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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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文摇摇头笑起来,他笑自己杞人忧天,破军这样的人物,区区几个锦衣卫的阴谋又能奈他何?自己倒是枉自担心,也不知判官郎君还会不会给他好脸。

“对了,破军似乎想起什么有趣的事,用异常轻松的语气问道,“贤弟你想不想听关于佛岛的事?我来讲给你听啊。”

第四十一章 烟袋锅

?老何等人将装着上等橡木的手推车推到青龙船破损处,破军让他们都退下,修船的工作交给他和建文两人足矣。众人听了半信半疑,但破军从来说一不二,也没人敢说个“不”字,只好推到闸库之外。

“围观的人多了,青龙船只怕会没有胃口。”破军笑着对建文说道。

“此人对青龙船的了解,只怕远在自己之上呢。”听到这里,建文忽然有些许嫉妒。

青龙船破损处渐渐凸起,变成章鱼嘴的模样,叼住一根大橡木贪婪地吸吮,三两下便吞了下去。闸库外响起许多人“哦呀”的惊叹,建文扭头看去,原来那些工匠并未走远,都躲在门外看稀奇。老何也在他们中间,看着青龙船将木料吃下去,满脸迷惑。

建文忽然想起什么,问破军道:“老何是你的老部下,不是应该见过青龙船吗?为何他好似对青龙船很陌生?”

破军坐在木料车上望着正在吞噬木材的青龙船没有回话,过了好半天,他才叹了口气,从腰间拔出根古怪的棍子来。这棍子足两尺长,一头镶着个帽形铜锅,另一头镶着个铜嘴。建文早就看到这棍子,还以为是破军防身用的兵器。只见破军又从腰间小皮袋子里倒出些像茶叶的干叶子,捻出点扔进铜锅里,又取火石火镰打着了。他将棍子调过来,用嘴含住铜嘴用力吸了几口,铜锅里燃烧的干叶子立即迸出红色火星,一股子白烟飘飘渺渺的从铜锅里升腾起来。

破军很是享受地吸了两口,张嘴吐出个烟圈,喷得建文直咳嗽,才想起旁边还有别人。他不好意思地将铜锅撇向一边,说道:“老毛病了,心情不好的时候,总是爱抽上两口。”

“狮子洲海战,老何就是在青龙船上被炮弹碎片打中脑袋,留下那么长一道伤口,差点儿死掉。”说着,破军用手指着自己脑袋,拇指和食指比出三寸多长,“救过来后,脑子就不那么好了,近的事尚且清楚,远点的事怎么也想不起来。那次我的人死了一大半,他能活下来算是幸运的。”

建文看到破军的神情变得有些愤懑,可想而知,他至今还是对郑提督未能及时伸出援手耿耿于怀。正想着,建文又闻到那说香不香、说臭不臭的呛人烟香味,又忍不住咳嗽起来。

见建文受不了烟气,破军反倒笑起来,他看建文眉头紧锁盯着自己手里的棍子不错眼,估计不知道这是什么物事,便拿起棍子介绍,“这东西叫烟袋锅,里面烧的叫烟叶,产于万里外的极东之地,乃是东方岛民的贡物。吸起来能提神醒脑,忘却许多烦恼。早先愚兄抽着也不习惯,如今倒是片刻离不得了。”

“极东之国?”建文听起来很是新鲜,“大洋之东,还有别的国家?我以为天下是以大明为中心的区域而已,日本已是世界边缘。原来再向东还有国家?”

“怎么没有?我当初也以为天下只是大明与周围这些国家而已,后来到了南洋才知道,世界之大远非我们所想。”说着,破军又吸了口烟袋锅,“极东万里有强盛大国,地广百万里,国人擅长星象、算学,其地盛产黄金,广有珍禽异兽。这烟叶便是该国特产。”

建文从未听说过这样的国家,问道:“兄长尚未去过该地吗?”

“当然还没去过。待得太平了,愚兄要将蓬莱让予判官郎君管理,亲率船队前往彼国探求。听说西洋各国近年多有航船来南洋找什么黄金之国,愚兄猜想,这极东之国怕不正是他们要寻的黄金之国。”

“兄长去那里又想做什么?也像那班西洋人去找黄金吗?”建文话说出口马上就后悔了,即便像铜雀一般恨不得世上黄金皆归于彀中,也不免要将这话放在肚子里,怎么直接说出口?

