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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铜雀跟着笑了几声,胯下那只铜雀不知何时早到了手里盘着:“尊主大人此言差矣,看人和赌石是一样的,从外表的光鲜亮丽或者朴实无华,都难以看透里面蕴藏的究竟是顽石还是美玉。巨龟寺的长老也很看中太子爷,他或许真的会是解开佛岛千年之谜的那把钥匙也不一定哦。”

七杀在阿夏号冷眼旁观了来来往往多少众生,对人性的观察可谓一针见血。这种毫不留情的讥讽,让建文感到如坐针毡。待铜雀表完态,他有些不服气地反问起来:“我承认自己没种。可是,我所受的苦楚,七杀大人你又如何能懂?我看你的眼里也只有钱而已,你到了佛岛又会如何?”

“你说我们不懂?”七杀翘着小指摆弄着从金冠两边垂下的红色头巾尾端,长长的睫毛略一翻,脸色异常平静地看着建文:“你对我们这些眼中只有钱的商人又了解多少?”

“公子不要乱说,尊主大人绝不是你想的那样……”铜雀看七杀摆弄头巾,吓得差点站起来。七杀只有特别不爽时才会下意识的摆弄头巾,这动作通常代表她感到不耐烦要杀人了。

“好了好了,铜雀老先生,我不杀他。”七杀意识到自己的举动吓到了铜雀,忙放开头巾,又恢复笑盈盈的表情问道:“太子爷,你说我不懂你的苦,那你对我又了解多少?”

建文听了顿时哑然,他确实不了解七杀,除了觉得她很美,知道她很爱钱,其他一无所知。

七杀手又指着铜雀说:“你对他又了解多少?”

“这……”

铜雀仿佛受到很大冲击,忽然换了副严肃的表情,放下手里的铜雀。七杀盯着他,指着他的手指也没有放下,看来是非要他自己说这段不愿提及的过往不可。过了好一会。他终于开口:“老夫的祖先,是百济大将鬼室福信。”

“百济?”建文在头脑中搜索着这个熟悉的名字,他终于想起是在《旧唐书》上看到过这个小国的名字,忙说道:“是高丽三国之一的百济吗?后来为大唐和新罗夹击所灭的古国,算起来到现在灭国有快八百年了。”

“正是这个百济国。八百年前,我的祖国被大唐和新罗所灭,我们鬼室一族奋起复国,我祖鬼室福新忠心为国,却被自己拥立的昏君扶余丰所杀,百济再次灭亡,何其悲哉。在那之后,我们鬼室一族从贵族沦为流民,成为没有祖国的海上商人。”说到这里,铜雀摇摇头。

建文万万没想到老奸巨猾的铜雀竟也背负着如此沉重的家世,之前他口中的“祖国”并非高丽那么简单。忍不住问道:“那么,你就没想过复仇吗?”

“复仇?祖先建立骑鲸商之初也是想积累实力,以期东山再起。快八百年了,大唐和新罗都已沦亡,高丽也被李家夺取。王朝往复更替,我们连复仇的目标都已失去,还复仇做什么?再说百济就算再次复国,难道还能跨越八百年时光活到今日?”

“又是则天皇后吗……”建文小声说道,百济灭国的时间正是在则天皇后还未称帝前,那时则天皇后还被人们称为天后,百济灭国正是她功业的一部分。

想到这里,建文头脑中又是一闪,他想起阿夏号上圣坛昼夜不息燃烧的火焰,以及七杀不经意间提起过自己是波斯王族的后人。他立即屈伸向前,问七杀:“七杀大人,你的祖先之一莫不是波斯的俾路斯王子?”

