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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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样的官做得有什么意思?我忠心为皇上,可皇上又是如何对待我的忠心?”郑提督觉得伤口剧烈疼痛,胸口憋闷,一口鲜血涌出嗓子,喷得前胸都是。旁边王参将吓坏了,赶紧找来手巾给郑提督擦血,他手上的蜜蜡串不知何时断了线,金黄色的珠子“叮叮当当”散落掉下,滚得到处都是。

白天激战的疲劳,让建文在馆舍床上睡得极沉,如果没有意外,他肯定可以一直睡到早上。巨大的爆炸声将他从梦中惊醒,身下的床几乎被震翻,桌子、地板上的所有东西都在“咔哒咔哒”跳动。建文惊得坐起来,左顾右盼良久才明白,爆炸似乎来自远方。他赶紧打开窗子向外看,只见夜空下有一处剧烈燃烧的橘红色火球,浓浓的烟柱翻滚着卷向深黑色天空,小的爆炸声还在不断传来。

他赶紧穿上衣服跳下床,朝着门外跑去。

铜雀、腾格斯和哈罗德也都跑出来,大家见面的第一句话都是“出什么事了”?

“轰隆隆!”

又是一次令馆舍震动的爆炸,大家都靠住墙,让身体保持平稳。等到脚下平稳再朝门外看,只见又有一处橘红色火球出现,这次比上一个火球要远。

接下来是第三次、第四次、第五次,一共又发生三次爆炸,一股股气浪扑面而来,带着浓浓的火药味。烟霾遮盖了蓬莱上空,将月亮和星星都完全挡住,像是末日即将来临。

就在众人还都迷茫不明所以时,哈罗德先“哎呀”地叫起来!然后摸出一块石灰笔,借着爆炸的光在地上疯狂地画起来。建文不知他在发什么疯,走到旁边看了半天才明白,哈罗德画的是蓬莱地图。

哈罗德嘴里用佛郎机语言念念叨叨不知说着什么,他平时不爱打理头发,胡子也很久没有刮过,此时的举动活脱脱像个疯子。他对机械和博物学的热衷确实是个疯子,是以到蓬莱的第一天便到处乱跑,这几天更是将蓬莱的各处机构完全摸透,就算闭着眼也能对蓬莱的布局倒背如流。他将地图画完,又在上面圈出许多圈,将其中五个画上叉子,大惊失色,手里的石灰笔也掉到地上,口中喃喃自语:“糟了!糟了!”

“出什么事了?爆炸之处究竟是何所在?”建文隐隐感到这爆炸不寻常。

“你可知这是何所在?”哈罗德指着几处画着叉子的地方。

建文摇摇头,腾格斯在一边不耐烦地说:“老哈你直说吧,打啥谜语。”

“是这样,初时爆炸,咱便疑是在东所机械处方向。等又炸过几处,咱便晓得这爆炸来得蹊跷。”哈罗德干咽口口水,趴在地上用手挨着指着几处画叉子的地方讲解,“蓬莱乃是人造岛屿,动力源自中部四所机械处,以机械转动操纵全岛。方才所见第一处是在东所机械处,其次是西所机械处,再次是南所机械处。最后爆炸的两处,一处是弹药库,一处是备用零件库。此必是有人刻意为之。”

“莫不是郑提督白天败了,晚上衔恨偷袭?”哈罗德脑内闪过这个念头,便说了出来。

建文立即否定他的想法,“郑提督这人自负得很,又自以为是代表大明正朔,作战从来讲究堂堂正正,偷袭手段都不肯用,何况这样龌龊的破坏手段。”

“有理,”铜雀也表示同意,“蓬莱军虽说白日受了重创,防卫还是森严的,要从外部偷袭,只怕难上加难。”

“莫非敌人早就潜伏在内部,只是在等着这样一个机会不成?”

建文和铜雀同时想到这个可能性,两人略一对视,情知大事不好。

“哒哒哒哒!”

馆舍外的大道上响起一片嘈杂的脚步声,还有不少人在大喊“莫要让他们跑了”!