“黄金?愚兄才不稀罕。既然生为好男儿,若是满足当下胡乱混过此生,岂不白白糟蹋了这副身子?既然知道天下如此之大,何不扬帆远航去一探究竟?”破军并未生气,只是淡淡地说着,然后端起烟袋锅又吸了口,继续说道,“再者,听说那厢还盛产一种生长奇快的粮食,其块茎切碎埋入土中,不出三月即可挖出食用。我中华遑遑数千年,多少王朝亡在百姓这张嘴上,你皇祖爷若非不能果腹,又怎会揭竿而起建立大明朝?若是能将这种粮食带回大明广为播种,可解百姓饥馑之忧,岂非大功德一件?”

破军并非巧言令色之徒,这些话从他口中说出来真真切切是肺腑之言。他虽身在天涯一隅十数载,所思所虑并非一己之私,这让建文既意外又感动。破军的眼中激荡着少年人般的光芒,他的精神似乎已然踏上奔向极东之国的航程,惹得建文也心潮澎湃。

建文才要开口,忽听远海“轰轰轰”又是一阵连珠炮响,他有些担心地朝着闸库外的远海望去。闸库大门正对着大海,隔着许多建筑能看到远方的海面,但判官郎君和火山丸战斗的海域距离蓬莱很远,从他的视角并不能看到。

见建文有些紧张,破军倒是气定神闲,他辨别了一下炮声,说道:“放心,这炮声渐远,看来是判官郎君将倭船击退了。没有数万人马,战舰百条,幕府将军想找蓬莱的麻烦,只是自讨苦吃罢了。”

“那个幕府将军好生招人厌,若不是他们在泉州苦苦相逼,我也不会被逼到海上。后来在巨龟寺,还有阿夏号,他们也都闹过,亏了贪狼和七杀才化解。”说到这里,建文又想起在蓬莱签厅的那场厮杀,说道,“对了,昨日判官郎君不也和他们打了一场,还杀了数人吗?他们一路如鬼魅相随,似乎是想要跟着我们去佛岛。”

“愚兄带着大明水师纵横南洋时,如今的武田将军不过是日本那小岛子一介诸侯,只是近些年不知怎的暴起,区区数年间竟统一全国,建立起幕府来。”破军轻蔑地说道,“当初他家尚弱小时,也曾几度结好于我。如今翅膀硬了,倒敢胡作非为,手伸到南洋来,那佛岛也是他能去得的?”

“对了,兄长不是说要告诉我关于佛岛的事吗?现在可否赐教?”建文忽然想起这才是方才破军要和自己说的正事,之前说了许多有的没的,倒差点儿将此事忘了。

“佛岛吗?”

破军将烟袋锅在车辕上“噗噗”敲了几下,将里面燃尽的烟灰敲干净,又添了些烟叶进烟袋锅,继续端着吸起来。建文一声不吭看着他抽烟,破军吐出两个烟圈,思绪似乎又飘到遥远的海外。

“你对佛岛了解多少?”

破军倒先问起建文来,建文所知不过是七杀给他讲的那些信息碎片,于是他将七杀告诉他的这些都讲给了破军。

破军认真听完,忍不住摇着头莞尔笑道:“这小姑娘只怕并未用心去探查过消息,若是你按照她说的去找,只怕寻到你孙辈也寻不到。愚兄对这佛岛的了解,远比七杀那一鳞半爪、道听途说的信息来得详实。”说罢,他顿了顿,又问道,“要寻佛岛,首先要有海沉木,这东西你可有?”

建文略点了一下头,在破军面前,他并不想隐瞒。

“那就好,如此你们就算有一成机会了。加上有愚兄提点,你们算是有两成把握可以到佛岛。”

“唉?两成把握?”建文感到惊奇,“我有海沉木,又有兄长提点,竟然也只有两成把握?”

