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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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破军大王……”

建文刚说出这四个字,只听利刃破风的“嗖嗖”两声从头顶掠过,吓得他惊出身冷汗。这是两只弩箭,朝着破军而去。只是眨眼的功夫,两只黑色弩箭已然稳稳地被破军三根手指夹住,箭尾羽毛还在“嗡嗡”的颤动。

“有刺……”建文刚一张口,只见身后处黑影一闪,有人从房梁上跳下来,扬长而去。

“这次是阿绿啊。”破军看着倒是一副处变不惊的模样,翻过手看看手上的弩箭,似乎在箭杆上写着弩箭主人的名字。看完后,他随手将弩箭投进旁边陈列的一只花瓶中。

看建文瞪大眼睛不知所措的模样,破军的嘴角忽然泛起一丝微笑:“无妨,这蓬莱岛上想杀我破军的不知有多少人。或者是来寻仇,或者是为赏金,又或者是为了取而代之。若是真能取得我项上人头,就让他们来取好了,这里的人都习惯了。”

“你是故意将这些人豢养在身边的吗?”建文看破军似乎对这种暗杀貌似司空见惯,不禁觉得这家伙真是个怪人。

“也说不上豢养,我破军只是不拒绝别人有杀我之心。许多人接近我,都是带着杀心来的,但只要他们愿意为我所用,闲暇时想来杀我,大可来试试身手。”

破军说起对自己的暗杀,口气似乎是在讲一件与己无关的寻常事,就好似在讲什么从旁人那里听来的闲事。

铜雀在旁边对建文说道:“那位判官郎君,当初也是想要把破军大王取而代之,带着一众手下打上门来。结果啊,被破军大王九战九败,后来败得心服口服投在麾下,变成你看到的这幅服帖模样。要知道当初,他本来的名字在海上可也是响当当的,可现在谁还记得?”

破军走到门前刚要去推,建文忽然又想起什么,问道:“破军大王,你怎么不称‘予’了?”

所谓“予”是王者的自称,放在破军在宴会上自称为“予”,是有将自己当做与那些国王平起平坐甚至高于他们的王者之意。

“予?”破军回首略一扬眉,露出略带嘲讽的轻笑:“那不过是在那些庸人面前装装样子的称呼,在你这位真太子面前,岂不是扯虎皮了?”

说罢,他将两扇大门推开,屋内的灯随着大门打开,竟然自动点亮了。

“太子来鄙书斋叙话,真是蓬荜生辉啊。”

破军先一步走进书斋,戴铃铛的猫抬脚正要跟着进去,他将手指放在唇边对着猫轻轻摇摇头,那猫竟听话得将抬起的脚收回去,“喵喵”轻叫两声,竖起尾巴走掉了。

建文跟着进了书斋。这里说是书斋的话,也实在是太大了,屋内摆着百来个直通屋顶的大书架,书架上摆满书籍,根本是个大图书馆。再向里走到头,是破军平时看书的书桌,桌子后面的墙上挂着张坤舆万国全图,图上分别用红笔和蓝笔画着许多线。

“你可知这图上画的是什么?”

破军忽然发问,建文估计他是要考考自己,便又靠近些,用手比着图上的蓝线一点点移动。看了半晌,他心里大致有谱,说道:“此图为坤舆万国全图,画的是天下万国及海洋地理。这蓝线一路向南,所到之处攻城拔寨,最终将这片海域纳入彀中。我以为,当是破军大王征服南洋诸国的行止路线。”

“说的正是,”破军表示了赞许,然后又问道:“你再好好看看红线,又是什么?”

“红线……”建文用手指比着红线一根根的移动,红线向南的不多,西方的倒是有很多根。红线所到之处的地名都是他熟悉的,这每一根路线更是熟得不能再熟。这些红线上的故事,都是沿着这些航线出行的人亲口讲给自己的听的:“郑提督的……西洋航行线路图?”

想到这里,建文这才发现自己的注意力都放在了红蓝两线出行的轨迹,却忽略了最重要的。他的目光僵直了,眼神一点点从在最西边的红线往回移,一直移动到东边,红线和蓝线居然重合了。再向上移动,恐惧油然而生,红蓝两条线的起点,竟然都是金陵外海口的刘家港!