四个人连忙跑到门口去看,只见街道一头远远的十几个人正朝着这边跑来,后面跟着上百名手拿武器的人影。在前面跑的十几个人影跌跌撞撞快要跑到馆舍附近,却见另一边街道也有百十名手拿武器的人跑来,顿时显得慌乱不堪。

黑暗中看不清来人面貌,建文等人向前走了一段,这才发现逃过来的十几个人竟是锦衣卫褚指挥使和几名锦衣卫,还有三名日本忍者。褚指挥使身材肥胖,要靠着两名锦衣卫架着胳膊才能快跑,否则依锦衣卫还有日本忍者的功夫,蹿房越脊逃遁并非难事。

两边的追击者中都有人射箭,黑暗中只听到“嗖嗖”的飞箭声,锦衣卫们围成圈护卫褚指挥使,用刀拨打箭支。只是夜色太浓,看不清飞箭,加上众锦衣卫要保护上司不敢躲闪,当场有两人中箭倒地。

“不要射!活捉姓褚的!”

追击者中大概是小头目的人在喊叫,此时蓬莱军人打起二十几盏灯笼,将中间的小圈子照得雪亮,褚指挥吓得用手挡着眼。围堵的蓬莱军人有穿水兵服的、也有穿工兵服的、还有穿辎重兵服的,还有穿着常服的,看样子许多都是临时赶来,并没有组织。

几十名蓬莱兵举着刀枪棍棒冲上来,此时锦衣卫虽说惊慌失措,毕竟都是高手。双方打了几回合,蓬莱兵当场被撂倒七、八个,剩下人见这帮家伙功夫了得,竟然奈何他们不得。

有个身穿短衣、用头巾包着头的大胡子蓬莱军好汉叫众人都退下,自己手拿齐眉棍,上前来挑战,当即一名锦衣卫上前迎战。建文认得此人,乃是前来支援蓬莱本岛六名判官之一,战场上好生英勇。只见他将一柄齐眉棍舞得像旋风,和一名迎战的锦衣卫打在一起。锦衣卫的绣春刀绕着他身子连砍带刺,他腾挪躲闪灵巧闪避,一把齐眉棍拨打敌人兵器。双方战了几十回合,那判官瞅个破绽一棍打翻锦衣卫,锦衣卫倒在地上抽搐几下就不动了,周围响起一片炸雷似的叫好声。

旁边一名锦衣卫悄悄溜过来,趁着汉子收势未稳,一刀狠狠地朝着他肋下刺来。眼看着那刀要刺上,不知哪儿飞来块石头,正砸在企图偷袭的锦衣卫眉心。锦衣卫“哎呦”叫了一声,捂着额头后退几步,才要看是谁丢的石头,又一块石头飞来,稳稳地砸在他拿刀的手腕上,绣春刀被打落在地。他刚想去捡刀,那使齐眉棍的判官“嗷”地喝了一声,抡起棍自正敲在他脑袋上,这名锦衣卫也当场毙命。

使齐眉棍的判官朝着扔石头的方向看去,只见馆舍前站着四个人,其中一名蒙古大汉手里还掂着块石头。扔石头相助的正是腾格斯,蒙古汉子自小生在草原,除了摔跤、骑马、射箭,丢石头圈羊也是从小玩熟的,个个都能做到指哪儿打哪儿。腾格斯见锦衣卫要偷袭使齐眉棍的判官,情急之下手边没有好用的家伙,便捡起几块石头丢了过来。

见锦衣卫意图,围观的蓬莱官兵都怒吼起来。使齐眉棍的判官也怒火中烧,用手里大棍一指,插着腰说道:“你们这帮腌臜狗才,夜里悄悄放火,又杀我弟兄,现在还想偷袭老子?有种的咱一对一单挑。”

他话音刚落,只听背后有人喊道:“什么一对一,让他们都上,老子一个人应付。”

只见围观的蓬莱兵左右分开,判官郎君提着斩马刀,额头青筋暴露,紧皱着眉头从人群里走出来。

使齐眉棍的判官对着上司行了个礼,判官郎君让他站在一旁,自己上前对着褚指挥使喝道:“姓褚的,你现在归降,看在你多年送钱的份儿上还赏你个痛快的。若是抵抗,老子把你扒了皮再剁成肉酱给老何报仇!”