“聪明。”七杀略一颔首,表示了对建文头脑敏捷的赞许。

俾路斯是萨珊波斯王国的末代王子,他的祖国被阿拉伯人入侵,于是辗转千里来到长安向大唐求救。此时大唐实际的主政者也是尚未称帝的则天皇后,她没有出兵帮助波斯复国,波斯王国就此沦亡,俾路斯王子只是被封了波斯王的空名客死长安。假若这七杀真是俾路斯王子之后的话……

“既然说到这里,那我也讲讲自己的故事。”

还没等建文发问,七杀就幽幽地讲起来,她似乎很想让建文知道,建文是这房间中四个人里唯一不知道她故事的人——

七杀的幼年记忆都是在山野里,族人从小告诉她,她是骄傲的大波斯阿尔达希尔大帝的后代,是拜火教的圣女。她的祖先在波斯灭国后躲入深山,在一些支持旧王部落的支持下,作为拜火教祭司家族继续存活。她没有同龄的朋友,人们对她顶礼膜拜,竭尽所能供养她。

每当节日来临,族人们都会用装饰华丽的辇轿抬着被金银首饰打扮起来的她接受百姓朝贺,女人向她身上撒花,男人跪地礼拜,只有白发苍苍的耄耋老人被允许亲吻她的脚面。

波斯的新统治者并不愿容忍汗国边境地带还苟延残喘着旧国的王族,他们要将这些异教危险分子斩草除根。

敌人杀进山里,他们先用金钱收买了最不坚定的葛禄洛部落,接着其他部落也陆续背叛,她仅存的族人被困在山谷中。人们做了最后一次祈祷,亲吻她的手和脚面道别,然后杀死妻儿去和敌人决一死战。一名最强壮忠诚的女武士被委派背着圣女以及藏在炭盒里的圣火逃出去。武士背着她徒步逃了七天,翻过七座山,趟过七条河,才突出了重围。

女武士和她伪称母女在各地游走,白天女武士带她在街市上跳舞谋生,晚上教授她武艺和祖先的文字、历史,诵读哲人经典。

在她十四岁那年,女武士拥有了自己的海盗船,之后的岁月,她都是在海盗船上度过的。这个在山里长大的女孩,和大海结下不解之缘,她乘坐着海盗船游历四海,海上暴烈的日光将她肌肤晒成小麦色,她几乎忘记了在山里曾经钟爱插花与音乐,现在只有刀铳才是她的挚爱。

为了保证她的安全,女武士的海盗船只募集女性,船帆上代表拜火教的火焰纹章成为她们的标志。在她十六岁那年,女武士为她举行了成人礼,并传授她只有成年圣女才能习得的香料调制秘术。“这世界上最不可靠的就是男人,而他们又是最好被利用的,仅仅靠女人的香气,就能把他们变成你的工具。”女武士在传授她秘术时如是说。

由于长期以海为家,她逐渐学会了从水母身上获得她制造香料的一切成分,并学会用香料操纵水母的技术。

但幸福总是短暂的,不幸才是人生主流。那艘海盗船遭遇风暴,搁浅在了不知名的岛礁。岛礁上没有食物和淡水,四面都是茫茫的大海,整整一个月的时间里,耗尽食物和水的船员们逐渐死去,女武士将属于自己份额的食物和淡水留给她,自己也死去了。

靠着女武士留给自己的那点食物和淡水又熬过十天,她终于熬到帆影出现在海面的那一刻。那是艘小小的海盗船,船上只有区区几个年轻人,自称船长的是个身穿婆罗门服饰、稚气未脱的少年。那是个来自南亚次大陆、喜欢夸夸其谈的家伙,自称南海第一大海盗,还指着船中间光溜溜的桅杆说,这东西叫人头柱,他要在上面印满人脸。在将她放在最近的港口后,少年说要去寻找传说中的海藏珠,还放话说等他只要获得海藏珠的能力就来娶她。

当然,她很快就把这件事忘干净,花了三年时间重建舰队,并很快在海上建立威名,并在积累巨大资金后金盆洗手,利用广阔的人脉,在海上建立起南洋第一销金窝——阿夏号船城。她给阿夏号定了只收留流落海上孤女的规矩,自然也和这样的人生经历有关。

故事到这里差不多讲完了,建文终于找到机会插嘴:“那夸夸其谈的少年莫非是贪狼?他不知道拜火教圣女是终生不能结婚的吗?”

