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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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然是龙吟坛了?”这念头只在卓南雁脑中一闪,却又想,“他不会明知故问,难道还有比龙吟坛还厉害的地方?”便老老实实地摇了摇头。叶天候几乎不见眼白的乌黑眸子闪着沉沉的光,道:“知道龙骧楼的江湖中人只道龙骧楼中最厉害的地方必是龙吟坛,却不知道,龙骧楼还有一股更隐秘更可怕的人马——龙须!”

“龙须?”卓南雁目光一寒,忍不住道:“好古怪的名字,难道便是龙的须子么?”叶天候点头道:“不错,‘龙须’这股势力确是如同神龙之须,无孔不入却又纤细难寻!他们便如你我一样,乃是龙骧楼派出混入别国的细作和杀手。这群龙须人数虽少,却各怀奇能,大宋朝廷之上,武林帮派之中,都有龙须暗中潜伏。这些人只听完颜亨一人号令,只要一得完颜亨密令,便即百折不挠,不死不休!龙蛇变之计,便是由这群似人似鬼的龙须死士来施行。”

卓南雁眉头也不禁紧蹙起来,道,“只须除去完颜亨,不就破了他这龙蛇变之计了么?”叶天候:“不成!只要完颜亨密令一下,哪怕是他转天暴毙群人也会象一群蚂蚁一样,精密细致地执行他这龙蛇变之秘!这便是龙须最可怕的地方!可惜我至今也不知完颜亨是如何操控龙须这样一个诡秘势力的!”卓南雁不禁在心底无声地透了口气,淡淡地道:“是以探明龙蛇变之前,完颜亨还杀不得!”

叶天候似是看透了他的心思,点头道:“令尊卓盟主千古侠义,天候仰慕得紧。况且我的全家也是龙骧楼所杀,咱兄弟这血海深仇,自然要报,但眼下,还是以大局为重!”他说着眼中光棱乍闪,低声道,“好在金主完颜亮已对完颜亨有了猜忌之心,据我揣度,只怕过不了多久,便有一场好戏要看!”

卓南雁猛然想起皇宫内仆散腾那沉冷如刀的目光,忍不住道:“那日兄弟随完颜亨进宫,金主完颜亮身旁有个绝顶高手‘刀霸’仆散腾,对完颜亨好生无礼。”叶天候将手在大腿上重重一拍,道:“刀霸仆散腾?听说此人乃是新近才被完颜亮卑辞厚礼延入宫内的,为的便是防备完颜亨!其实金主完颜亮一直对完颜亨又忌又畏,只怕已有了除他之心!”卓南雁身子微震,道:“这又是什么缘故?”

叶天候又神秘莫测地笑起来:“金主完颜亮虽然是太祖的长子长孙,但终究是篡位登基,因此不免对宗室子孙深怀戒心,登基之后便对金太祖金太宗的子嗣大加屠戮,弄得金太宗早早绝嗣,金太祖的子孙也只剩下寥寥几人。完颜亨乃是太祖嫡孙,更手握龙骧楼和龙须这一明一暗天底下最厉害的两股武林势力,怎能不见疑于上?”

卓南雁想起那晚在皇宫之中金主完颜亮与完颜亨那一番意味深长的对话,不由暗自点头。叶天候又道:“须知完颜亮疑心最重,当年疑心他自己一母同胞的亲兄弟完颜衮有谋反之嫌,连审也不审,便将涉案诸人一并宰了。完颜亨素来自负雄武,不懂韬光养晦,江湖中人送他绰号‘沧海龙腾’,他也不知避讳,一个朝廷重臣却以‘龙’为号,早已犯了完颜亮的大忌。”

“正因完颜亨为太祖嫡孙,此心忠耿,不容有二!”完颜亨那声沉冷萧索的叹息和那张孤寂落寞的面孔霎时在脑中闪过,不知怎地,卓南雁竟忽在心底对这杀父仇敌生出几分怜悯。他猛然昂起脸,道:“是以眼下的当务之急,便是混入龙吟坛,探知龙蛇变之秘的详情,然后传讯给罗堂主,让他早做防备!”叶天候道:“不错!探知龙蛇变之秘,原本艰难万分,但老弟不日便会晋身龙吟坛,有你相助,把握便大了数分!”

卓南雁双眉一扬,道:“他这么快便答应了让我入龙吟坛?”叶天候道:“虎视坛派来的武通莫名其妙地劫走了厉泼疯,昨晚完颜亨已向萧别离大发雷霆,骂得他狗血喷头。而我追踪不力,晚到片刻,也给他痛骂一番。但不管怎样,老弟好歹是顺顺当当地过了关,完颜亨已亲口应允,待会便要见你!”他说着又嘿嘿一笑,“老弟得以身入龙吟坛,还要多谢金主完颜亮!你是完颜亮御口亲封的六品龙骧士,完颜亨不得不对你高看一眼。”

叶天候顿了顿,忽然抬起头,意味深长地笑道:“还有,那位婷郡主始终对老弟情思绵绵,想必也是完颜亨看重你的原因之一。”卓南雁脸上微红,故意呵呵笑道:“那不过是逢场作戏!叶兄当小弟是什么人了?”叶天候笑容一敛,道:“完颜亨虽是绝世雄豪,却最疼爱这个女儿,你跟完颜婷是逢场作戏也好,假戏真做也罢,可也得给我老老实实地做下去。”

卓南雁默然不语,低下头来,风卷残云一般将桌上酒菜扫荡得干干净净,才将嘴一抹,笑道:“叶兄,这一回你酒内不会给小弟再下迷魂药了吧!”叶天候哈哈一笑:“好,咱们这就去见王爷!”

两人行到门口,叶天候忽然顿住步子,转头望着他道:“兄弟,老哥还有一事相求!”卓南雁笑道:“大哥只管说!”叶天候的脸紧了紧,忽然紧握住他的手,低声道:“这普天下的学武之人,莫不想见识一下天衣真气…”卓南雁心下登时了然,不待他说完,便笑道:“待小弟混入龙吟坛,若有机缘得见那天衣真气,必然偷上他一套,献给老兄!”叶天候满面感激,连连点头道:“好!好兄弟!哥哥交了你这好兄弟,当真不枉此生。只是那完颜亨机诈之极,你万万不可弄险盗取经书,只须将修炼之法牢牢记在脑中,回头转述给我便是!”

