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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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欠她的恩情,或者就自此报完。

他的心清净已久,不意踏足红尘,却引出这一段本不该有的红尘眷恋之情……或者该也自此了断了罢。

一生云淡风清,卓然尘外,却只因这片刻沉醉,从此沦入无尽黑暗的炼狱。

却又何妨。

相思哭泣着,一次次努力想要扶起他,却失败了。

那是最后的血之《郁轮袍》,仍然回荡在她的耳边,让她终于顾不得与把汉那吉之约,飞奔出了囚禁之帐。

但她却只能看到垂死的杨逸之。

只能听到《郁轮袍》的最后一声绝响。

他的身体变得那么沉,脸色变得那么苍白,宛如一尊毫无生机的石像,再也无法醒来。

相思跪在地上,双肩不住颤抖,眼泪纷落如雨,滴在他浴血的脸上。她茫然四顾,却是如此无助。

渺渺苍天,到底在哪里,为什么不再回应她的祷告?

把汉那吉冷冷看着她脚下。

一道深深的箭痕已将她和囚禁之帐隔开。

一边是清净的佛堂,一边是滚滚战云,满地血腥!

情急之中,她已跨出了那道箭痕。

约定已破。

把汉那吉轻轻挥了挥手,唰的一声,百余位弓箭手已将这座小小的帐篷包围。箭尖在冷月下闪出摄人的光芒,齐齐指向包围中心的两人。

杀意自冰冷的箭尖蔓延开来,只要一声令下,这些利箭就要饱饮敌人的鲜血。

把汉那吉的手悬在空中,冷冷看着相思,似乎要给她一个在下令放箭前离开的机会。

那不过是因为,雕翎握在她的手中。

相思止住了哭泣,缓缓抬起头,她眼中是一片森寒的箭光。然而,她没有犹豫,只轻轻张开双臂,将杨逸之挡在自己身后。

夜风吹起她水红色的衣衫,月光流水一般照在她泪痕未干的脸上——她的目光中已全无畏惧。

把汉那吉皱眉,似乎最后一点耐心也化为怒气,他对左右道:“把她拖下去!”

一排戎装武士从帐篷的另一边走来。他们几乎是生生踏过了那座本以破败的小帐,整齐的步伐声惊起一地尘埃,宛如生生踩在人的心上。帐毡被无情地撕裂,佛龛被随手推倒,那幅白衣观音像也落入尘土。

这已是最后的警告。

是大明公主的身份为她赢得的一次机会,体面退开的机会。

相思仍然没有动。

把汉那吉重重一哼,那些武士再不留情,齐齐伸手向她手腕抓来。

“住手!”她挣脱开去,将手中那截浴血的雕翎举起。

把汉那吉看了她一眼,冷冷道:“既然你拿出了雕翎,容许你退回箭痕内,我们的约定同样有效。”

相思却摇了摇头:“我拿出这截雕翎,不是为了救我自己。”

把汉那吉冷笑:“你现在自身难保,还想救谁?”

相思的目光从满面杀气的武士上挪开,望向昏迷的杨逸之,眼中透出重重悲伤:“请王爷放了他。”

把汉那吉怔了怔,道:“他奋不顾身,不过是想救你脱困。而你却要把雕翎交出来?”

相思心中一酸,点了点头。

她在心中默念道:“请原谅我,白白浪费了你的心血,但我更不能看着你死在乱箭之下。”

把汉那吉看了相思一眼,正色道:“你要想清楚,你我约定已破,此去再无人能保证你的安全。”

相思的目光投向手中的雕翎。

如今,失去了一切倚靠,她不过是一介少女。交出这截雕翎,就意味着她一人置身于千军万马之中,再无任何保护。

这之后会有什么样的遭遇,她想都不敢想。

那被撕碎的毡帐,推倒的佛龛,落入尘埃的观音法像,还有被仇恨烧红了双眼的万千敌国士兵……

她猝然闭上双目,一字字道:“请王爷信守诺言,放他离开!”