“除了他还有谁?后来他果然取得海藏珠,手变成那恶心样子,跑来阿夏号非要我履行什么当年的盟约,谁和他说定了?”七杀耸耸肩,一脸嫌弃:“我教他怎么从墨鱼里提炼永不褪色的墨汁,也算两清了。谁知道他还不肯死心,隔三差五抢到宝贝都觍着脸送来想取悦我——包括你们这几个绝世奇珍呢。”

建文脸一红:“那你为何不拒绝他的礼物?”

“谁会和钱过不去?”

建文顿时语塞,脑海里出现了贪狼拿活人喂鲨鱼时凶神恶煞的模样,没想到这家伙还有如此痴痴傻傻的一面。

“如果你要问我要是有机会上佛岛想得到什么,那么告诉你,我想知道吸引着则天皇后的神秘力量究竟是什么样的。”七杀看着海图,露出神往的样子。

没想到七杀会有如此柔软的内心,建文难以抑制的怜悯之心泛滥,搜肠刮肚想说几句安慰的话。

“铜雀老先生,”七杀笑着拿起地毯上的茶壶,给铜雀慢慢斟上一杯浓茶:“为了这个小太子,你也看到我付出了多少。且不说阿夏号移动期间耽误多少生意,光是我贿赂王参将那四皮囊银币、两箱子金币和两柄墨玉如意,我就亏大了。当然,为了朋友这都不打紧,只是骑鲸商团忍心让我白白损失?”

“哈哈哈!”铜雀端起茶杯,只见里面几根茶叶打着旋飘着,他苦笑几声,这真是平生喝过最贵的茶:“好好好,我管我管,哪会让你白破费。”

“都是老朋友,呐,三分利好啦,就当是你和我借的,会给你拉出账单的。再有啊,我给你提供那么多佛岛的信息,可都是我多年辛苦收集来的,佛岛的宝藏是不是也该算我一份?”七杀脸上露出奸商的狡诈神情。

“说到底还是为了钱啊……”建文念及此处,刚刚燃起的火焰一下子熄灭了。

灰蒙蒙的大雾笼罩着海面,三艘明军鹰船在阿夏号原先停泊的锚地转圈,带队的千总挥舞令旗下令:“用小炮射击,我船太小,不要直接冲突。”

得到命令的炮兵点燃信药,信药发出“呲呲”的声音从火门燃烧到内部,炮膛随之发出“嗵嗵”的闷响,圆形炮弹旋转着飞出,穿越海上的浓雾,在大山般的黑色舰影不远处激起几道白色水柱。千总捏住令旗瞪大眼看黑色舰影的反应,对方船大炮重,如果还击的话,这三艘侦查用的鹰船只有被击沉的命运。

还好,黑色舰影显然不想和他们缠斗,只是对峙。三艘鹰船背后的海雾中突然显现出大量战船,数量多到几乎难以计数,当中一艘宝船上飘扬着驺虞旗,悬挂九盏青色犀角灯。黑色舰影大约是认为没必要啃这块硬骨头,转头开始下沉,巨大的船上建筑很快被海面吞没,只在水面留下许多气泡。

“万幸!还好主力赶上了。”千总大有捡条命的感觉,随即命令:“立即向帅船靠拢,禀告敌情。”

宝船上的一切都是巨大的,光一把舵就有中等船只大小,甲板宽阔到可以令骑兵纵马奔驰,船中的会议厅自然也是大得不像话,全舰队的参将、指挥使、游击都集中到这厅里,依旧还会显得空荡荡的。

郑提督听了带队侦查的千总叙述,眉头紧锁,面部表情像岩石般僵硬。长桌两边与会的上百名高级军官都知道,提督现在很烦恼,由于这场不知哪来的大雾,青龙船再次从指缝里溜走不说,前方又遭遇身份不明的敌人。

一名负责情报的参将小心翼翼地进言:“提督大人,从我军掌握的情报看来,甲板以上是近似天守阁的巨型建筑,只怕是在泉州惹过事的那艘倭船火山丸。”说着他命人将根据泉州海战参与军官描述的火山丸的绘图挂起来,带队侦查的千总连连说:“是是,看着有八九分是它。”

