团这种组织。他们有钱也有足够的影响力覆盖整个海上商圈,在每一个港口和商铺搜罗流落在外的绿玉鱼骨。即使是贪狼这样的人,能打归能打,但无意中撞见一块绿玉鱼骨的概率实在太小,最快的方式,只能用大价钱从骑鲸商团手里买。

换句话说,骑鲸商团凭借自己的影响力,几乎垄断了绿玉鱼骨流通的渠道,成为唯一一个可以稳定供应鱼骨的来源。对此,龟僧们要么是不知道,就算知道,估计也会觉得这是缘分。

“那如果我打开的巨蚌里什么都没有呢?”建文紧张地问。

“那说明你和佛岛的缘分还不够。”铜雀却没说会如何处置他,只是微微一笑。

铜雀刚说完,忽然听到哈罗德发出一声古怪的叫喊。众人一看,发现另外一位龟僧,正引着贪狼朝这边走来,他的身后跟着独眼泰戈和另外一个膀大腰圆的水手。三个人都披着一身低调的婆罗门长袍,只是贪狼那滔天的凶霸气势,实在无法遮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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