“你究竟是……”建文觉得自己声音有些颤抖了。

“二十年前,我和郑提督定下生死之约,彼在国内巩固疆土,我在海外开拓新地,两相接应,共建大业。”

破军的话一字一句,都如同铁锤打铁砧,铿锵有力,砸得建文眼冒金星。如何自己这般不小心,竟然撞到了郑提督的圈套里。锦衣卫的出现、铜雀的泰然、再加上如今破军的自白,建文感到一阵阵寒意从脚底升上口腔,冻得牙根生疼,“咯吱咯吱”上下打颤。

“铜雀、锦衣卫、郑提督、破军……所有这些人都是一伙的!”建文慢慢摸向腰间,他的转轮火铳早在进入大黑门前被封存。没有威力强大的火铳,他只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羸弱少年,连半点反抗的可能也没有。

七里跳起来,一记肘锤朝着破军的后颈撞去。她触手可及的武器也都被封存,好在忍者并不拘泥于使用武器,她自身的修为使她全身每个部位都可以成为武器。

眼看她的肘锤撞到破军,对方非死即伤。可破军似乎连躲避的意思都没有,他只是反手抓住七里的肘部,五根手指稍一用力,七里虽说忍术精湛,却也觉得五道强劲的力量深入臂骨,疼得她向后翻了几个跟斗落地。

破军转过身,用一种看小猫似的神情逗弄着她。七里一咬牙,又朝着破军冲过去,眼看快要到面前,七里改变方向,朝着旁边的书架跑去,脚底生出两丛瑰丽的红色珊瑚,助她在沉重的书架上可以笔直地上行。

“哦……是珊瑚的海藏珠吗?”破军似乎对七里的能力感到小小惊奇,却又不出他的意料之外。

七里奔到书架顶上,用力从头上拔下根长长的头发。女忍留长发可不是为了好看的,关键时刻,头发也是武器。说时迟那时快,她双手将头发卷成环形,蹬离书架,炮弹般朝着破军飞来。这是她的自杀式攻击,只要破军在出手攻击她身体,那时她就可以用头发勒住破军的脖子,破军不死也会窒息。

然而,破军还是没有躲闪,迎着她伸出双手。头发套在了破军的脖子,破军却抓住她的手臂,两边拇指稍稍用力,七里只觉得两条胳膊一阵刺痛,就再也没有知觉了。只是刹那间,她的双臂竟被卸脱臼,套在破军脖子上的长发也失去控制,软趴趴的搭在他身上。

“快逃!”

七里在昏厥前用尽力气对建文说出这两个字,她看到铜雀背着手向后退了一步,还在笑盈盈地看着自己。接着,她就完全失去了意识。

第三十九章 惺惺

七里慢慢睁开眼,白晃晃的灯光让她难以适应,于是再次将双眼闭上。眼睑将灯光过滤成暗红色,让她的双眼得以逐渐适应,这才重新缓慢地睁开条缝。

她略微运动肩膀,感受被卸掉的双臂,并未感到刺痛,接着又动动手腕,也正常,看来脱臼的部分被已经接好了。

七里见身体无恙,这才尝试着看看周围。

屋顶的灯架上点着许多支蜡烛,这灯架她在进破军的书房时见过,看样子她并未离开书房。周围的书架印证了她的判断,确实她还在书房里,自己正躺在一张被书架包围着的床上。床上铺着厚厚的毛皮,柔软得能把人陷进去,看来床的主人时常会秉烛夜读,然后就在这张床上夜宿。

七里慢慢坐起来,一股沁人心扉的香气钻进鼻子里,不知是什么香,但这香气柔和绵软,毫无刺激感,只怕是相当名贵的南洋异香了。她深深吸了下空气中弥散的香气,朝着周围看去,只见建文、破军和铜雀正坐在坤舆万国全图前面的雕花木塌上,案几上摆着两杯茶,破军正在讲什么,建文全神贯注在听,铜雀手里也拿着一杯,他在用茶杯盖拨离茶叶准备喝。

“什么情况?记得在我昏迷前,破军似乎是要把我们置于死地?如何建文现在又和他坐在一起了。”

虽然有点惊诧,七里并未发出声来,出航以来经历了太多变故,建文这少年似乎具有将事情引向另一面的能力,她见到几个人坐在一起喝茶,倒也处乱不惊。建文的伪装已经结束,恢复了原本面貌,看样子他应该是自愿让铜雀帮他解除伪装,以让破军看看自己的真面目。七里悄悄下地,穿上鞋子,蹑手蹑脚想走到附近,听听他们讲什么。

