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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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什么?”重劫重复了一次,忍不住仰天长笑起来,他的笑声中透着无比的讥诮,却又渐渐化为绝望,听起来更像是低低的哭泣。

他的声音已经嘶哑,却仍然没有停止,竟笑得连腰都直不起来了。

良久,重劫止住笑,缓缓抬头,注视着杨逸之。

突然,他将脸上的面具掀开。

散乱的银发下,他通透的眼中透出无尽悲伤:“因为,梵天不会赐福给一个丑陋而残忍的妖怪。”

杨逸之初见他面具下的脸,也不禁一惊,一时无言。

让他惊愕的,不是重劫脸上的惨白和妖异,而是那张脸上蚀骨的绝望与悲伤。

他似乎明白了,他为什么要将自己留下,为什么要让自己穿上阿修罗王的冠冕,代替他去履行那个他用一生苦行换来的圣典。

为了求得梵天的降临,他不惜用炼狱般的苦行,燃尽了自己的健康,年华,容貌,以及一切美德,化为一个蜷缩在地底,充满怨毒与悲伤的妖怪。

然而,当梵天终于为他的虔诚打动,再度降临时,他却已没有勇气站在神的面前。

他已深深厌弃自己这枯朽的身体,与腐烂的灵魂。

这又是何等的可悲。

啪的一声轻响,面具又已回到重劫脸上。

他的瞳孔缓缓收缩,将刚才的战栗、恐惧、懦弱全部包裹起来。他声音又已变得冰冷:“若你成功,我就放了她。若不,你们就死。”

言罢,他转身跨出了房门。

砰的一声,门已被他重重关上。

杨逸之静静立在清池旁,犹豫了良久,终于叹息一声,将那堆衣物拾了起来。

金色的城门再度开启。

一缕夕照从城门中投下,将昏暗的走廊照出一线光辉。

杨逸之白衣赤足,长发垂散,站在淡淡暮色中。

中衣并无多余的装饰,只是长长一袭,随意披在身上,但恰恰在这随意与简洁中,隐含了最精当的剪裁。柔软的衣褶宛如流水,沿着他修长的身形垂下,透出明月一般的高远清华。

他漆黑的长发还未干透,散垂在清朗如月的白衣上,透着说不出的闲散,看去就宛如日暮时,那些行散而出,徜徉山林的魏晋名士。虽然衣衫未整,却自有一种萧散的风神。

重劫久久注视着他。

艳羡、嫉妒、赞叹、痴迷的神色在他眼中交替升起,宛如一团纠结的乱麻,将他本来通透无尘的眸子搅成一片混沌。

他猝然合眼,似乎努力让自己的情绪平静下来。良久,才轻声道:“很好,果然没有让我失望。”

杨逸之却淡淡道:“可以开始了么?”

重劫点了点头,指了指黑铁之城的大门。

杨逸之推门而入。

一阵绚烂的珠光扑面而来,几乎晃花了人的眼睛。

那是一个巨大的宝库,藏宝之库。

也许自三连城破之后,所有的珍宝就都被转移到这里,而后世世代代的阿修罗王在怀着重建辉煌的梦想时,他们所收集的宝物也全都荟萃于此。

那是任何一位君王都无法想象的矩量财富,可以想见,阿修罗王们多么希望能够看到它们在阳光下闪耀,重新装点出金、银、铁三座连城的荣光。但现在,却都掩蔽于千年的尘埃。

每件珍宝,自从放置于此地,就再没有动过,只因那沉沉的希望,从没有实现的契机。但宝物的光芒,却无法遮蔽。它们在昏黄的地底,细数寂寞的光阴,一如每一代的阿修罗王短暂而悲哀的生命。

这些珍宝,遍含每个时代的珍品,书卷、玉器、金银、宝石,无所不包,而风格迥不相同,不仅来自中原,还有波斯、印度、鞑靼、暹罗之物,甚至是来自遥远的西方充满异国风情的奇珍。而其中最多的,是那些巨大的,雕刻简洁却又古拙之极的上古灵宝,这些,几乎将整座宝库充满。

一头由整块玉石雕刻成的大象耸立在宝库的正中央,玉石通体玉白,宛如凝结的羊脂,温润柔和之极,在微光下透出极清亮的颜色。大象高几两丈,如此巨大的玉石称得上是举世罕见,那象雕得威武之极,栩栩如生,仿佛出于鬼神之手,转瞬间便会发出一声怒吼,苏醒过来。