把汉那吉沉吟片刻,终于向弓箭手挥了挥手。

唰的一声轻响,一百余枚利箭已然回鞘。

把汉那吉一字字道:“拔营。”

他身旁的副将立刻掏出几面旗帜,指挥大军收拾整顿,准备拔营迁徙。浩大的军营立刻忙碌起来,有的收拾用具,有的拆除营帐,有的管理战马……满地的尸首、鲜血也迅速被集中起来,掘坑掩埋。

一切迅速而有序。偌大的军营,除了器物腾挪、脚步跑动,牲畜嘶鸣的响声外,几乎并无半点人声喧哗。

然而,相思却看到了这些士兵眼中的仇恨。

若不是她,那些人就不会死。

她救了荒城的百姓,这些人却因她而死。

一样的鲜血,一样的生命,想到这些,相思的心没由来的一阵刺痛,可是却无能为力。

她抬头仰望就要东落的明月,却感到深深的迷茫。

如果他在,一定会告诉她该怎样做的。他永远是那样专断地替她做出决定,从来不容置辩。

可是,她还能再见到他么?

她轻轻叹息一声,摘下鬓间的青色小花,小心翼翼地放在杨逸之胸前,轻声道:“希望你能平安。”

她的手有些颤抖,这朵青色的小花仿佛承载了她全部的祝福,以及那无法回报的情意,显得那么的沉重。

把汉那吉一声令下,几名武士将她强行拉开。

滚滚风尘隔在他们中间,越散越远。

旭日东升之时,浩浩荡荡的大军已向北行去。

只留下一片落寞的荒原。

第十七章 此心向君君应识

寒冷,宛如一柄锋利的刀,在杨逸之的体内缓缓游走。

他全身的血液仿佛都已凝结,化为冰雪,灵魂在那一瞬间脱离了身体,将那具空虚的躯壳抛弃,遗忘在世间某个荒落的角落里。

灵魂,在一片寂寞的黑暗中孤独前行。

浓黑的寂静渐渐散开一线,依稀可以看到残破的墙垣,建筑,宫室……高大之极,华美之极,却也古怪之极,远远超出了人类的想象。

然而,恢弘的石柱早已残破,精致的雕花也已蒙尘,它们宛如一头头蹲踞着的上古巨兽,岁月早已将当年的奢华辉煌化为尘埃,只剩下支离的骸骨,仍然森然伫立在黑暗深处。

每一片破碎的砖瓦都斑驳陆离,一条长长的街道向前延伸开去,一直没入渺不可知的黑暗。道路上随意散落着车轮、窗户、砖石和倒下的巨大石柱。

这仿佛是劫灭后的世界,到处落满数寸深的尘埃。

天空中是沉沉的黑暗,没有光,也没有风。

只有无尽的尘埃,仍在簌簌落下,仿佛这场暗黑之雨已经下了千年之久。

这是哪里?

难道他真的已经死去,这里便是轮回的炼狱?

突然,一阵清晰的水滴声,从这个死寂无声的世界传来。

一滴又一滴,那具本已麻木的躯体正在恢复知觉,一股腥咸而温暖的液体正倒灌入喉。

那仿佛是一道灼热的火焰,瞬息之间已游走遍全身,将他凝固的血液点燃。

杨逸之感觉到一阵剧痛。

他霍然睁开了双眼。

一只苍白如纸、瘦弱见骨的手正悬于他眼前。

毫无血色的手腕上,一道蛇形伤口蜿蜒而下,夭红的鲜血从伤口中点点滴落,坠入他的唇中。

他霍然明白,自己恍惚中感到的那股腥咸的液体,便是此人的鲜血!