“小郎君,本官一力扶持你做蓬莱岛主,这些年也算待你不薄。你阳奉阴违,现在还要恩将仇报不成?”褚指挥看到判官郎君,气就不打一处来。自己多年来奉着胡大人命收买对方,可这判官郎君只是向他要钱,从来不肯办事,为此他不知被胡大人骂了多少次无能。

“呸!”判官郎君也不答话,朝地上吐了口唾沫,双腿一弓一放,风驰电掣般跃到褚指挥使跟前,单手挥着斩马刀就劈。

“哎呀!”没等褚指挥使反应过来,一名挡在褚指挥使身前的锦衣卫早被斜肩带背劈成两半,鲜血溅了褚指挥使满身满脸。

褚指挥吓得叫不出声来,剩下的两名锦衣卫和三名忍者见状立即散开,将判官郎君围在中间。这些人都见识过判官郎君厉害,谁也不敢上前,判官郎君并不慌忙,将斩马刀倒插在地上,只是冷眼看着这帮人围着他打转。两个锦衣卫相互对视点首,一起挥着刀朝判官郎君袭来。他直到两人快冲到面前,才反手拔出插在地上的斩马刀,和两人打在一起。打了十几个回合,判官郎君举起斩马刀,朝着其中一人劈头盖顶砍下来,那名锦衣卫见状举刀去迎。不料斩马刀刀沉力猛,绣春刀应声而断,这个倒霉蛋来不及闪躲,也被劈成两半。

两名锦衣卫本就是壮着胆子联手上来,另一人见同伴被砍倒,腿早软了。他正想着是该上前还是退后,判官郎君早飞起一脚踹在他小肚子上。这一脚踢得极重,疼得他当即向后一仰,四仰八叉躺在地上,没等他爬起来,对方的一只脚又踩在了他的胸口。

判官郎君正要挥刀结果了他,只听背后三声锁链响,知道有人偷袭,下意识伸出右手去挡。只听“叮叮当当”响了几声,右手铁钩子上竟缠绕着三把链子锤,鹅蛋大的铁锤头还在相互碰撞。

链子锤的另一头连在三名没上前的忍者手中,不过他们三人手里拿着的并非链子锤的锤柄,而是三把镰刀。这武器乃是日本忍者爱用的装备,名为锁镰,是从农用工具转化而来的武器。这武器一头是镰刀,一头是链子锤,进可攻退可守,常常用来抢夺敌人手中武器。不料判官郎君被郑提督砍掉右手后,临时装了个铁钩子,倒正好成了锁镰的克星。

“雕虫小技。”判官郎君卷着三条铁链的右手铁钩子用力一拽,三名忍者力量远不如他,三把锁镰竟然脱手而出。

事出意外,看着空空的双手,三名忍者竟不知所措,蒙着黑布的脸上流露出惊恐与迷惑的表情。

判官郎君并不给他们思考的时间,早冲上前一刀劈倒一名忍者。旁边的忍者见救出褚指挥使的任务难以完成,索性朝着地上扔了一枚爆裂烟雾弹,制造出大团烟雾,趁机跳上屋顶要逃走。

没等他站稳脚,一股巨大的罡风从身侧劈来,将他横切成两半。血雨中,破军甩掉巨阙剑身上的鲜血,正立在屋顶上。

最后一名忍者见逃生无望,打眼看到不远处看热闹的建文。他知道此人是破军的座上宾,又曾被幕府将军看中,应该是不错的人质。趁众人不备,窜到建文身边想要抓他做人质。忍者身法极快,腾格斯和铜雀都没反应过来,判官郎君和破军只关注着身边的敌人,也不曾留意他。

眼看他要抓到建文胸口,建文都从对方瞳孔里看到倒映出的自己的影子。忍者忽然“嗯”的闷哼一声,触碰到建文的五根指头变得绵软无力,身体瘫倒在地,额头前端露出半寸长的黑色小尖。

惊魂方定的建文用脚踢踢他的身子,眼看着是死了,这才拔出从后脑插在他头上的苦无。借着光,他看到苦无上镌刻着两个小字——七里。建文将苦无紧紧攥在手中,睁大眼四处搜索,可屋顶上空空如也,哪里有七里的影子。

见手下都被杀光,自己成了光杆一个,褚指挥使吓得坐在地上瑟瑟发抖。

判官郎君低垂眼睑看着他,表情冷漠,像是在看一头待宰的猪。

忽然,褚指挥使看到判官郎君背后转出两个人,一个是沈缇骑,一个是沈缇骑手下的小兄弟。自从被软禁,这两人一直身前身后围着自己赔笑,伺候自己起居,是以他对这两人印象深刻。

褚指挥使像是看到救星,赶紧对着这两人叫道:“沈缇骑快来救我,下官如能逃脱,必然保你做个指挥佥事。”