象身上驮了七层巨大的莲台,上面放置着各色玉石雕刻出的无数怪兽,每只怪兽背上都驮了一品莲台,莲台上坐着一位神衹。神衹万千,那莲台也是万千,让人看了目不暇接,顿起庄严肃穆之心。阿修罗王们搜集的珍品,被这些神衹执在手中,剩余的便挂在玉象那高大的身躯上,更大件的便堆积在地上。

这里的每一件珍宝,若流落人间,都会令世人耸然动容,顷刻之间成就敌国的富贵。

重劫却看也不看这些珍宝一眼,他的目光落在象足下摆放着的七只精致的木箱上。

木箱十分高大,通体雕刻着日月星辰的图案,图案上镶嵌着各色宝石。箱盖全部都已打开,眩目的银色光辉便从这些木箱中溢出,显得高贵庄严,仿佛来自天堂的阳光,让人不敢起半点亵渎之心。在它们的映衬下,周围那七彩斑斓宝光顿时显得俗艳而黯淡。

重劫举袖指向木箱:“这便是阿修罗王的七套礼服。战事之服、祭祀之服、宴享之服、苦行之服、游乐之服、司政之服、冕服。你必须将它们都试一遍,以便找出最完美的一件。”

杨逸之看着那些巨大的木箱,每一件礼服都极为复杂,从内到外,分为数十个部分,还有数不清的配饰、珠宝。

他的笑容有些苦涩。

将这些繁冗的服装都穿上一遍,这实在是孩子般的无聊游戏。

但当这场游戏关系到相思的生死时,他也不得不陪他玩下去。

他叹息一声,道:“从哪一套开始?”他正要俯身去拾一个箱子中的衣物,突然,一道冰冷的寒气擦身而过,他颈后的穴道一麻,气息顿时凝滞,完全无法行动。

杨逸之不禁苦笑,重劫身形刚动的时候,他就已然发现。

然而,洞悉之力虽如故,他的身法却已与从前不可同日而语,完全无力躲避这宛如鬼魅的袭击。

若他武功还在,又岂会如此轻易被他制住?

杨逸之冷笑:“你何必多此一举,公主在你手中,已是绝好的要挟。”

重劫缓缓收手,微哂道:“你以为我是怕你逃走?或是反抗?”

他摇了摇头,凝视着杨逸之的眼中透出孩子般的柔情:“我这样做,只是为了更好地享受乐趣——你只是一具完美的傀儡,由我亲手装扮。”

杨逸之无语。

这对于他而言,实在是比酷刑还难忍受的羞辱。

重劫从第一只木箱中,小心翼翼地捧出一副光芒四耀的银色战甲。

这是一件纯用白银打造的铠甲,但那不是普通的白银,而是梵天降生之时,由座下莲花凝结的露水,滴成的白色秘银。由梵天在许给阿修罗王祝福的时候,亲手交与给这个战争之族的。然后阿修罗族中的修罗之炉整整铸造了一千年,方才打造出这副战甲来。据说当此战甲出世之时,周天都为之震动,万千神明露出了恐惧的眼神。

阿修罗王凭借此甲,几乎纵横天下而不败。

是以此甲名为“天空之永恒”。

七色的宝石镶嵌在甲身上,预示着这座甲承载着梵天的七种福佑。

银盔铸成一只巨大的孔雀,双翅张开,垂在两肩处,修长的七彩尾羽垂下来,一直护到脚踝。尾羽上面缀满了七彩的宝石,每一颗宝石,便是一种力量。那是阿修罗族万千臣子对王的信赖,是为信之福佑。

两片巨大而精致的肩甲护在铠甲的两边,那是两朵莲花,每一片莲瓣都经过三千万次敲击而成,足以阻挡任何强力的攻击。每一片莲花都虔诚地盛开在肩甲上,象征对每一次杀戮的慈悲。是为慈悲之福佑。

一片浩瀚的海涛被永久地雕铸在秘银上,形成这套盔甲的主体——大海之胸甲。大海乃一切力量之来源,是以阿修罗族在铸造这副盔甲之前,由三千修罗战士自愿投身海中献祭,将大海之力量吸纳到秘银之中,方始锻造。这套铠甲中蕴涵的,是整个宇宙最古老而质朴的力量,是为力量之福佑。