书房门“吱呀”一声被推开条小缝,破军留在门外的那只猫探进半个头来。听到门声,建文、破军和铜雀一起朝着门的方向看来,同时看到醒来的七里。

“七里姑娘醒了?这一觉睡得好久啊。”破军口气轻松地笑问七里,仿佛眼前的少女并非被他打晕,而是自己生出困意,借了主人的床睡觉一般。

“还不是被你打晕的。”七里暗自想着,撅起嘴,不满地将脸转向建文,却又忍不住用眼角去偷看破军。破军身上毫无杀气,看起来同建文谈得很开心,建文对破军也如同多年不见的老朋友,双方对之前的冲突毫无芥蒂。

“既然七里醒了,那小弟不打搅兄长,这就回去馆舍安歇。兄长今日劳苦,也请早早安歇,莫要伤损了身子。”

建文站起身,向破军辞行。破军也没有挽留的意思,他说道:“方才我闻到风里有些水气,只怕要有场暴风雨。这海上天气变化无常,雨来得也快,太子也早点回去馆舍为好。有什么事,我们明日再说。”

见破军称自己做太子,建文倒有些不好意思:“我如今流落海外,居无定所,太子什么的是不敢称的,大哥若不嫌弃,还是兄弟相称更为便当。”

破军微微笑道:“那好,愚兄我痴长你几岁,就不多谦让了。”

七里望向铜雀,想问他怎么自己睡一觉工夫,俩人居然开始以兄弟相称了。铜雀放下茶杯,也拍拍屁股站起来,并未向七里解释,倒是对着破军一揖到地:“多谢大王允诺赠送修船木材之事,那么老夫明日就去同老何商量商量怎生取用?”

铜雀很少对人施此大礼,破军颇有些受宠若惊,赶紧上前搀扶:“老先生何必如此多礼,既然我破军说了船厂里的木料随便取用,贵方大可将蓬莱的船厂当做是自家的。我家库里最不缺少造船的大木料,不要说一艘青龙船,便是再来十条二十条,我蓬莱也供应得起。明日老先生随意取用便是。”

建文忍不住轻轻“哼”了声,然后悄悄挪到七里旁边,讪笑着小声说道:“你刚睡着时,破军答应给咱们白白修船,一文不要,铜雀作揖估计是怕破军反悔了,想着把这事敲实。这老人家哪里是在谢破军,分明是在谢钱呢。”

七里也压低声音问建文:“我昏迷后发生了什么事?破军不是郑提督的人?怎么不抓你?你们怎么就和好了?破军为何答应白给我们修船?他下面要如何?是放我们走,还是会把我们软禁起来?”

七里连珠炮地问出一串问题,建文没法一一回答,就说道:“你且不要问了,待会路上我慢慢告诉你。”

窗外一阵劲风吹入,冷得人一打哆嗦。接着是更加浓重的水气,水气又引来雷声,“轰隆隆”地在远处天上闷响。见雨真要下起来,三个人赶紧告辞,破军本想派两个亲兵撑伞送他们回去,铜雀说知道馆舍在哪里,这距离快走几步就好,只要了只灯笼。破军将他们送到柏舟厅外,直到看他们的身影消失在不远的街巷深处。

三个人快步走着,雨开始零零星星落了点,满街的猫咪都没了踪影,大概都去各处屋檐下躲雨了,偶然屋脊上会有猫影快速奔过。

“你们究竟是怎么回事?”这一路上三个人只是赶路,谁也没有说话,见离柏舟厅远了,七里追上建文打破沉默。

“破军和郑提督是一伙的……”

“这我自然知道啊,说说我不知道的。”

“你听我讲嘛,我必须要从这里开始讲起。”七里问得急,建文倒是不着急,口气和脚步一样轻盈,慢悠悠讲起来:

原来,在七里被破军打晕后,建文想过拼死一搏,可连七里都打不过的破军,他又能怎么办?情急生智,只好仰着头大声问破军想要如何处置自己,他此时并不打算险中求生,只是觉得既然只剩死路一条,不如死得有尊严点。

谁知道破军倒先笑了,他问铜雀是不是什么也没告诉建文就带着他们来这里了。铜雀倒是坦然承认,说他在荒岛听说老阿姨要他们去找破军,就知道老阿姨的意图是要再次考验下建文知道真相后的反应。既然明知不会真的有危险,他自然不想多嘴,也想着看看建文如何应对。