“倭人来这里做什么?今日刚和我们交过手,这是要和我大明撕破脸不成?”军官们交头接耳议论纷纷,会议厅里充斥着军官们身穿铠甲甲片碰撞的“哗啦哗啦”声,以及低语声。

“下次再见到,立即击沉。”郑提督的手重重拍在椅子扶手上,然后对中军官说:“散会吧。”

中军官大声宣布散会,上百高级军官一起行着军礼,恭送郑提督先离席,然后才三三两两的各自回舰。王参将身体肥胖,等众将都走得差不多了,这才起身准备回自己的座船。没等他出门,中军官将他拦住:“王参将,郑提督请你去下更衣室,有话要讲。”

王参将心里忐忑,不知郑提督单独叫他有何事,手里盘蜜蜡串的速度也加快了。

等到了更衣室,只见郑提督已褪去官服,换了身日常穿的绿色常服,光着头只插根白玉龙首簪子,正背着手看墙上挂着的坤舆万国全图。见王参将进来,他摆摆手,示意他不需行礼,王参将在旁边绣墩坐了。

“本帅要听听你前日海战的详情,给本帅讲讲吧。”郑提督看着坤舆万国全图说道。

王参将赶紧眉飞色舞地讲起前日海战事,当然这战事并非实情,完全和他之前呈献的捷报一个样。从如何遭遇海盗船队,我船如何奋勇出击,双方如何激战,他王参将如何感念皇上厚德天恩,以忠义激励士兵奋战,自己还亲冒矢石斩了两个海盗,终成大功云云。

王参将眉飞色舞正说的起劲,只听中军进来回禀:“吴游击到了。”

话音未落,吴游击走进来,一撩甲裙单膝跪倒:“末将参见提督大人。”

“拿下!”郑提督面目平静,操着沙哑的嗓音低声厉喝,两边壁衣冲出四个亲兵,吴游击惊见事变,还想要拔剑反抗,四个亲兵四把刀同时砍下来,将他砍翻。亲兵们还怕他不死,又是一顿乱砍,直到吴游击彻底不动才停手。

王参将吓坏了,赶紧从绣墩上滚落地上,不住告饶。

“吴游击被收买了,姓胡的让他来监视我的行动,你们在阿夏号袭击青龙船的事他写了密信想要上报,被我截获。”说着,郑提督打开抽屉,将一封皱巴巴的桑纸蜡丸信扔在桌面上。

王参将知道事情败露,哪还敢去看信,只是一个劲地磕头求饶。四个亲兵拉着吴游击的四肢将他的尸体拖出去处理,又有亲兵拿着抹布和水桶进来擦拭地上的血迹,不一会儿清理干净痕迹,杀人的事就好似没发生一样。

即便如此,血腥气还在一个劲往鼻孔里钻,王参将体似筛糠,不知该如何说话。

郑提督在太师椅上坐好,命擦地的亲兵退出屋带好门,这才问王参军:“你见到那个人了?”

“正是,小将亲眼得见。”王参将还是趴在地上,头也不敢抬。

“很好。”郑提督只说了两个字,王参将的心理防线却彻底崩溃了。

见郑提督洞若观火,王参将也不敢再有隐瞒,将过程原原本本都讲了一遍。

郑提督听完面沉似水,朝着王参将挥挥手,示意他可以走了。王参将如同得了大赦,赶紧爬起来行礼,倒退着出去。待出了门他想跑,中军官在后面把他叫住,王参军以为郑提督改了主意,哭丧着脸转过身,只见中军官手里拿着串黄色的蜜蜡手串,他这才发现,平时不离身的手串不知何时掉到地上,自己竟然没发现。

更衣室,郑提督打开抽屉,看到抽屉角落里躺着一只天后宫的平安符,他冷漠地看了眼,从旁边取出火镰火石将桑皮纸密信点燃。密信在手里烧得只剩个角时,他松开手,纸角继续燃烧着飘落,等落到地上,早已变成一坨纸灰。?