“这是自然,你看我给你讲。”破军将烟袋锅放在车辕上,掰着手指给建文算起来,“这海沉木乃是打开佛岛去路的钥匙,如果没有,此事皆休,你有此物自然算有了一成把握;愚兄虽说没有归顺朝廷,但对于佛岛,除了郑提督,愚兄只怕是天下第一个知情人,有我提点你自然有了两成把握……”

“那剩下八成又要如何才能达成?”

“贤弟莫急,你且听我慢慢道来。”破军掰下第三根手指,“前往佛岛路途风大浪急,又常年有七个旋涡区和七团雷暴云,唯有一等一的船只才能过得,待这青龙船修好,你就有了三成把握;这一路上或有意想不到之事,花的银子只怕如淌水一般,你船上有铜雀压阵,这就有了四成把握……与你同行的其他人可都还靠得住?”

“靠得住。我这同伴里有两人有海藏珠,又有个博物的西洋人,这些日子亏了他们几个相助才几次化险为夷。”

“很好,同伴齐心,这可算是五成把握。”破军左手按下五根手指,握成拳头,“这样一来,你可以去了。”

“唉?那也不过只有五成把握,还有五成要如何是好?”建文见破军只算出五成把握就说可以去了,不禁觉得古怪。

“五成还不够?贤弟你也太贪心了。”破军又摸着颌下短髯笑起来,“天下事哪有十全把握的?能有五成,已算是极幸运的,剩下的一半靠你自己努力,一半要靠运气。”

“原来如此,天下事原来有五成足矣。”有破军的肯定,建文感到胆气壮了许多,问道,“兄长之前说,前往佛岛要过七个旋涡区,又有七个雷暴区?”

“正是,船只到得该海域,司南会失去方位,那里还有各种奇怪的海怪巨兽,专一将无缘之人的船只拉到水下。不过那都不打紧,其地还有一种蜃怪会吐出云气,造成海市蜃楼,天上又有万千魑魅魍魉,会故意将航海者带偏航道,不能辨其真伪者会被带上歧途。此外,还有一种鲛人生于斯处,据说乃是数百年前一位高僧留下守卫佛岛的信众……”

“鲛人?”听到鲛人,建文想起七杀身边的小鲛女,“我记得阿夏号也有位鲛人少女,不知她可与那些鲛人有关。”

“你说她吗?或者他们属于同种吧,但只怕不是一族。那些鲛人生活在海底,神出鬼没,专一袭击前往佛岛的船只。我也曾派遣过十几艘船前往探查,回来的仅有一艘,而且破烂不堪,水手多濒于死亡。此后,我派人将前往佛岛的海道封为禁区,时时派员巡视,不许船只前往。”

“如此说,兄长是知道去佛岛的准确通路?”

“当然,”破军不无得意地抓住他烟袋锅的后半部,用前端的铜锅在地上画起地图来。他先画了个小圈,“你看,这是蓬莱岛。”又在小圈不远处画了个大圈,“这是佛岛所在的秘海。”然后在被他称为秘海的圈子里点了七个点,“这些就是佛岛了。”

“佛岛有七个?”建文见破军居然点出了七个点,忍不住叫起来。

“不不,并非如此。”破军说,“佛岛必定是只有一个,有若干人号称见过佛岛,但位置各不相同,他们互不相让,却又都不像说谎。由此愚兄可以判定,这岛似乎不是固定在一处出现,而是行踪不定。”

“这就难了,我们就算到了秘海,岂不是也不一定能找到佛岛?”

“谁说找不到?自然有找到的办法。据说若是遇到至善至诚的有缘人夜半进入秘海,秘海会出现佛光异像。海面先是出现道道闪光,迅即化作星光点点,如万斛明珠散落,海面光晕倏忽万变,拼出天上星汉坠落凡间景象,佛岛便会在这海上星汉的尽头出现。”

说到此处,破军话锋一转,“贤弟,和你讲了那么多,你还未告诉我为何要去找佛岛。我只听说,大明皇帝御驾亲临水师,在海上感染急症驾崩了。太子不知所踪,后来燕王顺位继承大统,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因急症驾崩?”听到这几个字,建文恨得咬牙切齿,他想起在船上看到的改变他命运的一幕。话说至此,他也不想再隐瞒,将亲眼所见郑提督杀死父皇的事都讲了一遍。破军初时尚好,待听说郑提督杀死皇帝,面色变得凝重,用烟袋锅拄着地面,似有不肯相信之意。

