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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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来是王参将。”判官郎君和王参将速来相识,知道他是郑提督手下的亲信,自己在南洋做海上生意和他多有来往,“王参将来此有何公干?竟然摆出这大阵势。”判官郎君一面说着,一面越过鹰船组成的先锋舰队朝后看,郑提督主力舰队船帆上的花色已清晰可见。

王参将站直了身子,在竹盾后露出半身身子,“嘿嘿”笑着说道:“小将这次是跟着郑提督前来,想和你家靖王爷叙叙旧。”

判官郎君“哼”了一声,这“靖王”乃是破军对外的官方称呼,多出现在两地文书里面。平时大家都只管他叫破军大王,谁也不爱叫这文绉绉的称呼,乍一听还真有些不习惯。他回道:“我家姓靖,你家姓明,你我两家井水不犯河水。这南洋极南的化外之地本也不属你大明管辖,老爷们自在此快活度日,你们因何犯我疆界?”说罢,他又用斩马刀一指王参将身后的大船队,“再说,前来叙旧,为何带这多战船?”

王参将单手扶着腰刀刀柄,另一只手盘着蜜蜡串,不无得意地笑道:“所谓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尊管的主人也是在大明做过官的,自然当知道南洋之地对我大明有多重要。你家主人我尊称一声靖王,说到底也不过是先帝派遣开拓海疆的一名官员。如今我大明新帝登位,劳烦你们代管这南洋新拓之地多年,如今自当奉还我主万岁。我大明水师主力既至,识时务者方为英雄俊杰,你我相识多年,你也好好劝劝你家主子来降,也不失封妻荫子。”

“要战便战,何必多言。”判官郎君“乒”的一声用斩马刀的刀攥戳了一下船甲板,言语甚是平静,身上的阿巴斯朝风格铠甲分外醒目,“南洋之地乃我等一刀一枪搏出来的,岂可简单奉与他人?”他身后的众部下见主将要决一死战,也都高举兵器,朝天呼喊。周边二十条船上的官兵见主船上呼喊,也都跟着喊叫,海面上一时吼叫声此起彼伏。

王参将听罢脸色一变,他内心却是不想真打起来,出言恐吓不过是想要判官郎君惧怕。见判官郎君反生战意,知道自己说错话,恨得想抽上自己二十个嘴巴。他的口气马上软下来,赶紧说道:“小郎君,莫要着急。你我相识一场,我也是一番好意,不想蓬莱生灵涂炭。我大明水师主力战舰数百,人马近五万,这要是打起来,你们这点儿船只,只怕瞬间就要化为齑粉。”

说着,王参将指着判官郎君所坐的龙头船说道:“就凭这仿造的四灵船?虽说青龙船不在,但我大明水师尚有白虎、朱雀、玄武三船,你们如何能对抗?”

原来,破军自从建立蓬莱以后,请来诸国的能工巧匠共同研究他带来的大明水师四灵船图纸。只是这四灵船都是有船灵寄宿的奇船,即便能仿造出外形,也难以仿制出内核。是以破军最后放弃了制造灵船的企图,结合机关之术,仿照四灵船造出四艘机关船。虽说比不得真的四灵船,也在南海纵横捭阖,称一时之雄。

此次判官郎君乘坐的这艘龙头船便是仿照建文的青龙船所造的走蛟船,剩下还有狻猊、雷鸟、霸下三船。四艘船的性能皆与四灵船相近,走蛟动力最强,狻猊武器最强,雷鸟可在空中滑翔,霸下装甲最厚。

判官郎君自然知道,这四艘机关船远不能同真的四灵船相提并论,他再次朝着王参军的先锋船队后方望去,只见大明水师的主力船队已经到达王参将身后一里左右处,数百艘功能、速度不同的船只按照旗色左右分开,正在布置水阵。可以看出,明军两翼遥遥展开,正要布置出鹤翼阵型,以将判官郎君这小得可怜的舰队完全包围。

斩马刀再次被高高举起,然后缓缓指向已然出现在视野中、在三层护卫船队之后的郑提督宝船。判官郎君下定必死决心,要带着这二十一船部下对十余倍自己的敌人发动决死攻击,杀进敌阵,直扑宝船。