“破军和郑提督不但认识,而且是在二十多年前两人还是少年时便相识,可说得上是情同手足了。”建文说到这里,思绪似乎也随着破军说起的往昔故事飞走了,他想起了自己少年时和郑提督的交往,想起那时自己眼中的郑提督。

少年时的破军父母双亡,曾被叔叔卖为奴隶,在波斯商人的桨帆船上做了三年见习桨手。后来他染上瘟疫,主人怕他会将病菌传染给其他桨手,就将他扔在泉州的码头。

靠着顽强的毅力,破军活了下来,他不知自己的老家在大明什么地方,加上即使回去也举目无亲,他只好在泉州码头住下,靠打零工讨生活。很快,他靠着一双拳头,在码头上打出了名,成为码头上老大们争夺的金牌打手。

靠着拳头赚来的钱虽然多,可这钱来得快,去的也快。有时他会把钱花在酒肆欢场,一袋银子一晚上就能花得干干净净;有时他又会由于怜悯,将还戴着血腥气的银子甩给码头的乞丐,自己毫不吝惜。

这样的生活不知过了多久,他遇到了郑提督。那时的郑提督还只是羽林军中的见习军官,率着一支队伍跟随祖皇爷巡查。不知为何,在围观队伍里的破军看着和自己年龄相仿的郑提督觉得很是不忿,在他看来,这不过是个靠着父祖荫蔽发达的富家子,于是想起了项羽见到秦始皇銮仪时的感慨,指着郑提督发出了相似的感慨:“彼可取而代之。”

“祖皇爷是谁?”七里虽然想安安静静听故事,还是忍不住问建文。

“就是我的皇爷爷,大明的开国之君,靠着一双手,两条黑色长枪打出这万里江山的绝世英豪。”说到自己爷爷建文忍不住挺起胸膛来,他爷爷当初以一介布衣起家,竟能荡平群雄,将鞑虏从中原赶出去,一扫百年腥膻,想想就热血澎湃。

“鞑虏?”七里的脑袋里显现出腾格斯浑浊懵愣的面孔,似乎看到几百个那样的家伙穿着朝服在紫禁城的朝堂上傻笑,宝座上的皇帝也长着和腾格斯相同的脸:“你在讲蒙元吗?哦……好像是啊,听说他们当初还攻打过日本呢。”

“可不是,但是貌似失败了,大概是因为带兵的提督是和腾格斯一样会晕船的蒙古水师提督吧?”讲到这里,建文突然想到,自己和腾格斯其实也算是敌人呢,毕竟腾格斯家族所效忠的草原势力,至今还经常找大明的麻烦。

和七里闲扯完,建文继续讲起破军的故事:

听到这句话的不光是郑提督,还有羽林军的许多将兵,破军敢这样对一位皇家军官说话,肯定是大逆不道了。于是,几名羽林军上来要抓破军,破军当然不可能简单被他们抓到,三两下就将他们都打趴下了。郑提督看破军那么能打,也被激发出少年人的好斗之心,跳下马来和破军厮打。郑提督从小学得一身好功夫,破军则是码头上打出来的,两人打了上百个回合都不分胜负。后来,羽林军看郑提督拿不下这个愣小子,几十人一拥而上才把他制服。

本来,破军以为这回自己死定了,至少也会被流放到什么偏远地方。没想到,郑提督看上他的好功夫,在祖皇爷面前求了情。祖皇爷将破军叫来考他的拳脚,人又极是聪明豪侠,心里也很是喜欢。结果,祖皇爷将破军留在身边,同郑提督一起做了见习军官。

三年后,两个人在全军的大校演里脱颖而出,双双以全胜纪录成为正式军官,分派去沿海卫所。在对倭寇的作战中,两人通力配合,以极少兵力连破倭寇水寨,在水战和步战中都显示出卓越天赋。祖皇爷对他们的表现极为赏识,当时的大明天下草创,除了北方草原和南方倭寇的威胁,四方小国也不愿臣服,奉大明正朔。考虑到两人都熟悉水战,又都是祖皇爷信任的人,于是组建帝国远洋水师的任务,被交到了两位年轻人手上。