见破军默然,建文知道他对郑提督杀死父皇的事难以置信,便说道:“小弟我若不是亲眼见到父皇死于他剑下,也是断断不敢信的。只是此事乃亲眼所见,后来他又派人追杀于我。兄长宅心仁厚,只是你与郑提督相别十年有余,此间他在朝中权势熏天、炙手可热,正所谓人心难测,他只怕早就不是当年你所知的郑提督了。”

“话虽如此……只是我与他自幼相识,虽然知道他热心功名,但毕竟初衷还是为能做一番事业。我与他分道扬镳,不过是意见相左,到底是君子之争。”破军长叹一声,显然对这位自小的兄弟变得难以相识仍不敢确信,“愚兄正是不愿在官场的染缸侵染才宁可却职留在南洋,自家快活度日。他情愿飞蛾扑火,与那班朝臣周旋,污了自家清誉便罢了,我还信他是为国为民,不得已而为之。这弑君大罪,他如何竟然……竟然……”

“兄长有所不知,他早就投靠了燕王,乃是燕王安插在我父皇身边的爪牙,弑杀我父皇只怕是燕王的阴谋。”

“嗯……”破军抬起头,仰望闸库高大的屋顶,建文在他的眼中看到的是清澈的、尚未遭受污染的光。他的确不适合大明的官场,只有战场和海洋才是他的归处。

过了好半天,破军才开口问建文,“你到佛岛若是得到神力,会回来杀死郑提督,赶走燕王,恢复大统吗?”

被破军问到这关键问题,建文有些踌躇了。他个性中本有软弱、迟疑的一面,到了佛岛后究竟该怎么办,他始终没有找到答案。那里对他来讲不过是个避风港,七杀也曾直言不讳地说过,他只是得过且过,先到了佛岛再说。虽说他也会恨不得把郑提督千刀万剐,可如果真的将郑提督绑到他面前,再递给他一把刀子,他是否能下得去手还真未可知。

破军看出了建文的踌躇,心中不禁产生了怜惜之情,他用平淡的口吻对建文说道:“此事待贤弟从佛岛回来再说吧。如果届时你依旧不知该如何是好,我替你杀掉郑提督,为你父皇报仇。”

建文惊愕地抬起头,看着破军说不出话来。破军轻笑一声,说道:“若他真的堕落成如此不堪之辈,愚兄唯有为天下除害而已。不过……”他将烟袋锅插进腰间,站了起来,“不过,我看贤弟连一个郑提督都不忍杀死,只怕也做不得皇帝。常言道,最无情是帝王家,就算是有道的明君,哪一位不是将天下杀得人头滚滚,方能在青史留下姓名?贤弟不似那等冷血帝王,愚兄劝你一句,待报了血仇,不如和愚兄一起留在海上。以后你我二人一起乘着这青龙船去极东之国,去西洋诸番,看看未见的世界。中华虽大,不过是世界一方,我等又何必拘泥于一方之地?在有生之年,游遍天下万国,岂不快哉?”

听了破军这一席话,建文忽觉心智豁然开朗,大有茅塞顿开之感。是啊,何必拘泥于中华一方之地?何必拘泥于皇位?自己既然对君临天下并无什么执念,又如此厌恶勾心斗角,何不就将皇位留给燕王叔叔,自己痛快过完后半生?

就在此时,只见门口的老何和旁人交头接耳说了些什么,急匆匆跑进来对破军说道:“禀报大王,判官郎君击退了倭船,得胜回归了。”

“哦?”破军听了并未显得欢喜,对于他这种身经百战的将领来说,这场小胜并不值得喜形于色,“我军可有伤亡?”