在蒸汽动力和齿轮带动下的走蛟船十六只轮盘开始加速转动,准备突进,二十艘僚船紧紧跟随,三角形的黑色铁冲角刺破水面,像二十匹被勒紧缰绳的骏马,只等判官郎君的斩马刀落下便会纵蹄奔驰。

谈判破裂让王参将面如土色,他赶紧挥手让部下们准备撤退,他的鹰船虽然速度快,火力和装甲都极差,完全抵抗不住蓬莱船只的冲角攻击。

“呼——隆隆隆隆——”

远处蓬莱方向发出四声巨响,片刻后四个拖拽着长长火尾的火球山崩般地轰鸣撕裂青空飞行,云流为之扰乱,在高空中划出四条巨大的白色弧线。四个黑影落到大明主力船队和先锋船队中间海域,在方圆一里激起四根似乎要高耸入云的水柱,造成的涟漪不要说靠近的船只,连在一段距离外建文所乘的海船,也被波浪推得不停颠簸。

鹰船船身狭小,几层巨浪卷来,立即七零八落完全没了阵形,许多明军甚至失足掉进海里。王参军在甲板上站立不住,抱着桅杆狼狈不堪,头盔要不是扶得紧早掉进海里。等船只晃动稍弱,他赶紧扶正头盔,指挥部下救掉进海里的士兵。

不远处判官郎君的船队停止了进击,甲板上的士兵们都在欢呼咆哮着,高举的武器在阳光下耀人双目,几乎让王参军看不清发生什么事。

他眯着眼仔细看,只见判官郎君船队背后出现了近百条战船,这些战舰阵形严正,当先一条的大船是条不亚于宝船的巨型战船,随行所有战船的桅杆上都高扬蓬莱的旗帜。

“是蓬莱本岛的主力船队?”

王参军又扶了一下滑落的头盔,认真观瞧,果然在那艘巨船上看到了身披紫色大氅的破军,正坐在一把太师椅上凝视着郑提督的宝船。

判官郎君见破军的巨船从旁边过去,朝着船上的破军激动地大喊道:“蓬莱已经改变完形态了吗?”

破军微笑着点点头,“多亏你拖延时间,郑提督的船队现在全部在蓬莱的主炮射程内。”

“大王,你看那边!”

破军身旁的一名小校指着大明水师的船队喊道,破军凝神望去,只见前方先锋队的鹰船左右分开,郑提督的宝船将船阵抛在身后,单船突出到了阵前,郑提督正站在船头。

“要进攻吗?”见敌人主将出现,判官郎君激动地请令,破军伸出手指摆摆,制止住他。

巨船也从蓬莱的船阵里单独驶出,破军紧了紧身上的大氅,从太师椅上站起来。

两船渐渐靠近,在只有距离不到十丈远时停了下来。两位统帅都向前迈了几步,尽量让自己站到船头的最前面。四目相对默默无语,似乎有千言万语难以道尽又不知从何讲起,唯有衣袖和须髯在海风中飘动。

郑提督首先打破沉默,用平和的声音对破军说道:“王贤弟,别来无恙啊。”

第四十四章 重逢

宝船上的明军水师将兵们面面相觑,都希望他们的长官能给出恰如其分的指令,但是军官们也同样的彷徨不知所措。有一名将官下意识将手伸向腰间的火铳,被王参将恶狠狠的瞪视阻止了。

所有人都不明白,他们几个月前从泉州出航时,上头明明宣布过此次出航的目的,一是擒拿朝廷钦犯及其余党,二就是平定南海的新开海疆。如今控制着南海海疆的蓬莱伪王破军就在眼前,如何长官们倒不许他们动手了?更为古怪的是,郑提督让他们所有人都离得远远的只准看,自己倒和那伪王脱了鞋子盘起腿坐在宝船船头聊起天来。

的确,不要说明军不明白,连蓬莱的官兵也不明白,他们的老大这是怎么了——无视了两军对垒的战船,只是和郑提督打个照面就跳到对方船上。这两个人并排坐在宝船船头看日落,还都把脚搭在船外,仿佛是少年郎打渔归来,说个三、两句闲话就各自回家。