胸甲之下,是一条宽阔的腰带,腰带的正中是一只巨大的狮头,狰狞凶恶,栩栩如生。传说此乃阿修罗王亲入魔境,搏杀最凶残的魔狮,并用其心结合秘银铸成这条腰带。这象征着阿修罗王无所畏惧的勇敢与威武,是为勇猛之福佑。

一座巍峨的高山一分为二,形成这副铠甲的甲裙。那是神衹所居住的圣山岗仁波吉峰,千年锻造的秘银宛如圣山之顶上的积雪,傲岸而从容地面对着世人,世界不倾,此山不倒,象征着阿修罗王无人能撄的王权,是为威严之福佑。

腿甲上还绑着两条护膝,每条护膝上雕着一只巨大的菩提树,周天星辰便是树的叶子,象征着世间万念便如这星辰一般,无一不出于阿修罗王之心,是为智慧之福佑。

最终是两只战靴,却极为精练,几乎看不出什么雕饰来,但中间锁着的,却是构成这世界的四大元素,地水火风。象征阿修罗王可控御整个世界,是为永恒之福佑。

随着重劫的动作,孔雀战盔、莲花护肩、大海胸甲、雄狮甲带、神山甲裙、菩提膝甲……被一件件展开,铺放于地。

而后,他又无比认真地将它们一一捧起,轻轻拂去上边那看不见的尘埃,而后一件件穿在杨逸之身上。

他的神情专注而温柔,宛如一个孩子,彻底沉迷于装扮玩偶的快乐中。

在这一动不动的玩偶面前,他尘封已久的爱怜不可遏制地喷涌,并且在终年寂寞的浇灌下,变得如此强烈,刻骨铭心。

修罗战甲银光闪耀,某一刻,他的灵魂仿佛脱离了躯壳,他装扮的不再是一个玩偶,而是另一个自己。

一个完美无缺的自己。

他所有无法实现的梦想,他对美的最终想象,都寄托在那一件件华服之上。在自己一丝不苟的动作中,变得可以触摸。

终于,最后一件装饰被他嵌上杨逸之的战盔。这副无比庄严、无比辉煌,似乎只有神明可以匹配的战甲完整地穿在了杨逸之的身上。

它们,终于不再是自己手指抚摸下、沉睡箱底的寒冰,而在眼前这个男子身上,展现出宛如天神的庄严。

重劫抬头仰望着杨逸之。那一刻,他的眼中闪烁出层层泪光,呼吸都已停止。他向后退去,几乎有跪倒在他脚下,虔诚膜拜的冲动。

银光辉耀,宛如极盛的明月,亘古以来,就已悬于天际。

只是,这道光芒却如天地大美,虽然无可企及,却并不夺目。

那是一种包容沉静之美,既不压榨万物的光辉,也不去衬出他人的渺小。

无论风华多么卓然出尘,也如朗朗明月,不仅辉耀自己,也照亮别人。

正如杨逸之本人。

在他的照耀下,无论多么平庸丑陋、碌碌无为的人,都能回忆起自己心底的光芒,都能感到自己渐渐和他一样,美丽、高华、超出尘世。

于是,重劫的敬畏、企慕在这道变化的光芒中渐渐淡去。

那一刻,杨逸之不再是不可触摸的神明,而就是他本身。

那一刻,他仿佛分享了他的一切荣耀、光辉、美德。

一切丑恶、残忍、阴暗、懦弱都离他远去。

他仿佛化身为他。

英俊庄严、风采若神,站在天地间最辉煌的光芒中。

成为征战四方,攻无不克的王者。

重劫跪在地上,喜极而泣。

那正是他梦想中的阿修罗王。

也是自己。

第二十七章 开阊阖兮临玉堂

相思跪在碎石中。

她纤秀的眉头紧皱着,看着怀中的一堆碎石。

神像依旧无法拼合,每一次粘好的瞬间都会重新碎裂。

但她不能放弃。

为了报答杨逸之数次舍身相救之恩,她必须用尽全力。

相思强忍着身上的伤痛,将那些大大小小的碎片重新分类。

好在,这些碎屑本来是分别摆放的,虽然被重劫弄乱,但亦不是无迹可循。何况很多碎片都经过不止一次的拼合,上面留下了浓淡不一的胶汁的痕迹。从痕迹色泽的深浅,便可将不同部位的碎片分辨开来。