第二十九章 背叛

阿夏号主桅杆顶端的刁斗里,女兵远远看到碧海云天之间似乎有十几个小黑点在盘旋。她努力张望,却由于太远无法确认,只好大声朝着甲板上喊道:“远处好像有海鸥!”

听说有海鸥,船上的水手们都振奋万分。每个有航海经验的人都知道,有海鸥的地方必定有陆地或海岛,连被晕船搞得七荤八素的腾格斯也精神起来,原本这时应该派遣小舢板去确认,他却大包大揽地要求自己去看看,潜在心思却是想在折腾了他好几天的罗刹女战士面前露一手。

没等别人回答,他急匆匆地脱掉衣服裤子,全身上下只剩一条贴身短裤,扇动背上的小翅膀,一跃从船上跳了下去。在人们的惊呼中,只见他庞大的身体紧贴水面灵活地打着水漂滑行,没几下就跑远了。

过了一会儿,眼看腾格斯硕大的身影朝着来路快速折回,等到了船边,他奋力扇动小翅膀,没几下便跃上甲板。

“是岛!岛上有人!”腾格斯的脸颊红扑扑的,露出抑制不住的喜悦,终于能双脚踩上陆地摆脱无休无止的晕船,对他来讲实在是可喜可贺的事。

罗刹女战士朝着腾格斯宽大的胸口来了一拳以示夸奖:“你小子还真有两下子!”这金发女人五官虽粗犷却是极端正,眼睛更是大大的,身高甚至比腾格斯还要高出大半头。草原上的女人都特别健壮,上马套马,下马赶牛,和男人没两样,腾格斯觉得这女人有草原女人的样子,是他这辈子见过最漂亮的女人,起码比小细腰的七杀要好生养。

这是南洋上一座不知名的小岛,方圆有几里地,岛上有山有水,甚至有个小渔村,是个补给方便的理想驻扎地。阿夏号的女水手们都开始忙碌起来,她们将拆掉为方便航行加装的木板,将船只重新布置成船城。渔村里的村民没见过这样的大场面,都跑来看热闹,小鲛女率人带着给当地人的礼物跑去村里,找村长沟通补给新鲜食物和淡水的事,整个阿夏号再次变成了大工地。

建文正在房间里半靠着床给七里念书听。七里作为忍者,从小只会用假名读写,看过的书也大都是由假名注音,汉字认识的并不多。建文醒过来看她坐在靠着窗口的地上,正拿着本《山海经》磕磕巴巴地念,便要过来读给她听。建文在宫里看书甚多,又在泉州市井听过不少故事,所以他在给七里念书时,还经常会夹杂一些自己听过的坊间传说。七里一声不吭,捧着小脸忽闪着空灵的大眼睛直愣愣出神,听到精彩处还会努力抑制自己放大瞳孔,像个听爸爸讲故事的小孩子。建文觉得七里从没那么可爱,忍不住在讲到关键处还要故意停顿下,引得不爱说话的七里急得拔出刀催他快讲,建文内心感到莫大的满足感。

“笃笃笃”

舱门被人轻轻敲了几下,铜雀推门探进半个身来。

“太子爷,随小老儿去陆地散散心如何?”

“同去同去!”建文已经很多天没有上过陆地,听了铜雀的建议顿时兴奋异常。他上次登陆还是在被贪狼抓获和铜雀交易时,不过那只是个小小沙洲,并不能算是真正的陆地。建文掀开被子跳下床,最近他走路已然不需要拐杖,七杀每日给他做的推油治疗次数也减少了,这倒是有点遗憾。他正要动身,忽然想起七里还在等他讲故事,于是迟疑着看向七里。

七里站起来说:“你去吧,我也出去走走。”说罢头也不回地朝着门口走去。

“要不……一起去走走可好?”建文试探着问七里。

“不必,我自己看书去。”七里把门完全打开,径直走了出去。

铜雀正站在外面。他换了身崭新的白衣,头上戴着高顶纱笠。他捻着胡须眼睛紧盯七里摇摆的腰肢和的臀部端详,直到她的背影消失在走廊的尽头,突然对正在换衣服的建文说:“从臀相和步伐看来,这女娃儿太子爷还没临幸过?”