晚霞将天空中鱼鳞状的云都映成红色,太阳也变得不像白天那般耀眼到令人难以直视。坐在船头的郑提督和破军,脸上、身上都被投射了一抹红,仿佛抹去了两军的界限,也抹去了那些奔波海外的岁月。破军手中的黄铜烟袋锅里一闪一闪燃烧着烟叶,他一脸享受,仿佛袅袅升起的白色烟雾将他带入了仙境。

他吸了两口,将烟袋锅递给郑提督,郑提督接过来吸了两口,立即剧烈咳嗽起来。破军在一旁哈哈大笑,郑提督皱着眉头将烟袋锅倒着递给他,说道:“此物吸起来呛得很,也不知你是怎么习惯的。”

“这东西叫烟叶,我初时吸了也如你这般不爽利。日子久了,倒是觉得飘飘然,舒服得紧了。”破军接过烟袋锅,又吸起来,“海上湿气大,吸一吸,觉得全身从里到外都暖和。”

“听说此物吸多了对身体大为不好,吸多了烟气会深入五脏,久之五脏变黑,生出剧毒,待到骨髓也变黑,人就没救了。我看你少吸为妙。”郑提督受不了烟叶子燃烧的呛人气味,忍不住用手捂住口鼻。

破军见郑提督对烟叶气味深感不适,倒是斗气般又多吸了两口,这才说道:“我若是死了,岂不是省得你脏手?也省了被人说你兄弟阋墙,拿朋友的人头去换乌纱帽。届时你风风光光给我办场葬礼,再将我手下都收拾掉,那才是一举两得。”

“你我兄弟十几年未曾相见,此次重逢,说好了不谈政事,只叙旧。”破军点破郑提督此来目的,郑提督倒也不觉张皇,语气中反倒有些责怪的意思。

“你带来这许多人马,个个虎视眈眈地看着,呆久了只怕哪个贪功的上来一刀将我砍翻,拿着我首级去请赏,怕不能封个万户侯?”

破军回身看了一眼聚集在甲板上的明军将士们,戏谑地说道,然后将烟袋锅在船帮上敲干净烟灰,放在一旁。他看出郑提督方才欲言又止,显然是有话要说,便又继续道:“你我都不是当年的小孩子,各家自有心事,何不拿出来说了?吞吞吐吐,反倒不似是兄弟所为。”

“那好,话说至此,我也直说了。”郑提督见破军直言不讳,若是再不说倒显得自己小气,这才说道,“先帝猝然病逝……”

“病逝?不是你杀的吗?”破军打断郑提督的话,凑到他耳边,手比成手刀轻轻在他手腕上一斩,笑着说道,“快刀斩乱麻,干净利落。”

郑提督脸色顿时变得煞白,声音有些尴尬,“是……是,先帝死于意外。今上继承大统后……”

“是燕王。”

破军再次打断郑提督,他说的燕王正是当今皇帝。这位子本该是建文来坐,自从太子失踪,重臣们公推了太子那镇守燕京的叔叔燕王做了新的大明皇帝。这位燕王原本是镇守北境燕京的藩王,勇武好战,手下兵强马壮,和朝内官员也结好甚多,他继承皇位靠的不是德厚才高、广孚人望,而是他从北境进京奔丧带来的十万大军。满朝文武推举他为帝,大都是畏惧这位王爷的兵权。

十几岁少年入禁军,说是破军和郑提督皆为见习军官,但实际上太祖高皇帝对待这些小军官们几乎等同于义子。平日里他们都是同诸小王爷一起读书、训练、接受赏罚。在那个时候,破军同燕王颇不对付,两人经常打架,燕王几次被打哭去找祖皇爷告状,可祖皇爷听了只是笑笑,从不肯处罚破军。如今,这位爱哭包王爷篡位做了皇帝,破军极是看他不起,是以不肯随郑提督叫他“今上”。