沈缇骑只是斜着眼看他,对他的请求无动于衷。褚指挥使终于明白,沈缇骑背叛了自己,求他并无用处。

“褚大人,如今的局势,小人我想救你也是有心无力了。本指望着好好伺候你一番,等回了大明,能得到你荫蔽。谁知你和倭人勾结,杀了蓬莱那么多人,又破坏蓬莱机械处的锅炉和弹药库。此时小人要是站在你一边,只怕再有三五个脑袋也不够活的。”沈缇骑露出为难的样子。

他是个狡兔三窟的人,除了身在锦衣卫里,和郑提督、蓬莱岛也都有勾连。这回他本以为可以借着指挥使大人升官,不料指挥使自己找死,他只好偷偷溜走去向判官郎君告了密。褚指挥使自从被忍者救了,带着一班锦衣卫和忍者按计划炸了蓬莱的三所机械处、一处弹药库和一处配件库,本想借着混乱逃之夭夭。不料追兵转瞬即至,害得他上天无路、入地无门,落到这般田地。

“沈缇骑,你们大明律,勾结倭寇该当何罪?”

听判官郎君问自己,沈缇骑赶紧躬身行礼,然后朗声答道:“大明律,勾结倭寇者斩,诛九族……”

没等他说完,判官郎君的斩马刀早戳进了褚指挥使的肚子里,褚指挥使没来得及哼一声,就当场身亡了。

“小郎君,你下手太快了,如何不留个活口让我问话?”跳下房的破军方才要阻止,褚指挥使已被急着为老何报仇的判官郎君杀了。

“我一时心急,应该先剁下他两条腿,慢慢审问完了再杀掉替老何抵命。便宜他了。”

判官郎君朝着褚指挥使缩成一团的尸体吐了口口水。他忽然想起还有个被他踹翻的锦衣卫没死,正想要对破军说,只听身后又是一声惨叫。他转身去看,只见沈缇骑被喷了满脸血,手上拿着的绣春刀深深插进了躺在地上的那名锦衣卫胸口。

“沈缇骑,你这是为何?”见沈缇骑杀了最后的活口,破军不禁皱了下眉。

“杀人需灭口。”沈缇骑擦干净刀上的血迹,回刀入鞘,“小人我也是刀头上混饭吃的,这小子活着,万一让胡大人知道小人和你们勾结杀了褚指挥,他还不得将我大卸八块?小人这也是身不由己,大王莫怪。”

见活口都被杀无法审问,破军也别无他法,只好让判官郎君指挥众手下收尸。

“兄长,如今蓬莱损伤严重,该如何是好?”看事情已经解决,建文这才上来相见。蓬莱是一座用蒸汽驱动的活动岛,如今驱动岛屿活动四个机械处被破坏三处,弹药和许多储备物资也被毁坏,这座岛相当于陷入了瘫痪状态。

“所幸只破坏了三个机械处,仅存的一个机械处的锅炉动力若是都用在驱动蓬莱的行动,应该够让我们停靠到最近的我军卫所维修。”

说完,破军看到之前使用齐眉棍的判官也在场,就叫他过来与建文相见,为建文介绍道:“就是去他的卫所,以现在蓬莱的推进速度,大概过四个钟点就能到。”

那判官将齐眉棍抱在怀里,对着建文张开嘴说话,竟是一口浓浓的蚌埠口音,“在下的那个卫所港口盛产珍珠,大家都管那地方叫珍珠港。”

一起同往营救褚指挥使的日本忍者共有五人,其中三人被杀,剩下两个望风的见势不妙,趁乱逃走了。

这两名忍者划着小船走了不知多长时间,将龟速移动的蓬莱扔在身后,到了一处断崖耸立的岛屿。小船转过岛屿,在岛屿后面竟藏着四十来艘日本战船,其中最大的一艘黑船,正是火山丸。这些船只熄灭灯火,船上保持着死一般的寂静,暗藏在岛屿后面。

小船靠上火山丸船舷,从上面扔下一把软梯。“走了!”一名忍者对另一人说道,另外一名忍者却似乎是被眼前景象震惊到,好半天才清醒过来。

两人顺着软梯攀爬上船,扔下软梯的武士引着他们进了火山丸后甲板上装饰着鎏金构建的豪华船楼。两扇钉着铜钉的大门打开,里面两廊墙壁上都镶嵌着用来照明的绿色夜明珠,夜明珠的光闪耀不定,将整个船楼里都覆盖上一层幽幽的绿光。