第一部 拔剑抉云 第二十八节:幽园演武 剑阁解经

“伤好了么?”完颜亨静静端坐在王府轩昂的大厅之中不出一丝喜怒之色。卓南雁苦笑道:“属下无能,给武通这厮打了一掌,便昏了过去!”他打定主意,见了完颜亨之后,不大叫被无故关押的冤屈,却先自认无能。

“一掌便昏了过去!”完颜亨的声音还是淡淡的,让人永远无法测度他心底正在想什么,手中却横着一把长剑,望剑沉思。这把剑正是那把辟魔神剑。卓南雁心底一寒,忙道:“属下罪该万死!这把长剑的来历,未曾禀告叶坛主!”完颜亨静静地望着他,目光深沉而悠远,道:“这把剑当真是自罗雪亭手中盗来?”卓南雁道:“这姓罗的老头太过小气,又言而无信,明明说好比武夺剑,最后瞧我是个无名之辈,便将这剑大咧咧地要了去。还说什么,名剑招妒,留在我身边,反为不祥!嘿嘿,属下气不忿,我明里打他不过,暗中便将此剑夺了过来!”觑见完颜亨手抚长剑沉吟不决,便顺水推舟地道,“属下愿把此剑献给王爷!”

完颜亨面色微变,却笑道:“我若要了你的剑,岂不也成了言而无信的小气之辈!”卓南雁暗道:“完颜亨事事要跟罗雪亭比,这个面子可得给足了他!”当下慨然道:“这个自然不同!王爷雄武大智,属下这回是心甘情愿献给王爷。”完颜亨双眉一展。锵然一声,还剑入鞘,道:“好,本王收下这把剑啦!你竟敢自罗雪亭手中盗剑,凭这份胆气,便可入龙吟坛!你若还能爬得动,便随我去龙吟坛!”卓南雁急忙挺直腰杆,朗声道:“启禀王爷。属下还爬得动!”

完颜亨脸上掠过一丝不易察觉地微笑,猛向叶天候低喝一声:“动手吧!”

叶天候应了一声,出指如风,嗤嗤嗤嗤,连点了卓南雁胸前四处大穴。霎时间卓南雁只觉四肢僵直,刚叫得一声“王爷”。哑穴便被封上,跟着双目又被蒙上一层红布。

“完颜亨又要将我怎样?”卓南雁有了被无辜抛到万劫狱之中的经历,此时倒并不如何惊惶,耳边却响起叶天候的低笑:“兄弟勿惊!王爷这就要带你去龙吟坛。嘿嘿,初次进得龙吟坛,都须如此,老哥我还求之不得呢!”卓南雁心下稍安,连连点头,却听完颜亨冷冷道:“罗嗦什么,速速背马!”

卓南雁便被抬到他那匹装入一辆马车之中。只听马蹄声声,车鸣辘辘。也不知行了多久。卓南雁忽觉一股雄浑的掌力在自己肩头一拍,浑身一震之间。穴道立解,跟着眼前一亮,那红布也去了。探头四顾,才知已到了一座大花园中,园内花木葱茏,满植苍松翠柏。纵眼望去,满眼都是疏旷和爽净,恰如水墨画中故意留下的白。纯净的白,一下子便蕴染出了一种空灵的仙意。若说王府的花园。美在精巧细致,眼前这大园子则胜在恢弘清幽。

完颜亨瞧他一眼,便大步往园中行去,卓南雁飞身纵下马车,在后紧随。园子里寂静得紧,只有不知名地野鸟咕咕鸣叫。花径上倒有一些十三四岁的宫娥往来打扫道上落叶,见了完颜亨,便远远地躬身行礼。瞧那些女童的衣裳打扮,想必都是女真族的女子。移步换景之间,卓南雁陡然发觉龙吟坛内的道路纵横交错,看似杂乱无章,其实暗合五行八卦之理,隐隐便是一个奇门阵法。

“龙吟坛中的事,叶天候想必跟你说了不少!”完颜亨地声音永远是淡淡的。卓南雁故意慢他半步,这时忽然发觉,完颜亨步履看似悠然随意,但举手投足之间,浑身气势连贯,既便是他大大方方地背向自己,全身却也没有半分破绽。“果然是武林第一人的绝世风范!”卓南雁心底油然生出一股略含无奈的钦佩,口中淡淡地应了一声。

完颜亨并不回头,接着道:“龙吟坛内,共有四位长老,分别为精研书法的钟离轩、醉心画功的燕老鬼、修习瑟功的百里淳和潜心丹药的耶律瀚海。当年王冲凝传下的这套《七星秘》内含七般武功,但…医道、剑经和阵法这三门,迄今我还未能觅得高手参悟。”卓南雁听他说起“医道”时,语音萧索含混,心中一凛:“想必叶天候说的那萧虎臣盗走医经地事,倒是真的!”

完颜亨忽道:“你想不想习练天衣真气?”卓南雁不想他话锋忽然转到这里,几乎不假思索地道:“想啊!这是天下第一神功,谁人不想?”一眼瞥见完颜亨凌厉地目光,才低声嘀咕道:“那晚乔抱朴跟楼主大战,曾说楼主也在暗中修习这门绝学…”

“那是巫魔的管窥蠡测之见!”完颜亨回头瞥了他一眼,沉声道:“师尊晚年悟得地这门沧海横流本就与天衣真气大有关系。但天衣真气凶险无比,我至今未敢放手修炼!当年我与钟离轩四人有约,只有他们先破解了《七星秘》之中的武功,才得演练《冲凝仙经》之中的这门天衣真气。”

卓南雁连连点头,心底却不以为然:“不敢放手修炼?说到底还是偷着炼了。却又不许旁人习练。嘿嘿!”心中寻思,口中却老老实实地道,“可是他们只有四人,那剑经、医经和阵法三门,还无人参悟。”完颜亨叹道:“医道、阵法与武学关联甚少,眼下最要紧的,便是那门奇怪的剑经!百里淳、燕老鬼和钟离轩皆为当世剑道高手,却对那剑经起始的几页百思不解!我跟他们早定好了,今日让他们四人演武论道,若是各自练功有得,便让他们一起参悟剑经!”说到这里,他意味深长地望了卓南雁一眼,“你年纪虽轻,却禀赋过人,我有意让你与他们共同参详剑经!”

卓南雁双眉乍扬,喜道:“多谢王爷美意!”心下暗想,“自我见了

亨,就这一句话说得真心实意!”完颜亨却笑道:“太早,那四个老家伙个个眼高于顶,平日只对我还服气一些。你若是手段平庸,给他们瞧不起,只怕未必会在这龙吟坛内存身!”卓南雁听他口气冰冷,心中却也腾起一股傲气,道:“好,我也正想瞧瞧这四位长老的手段!”