“你祖皇爷真是敢用人,这样年轻的两个青年,竟然让他们掌管整个帝国的水师?”七里又忍不住插进话了。

“那还用说,我祖皇爷几十年前鼎定天下时,曾在鄱阳湖同他的对手发生过一场惊天动地的大水战。”说道这里建文再次觉得胸中澎湃起来,祖皇爷是他最尊敬的人物:“当年我祖皇爷坐在白色的战舰上,一舰当先冲在数百艘战舰之前,主舰旁指挥两翼的是跟从他起兵,被称为双璧的两位将帅。我猜,祖皇爷一定是希望将郑提督和破军着力培养成新的大明双璧,拱卫国家的海疆。”

建文继续讲:

郑提督和破军建造了庞大的舰队,数年中他们率领这庞大的舰队多次远征,讨伐海盗、慑服不肯顺服的诸国,逐渐将纷乱的南洋重建秩序。

多年的征战,将两人都段炼成举世无双的水师将领,各自在舰队中建立起了威信,大明水师有了两位提督。即便如此,他们两人的关系依旧好得如同少年时一样,郑提督是兄,破军是弟,两人无论做什么事都总是为对方着想,从未发生过争执。两人都对大明忠心耿耿,只是破军专心履行自己作为水师提督的天职,郑提督却热衷于朝廷政治,时刻关心着宫廷动向。

争执终于出现了。

那一年,他们的舰队正在远征的路上,万里之遥的大明传来信息,祖皇爷驾崩,新皇帝也就是建文的父皇即位。

新皇帝需要有力的支持者,他殷切希望成年对自己示好的郑提督率领强大的舰队回到大明,成为自己的左膀右臂,以慑服那些手握重兵、不安分的亲王们。郑提督对此饶有兴趣,在他看来,兄弟二人再次通力合作、在朝政的凶猛波涛里谋求新高峰的时代来临了。破军则对朝政毫无兴趣,甚至可以说是厌恶。他不习惯朝中官员阴鸷狡黠的嘴脸,对他来讲,波诡云谲的朝廷阴谋比海上的飓风更难应付。

更何况,他们即将面对的是二人远征以来最强大的敌手,上千艘战舰组成的南部联军正朝着他们袭来。假如他们退军,多年来经营的南洋秩序将毁于一旦。破军希望专心对付眼前的敌人,郑提督却缺乏战意,只想快点回到大明本土。他们争吵了整整一夜,破军才勉强说服郑提督和他一起先打败强大的敌人。

然而,作为主攻的破军和敌人血战拼杀时,郑提督却没有按照计划前来,海战开始五个时辰后,意兴阑珊的郑提督舰队才出现,并给予敌人最后一击。破军为此大发雷霆,水师的将领们从未见破军发过那么大脾气,郑提督的迟到使他损失了将近一半的船只,他同郑提督大吵了一架。

兄弟二人维持了十几年的亲密关系彻底破裂。他们决定分道扬镳,郑提督率领主力回到大明参与新皇帝的皇位斗争,少数忠于破军的将兵则与破军一起放弃军职和真名,留在南洋开拓他们的新世界。

破军在海图上用笔画了条线,这条线以北是大明实控的南洋,以南则是尚未探索的黑暗世界。他说,这条线以北交给郑提督,自己将去更南的海域开拓新天地。

“君行其易,我行其难。”说出这句话的破军从此和郑提督再也没见过面。

后来,郑提督成功帮助新皇帝稳住皇位,成为皇帝身边炙手可热的权臣,破军在南洋重组他的舰队,在大明控制外建立了蓬莱岛。郑提督几次三番给破军写信,希望他重新归顺朝廷,但破军都婉言谢绝了他的邀请。他说自己忠于的皇帝只有祖皇爷一人,既然祖皇爷不在了,他也不想再向任何人称臣。渐渐地,破军在南洋之南的化外之地建立起自己的独立王国,被征服的小国纷纷向他称臣纳贡。虽然名为海盗,破军却同七杀和贪狼共同签订了一份条约,由三位大海盗共同维系南洋的秩序。

“他们签了协议?是什么样的协议?”七里又问道。

“这我哪里知道,破军不说,我自然也没问。”建文抱着肩膀,雨点顺着冷风从他脖领子钻进来,冻得他全身蜷缩起来:“也许,破军真正效忠的只是我祖皇爷一个人罢了,祖皇爷驾崩,他自然不必再效忠我父皇。郑提督用大明水师一半舰队诱惑他,他说覆水难收,两人如今已是官匪殊途。他对大明还怀着赤胆忠心,也许是在替祖皇爷守着这片大海。郑提督从来没有在我面前提起过破军,但破军对郑提督还心存兄弟情谊,虽然嘴上说着今生今世不会再见他,却一直关注着郑提督几次出航,还把航线画在地图上……”