领头的武士推开几道木质隔扇门,到了船楼最高层的大广间。

大广间是火山丸最大的房间,虽然屋顶低矮压抑,但天花板上是描金的方格装饰画,四周墙壁上则装饰着松竹猛兽之类的金箔画,极尽富丽堂皇。大广间里已有十几名顶盔掼甲的武士跪坐在木板地上,房间正中间靠墙放着一块榻榻米,后面还展开着绘有世界地图的屏风。这里的照明也是依靠着绿色夜明珠的微光,绿光照在武士们的脸上,极其阴森可怖。

后面跟进的忍者一眼看到了榻榻米旁神龛里供着的玉玺,正是芦屋舌夫从建文手里抢来,后来在海战中沉到海底的那方传国玉玺。

“怎么会……玉玺怎么会在这里,难道芦屋舌夫没有死?”忍者瞪大了眼睛想道,她正是七里扮装的。她尾随着这伙袭击蓬莱的忍者,杀掉一个落单的,装扮成他的模样,跟着混进火山丸。杀死扑向建文的忍者的那枚苦无,正是她发出的。

“将军驾到!”

一名武士高喊道,大广间里的武士们纷纷低下身体行礼,七里和另一名忍者也赶紧伏下身体。

只见四名天狗众引路,从内室的隔扇门里,阴阳师芦屋舌夫探身走了出来,然后他低下头向着身后行礼。在他身后,走出来一名穿着绣着金色仙鹤纹阵羽织的小矮子,身高竟然连四尺都不到。

“参见幕府将军大人!”

在场的人齐声高呼,七里跟着再次行礼。她低下头,内心惊愕不已,“原来他才是真正的幕府将军?那我们杀掉的又是什么?”

第五十一章 珍珠港

随从轻手轻脚推过一把凭几放在大厅中间的榻榻米上,矮个子将军大大咧咧靠着凭几坐下,芦屋舌夫带着怀抱太刀的侍童、随从等人站在他身后。

七里悄悄观察,只见那矮个子将军面目猥琐,原本稀疏的头发被剃成月代头,显得额头更加硕大突出,三绺鼠须也是稀稀拉拉。儿童般瘦小的身上披着件华丽的金斓和服,同在旁边站立的芦屋舌夫一起对比,像极了耍猴人带着的猴子,看起来极为滑稽可笑。

猴子将军大人只是懒散地看着跪在面前的两名忍者,代为开口的是旁边的芦屋舌夫,“蓬莱状况如何?可有向珍珠港方向移动?”

“嗨……”带七里前来的忍者伏下身体,恭敬地汇报道,“我等救出被囚禁的锦衣卫,并在他们协助下成功爆破了蓬莱四个机械处中的三个,弹药库和备用零件库也都被我们破坏。现在蓬莱仅剩一个机械处的锅炉尚能为全岛提供动力,它现在正缓慢朝珍珠港靠拢,准备进行维修补给。”

听到这里,大厅里的武士们都发出了“喔”的声音表示对芦屋舌夫智谋的赞赏,猴子将军和芦屋舌夫也面带得色。

“只是……”忍者待大厅里的喧哗声渐息,又补充道,“只是锦衣卫被全灭,指挥使褚大人也被蓬莱的人杀害……”

“无妨,呵呵呵呵……”芦屋舌夫用袖子挡住嘴,像枭鸟般笑起来,“他不过是我们的一枚棋子,和胡大人的合作也不过是为了达成我们的计划。既然摧毁蓬莱、捕获大明太子近在眼前,与他们的联盟也可到此为止了。”

“国师大人所言甚是,多亏你看透胡大人急于得到太子和蓬莱岛的心思,提出与他合作,我们才可从中渔利。”将军大人终于开口了,他的嗓音又细又尖,粗短的脖子带动秃脑袋扭向芦屋舌夫,看起来颟顸笨拙,活像只鼹鼠。