“无一人伤亡,我军完胜。”

破军听说部下无人伤亡,这才显出喜色,“甚好,甚好,待会儿我去迎他一迎,问问交战情况如何。老何,你去安排牛酒,犒劳出战的弟兄们。”

老何连声称“是”退下,破军对建文说道:“有这两车橡木,青龙船已然恢复大半,再保养上两日,大约就能像新船一般了。”

“多谢兄长,听兄长这一席话,小弟受益匪浅,所说之事待小弟好好思量思量。”

建文知道破军公务繁忙,也不便多打扰。他看到青龙船吃光了那些橡木,龙头高高昂起,原本因破损显得暗淡的龙鳞似乎都立了起来,青色光泽熠熠闪耀,看样子恢复得不错。今天起得太早,现在倒有了几分困意,既然这边没他什么事了,他想着早点回去馆舍睡个回笼觉。

回程的一路上,建文快步疾走。破军和他讲的一席话大可解惑,他对自己的人生又有了信心。

回到馆舍,大家都已经起来,腾格斯正闹着要驿卒准备早饭。铜雀看建文从外面回来,略感惊讶,问他从哪里回来,建文随口回了几句,也没甚胃口吃早饭,几步上了楼,回到自己房间。

他推开房间门,进去将外衣和帽子一脱,扔到床上,舒坦地伸了个懒腰,就要上床去靠着被子垛睡会儿。他看到窗口正蹲着一只黑猫,于是忍不住想去逗逗那猫,嘴里发出“啧啧”声。黑猫两只金黄色的眼睛看着建文,忽然瞪得大大的,跳将起来,身上的毛和尾巴都立起来,“呼呼”低叫着做出警戒姿态。

房门“咔哒”一声关上了,建文突然觉得脖子后面一阵冷气,汗毛一根根竖了起来。他僵在原地,没有扑到床上,慢慢转过身来。

门后站着一个人,高高的帽子,面色苍白,一副阴阳师打扮,正呲着大板牙对他狞笑。

“是你……”建文认出对方正是他的老冤家,幕府将军手下的阴阳师芦屋舌夫。

馆舍的墙壁都是木板制成,隔音效果很差,建文只要大声呼喊,必可惊动七里、腾格斯等人。没等他张嘴大叫,芦屋舌夫吐出青色的舌头,舌尖光芒一闪,建文只觉得天旋地转,舌头和手脚都不听话了。此时他原本就正处于困倦,防备心极差,芦屋施展催眠术,他竟然毫无抵抗力。

“莫非火山丸挑衅蓬莱只是佯攻,目的是吸引岛上驻军的注意,以掩护芦屋舌夫趁机潜入不成?”头脑虽然还能思考这些复杂问题,但建文的身体早没了力气,倒在地上。

芦屋舌夫见建文着了道,将舌头缩回去,“喔”的长舒一口气。接着他从袖子里抽出两个纸人,轻轻拍在墙上,纸人渐渐膨胀、变大,最后变成两个鬼怪模样的式神。两名式神轻手轻脚将建文扛起来,芦屋舌夫打开窗子,黑猫“噗通”一下跳下去,芦屋也不管它,朝着窗外看去,只见下面正对着一条无人的巷子。

他点点头,对着两名式神一招手,两名式神扛着建文,从二楼跃窗而出,落在地上,依旧是轻巧无声。芦屋舌夫也跟着跳下来,对着巷子口“啪啪啪”拍了几下巴掌。只见巷子口探出一个脑袋来,建文此时虽然不能言语,却看得清楚,来人穿着锦衣卫的服色。

“锦衣卫难道和日本人有勾结?”

想到此处,建文毛骨悚然。只见那锦衣卫小跑着过来,对芦屋舌夫说道:“都安排好了,人塞进轿子里抬出去,坐锦衣卫的船出海,然后你我各取所需。”

“好好好,多谢胡大人和指挥使大人相助,我等自有好心相献。”芦屋舌夫“呵呵呵”地阴笑起来。巷子口果然有顶青色小轿子停着,式神将建文扔进轿子里。芦屋一抖衣袖,两名式神化作纸人,飘落在地,然后他也坐进了轿子里。两名轿夫抬起轿子,在那锦衣卫护送下,朝着港口跑去。

这一幕都被黑猫看在眼里,它蹲在墙头,瞳孔里映下了小轿远去的影像,然后转身跳上屋脊,蹿几下便没了影子。

第四十二章 筹码

浑身瘫软的建文被芦屋舌夫按在膝盖上不能动弹,他的嘴也被对方死死按住。轿子里空间狭窄,又一颤一颤的,使他浑身不自在得几乎要吐出来。

他可以听到轿子外嘈杂的人声,大约是在穿越蓬莱的交易市场,轿子前引路的锦衣卫呵斥着将路人赶开。建文努力想叫,但芦屋舌夫捂得很紧。其实就算对方不捂着自己的嘴,建文也叫不出来,他的舌头完全处于麻痹状态,根本无法发声。