这时心思全被完颜亨的话题吸引,卓南雁便忘了默记路径,再行片刻,忽然闻到一股馥郁酒香。卓南雁探头观望,只见数根虬干曲枝的老柏挺立面前,华盖如伞的繁枝密叶遮出一片浓荫。柏下的土地终年不见阳光,已生了一层青苔。老柏前方却是一块光滑如镜的巨岩,岩下数丛菊花争奇斗艳。却有四人或坐或立,手持酒杯,正自饮酒赏菊。这四人打扮虽然各自不同,但个个神清气朗,顾盼之间,均是睥睨天下的宗师气象。

翠柏如盖,青岩如镜,更衬着数丛美菊,这相貌高古的四个老者把酒临风,谈笑风生,倒让卓南雁生出一种恍惚来,以为自己刹那间走入了仙风道意的古画里。

“幽人今夜来不来,教人立尽梧桐影。楼主可是来啦,”岩下来回走动的一个高瘦老者当先凝步躬身,笑道,“燕老鬼盼这一天,眼睛都盼红啦!”卓南雁见这燕老鬼长发披肩,一身皱巴巴的青衣前襟上尽是五颜六色的颜彩。一副不拘形迹之状,双眸内精光闪烁,却又出奇地冷定。

跟着那三人也齐齐上前问候完颜亨。跟叶天候开口闭口“王爷”不同,这四人都只管完颜亨叫“楼主”,言语之间,亲热大于恭谨,就像知己良朋一样随意,似乎他们服膺的只是武功震慑天下的龙骧楼主。却非那位高权重的王爷。卓南雁见这四人神色倨傲,对自己理也不理,索性也摆出一副大咧咧的神色,负手站在完颜亨身后冷眼观瞧。

却见那百里淳身上却披着一件僧袍,打扮非僧非俗,满面皱纹。似是七八十岁的年纪,但须发却是乌黑光亮,怀中携着一具黑沉沉似琴非琴的乐器。耶律瀚海是个五十多岁的道士,生得面如冠玉,身披一件鹤氅,神色冷寂凝定。钟离轩却是一位白须白发地老者,身上坦胸露怀地披着件破旧直,眉目慈善,四人之中以他年纪最长,衣着也最是随意。

谈笑几句。耶律瀚海携着一坛美酒,走到完颜亨身前。捻髯笑道:“鼎内龙降虎,壶中龟遣蛇。功成归物外。自在乐烟霞。《七星秘》之中,以丹药之法最是艰深,偏偏在下修为最浅,只得先行献丑了!”说着将酒坛提到身前,眼望坛内,凝神沉思,白皙的脸上愈发白得透明,似是罩上了一层寒霜。

卓南雁忽然觉出一股森寒之意自耶律瀚海身上发出。扭头观瞧,却见那酒坛之内寒气升腾。不由心底微惊:“这片刻功夫,这人便将酒水冻结成冰,好厉害的寒掌功夫!”忽听耶律瀚海朗声笑道:“待宾榼里常存酒,化药炉中别有春。”蓦地伸手在酒坛内一捞,却捞出一片亮闪闪的寒冰,大袖拂动,那片寒冰直向菊花飞去。寒冰飞到半空,耶律瀚海扬手拍出一掌,掌力到处,登时将寒冰击成细碎冰晶,纷纷扬扬地有如白霜天降,慢慢落到一丛菊花上。

那丛色若黄金的“金铃菊”本来枝挺花圆,争奇斗艳,忽然给这细碎如霜的“冰酒”洒上,登时枝叶齐抖,跟着叶子打卷,枝干酥软,本来怒放地金黄花朵也慢慢收缩枯萎。燕老鬼叫道:“你将掌上的毒气逼入酒中,化酒为冰,才使鲜花枯萎,这也不算稀奇!”

“那便请燕兄再品品这个!”耶律瀚海将手中毒酒放下,随手又提起一坛美酒,脸上蓦地腾起一层紫霞般的红润。卓南雁只觉鼻端酒香浓郁,斜眼瞧见他掌中酒坛内冒出腾腾热气,不由心中一凛:“原来这人竟是兼炼一寒一热两股掌力!”猛听耶律瀚海长笑一声:“顿饮长生天上酒,常栽不死洞中花!”扬手疾挥,酒坛中飞出一片热辣辣的酒气,哗啦啦地洒在了那丛金铃菊上。

说来也怪,这丛菊花本来恹恹欲谢,给这酒气一喷,竟渐渐枝干挺拔,垂下的花叶重又舒展,一时间叶绿如碧玉,花开似黄金,茁壮犹胜先前。更有两株本来含苞待放的花蕾,竟也在酒香之中盈盈怒放。

卓南雁看得目瞪口呆。却见完颜亨却微微点头,对耶律瀚海笑道:“恭喜耶律兄炼得了《灵砂还丹诀》!”

原来道家丹法分为内外两门,最初自古相传的都是外丹烧炼,信奉能将铅、硫磺、金银之物炼成金丹,服之长生不老。只是外丹烧炼之法艰难之极,服食金丹而死者又屡见不鲜,到晚唐宋初时,内丹清修一派崛起,外丹修炼终于渐趋消沉。吕洞宾正是道家承前启后的大人物,最先痴迷外丹烧炼之说,后来终于发觉炼丹术耗财费力,才转为内功修炼。

这《七星秘》中的《灵砂还丹诀》,正是吕洞宾弟子王冲凝早年的炼丹所得,其中虽无长生不老地金丹炼法,却详细记述了炼丹中可能生成的有害于身地丹毒和健体补气的丹丸诸般秘法。耶律瀚海能在一盏茶地功夫里,使菊花由生而枯,又转死为生,正是在酒中化入了两种不同的丹药。

耶律瀚海得了楼主一赞,却神色淡然,略一躬身,飘然退下。燕老鬼哈的一声大叫,笑道:“瀚海老弟,你炼的这丹药能使鲜花转枯,更能教枯者回春,实在是妙药,回头给我两丸尝尝!”百里淳伸指在那乐器上一划,却嘿嘿冷笑:“小心他给你那毒丸,让你这朵老花转瞬枯死!”

笑之间,白须白发的钟离轩却已长身而起,笑道:“,我还要借你这坛美酒一用!”漫不经心地提起了耶律瀚海先前放在地上的那坛毒酒。耶律瀚海神色一震,沉声道:“这坛酒内已被我种下‘离魂丹’,钟离老,可不要醉倒了你!”

钟离轩将酒坛抱在胸前,目视坛内,缓缓摇头,道:“醉了也好!呵呵,道我醉来真个醉,不知愁是怎生愁。”潜运内力,已将坛中冻结成冰的美酒蒸腾化开。猛一张口,坛中冰冷的酒水忽然化作一股绛红色的酒浪,直飞入他口中。那酒坛离他白须掩盖的口边尚有两尺远近,全凭那一口精深内气吸得酒浪倒飞。这一坛毒酒适才只被耶律瀚海倒出不足两杯,此时却被钟离轩鲸吸长川、鳌吞沧波一般尽数吸入口内。众人眼见他气也不换一口,忍不住齐声喝彩。

卓南雁暗自咋舌:“胡子不是白长的,这老者的内力修为还在耶律瀚海之上。而他竟然不怕这毒酒,难道真炼成了百毒不侵的金刚不坏之躯了么?”一坛子酒转眼便被钟离轩吸光,他那原本就有些红润的脸上更是色如红霞,脚步踉跄,醉态淋漓。完颜亨目光闪烁,笑道:“张旭三杯草圣传,脱帽露顶王公前。钟离老要这便要挥毫如云烟了么?”