见破军一句句顶自己,郑提督也觉得难堪,只是他知道这兄弟的脾气逆不得,也只好顺着说道:“是是,是燕王。燕王如今掌管天下,四海并不宾服,众小国观望不前,是以要以威加于四方。兄弟你本是先帝时来南洋为国戍守海疆的,如今这南洋的地盘虽说是你所开,可在燕王看来,蓬莱不啻是个尾大不掉的藩镇……”

“藩镇?”破军呵呵呵地笑起来,笑声中满是不屑的意味,“我当初做的是祖皇爷的官,祖皇爷驾崩,我这官也就做到头了。只不过,我念着祖皇爷的诸般好处,自愿替他家戍守南洋而已,又不曾拿得朝廷一文钱的好处。他燕王倒是个藩镇,吃朝廷,喝朝廷,临事反咬一口,自己倒做了皇帝。我不认他做什么皇帝,我只认他是北境燕王,这南洋我也是靖王,大家平起平坐都是王,谁又该听谁的?”

破军对当今皇帝出言不逊,若是换个人只怕早就要抽出刀来,当着手下士兵和他大战三百回合表表对皇上的忠心。郑提督倒是不嗔不怒,继续说道:“王贤弟听我讲。所谓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如今大明在今……燕王,在燕王治下国力日趋强大。此次派遣愚兄率领水师南下远征,正是为了荡平南洋,为大明树万世威光。其实,燕王要的只是个面子,也并非一定要夺你的蓬莱,只要王贤弟你稍稍低头称个臣,加上愚兄的面子,便封你个真靖王,世代永镇南洋也非难事……”

“你的面子?”破军看也不看郑提督,说道,“三朝元老,自然是有面子。”

郑提督历经祖皇爷、先帝和燕王三朝,前后支持后两任皇帝登基,破军说他是三朝元老,自然有讽刺之意。

郑提督长长叹了口气,似乎是想要吐出这十几年来自己在官场委曲求全、战战兢兢的怨气。

他没有再说下去,他知道自己这位贤弟的脾气倔强得很。既然连燕王是当今皇帝都不肯认,要他低头自然更是难上加难。沉默了好一阵,郑提督这才再次开口道:“你是不肯臣服大明了?”

“我闲散惯了,过不得有人管着的日子。”

“好吧,此事就算了。我回去和燕王再商议下,看看还有什么别的办法没有。”郑提督直起身子,向着对峙的两军侧旁,站在锦衣卫的海船上朝着这边观望的建文看了一眼,说道:“把那孩子交给愚兄带回去如何?我就说是贤弟你交给愚兄的,燕王也算得了面子,征讨蓬莱的事也就囫囵过去了。”

“不给。”破军双臂抱肩,弓着腰,对郑提督的提议矢口否定。

“好吧。”郑提督点点头,双手放在膝盖上,望着前方,“还记得咱们第一次出海吗?”

“你是说扫平倭寇那次?”

“正是,你我只带了士兵百人,倭寇数倍于我。本来我想夜袭,你倒好,不听将令,提着刀杀出去。还好我带兵赶上,苦战了三个时辰才获胜。”

“瞎说,”破军的嘴角扬起略带得意的笑意,“你公子哥儿,剿个倭寇也要穿戴金盔金甲,大日头下八百里外都能看到,我是怕你变成众矢之的才冲出去的。后来要不是我手刃敌酋,你哪里还有今天?分明是我救你,如今倒说是你救我了。”

“哼,分明是你莽撞在先,如何现在又说是我招摇?”郑提督哼了声,抗辩道,“做大将的若是都和你一般,连衣甲都肯不穿,上阵只穿布衣,如何在军士们面前立威?”

破军见争执不下,就转身朝着几十尺外弹压跃跃欲试的士兵们的王参将喊道:“老王,你年岁大,来做个见证。当年我们二人第一次出战剿倭,究竟是你们郑提督穿着招摇招来的倭寇,还是我莽撞争功打草惊蛇?”