小轿“吱呀吱呀”地颤动着前行,很快,建文听到了海浪声。

“这不是李千户吗?要出海啊?”听声音大约是码头上和锦衣卫认识的蓬莱军官。

“是是,奉指挥使大人钧旨,有些许公务早一步回去。”这声音是带路的那名锦衣卫李千户的。

“啊呀,可惜可惜,兄弟们还说请你喝两盅,如何走得这般急?”

“改日改日,那……要不例行公事搜一搜?”

建文睁大眼,想努力闹出点动静让蓬莱的军官发现,他估计这是自己最后一次逃生的机会,否则只要上了海船,只怕就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了。他刚要努力扭动身体,一只冰冷的手按在自己后腰上,身体便如同被压了铁砧一般,再也不能动弹分毫。芦屋舌夫看着瘦弱,不料竟有这样大的气力。

“不不,指挥使大人命李千户先回,怕是甚紧急公务。指挥使大人是我家大王的贵客,轿子就不必检查了。”

蓬莱军官万万没想到,隔着道薄薄的轿子帘,建文已经把他祖宗十八代都骂了个遍。只因他习惯性玩忽职守,错失一次建功升官的好机会,也让建文的小命就此彻底落到了芦屋舌夫手里。

轿夫抬着轿子晃悠悠上了海船,李千户和蓬莱军官又闲聊几句才辞行。蓬莱军官亲自指挥人帮锦衣卫的海船撤去跳板、解开缆绳,海船走出很远,还能听到李千户和蓬莱军官俩人大声寒暄道别。

建文在轿子里感到颠簸逐渐变得强烈而有规律,看样子船已经驶上海面,正不知朝着哪里而去。又过了许久,只听有人来掀轿帘,李千户在外面说话,“芦屋先生,到地方,可以出来了。”

话说完,李千户将帘子完全掀开,撩到轿顶,自己退在一边。芦屋舌夫放开捂着建文嘴的手,建文从轿子里朝外看去,他们所在的这顶轿子正放在海船的船头位置,前方情况看得清清楚楚。

李千户殷勤地命轿夫将轿子后部抬起来少许,芦屋舌夫夹着建文,低头从轿子里走了出来。水手们收了帆,将船锚抛进大海,让船停住。这艘海船并不是很大,船身狭窄,不过是条中型海船,船上连锦衣卫带水手只有十几人。船只停泊的海域很是僻静,距离蓬莱也颇有段距离,四面茫茫都是海水,别说岛屿船只,除去几只海鸥,连个鬼影没有。

就在此时,海船的船舱门忽然打开,有人推门走出来,边走还边喊道:“怎么回事?怎么回事?谁把倭人放到船上来了?”

那人显然是看到了建文,又惊呼起来,“唉?怎么这小子也在?还在倭人手里?”

建文听声音觉得有些熟悉,他挣扎着伸长脖子去看,只见沈缇骑带着几个小锦衣卫从船舱出来,正指着自己。

“住口,如何对芦屋先生这般失礼!”李千户职务比沈缇骑大出两级,是这次行动的主管,他见沈缇骑大呼小叫,呵斥道,“这都是胡大人和指挥使大人商定的事,你尽管听命就是,哪那么多话。”

“不是,这倭人……说好了是让我准备海船,抓住这小子去胡大人那厢,可这倭人……咱锦衣卫好歹是承蒙皇上恩宠的天下第一卫,怎么能和倭人勾结?再说了,私结倭人,可是剥皮实草夷三族的罪过,李千户你这要……”沈缇骑指着芦屋舌夫,舌头有点儿打结。

自从上次将发现建文的密函发去胡大人那里,他很快得到嘉奖,并让他同这位李千户共同设法抓住建文送往胡大人所在之处。李千户负责抓人,他负责准备船只。胡大人还给他发了张告身,上面名字职务都填好了,唯差一个公章。只要将建文送到胡大人那里,他就是和李千户平起平坐的千户老爷。