建文差点一口血喷出来,手忙脚乱的要铜雀低声些,生怕被耳朵灵敏的七里听到:“我和她清清白白,连手都未曾摸过,老先生切莫乱说。”

铜雀大不以为然,笑道:“太子爷何必紧张,你可是大明未来的天子。中原天子富有四海,三宫六院七十二嫔妃都算少的,何况这里是阿夏号,在这船上的男子,哪一个不是为了享受人生?何况这小女子乃是太子爷的奴婢。在高丽,男主人可以任意支配奴婢女子,何况这女娃儿几次三番主动要和太子爷合卺,若能得未来天子临幸,只她怕高兴还来不及。”

“七里可不是那样的女子,”建文见铜雀对七里有些语出轻蔑,心中不快,他嘟着嘴说:“再说她要与我合卺,不过是为报恩罢了。况且,她也不是我的奴婢,严格意义上讲倒可以算是你的奴婢。”

“此话当真?那是说,小老儿对七里这女娃儿有支配权啰?”铜雀面露狡黠的微笑,顺手又捞起胯下那只铜雀。

每个人都会有下意识的动作,铜雀盘算什么重要的事,都会习惯性捞起腰带下摆上那只黄铜雀儿在手里盘着玩。建文见他又抓起那只铜雀,心里“咯噔”一下,他知道铜雀只怕并非是在说笑,赶紧问道:“铜雀老先生,你在琢磨什么事可别瞒着我,莫不是你要做什么对七里不利的事?”

见建文认真起来,铜雀立即换了副无奈的表情,“唉——”的大大叹了口气,那劲头就好似要把半辈子的苦都叹出来。然后老头子愁眉苦脸地说:“太子爷你日前在海图室也是看到了,七杀那婆娘奸滑得紧,我们替她打仗卖命帮她保着生意,她倒好,自己大方给王参将许多金银,现在倒来找我讨要。天理何在?”

嘴里说着,铜雀从袖子里掏出好几张纸,手指沾着吐沫一张张翻给建文看。建文凑近一看,原来竟都是账单,大到贿赂王参将的财物,小到搬迁损耗的一根钉子,账目细致入微、令人发指,把建文看得阵阵头痛。他想起在航图室七杀和铜雀说起过讨要债务,他当时还以为只是开玩笑。

“这是要扒掉小老儿最后一条亵裤啊!最毒莫过妇人心,这古话说得真是不差。”

“骑鲸商团不是富可敌国?我看这点小钱对老先生应该不过是九牛一毛吧?”建文知道铜雀肯定是在演戏,骑鲸商团几乎垄断了东南海上贸易商路,一年的收入足够买下个南洋小国,你说骑鲸商团的会长没钱,那天下就没有有钱人了。

“太子有所不知啊,”铜雀继续做出有心无力的样子,居然掏出个铜边黑珠的小算盘拨拉给建文看说道:“骑鲸商团表面看起来雍容华贵,其实只是个空架子。光商团在各国雇佣的人员就不计其数,这些人的薪水足够让国王破产。更何况你也看到了,这海上的海盗和各国官吏哪个不要打点?再加上海关的关税、苛捐杂税、战争和海难造成的损失……”铜雀每说一项就拨拉一个算珠,等他算完,小算盘上的算珠几乎都快不够用了。

“好啦好啦,老先生想必是看上我有什么值钱的东西?青龙船和玉玺是断断不可的,海藏珠我倒是想给你,可你也拿不去啊。”建文打住铜雀的话头,他在听铜雀絮叨时一直在看阳光灿烂的窗外,外面人声鼎沸,腾格斯的大嗓门响亮得很。他急着想出去散步,实在不想继续看铜雀演戏。

“小老儿出身低微,那青龙船只有太子这般尊贵人物才能操纵得,要它做甚?再说,为了太子老夫就算倾尽家财也无怨无悔。只是骑鲸商团的预算支出本非老夫一人能独断,若是再赔偿七杀这笔巨款……怕的只是将来花费尚多,不知老夫资财可否够支应到佛岛。”