郑提督见破军居然要找王参军说话,也不回过身来,对王参将喊道:“你好生回忆,莫要乱说。”

原来,当初郑提督和破军初次上阵时,王参将已是跟着二人的小队官,后来被郑提督一路提拔,这才做到参将之职。他正在呵斥那些看热闹的士兵,不料破军和郑提督突然发问,回也不是,不回也不是,张口结舌尴尬异常,蜜蜡串在手里被他揉搓了好几圈,才陪着笑答道:“当初郑公盔甲鲜明、军心鼓舞,王公也是神勇异常、手刃敌酋,两位都是极好的。”

破军见王参将回得圆滑,嘴里“切”了一声,回身不再看他。郑提督知道王参将老奸巨猾,谁也不肯得罪,笑了笑也不再为难他,回过神问破军,“听说你岛上收养了几万只猫,万一你不在了,这些猫如何处置,要不要我帮忙?”

“如何处置?这个无须你劳烦,我自有安排。”

两个人在宝船上聊天的工夫,海面上已经只能看到半个暗红色的太阳,晚霞逐渐暗淡,似乎在催促海面上紧张对峙的人们道别。一阵带着水气和咸味的冷风掠过甲板,破军裸露在外的脖子显然感受到了这股风,他下意识地拉紧了大氅的领口,嗓子发痒,难以克制地咳嗽起来。

“早告诉你少抽点儿那东西,对你身子不好。”

说罢,郑提督站起来,光着脚站在冰冷的甲板上,对王参将说:“我的酒壶呢?”

王参将见郑提督问,忙从腰间解下个巴掌大、方形的银酒壶来。酒壶上雕着回首的麒麟和祥云,刀工细腻,麒麟的眼珠镶嵌着红宝石,看得出是名家手艺。王参将双手捧着酒壶,恭恭敬敬走上来,交给郑提督,郑提督又递给破军。

破军拧开壶口的软木塞抿了一小口,眼睛似乎都变得透亮了,“是金陵通济门旁杨家酒坊的老酒?”说罢,双手抱起酒壶,仰着头,喉结动了几下,将整壶酒都喝下肚,酒液从他的嘴角流下,一直流到脖子上。

“哼,你怎么拿起来就喝,万一我要是下毒了怎么办?”

郑提督背着手,讪笑着看破军如饥似渴地抱着酒壶不肯松手。

“哪怕你再手刃一回先皇,也不是能在酒里下毒的人。”破军回了郑提督一句,然后又举起酒壶,将酒壶底剩下的几滴都喝干了,这才依依不舍地将酒壶放下,迎着落日伸展开双臂,“喝下这酒,浑身上下都变得暖了。你还记得我爱喝他家的老酒?也不知酒坊的老杨如今怎样了。”

“老杨前年没了,如今接管酒坊的是他儿子小杨,还好,酒味没变,和他爹在时一样。知道你爱这口儿,在南洋只怕也很难喝到,出发前特地去了趟南京城。”

“世道变了,酒味儿还是没变。”破军摆弄着酒壶,嘴里喃喃自语。

嘴里念叨了几遍,他也站起来,问郑提督,“这酒就带了一壶吗?”

“怎么可能?”

郑提督“啪啪”拍了两下手,王参将对中军官吩咐几句,两名亲兵抬上来一个大酒瓮,酒瓮上贴着四方形红纸,上面用黑笔写着大大的“杨”字。

“我让人给你抬过船去。”

破军微笑着点点头,郑提督略微低头思索了一下,说道:“十二个钟点够用吗?”

大明人习惯以十二时辰计算一天时间,但西洋自鸣钟转十二圈却只有六个时辰,是以大明人习惯性将时间分为常用的大时和自鸣钟的小时。十二个钟点说的就是自鸣钟转十二次,即十二个小时。海上各国人物混杂,故习惯用小时,而非大时。

破军收敛笑容,斜着眼看了一下郑提督,点了一下头。

“那就十二个钟点吧,你年纪大了,别再抽那东西,喝点酒早点睡。”郑提督看到破军的鬓边也有了几丝白发,不禁产生出一丝悲悯。

“别傻了。”苦笑在破军脸上一闪而过,他也看到了郑提督的鬓角几乎都白了,头上也颇白了几缕,在朝中殚精竭虑、勾心斗角的日子想必不那么好过,“你才是,这年龄,胳膊腿都不比年轻人,今晚别熬夜了。”