钟离轩长声大笑:“知我者,楼主也!”忽然张口。一股酒浪劲射而出,直向天上飞去。众人均知那酒中蕴有奇毒,虽不惧怕,却也不愿酒水沾身,各自斜身退开。钟离轩却飞身腾起,挥手自背后撤出一支粗如儿臂地大笔来,扬手一卷,那巨笔上竟生出一股绝大吸力。将满空酒浪尽数吸到了笔上。起落之间,他已跃到了那数丈高的巨岩之上,霍地笔走龙蛇,就在巨岩上写起字来。

卓南雁见他落笔如飞,写得却是一幅草书,虽然那十个字里有五个不识得。但见这白发老儿边写边啸,神态若醉若狂,也不禁心有所感:“听说古人张旭、米诸大家往往要在醉后狂呼落笔,才能尽显狂草真意,不想果然如此!”却见钟离轩笔意奔放,往往一跃之后,便一笔连写数字,直到笔上酒干,便再将口中毒酒喷到笔上。钟离轩飞身几跃之后,一篇神龙腾霄般的七绝狂草已在巨岩顶上跃然而出。

百里淳凝神念道:“醉舞高歌海上山。天瓢承露结金丹。夜深鹤透秋空碧,万里西风一剑寒——这首七绝必是吕祖所作。好诗好诗!”耶律瀚海平时也醉心书法,这时不禁眉目耸动。赞道:“气势纵逸豪放,运笔无往不收,果然是张长史的笔意,好书法,好书法!”完颜亨也双目发亮,赞道:“骏马狂驰,倏忽千里!当年张旭见公孙大娘舞剑,始得狂草神韵。今日钟离老却能将绝世指法化入狂草之中,好一幅《登真太清篇》。好一套骤雨惊风指!”

众人听了他这一喝,凝神细瞧,果觉这幅云烟缭绕般的狂草笔画之间却又丝毫不为成法所拘,舒卷开阖,跌宕多姿,隐然便是一套气势逼人的上乘指法,才知钟离轩竟将自那《登真太清篇》中悟出的指法化入了狂草之中。

百里淳沉声笑道:“好,神虬出霄汉,该鼓瑟一曲!”猛然挥手,巨岩前立时响起一阵急促的瑟声。卓南雁才知那黑黝黝似琴而宽地乐器便是瑟了,只觉这瑟声高亢嘹亮,有若钟罄共鸣,金石交击,定睛一瞧,才见百里淳膝前放置的古瑟色泽乌黑,竟是玄铁铸成。

完颜亨垂首聆听瑟曲,那张总有些悒郁神色的脸上这时却现出难得一见的宁谧神色,低声道:“先不必以瑟演武,你那手《百鹤操》弹得怎样了?”百里淳笑道:“正要请楼主品评!”十指轻拨徐捻,瑟曲气象登时开阔清朗,似是云天万里,秋高气爽,境界疏旷宽广之极。忽听吱的一声,竟有一只白鹤展翅飞来,飘飘落地,单足独立在古柏之前,侧着头,似是凝神听瑟。

百里淳并不抬头,双手勾、抹、挑、剔,瑟声愈发舒缓,空灵处如风过松间,泉游石上,轻盈时又若青鸾啁啾,彩凤低鸣。这时却又有两只白鹤鼓翅而来,落在老柏上。片刻功夫,竟先后有十余只或灰或白的大鹤翩然飞落树前。卓南雁越看越奇,暗道:“这人竟能以瑟声招来群鸟,当真神乎其技!”

完颜亨双目微闭,低声赞道:“好,极云霄之缥渺,招飞鹤以和鸣!”百里淳扬扬自得,笑道:“楼主过誉啦,既然那老二位都显了本事,珠玉在前,百里淳也只得献丑一二了。请诸位品品这曲《枯木禅》!”屈指勾起丝弦,铮铮铮地弹了三声,其声如扣枯木,卓南雁听在耳内,只觉一颗心随着那瑟声砰砰砰地连跳了三次,心底说不出地难受,暗道:“这《七星秘》上的武功当真神妙无端!”急忙凝定心神,气沉丹田。

那十几只白鹤也受不了这瑟声,展翼伸颈,一阵低鸣,似要鼓翅飞走。百里淳双手不停,瑟声嗡嗡而作,变得悲郁无比。十几只白鹤似也被瑟声所感,郁郁低鸣,有如喝醉了酒般地在地上踉跄起舞。卓南雁心下一惊:“这人竟拿飞鹤试演自己的杀人瑟曲!”却见百里淳瑟曲摇曳,愈发苍凉悲沉,群鹤聚在一处,在瑟声中突突发抖,却不敢飞起,卓南雁暗道:“再这么弹下去,这十几只无辜大鹤便会给他震断心脉!”心下恼怒,猛然振声高歌:“一休休,二休休,月子弯弯照几州——”

他也不擅音律,随便在脑子里抓了个曲子便放声高歌,却哪里还管他什么曲韵高雅?但他内功惊人,这一放开喉咙大唱,登时扰得瑟音一乱,那十几只白鹤立时争先恐后地振翅腾空,远远飞走。

百里淳见有人扰局,目光陡然一厉,眼见唱曲的正是那立在完

后的肤色微黑的少年,心中一动:“那两个老家伙演少年一直不言不语。怎地这时却忽然扰我瑟音,莫非是奉了楼主之命,来考较我功夫来着?”当下不阴不阳地道:“楼主带来的这位小友好生了得,年纪轻轻,竟有这等修为!”卓南雁长长一揖,道:“晚辈南雁,见这几只鹤儿可怜,无礼冒犯,百里先生勿怪!”百里淳怒道:“胡言乱语,老夫只是要让那几只鹤儿给楼主跳个舞,你当老夫是焚琴煮鹤之人么?”

卓南雁却是个吃软不吃硬的倔强脾气,听他言语老气横秋,止不住心底有气,也将双眼一翻,大咧咧笑道:“有曲岂能无歌?在下也只是想给先生这瑟曲配个歌儿而已。”百里淳怒道:“这歌辞粗鄙不堪,是何人所作?”卓南雁笑嘻嘻道:“这是晚辈在江南道上混时,听得纤夫拉船时唱的鸟船歌,十足的下里巴人,却正好对应阁下的阳春白雪!”