“将军大人过誉了,在下不过是洞悉了他们之间的矛盾,加以利用。既然胡大人急着要在郑提督之前找到太子,我们就帮上他一把,将太子绑出来,又一路留下蛛丝马迹。将军大人牺牲一名影武者和几名天狗众,勾引得明军和蓬莱军的船队相遇,终于两败俱伤。只是没想到,原本只是要得到海沉木,谁料这太子竟然是我们要找的人。将军大人洪福齐天,好运气都自己撞上来,看来幕府统一朝鲜、大明、南洋和天竺的愿望指日可待。呵呵呵呵……”

“嗯,区区几个影武者和天狗众,只要有你芦屋大人的阴阳术,想要多少个就能造出多少个。”

矮子将军“呼”地站起来,从腰间抽出把折扇打开举过头顶,撒金面的折扇中间画着一个刺眼的红色日之丸,“诸君,阻止我等进入南洋的拦路虎蓬莱已经破败不堪。我军以逸待劳,只等蓬莱驶入珍珠港即全力攻击。”

说罢,矮子将军开始布置作战:赤松播磨的船队压制炮台、一条土佐守的船队偷袭在船坞维修的驻防船队、上杉信浓守率领舰队袭击珍珠港措手不及的蓬莱军等。所有被点到名的武士头领都伏下身体表示接受命令。

见矮子将军在聚精会神地安排作战,芦屋舌夫和其他武士们也都无暇旁顾,跪在不远处的七里手悄悄放在刀柄上,她几乎难以按捺自己的激动,“原来真将军只是这么个货色。如果我现在用苦无投掷,三丈之内正是必杀距离。但万一失手或只是受伤,将军必定后退,随从会立起榻榻米,第二发基本没有机会投掷。最保险的方案还是冲到面前,直接用刀解决。但是跑完三丈的距离,大概需要两息时间,大广间里有二十名左右的高手武士,一息之间他们就可能反应过来。能赌的只有在第二息前他们追不上我,时间勉强够我把刀刺进将军喉咙,然后我必定会被武士们杀死。”

“还有这家伙……”七里又偷眼看看芦屋舌夫,“这家伙究竟什么来头?上次明明看着他沉到海底,如何竟然没死?如果我出手刺杀将军,他又会如何反应?”

“虽说能报仇的话,舍弃此身并无可惜,可若不能成功岂不犬死……”七里的手握紧刀柄,内心还是在投掷苦无和用刀狙杀间苦苦挣扎。距离幕府将军如此之近的机会,只怕将不会再有第二次,她是否该牢牢把握?

此时,矮子将军的目光最后转向一名络腮胡子的武士,招手将他叫到面前,用力拍着他的肩膀表示亲切,“岛津萨摩守大人是日本第一的勇士,也是我幕府千金不换的珍宝。我将最后的六名天狗众,以及九十四名精选出来的勇悍旗本武士,一共一百名最强的战士交与你,专门负责狙杀破军,活捉大明国太子。”

旗本武士是将军身边最精锐的武士集团,大都是跟随将军在统一日本的战争中幸存的老兵。见将军大人对自己器重有加,岛津萨摩守也激动万分,声音都有些发颤,“将军大人如此厚爱,小人怎能不用命,请放心,小人即便捐弃这条性命,必定拼死取回破军的首级。”

“不,你要活着。”笑嘻嘻的将军忽然变得有些严肃起来,“都说了你是日本最宝贵的财富,待天下统一在我武田家麾下,你将成为我的副将军,与我共治天下。”

大厅内的武士们听说岛津萨摩守将被封为副将军,都是震惊又嫉妒,向他投来羡慕的目光。岛津萨摩守也是惊喜万状,涕泪横流地连连叩头谢恩,以高天神原的天神和岛津家祖先家名起誓,要杀死破军。

当矮子将军口中说出“活捉大明国太子”,七里被复仇之焰灼热了的脑袋忽然稍稍冷却,眼前浮现出建文被捆绑在这里,将军和舌夫志得意满狞笑的模样。

“如果我刺杀不成,他们还是会去攻打蓬莱,那么建文会不会被他们抓住?”七里犹豫了,她第一次对自己的生命产生留恋,作为忍者她本该为任务可以随时舍弃自己的身体,可是现在……她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踌躇不前。

“努力奋战,取下破军的首级。武田幕府兴废,在此一战!诸位,让我等一起对着八幡大菩萨祈求胜利!”说完,矮子将军双手合十拍了两下,然后低下头祈祷。众武士也都双手合十拍了两下,然后低下头向他们所信奉的祈祷。八幡大菩萨是武田幕府将军的祖先,也是武家之祖,这些来自日本的好战者从不信奉神灵,却对这位强大的武士祖先崇敬有加。

七里也假装跟着祈祷,眼睛还是在偷瞄着矮子将军和芦屋舌夫,她发现,芦屋舌夫一直在朝着自己看。

“难道他看出破绽了?”七里感到汗毛耸立,这个阴森森的阴阳师深不可测,让她始终摸不清底细。

芦屋舌夫忽然咧开嘴一笑,对矮子将军说道:“将军大人,似乎有小虫子混进碗里,我们是否该把它挑出来?”