铜雀虽说老奸巨猾,但话说得也确实有理,建文暗想:“我现在孑然一身,值钱的东西就一条青龙船,他既然说不要,那且听他如何讲。”便说道:“只要是我拿得出的,老先生尽管开口,我没有不给的道理。”

铜雀略微沉吟,近前一步压低声音说:“你也说了,我对七里有支配权,那么请把她让渡给七杀如何。”

阿夏号的水手都是女人,她们虽然干着和男人没有区别的工作,性格豪放得也像男人,爱美的本能却无法抹杀。在不想影响干活的条件下她们也会戴耳环甚至化淡妆,她们头上戴着的水手头巾五颜六色,完全是根据个人审美而定。

她们围成一圈,远远看去仿佛五颜六色的鲜花在盛开,腾格斯在这百花丛中端起一只大碗“咕嘟咕嘟”喝下满满一海碗烈酒,然后将碗摞在桌子上小山般的碗堆顶,观看的女水手们发出“哇噢”的尖叫助威。

“二十碗。”对蒙古人来讲,喝酒就如喝水一样平常。腾格斯面不红心不跳,看着罗刹女战士。

罗刹女战士脸早已变成青色,虽说罗刹人生于极北苦寒之地,生性好喝烈酒,但他们的酒量和血液里都流淌着烈酒的蒙古汉子相比只能甘拜下风。

“说好的,你要是输了,就要告诉俺你的名字。”腾格斯瓮声瓮气说道。

罗刹女人数数自己桌子上的碗,只有十九碗,以她的酒量这已然是极限了。没想到腾格斯这汉子上船就晕,哭哭啼啼又吐又叫的,一旦落地却生龙活虎,酒量更是了得。

“可是……我怎么能把本名告诉他?”

罗刹女战士有些后悔了,腾格斯缠着自己说俩人一条船那么久,不肯告诉他自己的名字,真是不够朋友,自己随口说“等你喝酒能喝过我再说”,谁知这愣小子当了真,真的嚷嚷着要和自己拼酒。可是,女人的名字怎么可以随便告诉男人?

她脸一热,伸手又去拿酒瓶,眼前的酒瓶似乎变成两个,她抓了好几下才抓住。

“要不……就当平手吧,俺看你不行,可别勉强。”腾格斯见罗刹女战士抓酒瓶的手抖得厉害,知道她醉得厉害,想要制止她。

“少废话。”罗刹女战士将挡在眼前的卷曲金发朝后拢去,端起酒碗“咕咚咚”几口将酒喝光。

“啪”

酒碗掉到地上摔得粉碎,罗刹女战士感到天旋地转,腾格斯的脸和围观水手们的脸融到了一起。

“安娜斯塔西亚·尼古拉耶维奇 ·切尔亚尼克 ·伊凡诺夫娜 ·亚历山大·彼得罗夫斯基 ·康斯坦丁 ·萨维里奥诺维奇·波波莎 ·奥尔良基 ·伊万诺耶夫娜。”罗刹女战士喃嚅地说着自己的名字,扶着桌角“咚”地滑到地上。

“什么鬼玩意儿?人名字怎么那么长?俺怎么记得住!”

腾格斯没想到罗刹女战士名字长得一大秃噜,他一个字也没记住,还想再问个清楚,对方早醉成一滩。

“嘢——”

围观的女水手们发出惊雷般的欢呼和掌声,她们围上来,争先恐后把腾格斯和不省人事的罗刹女战士高高举过头顶。腾格斯不知她们要干什么,吓得直喊叫,举着他的女水手也不搭理他,欢呼着高举两人朝着罗刹女战士的船舱走去。

腾格斯在高处看到不远处建文和铜雀正从主船上走下来,连忙高喊救命。建文阴沉着脸不说话,铜雀倒是笑眯眯地跟在旁边,他们都没朝自己这边看。腾格斯急的大呼小叫想引起他们注意,不料两人看都不朝自己看一眼,下船后朝着岛屿深处走去。腾格斯的声音被女水手们的欢呼声完全淹没,消失在了船舱里。