说罢,破军将银酒壶伸到郑提督面前,郑提督没有说话,只是摇摇头。破军将银酒壶揣到怀里,又紧紧大氅,活动了一下肩膀,后退几步,助跑后双脚腾空跳起,越过宝船和自己座船间数丈宽的间隙,跳到自己船上。

郑提督低头发现破军的铜烟袋锅还放在船上,连忙拾起来,对着对面船上破军的背景喊道:“你的烟袋锅……”

破军没有回头,只是摆摆手,表示他不要了。郑提督迟疑一下,将烟袋锅紧紧攥住,闭上双眼。

太阳几乎完全没入了海中,明亮的北极星高悬北天,它是航海者的保护星,即便没有司南,靠着这颗明亮的星,人们也可以找到北方。铁灰色夜空中,北极星熠熠闪烁,将周边的星星都比下去,却又无比孤寂,正如同站在宝船船头的郑提督。

破军跳回自己座船没多久,几名明军小校用小舢板载来郑提督送的那瓮酒。

破军面色平和,大氅披在身上,两只空袖子在逐渐变大的海风中飘荡,一只手缩在大氅里摸着从郑提督那里拿来的银酒壶。送酒的小舢板在橹手操纵下驶向正在收拢的明军船阵。明军中传来金鼓之声,船阵正在改变并转向,撤离这片海域。

“他还是防着我,在蓬莱主炮的射程内,想必他是睡不着的。”破军苦笑着对判官郎君说道,后者不知何时已经从走蛟船跑到了破军的座船上。

“何时开战?”判官郎君问道。

“明天,十二个钟点后,也就是……”破军掐着手指在大氅里算了算,“也就是明天早上,太阳初升时吧。”

“要不要现在袭击?他们还在蓬莱主炮射程内,如果现在打,依我看足可消灭一半。”

明军水师正在转向,谁都知道,转向中的船只最为脆弱,也更容易发生混乱。破军知道判官郎君说得没错,他的蓬莱水师船比大明水师要少得多,素质更难相比,而且他的船只还分散在南洋广大海域的二十四卫所,想要完全聚集是不可能的。他问判官郎君,“十二个钟点,外海的卫所船只能聚来多少?”

判官郎君心中默算了一下,回道:“按照距离算,十二个钟点里能来六个,再过三个钟点能再来六个。狻猊船勉强能赶到,雷鸟和霸下就……”

“十二个钟点内能来六个卫所,加上本岛的船,不到二百艘,还是不够啊……”

破军低头沉吟着,明军已经收拢阵形正在离开这片海域。他座船上将士们议论纷纷,都在观望这场敌人在炮口前安然离去的奇景。

“就这样吧!”破军下定决心,他抬起头对判官郎君说道,“明日我们就以这些船只迎敌好了,我自有办法。”

判官郎君双手抱拳对着破军行了个军礼,刚要离去,破军忽然又叫住他,问道:“留在蓬莱的褚指挥使和他那几个手下要好好招待,不可让他们乱走,也不可让他们带武器。”

判官郎君心领神会,刚要离开,破军看到远处建文所在的锦衣卫海船正在海水里打着转,似乎有意想跟上大明水师,就又叫住他说道:“还有那艘船给我带回去,多派些船只看着,不要让他趁机跑了。”

判官郎君再次领命,没多久,只见十几条快船蜂拥而上,将锦衣卫海船团团围住。沈缇骑极其识时务地举起双手,也叫手下都放下兵器,表示毫无敌意。在众船裹挟下,跟上了蓬莱的大船队。

破军看着锦衣卫海船被押着回到船队中间,这才放下心来。他回头又看到郑提督送来的那瓮酒,这酒瓮极大,里面装的酒足有上百斤。他脚下暗自蓄力,突然飞起一脚将酒瓮踹出几丈远,直飞到对面僚船的船帮,“呯”一声撞得粉碎。僚船船身为之激荡不已,引起一阵骚乱。黄色的酒浆淋得满海面都飘着浓厚酒气,离得老远都能闻到,经久不息。