杨逸之骇然,正要挣扎起身,但身体却在剧痛的折磨下,丧失了最后一丝力气。他用尽全力,也只是将头微微侧开。

鲜血下落的轨迹被他弄乱,一道极细的血痕偏离了方向,沿着他的下颚淌下,沾湿了衣襟。

“别动!”声音中满是被冒犯了尊严的愤怒。

这声音无比熟悉,杨逸之正要去想它来自于谁,一只同样苍白的手已紧紧卡住他的脖子,将他的脸强行转回原来的位置。

夭红的鲜血继续落下,但杨逸之的双唇已紧紧闭上,任由血液从他脸上滑落。

苍白的面具,飞舞的银发在极盛的阳光下显得格外阴森。

“愚蠢!”重劫面具后的眼中透出疯狂的怒意,他突然一拂袖,将手腕从杨逸之面前撤回。他正要起身,却似乎感到一阵晕眩,只得倚靠在身后的巨石上,冷冷打量着杨逸之。

他苍白的袍袖在水雾中徐徐展开,宛如一张被水打湿了的画,随时可能消散而去。

水声潺潺,飞扬的水珠在阳光下激起一道道七彩光幕。

杨逸之这才发现,自己正躺在一块巨大的青石台上,一道清澈的溪流自上方的断崖泻而下,在青石上溅起朵朵水花,将自己全身濡湿。

桃花乱落如雨,这竟然是天授村中的那汪溪流。也正是杨逸之弹奏《郁轮袍》前沐浴净衣之处。

熟悉的记忆涌上心头,这让杨逸之的心稍稍安定。他静静地躺在青石上,破败白衣在薄薄的一层积水中漂浮开去。

潺潺流水携着万点桃花,萦身而过,再坠入下方的深潭中。他的束发不知何时已被解开,完全铺陈在青石上,随着水波微微起伏。

几日来的风尘与血腥,都随着这桃花流水,杳然而去。

重劫倚在对面的山石上,无比怜惜地看着自己手腕的伤痕。他眼中的怒气早已平息,语调中却又带上了一贯的讥诮:“我的血已经滴入你的体内,可以助你暂时压制天人五衰。你最后的力量都已失去,不过从此后,衣服垢秽、流汗溽体、花冠枯萎、体发臭秽等征兆将暂时从你身上消失,你又可以恢复成以前的样子……”他重重叹息了一声,仿佛在这是一件极为遗憾的事:“风仪优雅,片尘不染。”

杨逸之默然片刻,道:“为什么这样做?”

重劫随手撕下一幅衣带,包扎左手的伤口,反问道:“为什么?”他的话语中充满了讥诮,杨逸之一时无言以对。

重劫突然将衣带拉紧,手上的伤口也因承受不住这样的力量而迸裂,他眼中的讥诮在那一瞬间化为刻骨的怨毒,一字字道:“因为,我嫉妒你。”

杨逸之一怔。

重劫将目光挪开,投向远天,洁白的面具掩盖了他急剧变幻的表情。良久,他平静下来,轻轻笑道:“昨夜,我看到了人世间中最感人的一出戏。一个原本风神如玉的男子,为了一个女人,不惜承受天人五衰之苦,抛弃所有从容、优雅的风仪,在危城之上,汗湿衣襟,浴血而战。而后,为了救她脱困,又独自在千军万马中,几度出入,舍身忘死。甚至不惜献身为魔,才为她送去了一支可保无恙的雕翎……”

他的语气中满是嘲弄,杨逸之的心中渐渐升起了一种不祥的预感。

重劫悠然道:“就在那个男子体力不支,昏倒过去的时候,把汉那吉下了必杀之令。眼见这位情深若海的主角就要被乱箭射死,那个女人却哭着将这只雕翎交了出来,换他的性命。宁愿自己被把汉那吉的大军带走,任凭处置。”

他仰望苍穹,缓缓摊开双手,做了个无限疑惑的姿势:“多么愚蠢的举动,多么深重的情意。可为什么,没人肯为我这么做呢?”他语调中透出夸张的遗憾,连自己也忍不住笑了起来。

杨逸之无言,他没想到那一战,竟会是这样的结局。

她将雕翎交出,保全他的性命,那她自己呢?

杨逸之心中一恸,仿佛看到了她离去时,眼中的惊惶与痛苦。

重劫渐渐止住笑,话语中充满了恶毒的嘲弄:“若故事的就此为止,也不过让人感叹一下,天地无情,竟让如此感人的彼此牺牲徒劳无功。可是,让人惊喜的变数出现了。”

杨逸之的心渐渐沉了下去:“什么变数?”

重劫将苍白的长发缠绕在指间,轻笑道:“本来,那个女子贵为公主,就算做了俺答汗的人质,也不过受几日囚禁之苦,明朝多拿些金箔丝绸来换,也就罢了。但这个男子在军中的杀戮却惹恼了把汉那吉,他准备听从蒙古国师的劝告,将这位善良而美丽的天女,先送到国师帐中,清除她身体上附着的不祥恶灵。”

杨逸之眸子陡然收缩:“国师?”