建文脑子很乱,原来这老狐狸一番铺垫引自己入套,是要提出这个要求。将七里让给七杀,他本是断断不肯同意的。但铜雀说七杀很在意七里,她本身没有用过海藏珠,身边却早已有好几个有海藏珠能力的部下,也希望具备珊瑚之力的七里能跟在她身边。现在他们在阿夏号其实形同被绑票,七杀已经放话给铜雀,骑鲸商团若是不按照账单送钱来,建文等人必定走不了,而且还会有累计利息。

“你自忖有能力保护七里吗?如今你自顾不暇,如何保护七里不被幕府将军戕害?若是将七里让给七杀,幕府将军不知海沉木已不在七里身上,必定改变目标不再追击我们。何况,七杀可是南洋三大海盗之一,手下颇有强者,且贪狼爱慕于她也不会见死不救。”

铜雀这番话确实有理,在巨龟寺建文亲眼看到贪狼如何轻易打飞那班天狗众,要知道天狗众都不是泛泛之辈,随便一人都是精挑细选的剑道高手。要是七里有七杀保护,哪怕幕府将军也奈何她不得。

“一边是郑提督,一边是幕府将军,真是前虎后狼,我们又被拘押在阿夏号……老先生,你说我们有没有办法逃走?”建文想起七里在床边听自己读书时像孩子般天真的脸,从私心来讲实在不愿意将她让给七杀。

“逃?怎么逃?你刚刚也不是没看到青龙船。”

铜雀这句话将建文的幻想彻底打碎,他想起离开阿夏号时去看了青龙船。阿夏号的女水手们不知用了什么法子,将青龙船弄进干船坞,捆了好几条粗铁链。要是没有阿夏号的人帮忙,凭借他们区区几个人,根本没办法将船弄进水里。

“就没别的办法了吗?”建文心乱如麻,两个人渐渐走进岛屿深处。这岛南北狭长面积不小,一路走来周边都是小溪潺潺、树木葱郁景致极好,阿夏号停泊在岛北渔村的外海上,岛南是座无名小山,一面是斜坡,其他三面是陡壁,形状像极将僧人吃饭用的钵盂倒扣过来。听村民讲,这山中有火神,发怒时会冒烟喷火。建文听说过南洋之地多有火山,从外形看这大约是座活火山。

“说起来,这三大海盗我也是时候讲给太子听听了。”铜雀也不顾建文听不听,絮絮叨叨讲起南洋三大海盗的事迹。他说这所谓三大海盗里面,其中只有贪狼还很不长进地热衷海盗这份前途无量的事业,只是他专一享受打劫杀戮的快感,攻击对象从海商、官军到海盗无所不有,总之是谁碰见谁倒霉;七杀严格意义上讲并不是打家劫舍的海盗,但她的阿夏号赚男人的钱比打劫还狠,同贪狼又有着扯不清的关系,再凶残的海盗也不敢在她地盘上闹事。

建文耳朵听着他讲,心里还在挣扎着七里的事,根本无心观看路边景致,一路跟着铜雀走下去。

“贪狼是要钱又要命,七杀只要钱偶尔要命,还有一位铜雀卖了关子,太子殿下能活着见过其中两位,也算是洪福深厚,但这第三位……”

“第三位怎样?”建文有一搭没一搭地回答,铜雀却忽然拽他袖子让他看。建文抬头看去,只见树林深处有人在走,看衣着背影不是七里是谁?

建文才要叫七里,铜雀将手指放在嘴上“嘘”了下要他轻声,然后脱下鞋夹在腋窝下,提起衣服下摆让胯下的铜雀不要发出碰撞声音,蹑手蹑脚跟上去。

“她不是说去看书吗?怎么到这岛屿深处来了?”建文满腹狐疑,也学着铜雀脱下鞋、提起衣襟,蹑手蹑脚地跟了上去。

七里并未发觉被人盯梢,继续朝着小山的方向走,铜雀和建文提着衣襟,躲避着树丛枯枝以免弄出声响,保持距离紧紧跟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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