这天夜里,蓬莱雾气昭昭,灯光彻夜未熄,源源不断的战船队满载着大炮和士兵从远海驶来,进入蓬莱的港口。远远看去,海面上星光点点,宛若成群萤火虫在聚拢归巢。

第四十五章 巨炮

距离蓬莱岛三十里外的明军船阵可以清晰观看到对面的灯火,嘈杂声甚至沿着海波被送达每一名明军的耳朵里。宝船会议厅内,二十余名游击以上职务的军官穿着全副铠甲,将头盔抱在怀中,看着作战沙盘在议论战术。有时他们也会偷眼观看矗立在沙盘前凝思的郑提督,整个晚上在争论的都是他们这些军官,作为最高统帅的郑提督却绝少言语。

沙盘是用蜡做成的,堆砌出几座主要的岛屿,小木条做成的船只则分别插着“大明”字旗和“蓬莱”字旗,摆在两边对垒,还有一座木制的蓬莱岛模型。

光从兵力上对比,明军可以出战的船只明显占优势,有将近四百艘。至于蓬莱方面,至今所知有一百二十艘左右,如果只是船只对决,明军有必胜把握。只是,破军的水师并不仅仅依靠船只取胜,蓬莱岛本身也是相当可怕的武器,它的四座巨炮以及所承载的炮台,足可抵消明军在数量上的优势。

“敌军明日必不肯全力与我一战,”一名副将用手挪动破军的舰队,向着蓬莱的模型后退,“与我稍一接触后,必定会引我军进入蓬莱主炮射程内,依靠要塞炮火反击。”

“破军这厮久在明军,倒是深得我军对抗蒙古骑兵的真髓。”一名曾经在北方边塞与蒙古人作战而在不久前才调到水师的游击说道。明军对抗蒙古骑兵时,最常用的手段就是诱敌深入,然后依靠城墙上的火力进行反击,此战术屡试不爽。

“蓬莱除了四门主炮,三千斤以上大炮有四百余门,全岛又可因势变形,随时重新组合,将重火力对准主侵入面,着实棘手。”另一名游击摆弄着木制蓬莱模型,蓬莱是一座可以自由变换形态的海上堡垒,如果破军的舰队退到防守射程内,整座蓬莱就如同一只蜷起身子的刺猬,让任何猛兽都无法下嘴。

将官们再度陷入激烈讨论,或者建议集中猛攻一点,或者建议佯动诱敌,意见不一。

“禀报提督,又有一支敌军进入蓬莱,大约有二十艘,六艘大船,十四艘中型船。”

一名哨探正慌张地跑进来报告,郑提督抬起眼,让他下去休息。旁边的中军官拿起相应的船只模型准备放在蓬莱一边。

“不必加了。”郑提督制止中军官的举动,“本提督算定蓬莱可以出战的只有一百二十艘船,再多无益。”

中军官答应一声,放下模型。王参将见状,忙问道:“提督大人,我军连环哨探布置到了八十里外,据一波波的回报说敌军增援源源不绝,到明日早晨,只怕要超过二百艘船,大人这是……”

明军水师每次出战,惯例要将驾驶鹰船的哨探布置在东南西北四方八十里外,每隔十里再放出一波,每队至八十里外再回程报告。由此让主队可以获得连绵不断的情报。

“至明日,破军虽可召集二百艘船只,但他的人马构成颇为复杂,许多不过是乌合之众,以我大明威势,只怕有三分之一的船不敢与我为敌,会惧战而自退。破军想必也明白人多并非优势,他宁可选用精锐。若是让那班毫无战意之辈也上阵,只怕冲乱后阵,不如不用。”

王参将忙奉承两句“提督高明”之类,又问道:“下官看提督先时与那破军在船上相谈颇有依依不舍之意,不知可有死战决心……”郑提督的眼神鹰隼般朝着王参将一瞥,闪过一阵杀意,吓得王参将“诺诺”而退。他知道郑提督生性刚毅,只是自觉对破军有所亏欠,并不肯人多嘴,自己这是撞在刀口上了。