李千户鼻子里发出声闷哼,扶着腰间的绣春刀,一撩飞鱼服前襟,迈步走到沈缇骑跟前,抬起手连着三个大嘴巴。

这三个嘴巴“啪啪啪”抽得极响,沈缇骑两边脸上顿时都肿出五指印来,人也被抽懵了,鼻血顺着鼻孔直流。

“沈缇骑,别说你还不是千户,就算你真当上千户,老子也会升官,照样压你一头。识相的老实闭嘴,这条船上说话算数的还是我。”李千户气势凌人地用食指戳着沈缇骑的脑袋,咬牙切齿,双眼瞪得溜圆。

沈缇骑的气势顿时衰下来,他双手捂着脸,任凭李千户在自己脑袋上戳来戳去,低着头不敢回话。

“找日本人帮忙是胡大人和指挥使大人的意思,你个小小的缇骑跟着做事就是,哪来那么多废话?再多说一句,老子把你扔进大海喂鲨鱼。”

说完,李千户转过身,又去芦屋舌夫身边说话。看着李千户的背影,沈缇骑嘴里不出声地骂了几句,身边的随从小锦衣卫递过手绢,他用手背将手绢推了开。

“千户大人,日本幕府的船到了。”有个水手对李千户喊道。

李千户和芦屋舌夫一起朝着水手指示的方向看,船右舷果然驶来三艘怪模怪样的大船,当先一艘黑船比锦衣卫的海船要大出四、五倍。

黑船身上架着好似方木箱的多层巨大船舱,其上又高耸着装饰有巨大扭曲组件的木质华丽建筑,整条船都被刷成黑色,关键部分钉着鎏金黄铜件。建文开始以为是火山丸,驶近了才发现虽然船形相近,却不是一条船。他知道这种船叫做大安宅船,是日本特有的海船,但是此船比一般的大安宅船要大出许多,当然尚且不及火山丸大。

大安宅船后跟随的两艘黑色船只和建文所在海船大小不相上下,是被称为关船的中型船只,三艘船上都飘扬着幕府将军家的黑色龙胆纹旗帜。

大安宅船船头站着两名面带红色天狗面具的天狗众,他们见锦衣卫的海船靠近,相互说了几句什么,招呼海船停在他们侧舷。

芦屋舌夫单手结着法印,口念咒语,双脚下腾起一阵黑云,竟夹着建文飞起几丈高,稳稳落在大安宅船的甲板上。接着,船上扔下绳网,李千户带着几名手下爬了上去。沈缇骑揉着被打得生疼的脸,心里暗骂李千户狗仗人势,随从小锦衣卫上来问道:“大哥,咱上不上。”

沈缇骑见四下无人,几个水手又都在忙着船上的事,小声对小锦衣卫说道:“我跟着上去看看,你速速发信号给郑提督,告诉他咱们现在的方位。昨日他的水师已到了二百里外,现今估计只在五十里内。”说罢,他望着大安宅船上正和芦屋舌夫说话的李千户的背影,恨恨地说道:“老子拼了不要什么千户做,也好过跟着这狗杀才,被他压上一头。再说了,郑提督那边想必也亏不了咱哥俩,做这劳什子鸟官,不如来点实惠的。”

说罢,沈缇骑抓住绳网,也晃悠悠地爬了上去。

大安宅船顶层甲板是在方盒子般的巨大船舱上,甚是平坦。李千户正在和芦屋舌夫说着,“我家胡大人想必已和贵国将军大人说好了,这小子乃是我家钦犯,又偷了你家的什么宝物。你们从他身上搜出那宝物,人我们自是要带走的。”

“千户大人且把心放在肚子里,我们只要丢的宝物,不要人。”芦屋舌夫咯咯地笑着,惨白的面孔即使在阳光下也没有丝毫血色,“今后贵我两方合作的机会还多着呢。”

建文被扔在甲板上,他活动活动手脚,看样子芦屋舌夫已然解除法术,他的手脚和舌头又都变得灵活了。他站起来数了数甲板上的人头,除了李千户、沈缇骑和六名手下外,周围还站着两名天狗众和七、八名黑铠武士。