一语才落,燕老鬼早已拍手大笑:“有趣,有趣!楼主,你带来的这少年果然有趣得紧!”钟离轩和耶律瀚海也相顾莞尔。完颜亨却捻髯微笑不语。原来大金国尚武崇强,女真人更有贵壮贱老之俗,甚少宋朝汉人排资论辈的许多讲究。在完颜亨眼中看来,当仁不让才是大丈夫气魄,这时眼见卓南雁跟龙吟坛长老咄咄逼人,却也不以为意。

百里淳面色陡变。冷哼声中,瑟曲陡变。古瑟有大小之别,小者三尺,大者将近六尺,弹奏之时,有托、抹、挑、勾、剔、打诸法,端地音声浑厚,铿锵悠扬。古瑟在秦汉时曾风行天下。至宋金时已少见于世。百里淳地这铁瑟长有五尺,上有丝弦二十五根。这时他指上潜运内力,瑟上登现金铁交击之声,似有千军万马,呼啸而来,又似怒流急。冲波逆折。

龙吟四老精研《七星秘》上的武功,却又各有心得。百里淳深通佛理道功,这曲《枯木禅曲》为他浸淫佛道两家功夫数十年所得,瑟功虽得自《七星秘》上的道家武功,瑟理却暗含佛家成、住、坏、空的四重境界。这时恼怒之下,已施展出了瑟曲的第二重境界。

卓南雁只听得几声,便觉一颗心怦怦乱跳,暗道:“这瑟声怎地带着这般大的杀气!”急忙抱元守一。完颜亨见他二人暗较功力,本待出声喝止,眼见卓南雁脸上红光一闪。随即浑若无事,倒想让他二人见个高下。向钟离轩三人打个手势。三人向旁边走开几步,远远袖手旁观。

百里淳冷哼一声。暗道:“连一个后辈小子都奈何不得,岂不让那几个老不死笑话死老夫!”头上立时腾起阵阵白气,瑟音再变,柏树林间登时腾起一股枯寂冷漠之意,似乎万木凋零,萧条无尽。《枯木禅曲》第三重境界一出,卓南雁猛觉心神间笼起阵阵悲凉,似乎万事万物都了无生气。只想找个地方,大哭一场。

好在他久练道家上乘功法。一惊之下,立时警觉,奋力将歌声拔高:“莫笑楼船不解行,识侬号令听侬声…愁杀人来关月事,得休休处且休休——”心急火燎之下,虽然唱得愈发不成腔调。但他体内深蕴了数十年的上乘真气,这时亢声长歌,委实非同小可,堪堪抵御住了那空冷迫人的瑟曲。

韵冷调寒、深含至理地古瑟曲中却伴着天下最粗俗最平凡的船歌,何况这船歌还唱得声嘶力竭,犹如牛叫马嘶!这情形简直万分滑稽可笑。但钟离轩三人却并不觉得可笑,阅尽沧桑的脸上反有了一丝震惊。他们伫立在老柏之后,犹给瑟声搅得心荡神摇,这少年挺身铁瑟之前,直当《枯木禅曲》之锋,居然浑若无事!

百里淳两道漆黑的长眉骤然锁起,脸色凝重如霜,猛然十指齐发,铁瑟上霎时迸出一串急弦紧调,这一曲《枯木禅曲》已到了最后一重山崩地裂、海枯石烂的空无境界。卓南雁只觉心跳气喘,眼前发黑,拼力凝定心弦。

完颜亨眼见二人神色凝重,却不愿他们拼个两败俱伤,正要出口喝止,忽听得有人哈哈长笑,声如和风缓吹,拼斗正紧的两个人都觉心底一震。那笑声乍然放大,有若一道巨雷,劈在摇曳紧密地瑟音上。完颜亨却神色一缓,暗道:“燕老鬼这时出手,正是时候!”那笑声虽然轰鸣刺耳,卓南雁心底被瑟音搅起的烦恶之意却为之大减,不禁呼呼喘气,暗呼侥幸。

百里淳眼望柏树林外,怒道:“燕老鬼,你又来搅局!”燕老鬼哈哈笑道:“老夫不是搅局,只是瞧这小子年纪轻轻,就有如此修为,动了爱才之心!嗯,了不起,这小子比我燕老鬼当年还要了不起!楼主带他来此,必有深意,百里老儿,何必跟个后辈小子过不去!”这笑声本来自东而来,却瞬息窜到西侧,跟着便如神龙经空,游走不定,一笑不止,一笑又起,片刻间四面八方,都响起了滚滚笑声。

卓南雁心下骇异:“这人的轻功还在明教那九步登天的彭九翁之上,似可直追武功诡谲的乔抱朴!”百里淳听得他最后的一句话,心中一震,瑟声登止,举头望着柏树林间那道快若流星的青影,笑道:“这小子顽皮跳脱,老夫还当真跟他一般见识么?你燕老鬼读经多年,就练会了这一手群魔乱舞么?”

“狗眼看人低!”燕老鬼猛然顿住步子,自柏树后踏步而出,自钟离轩手中接过那支大笔,满面嘻笑地昂然四顾,道,“你们费力巴拉地抛砖引玉,就为了等着我老人家的这压卷大作了吧!”口中说笑,将大笔探入那坛美酒之中,脸上神色也慢慢端重,似是潜心苦思,猛然长吸了一口气,身子急掠而起。

南雁只觉眼前一花,燕老鬼已飞纵到了巨岩之前,猛往岩上画去,刷刷两笔,便将岩石上涂得绛红一片。卓南雁不晓书画之道,见这燕老鬼运笔肆纵,简直就是刷漆涂墨,不由暗自摇头。

那巨岩高可两丈,燕老鬼数笔之下,这一跃之势眼看着堪堪将尽。但见他左掌在巨岩上轻轻一按,便又飘然而起,瘦长的身子竟如凌虚仙人一般在巨岩上盘旋萦绕。卓南雁暗自喝一声彩,却见燕老鬼大笔翻飞,顿、挫、拖、皴,那一片绛红已化作了一个袍袖飘逸的背影,再加上圆转如意的连环数笔,便绘出了一个鼓袖奔腾的仙人。

钟离轩看得老眼放光,拍手笑道:“好一幅飞仙御风图!”卓南雁凝神看那燕老鬼画在岩上的仙人,衣袂飞扬,冉冉欲动,手足飞舞之状俨然便与燕老鬼适才运气飞腾的姿势毫无二致,暗道:“他们是以艺演武,钟离轩将指法融于狂草之中,这燕老鬼便将绝世身法蕴于画中了!适才钟离轩飞身作书,尚要连跃三次,这回燕老鬼挥毫作画,却是脚不沾地,一气呵成,这份轻功显已傲视龙吟四老了。只是若论内功精深,还是以这外貌浑朴若痴的钟离轩为尊。”

“瞻之在前,忽焉在后!燕老鬼,恭喜你终于练得了这九妙飞天术!”完颜亨长笑两声,缓步走到那块巨岩之下,折起一朵怒放的菊花,转头对卓南雁道,“还记得那晚本王‘万家灯火’之语么?”