“郑某是以奉皇命的大明水师提督之衔,收剿逆贼破军,岂能因私废公。郑某与他今日一会,所说所为也算仁至义尽,往日恩怨都且放下不提。明日一战,众将都当奋力为战,不可稍有退缩。本提督当亲提御赐宝剑督阵,前进者赏,后退者斩,取得破军首级者,当为首功。”

郑提督抽出皇帝御赐的尚方宝剑,插在沙盘上破军旗舰的模型上,白晃晃的剑身由于这猛力一插左右晃动不已,系在剑柄尾部的天后宫护身符也跟着晃动不止。

蓬莱名为岛,实际上连一块天然形成的岛礁都没有,完全是用硬木和金属构建而成的人工岛屿。构成这座岛的既有可以分离的船只部分,也有永固和半永固的棱堡炮台、船坞、房屋等等,连接这些机关的是数之不尽的齿轮和铁链,驱动这些的动力则来自中枢昼夜不息的燃煤锅炉。

吓阻明军水师的四门超级火炮平时位于蓬莱的四角,这四门炮的身管长度都超过了五十尺,用十三道铜箍箍住炮身,平时清理炮膛,一名正常身高的后勤兵只要弯下腰提着刷子就可以进入。铸造这四门巨炮光是采购青铜的费用就几乎花光了蓬莱整年的预算,更何况这些大炮还是委托富有火炮铸造经验的撒马尔罕技师铸造,运输和安装当年都费了一番周折。

这四门蓬莱巨炮都可以全方位旋转,向上仰角也足够大,一百五十名炮手和观察哨则可以隐藏在与大炮同体的圆形铸铁隐蔽舱,这些隐蔽舱同样可以通过摇动手柄带动齿轮全方位转动。当巨炮装的是开花弹,爆炸产生的冲击波足以将半里外的小船掀翻,就如今天白天造成的效果一样;如果装的是圆形实心弹,炮弹会在海面旋转弹跳,释放的能量足够让一整支小舰队被撞碎船底而葬身海底。这些大炮唯一的缺点是打出一发后需要长达一个钟点的漫长冷却时间,装弹也需要使用吊装机械。在这段时间里,这些巨炮几乎是废物,需要周边安放密集的小炮进行护卫。

建文扶着头巾仰望大炮高耸的向天炮口,炮身上的凸纹装饰在夜间昏黄的火把映照下也清晰可见。

破军之所以带着建文来看大炮,是因为建文回来后认定是自己给蓬莱招来了麻烦。你看,日本人、锦衣卫和郑提督,不都是跟着他来的?他要求破军放他走,这样一来,也许郑提督暂时就不会将目标锁定在蓬莱,也避免了一场死斗。

“太子爷小贤弟,你也忒是小看郑提督了。”破军对他的要求不以为然,“郑提督固然是要捉你,蓬莱他也是要灭的。愚兄既然不肯答应他归顺燕王,那么此战无可避免,彼我二人今天将往日恩义道尽,明日唯有生死大战一场。”

“战争要死人啊……”建文看着穿着各种制服的蓬莱岛官兵们,热火朝天地准备第二天的战斗,心下不自觉地泛起一阵哀伤之情。这些活蹦乱跳的人,明日不知有多少要曝尸海上,人类究竟为何战斗?荣誉?理想?还是别的什么可以让他们放弃宝贵生命的理由?

“为了自由,”破军坚毅地对建文说道,他的目光柔和而坚定,“我辈既生长于海洋,来去自由,燕王有何权力令我辈臣服?彼用好言语来说,我自用好言语回他;他既然要用武力对我,我自当用武力回他。陈胜不过是一介戍卒,都知道王侯将相本是无种,彼又何以天子自居,令我等海洋之民屈服?明日之战不胜,唯死而已。”

破军一撩大氅,伸出他虬筋苍劲的大手,按住建文的肩膀,“你不是要杀郑提督报仇吗?如今机会正在眼前,难道你要退缩不成?”

建文将郑提督的生死放在心里权衡了一下,恍惚间觉得杀与不杀的界限,似乎又模糊了。若是放在当初,或只是放在一个月前,他大约都会毫不犹豫地说“我的目标就是杀郑提督”,如今手刃郑提督的机会近在眼前,他又难以确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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