“噢?什么虫子?”矮子将军正在带着武士们祈祷,听芦屋舌夫这般说,抬起头眨巴眨巴眼,一脸的茫然。

“你看啊,不觉得此人可疑吗?”舌夫笑着伸出手指,用他长而卷曲的指甲指下面跪着的忍者。

七里心中一凉,她没想到在自己踌躇的时候,竟然被芦屋舌夫看出了破绽。自己究竟哪里出了差池?是游移的眼神,还是手握着刀柄太紧?她感到心跳在加快,右手将刀柄握得更紧,随时准备拼死一搏。

“怎么?不愿意自己承认?好吧,我们有的是办法让你招认。”芦屋舌夫起下头,双目上挑露出白色眼球,舌头也伸出几寸长,舌尖上闪闪发光。这是他惯用的迷魂术,只要被这法术摄住,没有什么秘密不会招出来。

七里此时已无选择,她的刀拔出一半,作势要拼死一搏。就在此时,她听到擦着耳朵的“嗖嗖”两声,两道银光朝着矮子将军还有芦屋舌夫飞去。矮子将军看起来像个肉球,身子倒也灵活,只见他向后一闪,抓过抱着刀的侍童挡在身前,侍童“啊”地惨叫一声,当场被飞刀刺中咽喉毙命,芦屋舌夫则收起舌头略一闪身,闪过刺向自己的飞刀。

一直跪在她身边的忍者跳起两丈多高,飞到大广间的房梁上,单手撑着墙壁。屋子里的武士们都抽出刀,将墙角围住,眼看着这忍者无路可逃,只要跳下来必被万刃分尸。

“你是何人!”矮子将军将侍童的尸体推到一边,气急败坏地仰头指着忍者问道。

那忍者倒也不慌不忙,他“咯咯”冷笑起来,“在下是锦衣卫密探,奉命潜伏在你身边。胡大人早料到你们倭寇靠不住,才命我来摸摸你们的底细。现在才被你们发现,是不是太晚了?刚刚的言语,早被我用传声虫录下来,虫子也飞走了,两个时辰后,胡大人就能听到你们的讲话。”

听到“传声虫”三个字,不要说七里,连芦屋舌夫也吃了一惊。和擅长利用海洋珍物异兽的阴阳师还有忍者不同,大明的锦衣卫偏爱巫蛊之术,用自己培养各种的虫类为自己解决问题。七里上次见识到沈缇骑用虫子吃掉被杀锦衣卫的尸体,这次又听说锦衣卫密探用所谓“传声虫”传递情报,不由得不吃惊。

“杀!给我杀了他!”矮子将军扯着公鸡嗓气急败坏地尖叫,武士们纷纷将手里的刀朝着锦衣卫密探所在的位置掷去。锦衣卫密探在板壁上像蜘蛛般灵活闪避,投向他的刀剁了一墙,如同刺猬的针刺,密探哈哈大笑,毫不在意自己所处的危险处境。

“不好!”芦屋舌夫忽然想起跟着这锦衣卫密探前来的另一名忍者,在他们将注意力都集中在墙上的锦衣卫密探时,那名忍者悄无声息地失踪了。舌夫左顾右盼,结果发现原本放在世界地图屏风旁的传国玉玺不见了,显然是被那人偷去。

他赶紧指给矮子将军看,矮子将军见玉玺没了又惊又气,跳脚大叫:“追,给我追!把另一个奸细给我追回来!我要把此人身上的肉磔成碎块,然后用烙铁烫!”