说到这里,建文有些默然,他何尝不是和破军一样,对郑提督怀着难以言喻的复杂情感。既有爱,也有恨,有时是爱恨交织,不知该如何表达。

“那你和破军说过郑提督杀死你父皇的事吗?”七里见建文有些消沉,于是想和他多说说话。

“那个?啊……我没说,毕竟不知他和郑提督今时今日关系如何。不过看他对祖皇爷情深意切,我大着胆子拿出了传国玉玺,想看看他会如何。”

“如何了?”

“他立即正色说,若是我有意重登大宝,他愿将蓬莱十万人马都纳于我麾下。”说到这里,建文故意停下,想看看七里的反应。谁知一看七里的脸,他“噗嗤”笑了出来。原来之前为易容装作小厮,她把脸画成了男人模样,但雨水一淋,她的妆都花掉了,现在脸上黑一块黄一块,看着极是可笑。

七里完全忘记自己易容的事,她见建文说破军愿意将蓬莱人马纳于他麾下,想也不想就说:“既然如此,难道还有不答应的道理?”

“傻姑娘,你想得太简单了。”前面打灯笼引路的铜雀说道:“还好建文不是你,破军不过是想试探下建文。要是建文喜形于色满口答应,显然只是头脑简单的庸碌之辈了,破军连他父皇都看不上,又如何会为一块没用的石头甘愿臣服?”

七里手指顶着下巴想了想:“好像是这么个道理,换我做破军,大约也不会喜欢这样的家伙。那你是如何回他的?”

建文又看了看七里,将头转去看铜雀手里提的灯笼:“我说,以外国之兵攻大明疆土,是为不忠;破军你既是遵我祖皇爷之命镇守在此荒僻之地,我若是让你放弃南洋帮我重夺皇位,是为不孝;为夺帝位,杀死我大明军人子民,是为不仁;让蓬莱将士为我一己之私流血牺牲,是为不义。如此不仁不义不忠不孝之辈,你即使助我夺了帝位,于天下人又有何益?”

“傻瓜,”七里嘟囔了一句:“不过说得好像挺有道理。然后又如何?”

“然后嘛?”建文忽然笑起来:“然后破军就不叫我太子,管我叫兄弟了,还说在蓬莱岛,就算锦衣卫也不敢对我造次。他还说,我一点不像太子,也不知是夸我,还是笑我。”

七里知道破军是个厉害角色,既然建文这傻小子能入他眼,可见建文真的有自己感觉不到的优点。她点点头,又问道:“那佛岛的事,你有问吗?”

“佛岛嘛……”

建文刚要回话,铜雀突然提起灯笼,迅速吹灭,巷子顿时一片漆黑。

“你干什……”没等建文责问完,七里伸手堵住他的嘴:“嘘,有人。”

建文定睛一看,果然侧前方有人戴着斗笠正从另一条巷子里转出来。这人行色匆匆,似乎是冲着他们方向来的。铜雀和建文一对眼色:“莫非是杀手?”

“虽然不知是何人,只觉得此人杀气很重,躲躲为好。”

铜雀拉着建文,躲进旁边一条逼仄小巷。走了没几步,铜雀忽然跺脚暗呼“糟糕”,原来他走得急了,竟走进了条死巷。

“如何是好?”

听到脚步声越发临近,朝着这条巷子走来,建文有些着急了,铜雀一时也想不出办法。七里突然从腰间抽出块布,迎风一抖竟变成桌面大小,将三人完全罩住。

“你这是干什么?”被布蒙住的建文有些生气,不知道七里在做什么。

“忍法,土隐之术。”七里手里掐着指印蹲地上,并示意建文和铜雀也蹲下:“只要被罩住,在他看来我们只是一堆碎砖瓦,我们却可以看到他。”