卓南雁登时想起,当日完颜亨激战乔抱朴之后,自己曾问他,那天顶的殷红巨掌是真是幻,完颜亨曾道“若是你视而不见,京师的万家灯火与荒郊野陌,又有何分别?”他凝视着完颜亨深含玄机的双眼,缓缓点头。

完颜亨收回目光,望着那朵金黄的菊花,悠然道:“所谓‘天地万物皆在我心’,这朵菊花在岩下自开自谢,看似与你的心了不相关,但若你的心不去感知,此花是开是谢,又有什么分别?”卓南雁全身一震,立时知道完颜亨在以花为喻,向自己展露高深武学的窍诀,只觉一颗心登时进入一种空明境界,乔抱朴那只在天际呼啸的巨手、完颜亨手中绽放的鲜花,眼前光滑挺拔的巨岩和四周散着清香的古柏,一时都在心中活泼起来,霎时间他若有所悟,但话到口边,却又说不出来。

“妙哉!”钟离轩忍不住叹道,“楼主所说正是武学之中‘心外无物’的至理,但其中所含妙意,却又超越武学,直趋天道。”燕老鬼、耶律瀚海和百里淳却在频频点头之余,苦思完颜亨话中的玄机。完颜亨却抬起头,凝望着巨岩上的那幅御风飞行的仙人图和那首真气弥漫的七绝草书,若有所思。

众人全不知他要做什么,微微一沉,却见完颜亨飘身跃起,大袖轻挥,竟将手中那朵菊花,平平插入巨岩。众人齐齐一惊,要知巨岩坚硬无比,一朵柔弱的花枝竟能被他举手插入,这手功力委实惊世骇俗。

燕老鬼却双目闪光,痴痴望着巨岩上方那朵金黄菊花,猛地大叫一声:“好一手天外飞来的妙笔!”卓南雁也觉眼前一亮,原来这巨岩太过高大宽绰,虽给燕老鬼画上了仙人、钟离轩书上了绝句,仍觉空旷无比。但完颜亨却别出心裁地将这朵菊花插在巨岩上方,看上去便似仙人向着菊花飞奔,仙人的大袖直向菊花伸去,似摘似舞之间,便有种破壁飞出般的飘逸。

那刚劲的七绝狂草给上方那阴柔娇艳的菊花一衬,也是愈发显得气势奔放。霎时间高大巨岩、泼墨仙人、七绝狂草,全因这一朵小小的菊花,变得浑然一体,却又灵动异常。

“这一朵柔弱娇艳的小花,却也隐含着玄奥无比的天地妙理。”卓南雁暗中将完颜亨这句“融天地万物于心内”的妙理跟师尊施屠龙说的“与天地合一”的玄门要旨相互印证,心中忽然生出一种无比亲切的感悟,“这与忘忧剑法‘大局在胸,洞察入微,避实就虚,应机而动’的要义却又隐然相通!”

众人均知,完颜亨这随手一插,施展的不止是绝世武功,更有超迈天下的大手眼,一时众人均是凝望巨岩,心底叹服无尽。

眼见众人个个凝眉沉思,完颜亨沉静的目光环顾一遭,才道:“算上南雁,你们五人各怀绝艺,都是我龙吟坛中的中流砥柱,只望集你五人之力,解开那半部剑经之秘!”这平平淡淡的一句话,等于宣布年纪轻轻的卓南雁已然晋升龙吟坛的长老之位。这不啻一道平地惊雷,要知卓南雁虽然适才力抗百里淳的夺命瑟功,但到底是年少识浅,功力不足,忽然间将他与威名赫赫的龙吟四老相提并论,如何能让这四人心服?

巨岩之下先是鸦雀无声,沉了沉,终于先后响起两声冷哼。第一声来自性子暴躁的百里淳,燕老鬼看似滑稽,钟离轩外表痴呆,耶律瀚海貌若谦恭,却都隐忍不发。第二声却是卓南雁所发,“有什么了不起,皱纹越多的,未必本事越大!”这么想着,他脸上又浮出那层满不在乎的笑意,故意将腰杆挺得笔直。

完颜亨眉头微皱,只作不闻,转身向柏树林外行去。卓南雁和龙吟四老自后相随,片刻便到了一间轩敞静谧的阁楼跟前。那阁楼上爬满了野藤,时值深秋,野藤叶子尽作橙红之色,楼前黄菊几丛,清香弥漫,更增幽静之意。完颜亨取出钥匙开了铜锁,默不作声地走入楼内。楼中却一直有几个青衣小鬟反锁在内,这时见完颜亨领人进来,便忙着奉上香茶。

天色还早,但这阁楼竹窗四闭,厅内幽暗得紧,便早早点上了灯烛。卓南雁自一踏入这间幽暗的阁楼,心内便猛然生出一种异样之感,忽一抬头,却见对面高墙上挂着数张大幅画卷。画上黑白相间的图形甚是眼熟,才一入目,卓南雁便觉得一股玄异之气扑面而来,似乎那棋子样的黑白点阵竟携着宇宙间最神奇最精微的至理,一下子便将他夹裹其中。

却见完颜亨缓缓举起一本古旧的经书,道:“这本《灵棋剑经》与《七星秘》之中其它六门功夫不同,当初我大金武士自宋人手中将它得来时,便残缺了前面的数页,更因此经与易理相关,愈发显得精深奇奥。墙上所挂的图谱,乃是我亲手抄录的剑经开始几页,只盼各位见仁见智,阐幽发微!”众人定定地盯着那几张怪图,凝神思索,烛火将几人的脸孔映得半明半暗,一时阁内悄寂无声。

沉了沉,百里淳沙哑着嗓子道:“这头一张图上,虽写明了‘九宫后天炼真局’七个字,怎地图上所示,却又不似九宫龙图,中间更以黑白棋子标了不少奇怪图案,难道当真便是棋局么?”钟离轩沉吟道:“冲凝真人的武功得自吕纯阳祖师,考诸吕祖诗篇,却有不少纹谈棋的词句——琴剑酒棋龙鹤虎,逍遥落拓永无忧。数着残棋江月晓,一声长啸海山秋…难道起始这几页,当真只是棋谱?”画上除了几个弯转古拙的小篆,便全是黑白点相连的奇怪图形,不明易理之人乍看上去,便会以为画的是一堆胡乱摆放的围棋子。

卓南雁一直盯着那图,一见“九宫后天炼真局”那七个大字,登时心内剧震:“难道这当真便是师尊苦觅不得的《九宫后天炼真局》,却怎地挂到了这里?”再凝神细瞧,钟离轩所说的以黑白棋子标成的古怪图形,正是师尊施屠龙苦思出来的黑子为阴爻、白子为阳爻的八卦卦相,只是却按着乾西北、坤西南的文王后天八卦方位排布。霎时他心内怦怦乱跳:“后天八卦与九宫龙图相配,这果然是与忘忧心法一脉相承的《九宫后天炼真局》!”