凑近了看,甲板上的顶层建筑层台累榭、画栋飞甍,只是整幢楼都被漆成黑色,藏在深邃的广檐下的两扇包铁大门也是黑漆漆的,看着那么渗人。

芦屋舌夫站在门边敲了三下门,只听门内响起一阵沉闷的鼓响,两扇大门缓缓打开,四名高矮胖瘦各不同、跨着双刀的天狗众排头走出,在门两边分列左右站好,伴随鼓声,齐齐地用古怪腔调唱起阴森森的歌来。这歌声与其说是歌,倒不如说是如和尚念经一般,完全没个韵律,建文感到脑袋都要炸开了,赶紧捂住耳朵。

门内一阵沉重的脚步声,出来的人身材极其魁梧,竟在一丈开外,身穿华丽的狮子兜紫威金大铠,脸上戴着狰狞的铁面具。门框对他来说显然是太矮了,以至于他出门时还要低下头,以免被门框撞坏头盔上的狮子装饰。跟着这人出来的还有名眉目清秀,但面色惨白、修着蝉眉的薄嘴唇侍童,手里抱着柄装饰华丽的巨大野太刀,腋下夹着马扎。

身穿大铠的人走到阳光下,面对建文站住,侍童赶紧在其身后放下马扎,请他坐了,自己抱着野太刀跪在旁边。

“尔等还不快快参见武田幕府将军大人!”

芦屋舌夫高声厉喝道,甲板上的天狗众和武士们都弯腰向将军行礼,李千户和沈缇骑等人也都跟着双手抱拳行了礼。只有建文直挺挺地站着,既不行礼,也不作揖,他虽然落魄,但怎么也是堂堂大明太子,这人又是七里的灭族仇人,自己断断没有向他行礼的道理。想到这里,他将手负在背后,故意仰起头,只用眼角看幕府将军。

幕府将军坐着也要比建文高出半头,像座紫色的小山。他见建文不肯给他行礼,倒也不动怒,叫过芦屋舌夫耳语几句,芦屋舌夫对着建文喝道:“小子,海沉木在不在你身上?那是七里那小蹄子从我家将军这里偷去的,乖乖交出来饶你不死。否则……”

对于芦屋舌夫的威胁,建文似乎充耳不闻,两眼望天,嘴里嚅嗫地反复念叨着,“孔曰成仁,孟曰取义,唯其义尽,所以仁至。……”连着念了几遍,李千户没读过什么书,听着也不知他在说什么,沈缇骑颇通文墨,知道这是文天祥被元廷杀害前留下的绝笔。建文内心显然是软弱的,如今身处险境,他是想从文丞相的诗句里汲取到力量。看着还没直起腰的李千户,沈缇骑不禁更觉得这厮实在丑恶,便也站直了身子。

幕府将军听不懂建文说的是什么,看样子他也不会说中国话,用日语叽里呱啦和芦屋舌夫说了一通,芦屋舌夫跨前一步,用扇子遮着嘴,对建文说道:“不要念这些没用的,你不是文丞相,我等也不是元廷。你的性命于我们并无用处,只要你交出东西,任凭你去哪里。”

“任凭我去哪里?”建文冷笑一声,“我若是真有那东西交给你们,你们又大发慈悲不杀我,这些人难道会放过我?再说了,海沉木并不在我身上。”他说的确实是实话,如今七里偷出来的那块海沉木正寄存在铜雀身边。

“无妨,我猜到你会有这手,所以我给七里留下了一封信,告诉她,你在我们手上。带着海沉木来交换还能放你条生路,但若是胆敢告诉蓬莱的人……哼哼哼。”芦屋舌夫此时脸上露出了绑匪们撕票前常有的那种阴森邪气。

建文知道七里和铜雀等人知道自己被日本人绑票,反而觉得心里稍安,他相信他们不会放任自己去死。他侧过脸瞟了李千户、沈缇骑等人一眼,心机一动,说道:“这些人身为朝廷命官,定是要杀我这个名正言顺的大明太子,你们倭人不好好在日本岛呆着,倒要给他们做爪牙不成?你家将军好歹也是一国之主,这位千户不过是五品小官,你们竟要替他卖命,岂不可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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