破军掀开裹尸布的一角,看了老何最后一眼。躺在裹尸布里的老何穿戴一新,脸也擦得干干净净,平静得像是睡着了,破军将裹尸布盖回到老何脸上,示意葬礼继续。四名工兵手脚麻利地用布条将裹着老何尸体的裹尸布捆好,像是在包装一样货物,在唢呐演奏的凄厉乐声和礼炮声中扛到船舷边上,用力抛入大海。

白色的裹尸布裹出的人形“噗通”一声掉进蓝色的大海,激起白色的浪花。白色人形在海面浮了几浮,渐渐沉下去,当模糊的白色人形从视野消失,海面又恢复了如初的蓝色。

建文是第一次参加海葬,想着那么爱絮絮叨叨的一个人就这样无声无息没了,他感到心里憋闷得难受。可是,同来的破军、判官郎君以及其他蓬莱人倒并不显得悲伤,有的还在聊天。建文本来心里还挺难过,看到他们的样子倒是有些好奇,悄悄问同来的铜雀是什么情况。

“蓬莱人都是自诩为战斗民族,他们从不觉得死在海上和死在刀口下有什么好悲哀的。在他们看来,这可是死得其所,人们不但不会哭,还会为他的走运感到庆幸。另外认为自己与大海是为一体,死亡不过是另一种回归大海的方式,是以死后都要海葬。若是他们死在陆地上,或者老死在床上倒是天大的悲哀,所有人都会为他哭泣。”

听了铜雀的解释,建文感到这些家伙实在是不可思议,若是按照大明的习俗,老死在床上并且入土为安是完美的人生结局。

“所有加入蓬莱的人,不管你来自哪里,都要自愿断绝过往的族属、国家、信仰。蓬莱人自称是全新的海人民族,他们有一整套属于自己的生活习惯,破军要建立的不光是个岛屿,而是要打造有着全新信仰的新种族。这小子的野心真是很大咧!”铜雀眯缝着双眼,捻着不多的胡子说道。

执行海葬的船只是破军的座船,从这里极目远眺,蓬莱已停靠在珍珠港附近,这座人工岛屿并不比它要停靠的天然礁岛小多少,远远看去,倒像是珍珠港在靠近蓬莱。蓬莱的多数水兵都已上岛休息,只有少量当值工兵在勤奋工作,从珍珠港运输各种补给品,以及维修蓬莱因战斗及爆炸造成的毁伤。

珍珠港是蓬莱二十四卫所中最优良的天然良港,珊瑚礁形成的环形海湾正适合大船队再次避风修整。初到此处的建文几乎被眼前景象吓到,这里的沙滩上和浅海里,到处是车轮大的巨型贝壳,这让他想起了在巨龟寺赌贝。不过破军告诉他,这里的巨珍珠贝虽然确是与能够孕育海藏珠的巨珍珠贝是近似物种,却只能产出珍珠。巨龟寺的巨型珍珠贝中的海藏珠,其实是人为或者机缘巧合造成的,为此破军还命人用撬棍给建文撬开一个贝壳看,里面果然只有一颗拳头大小、尚未发育完全的普通珍珠。

“海藏珠可遇不可求,巨龟寺一毁,天下又不知何处还能得到这珍物了。”破军当时不无惋惜地说。

海葬才一结束,甲板上的所有人立即恢复了轻松状态,仿佛之前的葬礼根本就没发生过。哈罗德拿出他刚做出来的千里镜,他自夸说连地平线极限处的景物都能看得清清楚楚,腾格斯央求着想玩玩,哈罗德却故意不肯交出来,俩人打打闹闹爬上刁斗,吸引了不少船上的蓬莱人围观。

建文靠在船舷上看绕着桅杆盘旋的海鸥发呆,很快他就将离开蓬莱再次踏上前往佛岛的路途,可直到现在,他还有许多事没有想明白。

“你在想什么?”破军看出他这位小弟的惆怅,走过来问他。

“兄长,你觉得郑提督是好人还是坏人?”建文望着海鸥们,他多希望自己和这些海鸥一样懵懂无知,痴痴傻傻地过完这一生该有多好。

“何谓好人,又何谓坏人呢?”破军抿嘴微笑着,靠在建文旁边的船舷上,“所谓人原本不能被定义为好人或者坏人,为了各自的利益在做事。我印象中的郑提督是个严肃认真、坚守原则的人,他半生都在为大明战斗,按照自己的爱好塑造这个国家。为了这个看似崇高的目的,他可以牺牲一切,包括个人的良知和风骨。所以他会屈服于右公公这样贪婪而目光短浅的内侍,极力讨好他们,为的只是让自己得到权力,完成他所谓的理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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