也不知过了多久,所有的碎片又被再度分成几十堆,按照神像的不同部位,一一放好。

通宵达旦的操劳让她的眼前一阵阵发黑,但她还不能休息,还要将每一堆碎屑中的每一块残片,都按照原来的位置,一块块摆开。

若有若无的钟声自远方响起。

她知道,一天已经过去了。

黑铁门内。

重劫将战甲脱下,给杨逸之换上了祭祀之服。

长长的白袍不杂半点其余颜色,宛如天幕般流泻而下,将杨逸之全身罩住,白色的光辉便是天堂的颜色,尽显庄严。杨逸之修长的身形被衬托得淋漓尽致,神峰玉树般傲然立于天地之间,那是面对神衹的庄严,簇拥着万年不变的皑皑白雪。白袍的尽头是一顶巍峨的高冠,将他无限清华的容貌遮蔽住,只留下飞掠天空的威仪。

重劫久久凝视着他,猫眼般的眸子不住变化,却说不出是喜是悲。

这时,遥远的钟声透过黑铁之门,回荡在空寂的宝库中。

重劫脸色变了了,这就意味着,他的苦行即将开始。

他匆匆将杨逸之身上的礼服脱下,将他带回石牢中重新囚禁。而自己则去黄金之门后,履行日复一日的苦行。

宫殿中央,银色藤萝披垂如帐。

相思就在遍地碎石堆中,不眠不休地劳作着。

日以继夜。

她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次日,重劫再度将杨逸之从囚笼中带出,沐浴更衣,来到宝库内。

这一天是宴享之服、司政之服、游乐之服。

宴享之服绣着千万朵盛放的繁花,深浅不一的银色逐次在杨逸之身上展开,每一簇盛放,便是一千年的阳春。杨逸之的长发被一只金环束住,流泻的漆黑挥洒而下,宛如王羲之微醉而写的最后一笔,淋漓尽致,极尽风华。他的温文在这繁华的萦绕下抒发成画堂春生的风流,点漾着眸中一丝掩映不尽的温存。于是,再紧蹙的眉宇也无法冷淡。

司政之服端庄的冠冕束住了杨逸之的长发,显露出他温润如玉的脸色来。长袖飘摇,被一条极宽的带子拦腰束起,摈弃所有的繁华藻饰,显得威严肃穆。此衣不加多余的修饰,正因为只有一件东西能装饰它——那便是天下。

轻袍缓带,快履弱冠。乐游之服极尽轻便之能事,却又不免帝王之雍容。一丛银色的花枝自胸前横过,盛开在无尽的水气墨色之中,随着衣服的流摆,花墨之色都浩瀚澹荡,宛如实物。一枚鸽蛋大小的明珠嵌在华冠的顶部,透出清冷的光华。那是盛唐的明月,曾流连长安,曾春江照花,曾停伫在游仙五岳的诗人身上,最终化为无尽的高华清远,融入一身山水灵性之中。

相思从尘埃中爬起来,揉了揉酸涩的眼睛。

她竟不知什么时候睡着了。

她满怀愧疚地抬起头,却愕然发现,四周的一切竟在一夜之间改变。

尘埃堆积的宫殿已焕然一新。

金色的帷幔垂下,挡住了穹顶上巨大的空洞,也将一切破败荒凉之气隐藏,透出久违的繁华。

梵天莲台上摆满了野花。莲台四周堆放着各种神像、法器,仿佛诸天神佛,在一夜之间降临了这座荒芜的城池。

一张巨大的白色石座被搬到了神像旁边,悬停在地裂的边缘,仿佛沉睡已久的上古巨人,随时都会在一声梵唱中苏醒。

她知道,那场等候千年的庆典就要到来。

第三日,宝库中只剩下苦行之服、冕服。

重劫将苦行之服取出。

这是一副麻衣,破败的麻衣,与那些奢华的礼服格格不入。

银色火焰仿佛还燃烧在这破败的衣衫上,干旱、苦涝、疾苦、饥饿、愤懑、怨怼……无数的苦难构成这件衣服的丝缕,再被凌乱地织成一匹破碎的布,裁成这件衣服。

没有任何装饰,只是简陋地披在身上,然后经历有情世间的万种劫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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