再转头望去,却见这张图旁边挂的几张图上依次写着“太极顺逆局”、“水火匡廓局”、“三五至精局”。霎时间卓南雁心内忽喜忽惊:“师父早说过,他这忘忧心法得自一套残缺不全的道家古谱《忘忧棋经》,却原来、却原来便是武仙冲凝真人所着《七星秘》中的棋经!”

这时却听百里淳长叹一声:“楼主,便因这剑经缺了前面几页,变得怪里怪气,活似道士的鬼化符,除了王冲凝本人,谁人参悟得透?不如咱们直截了当地习练剑经后面所载的剑法!”

颜亨缓缓摇头,冷冷道:“先师言道,这剑经上的剑奇,若无法参透前面的内功劲法,后面的剑招便全都无从破解!况且依着先师本意,也只有参悟此经上的奇妙内功,或许才能炼得天衣真气!”话音才落,忽然咦了一声。众人随着他的目光望去,却见卓南雁双目直直凝视墙上高悬的图谱,双手抱圆,呼吸悠长,犹如入定。

百里淳呵呵冷笑:“贼小子,又在这里装腔作势么,我们几个老家伙束手无策的东西,难道你还能看出什么门道?”燕老鬼也挥手向他肩头拍去,口中哈哈笑道:“南小弟,你这叫关公马前舞刀,把戏玩得可是有些过头啦!”手掌触到卓南雁肩头,猛觉一股劲气迸出,震得他指掌微麻。钟离轩双眉一皱,低声道:“他已入定中,不要碰他!”耶律瀚海惊道:“怪哉,难道这黄口孺子当真看出些门道来了么?”

原来便在他们说话之时,卓南雁一直举头凝望那第一幅《九宫后天炼真局》,却见图上另以小字隶书,记有修炼之法。完颜亨和龙吟四老不识这以黑白棋子记录的八卦卦相,他却多年来手追心摩,早弄得滚瓜烂熟的。文王后天八卦推衍的是万物化生之规,蕴含四方、四时、五行、八节的推移,跟九宫龙图相配之后,以精微凝炁入神之法炼神还虚,以达与天地合一之境。卓南雁按照图中卦相所示,参以图上隶书记载的炼神之法静气凝神,登时心定如水,神游八荒,进入到了一种恍兮惚兮的缥缈境界。

“南雁,”完颜亨白润的脸上闪过一丝红光,轻轻唤道,“难道你瞧出些什么来了么?”声音不大,却有一股奇异的魔力,将入静的卓南雁唤醒。

“师父传下的易道之秘,要不要告诉几个老鬼?”刹那之间,卓南雁的脑中迅即转过了七八个念头,终于将心一横,“他们缺少前面的九宫炼气、炼神两张秘谱,便告诉他们,谅他们也一时参悟不透。”当下皱着眉头,指着第一幅图卷,道:“我瞧,那八组围棋图案,组成的好似是先天八卦的卦相!”

“拿围棋子摆成的卦相,”燕老鬼哂道,“我几个老头子读易经时,也算韦编三绝,怎地从来没有看过这样的卦相?”瞧着百里淳几人半是挑衅半是鄙夷的目光,卓南雁却不着恼,故意可怜巴巴地道:“我也是胡乱猜想,那白子是阳爻,黑子是阴爻,再对照图上排列的形状,依稀便是后天八卦!”完颜亨几人全是一震,转头再望那张图,都是意有所会。

钟离轩白胡子翘得老高,忽然一把揪住卓南雁的手腕,哈哈笑道:“说得好!好兄弟,当真是‘假传万卷书,真传一句话’啊!”他年纪一大把,作卓南雁的爷爷也成了,此时大喜之下,却管他叫好兄弟。

耶律瀚海目光灼灼闪动:“南雁老弟难道当真是易学奇才,一眼便看穿了武仙剑经的真意?”卓南雁自知这下子卖弄有些过头,当下哈哈大笑几声,随口道:“晚辈自幼只爱下棋,那时山里面有个算命的孙瞎子棋艺挺高,跟我下棋后,便常拿棋子给我算命,我见他便是这么摆的…”众人接着惊问这孙瞎子的来历,卓南雁只得胡乱东拉西扯,“孙瞎子其实不瞎,这家伙闲时拿树枝拿棋子拿石头,都能算命摆卦。嘿嘿,说来他嗜棋如命,却跟几位前辈一般,疯疯癫癫,有时喝醉了便跟我说,这些玩意说穿了全是骗人的把戏…”百里淳和耶律瀚海听他借口骂自己疯疯癫癫,不由眉头微皱,燕老鬼和钟离轩却笑嘻嘻地不以为意。

完颜亨望着卓南雁道:“我之所以让你来龙吟坛,便是看中了你的棋艺,你果然没有让我失望!”他说着目射精光,紧紧注视卓南雁,沉声道,“自今日起,《灵棋剑经》便交由你手,盼你早日解悟此经。”这回轮到卓南雁心神剧震了,他甚至想上前拥抱一下这个杀父大仇人!

“楼主!”耶律瀚海却踏上一步,道,“南雁虽是悟性高,棋艺精,但剑学未必高深。不如让钟离、百里和老燕跟着一同参详。”完颜亨瞧他一眼,道:“难道你不想跟着同参?”耶律瀚海斯斯文文地笑道:“《七星秘》之中的丹经就够瀚海参悟半生。瀚海对这剑经兴味不浓,只望诸位早日破解剑经上的内功之秘,我也得早一日修炼天衣真气!”完颜亨沉冷的目光扫过众人,道:“好,便让四人同参!只盼着你们早日参透天衣真气!”阁楼内的几人听得完颜亨再次提及“天衣真气”,脸上各自掠过深浅激越神色。

第一部 拔剑抉云 第二十九节:难寄相思 巧窥仙经

“掰着指头算来,他进龙吟坛已经十四天啦,却一次也不来看我!”完颜婷静静坐在灯前,任由两名侍女梳洗摆弄自己的秀发,心内却觉无尽的懊恼和委曲,“这浑小子,心里面根本没有我!”偏偏这心里话却不能跟任何一人说。她幽幽望着那薄绢灯罩后跳耀的烛火发呆,感觉自己的心象给一张看不见的网捆住了,愈是挣扎,愈是无奈。