建文心下稍安,蒙住自己的布料果然渐渐变得透明,可以看到外面的事物。只见那黑影走进巷子,朝着他们走来,在快靠到他们的时候停下脚步,果然没有看到他们。

“判官郎君!”建文立即认出,这人正是破军的副手判官郎君。“他来这里做什么?”三个人面面相觑。

雨越下越大,判官郎君站了良久,似乎是在等什么人的样子。片刻后,巷子外响起“哒哒哒”的脚步声,三个打伞的人影出现在巷子口。

等三个人走近了,竟是三名身穿飞鱼服的锦衣卫。建文借着微弱的光线看去,认出当先一名是曾在柏舟厅质问过自己的锦衣卫,他左手边是他聊过天的沈经历,右手边的看样子只是个小跟班。

当先的锦衣卫见了判官郎君一拱手,判官郎君也回礼,看样子他要等的人正是他们。

“小郎君,在下奉指挥使钧旨说与阁下知道,这次我们来此,除了找那小子,也是为了蓬莱的事而来。”当先的锦衣卫看样子是三人中的首领,是以和判官郎君对话都是由他来说。

“蓬莱岛人海茫茫,每天来来往往何止万人,那小子你们找到了吗?”

“已然断定了八九分。”锦衣卫说道:“我和沈缇骑试探过,应该就是此人,只是他易过容,企图蒙混过关。他的船是不是停在港口的闸库之内?我看到闸库里有艘被帆布蒙得严严实实的船,外面又有许多人在看管,从船的大小和大致外形看,应该是青龙船无误。”

“这帮锦衣卫好厉害,竟然全都发现了。”建文不禁脸上发热。

判官郎君还是不动声色地说:“太子在我蓬莱,若是动他就是与我蓬莱为敌。至于青龙船,还是那句话,既然在我蓬莱地盘内,就是蓬莱的东西,谁要动了,就是与破军为敌。”

“呵呵呵……”锦衣卫的肩膀耸动着冷笑起来,说道:“小郎君,这里没有外人,也不必装什么忠臣了。你我是知道的,你若是甘居破军之下,也不会和我们锦衣卫保持联系。此次前来蓬莱,一者是要拿下假太子,二者是要夺回被他偷走的青龙船,至于三者嘛……胡大人临行有吩咐我们指挥使大人,务必与你联系。”

“又是胡大人?”建文想起沈缇骑说起过胡大人,这人是谁,他始终没想起来。

“胡大人?他要你们联系我做什么?”

“不要故作无知,小郎君,还要我深说吗?如果不是胡大人尽力相助,你能三年间从破军手下二十四卫区区一介判官,蹿升到如今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总判官之职?”锦衣卫走前两步,声音虽然不大,却极有威圧感:“不是我们锦衣卫尽力协助,你又如何能立下这许多功劳,得到破军信任?”

判官郎君没有回话,由于背对着墙角,建文等人只能看到他的背影。他略略低着头,似乎是被逼问得难以回答。

“胡大人说了,此次太子和青龙船,必要交于我们带回去,此事没商量。另外,指挥使大人此次还有个任务。听说郑提督几次三番写信让破军重新归顺朝廷,他再三再四推搪,实在不识时务。我们此次来,就是要最后再试探下破军的意图,如果他愿意归顺胡大人,自然让他高官得做,这块地盘也可以继续让他管着。他若是还不肯……”锦衣卫又凑近点,几乎要贴到判官郎君脸上:“你是知道的。胡大人培养你,正是此时要派用场。”

“破军手下自有一票老兄弟,像老何那样的,都是当初脱离大明水师时带出来的。如果使用极端手段,就算杀了破军,只怕这些人也不会服我。”判官郎君依旧低着头,声音压得很低。

“呵呵呵呵……”锦衣卫再度肩膀耸动的笑起来,笑得好似深夜枭鸣:“我们此次来,正是要帮你。哪些人你控制不住,可以拉个单子,我们一个个帮你处理,保证神不知鬼不觉。你放心,这次指挥使大人带来的,从我们这些随从到挑夫杂役,其实都是一等一的高手。”

建文偷听得心惊胆战,他没想到,这些锦衣卫竟然不光是冲着自己来,居然还有这样的大阴谋在后面。判官郎君的头略略抬起来,沉声说道:“那我若是杀了破军,胡大人可以保我为南洋之主?”

“自然可以,胡大人一直想培养一支能和郑提督分庭抗礼的水师,只是自己没能力组建。若是你能取破军而代之,胡大人不光许你永镇南洋,还可以每年从朝廷拨笔款子给你。他老人家如今是大明皇帝面前的红人,动动手指头,就能让你吃得饱饱的,不比现在跟着破军苦哈哈的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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