重劫道:“蒙古有一个祭祀神明之地,叫做八白室。 这是一个神秘的传说,也是蒙古皇室最高的秘密,自成吉思汗时代就已存在,拥有不可知的神权,甚至能左右天下大局。其中有一个最高祭司,保存着一面黑马鬃制成的旗帜,便是成吉思汗的亡灵之旗,深受蒙古上下尊崇。这个人,也就是蒙古国师。”

杨逸之的目光更加凌厉:“但这面亡灵之旗早已遗失,八白室也仅存传说而已。”

重劫将一缕雪白的长发在手中缓缓拉开,笑道:“世间有无数‘真理’,被证实为谎言,却也有无数不可思议的传说,源于真实。”

他顿了顿,目光渐渐投向白云深处:“传说成吉思汗的旗帜得到了创造之神梵天的赐福,才建立了前所未有的伟大功业。这面亡灵之旗并未遗失,而是因为离开了神的祝福太久,失去了原有的力量。八白室祭师的使命,便是保存这面旗帜,并以世代的苦行,乞求神明的再度赐福。”

他眼中的笑意极为复杂,分不清是骄傲还是讥嘲:“这个秘密是这个好战之族的最高信仰、无尽荣耀。只是,这荣耀却被尘封得太久,几乎就要被遗忘了。如今,这面旗帜正在宫殿的深处中蠢动,期待有朝一日,创世之神再度降临草原,将这面黑色的旗帜展开,猎猎飞扬,君临天下。”

杨逸之没有说话。

成吉思汗建立了前所未有的辽阔帝国,将无数鼎盛的文明踏于铁蹄之下。中原,也在这样的统治下战栗了数百年,直到明王朝建立,蒙古贵族退守漠北,却从未放弃对这片锦绣河山的觊觎。

重劫的笑容渐渐阴沉下去:“或者,我们的莲花天女,将用自己的鲜血,唤醒这个荣耀。”

杨逸之一震:“你说什么?”

“我只是说……”重劫好整以暇地欣赏着杨逸之的惊愕:“驱除恶灵不过是一个借口,这位强大而残忍的祭师,将用敌国公主的血,祭奠那无所不能的创世之神。”

杨逸之翻身而起,一把抓住重劫的白袍:“祭师在哪里?”

重劫怜悯的看着他:“我曾警告过你,不要用手碰触我的身体……”他通透如猫眼的眸子陡然收缩,一字字道:“为什么不听?”猛然一挥袖,杨逸之几乎完全无力抵挡,重重地跌了出去。

重劫站起身,轻轻整理衣衫,冷冷道:“杨盟主,或者你应该忘掉自己那曾天下无敌的武功,现在的你,失去了一切力量,不过是一个普通人。”

杨逸之勉强支撑起身体,鲜血呕出,再度沾湿了他的衣衫。良久,他止住喘息,缓缓重复了一次刚才的话:“祭师在哪?”

重劫似乎为他的固执一怔,目光突然变得温柔。他俯下身去,轻轻替他拭去脸上的血迹:“坚强、执着,深情……若没有她,你将多么完美。”

他默默凝视着杨逸之,让眼中的温度慢慢冷却:“祭师的八座白色法帐分别设在草原各处,极少有人知道它们的具体所在,然而,更罕为人知的是,祭师的真正居所不在帐中,而在地底。”

他藏在面具后的眼中也透出一缕悲伤:“每一座白帐的中心,都有一道通往地下的入口,向下行一千级台阶,便可以看到一座城池。一座真正的地底之城,寂寞、残破、衰败,死气沉沉,暗无天日……”

杨逸之心头一震,他描述的这副画面与自己昏迷中所见,何其相似!

重劫将目光投向远天,似乎沉浸到了那灰噩的回忆中:“城池大半仍被深埋在灰烬中,发掘出的部分布满了破碎的瓦砾、倒塌的石柱、摇摇欲坠的宫墙,还有,无数已化为石像的尸体……除了这位祭师外,城中空无一人。而他就独居在最高大的宫殿中,世代守护着那面黑色的亡灵之旗,等待天神的再度降临。”

“世代守护在暗无天日的地底,他已将自己变为了妖怪……”

“他有着极其丑恶的面容,和极其残忍的灵魂。他希望将瘟疫散布到世间每一个角落,希望战争与鲜血再次蹂躏这个世界。”

重劫的目光突然变得锐利,逼视着杨逸之:“你还愿意前往这座地底之城,去见那个妖怪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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