“郡主,”黎获小心翼翼地进来,低声道,“我将余孤天带来了。”完颜婷才觉出那烛光有些刺目,缓缓垂上美眸,尽力使声音回复往日的平淡冷傲:“叫他进来,你下去吧!”黎获应了一声,大步退去。

珠帘一挑,余孤天轻轻走了进来,低头翻着眼向上偷望过去,映入眼中的却是一头如云秀发,黑瀑般地垂在红艳艳的灯光下。一位娇小侍女一手捧着长发,一手拿着象牙梳子,正给完颜婷精心梳理。那墨玉般的长发显是刚刚洗罢,还带着水珠,光闪闪的有若暗夜中的妩媚精灵。余孤天心中发颤,霎时只觉喉咙里热了一下,忽然明白了为什么古人用“绿云扰扰”来形容女子的头发,又想古来那个“发长七尺,光可鉴人”的美人张丽华的长发,只怕也没婷郡主的秀发这般美。大着胆子抬头望去,却见完颜婷手托香腮,正自斜倚在软榻上对灯沉思,余孤天双目闪光,抓紧时机死力盯着那紫色绣花锦袍下起伏有致的秀美娇躯。

“你过来!”完颜婷却忽地转过脸,正揪住他那放肆的目光,不由挑起了秀眉低喝了一声。余孤天听她美如天籁的声音中隐含不悦,心中一抖,急忙躬身走上两步,颤声道:“属下、属下…”话没说完,啪的一声,脸上已挨了完颜婷一记响亮的耳光。一种火辣辣的痛从脸上直窜入心底,余孤天心底忽觉羞愧无限:“她美得天仙一般,我这么放肆地盯着她,实属不该!”但羞惭之余,竟又隐隐觉出一阵奇异的畅快。完颜婷冷冷道:“知道自己为何挨耳光么?”余孤天见她玉面含霜,愈发美得不可方物,脚下发软,几乎跪倒,颤声道:“是,属下罪该万死!”

一个伺候她洗漱的侍女这会捧着个金盆过来,完颜婷伸出纤纤玉手,向盆中探去。余孤天躬着身,又忍不住翻着眼盯着那双玉手看。“水凉啦,怎么侍侯的!”完颜婷娇斥声中,又甩出一记响亮耳光。她也觉着这些时日自己脾气躁了许多,但满腔幽怨之下,硬是碍不住性子。那侍女脸上生痛,却不敢言语,虾一样弓着身子用银瓶往金盆里注上热水。

余孤天忽然有些失望,暗想:“若是她这纤纤素手,再热辣辣地打我一下,那又该是何等滋味?”奓着胆子趋上半步,躬身道,“不知郡主传属下前来,有何吩咐?”完颜婷的玉面忽然飞红起来,犹豫片晌,才道:“让你这小鱼儿来,自然是有事相求!”余孤天见了她那妙目流波的娇羞神态,心中怦怦乱跳,暗道:“便是她叫我去赴汤蹈火,我也不皱一丝眉头!”当下挺胸道,“只要为了郡主,余孤天甚么事都做得!”

“真的么,”完颜婷轻咬了下樱唇,道,“我要见见他!”余孤天一愣,道:“郡主要见谁,属下这便去唤他。”完颜婷明眸微嗔,道:“若是这么容易,还用得着你来叫么!”余孤天瞧见她那欲语还休的娇羞模样,却陡然觉得一盆冷水当头浇下,轻声道:“郡主是想见…南雁?”完颜婷颊上红霞飞扑,轻扬起秀眉,道:“是啊,还是你这只小鱼儿最机灵。南雁…这浑小子眼下在龙吟坛里,也不知抽空出来陪我玩耍,你偷偷混进龙吟坛,给他捎个信儿,让他出来见我!”

余孤天盯着那白如珍珠的贝齿和红若樱桃的芳唇,几乎便要脱口叫道:“他没空陪你,我来陪你玩耍便是了。”但终究没这胆量,只轻声道,“那龙吟坛隐秘得紧,在什么地方,谁也不知!”完颜婷笑道:“别人不知龙吟坛在哪里,我还不知么?只是龙吟坛里面的老家伙能耐太大,我可没本事混进去。我瞧你这只小鱼儿功夫挺俊,明儿我带你到那龙吟坛外,你趁黑窜进去。”

暖阁内泛着淡淡的馨香,余孤天的心给那股香气熏得飘忽忽的,但听得完颜婷说到最后一句,他的心还是突地一颤,摇头道:“王爷有令,那龙吟坛…擅入者死!”

推三阻四,婆婆妈妈,哪里有半分男子汉的气概。I脸一扳,挥手道,“你不去便算了,明儿我让黎获去。”余孤天听她说自己没有男子汉气概,不知怎地,胸中竟腾起一股热气,踏上一步,叫道:“好,属下甘愿前去!”完颜婷转怒为喜,笑道:“好啊,这才是我的好鱼儿!”余孤天抬头瞥见她皓齿微嫣的美艳神色,霎时心底剧震,暗道:“若是常常这样见她笑语盈盈,该有多好!最好卓南雁一辈子躲在龙吟坛内不出来,她隔上几日,便这样软语温存地前来求我。”

完颜婷却心满意足,翻起玉手,由那侍女拿香巾轻轻擦拭。余孤天见那双手欺霜赛雪,春葱欲折,说不出的白润好看,不禁眼神发直,忽然想:“若是这时我对她说,须得让我给她擦拭双手,才给她去龙吟坛冒险。她会不会答允我?”跟着不由幻想起手指抚摩那玉手的滑润感觉,只觉呼吸都发紧了。完颜婷抬头见了他那直勾勾的眼神,不由蛾眉再蹙,嗔道:“你又发什么呆!”

这轻轻一喝,登时惊得余孤天满面通红,一点点的勇气也烟消云散,忙躬身道:“是,属下…一时失神!”完颜婷倒格格一笑,忽然伸手在他脸上轻轻一拍,笑道:“小鱼儿就是有趣,动不动就脸红,跟个大小姐似的!”余孤天给她温软的柔荑抚在脸上,便觉鼻端掠过一丝幽香,又见她浅笑轻颦,更是心旌摇曳,急忙凝定心神:“完颜冠啊完颜冠,你是完颜阿骨打的英雄子孙,怎能在她面前失魂落魄!这般无赖的好色神情,若给她瞧在眼内,没的里丢了祖宗的脸面!”

“好了,你去吧!”完颜婷却挥了挥手,道,“回去好好养精蓄锐!”余孤天意犹未尽,迟疑着还想跟她再待上一时半会。完颜婷却将玉手连摆,道:“去吧去吧,等我瞅好了机会,便让黎获去唤你。”余孤天听她声中似有不耐,不敢停留,恋恋不舍地退了下去。

完颜婷幽幽的目光却掠过余孤天消瘦的背影,又落在那抹跳越的烛光上,轻轻道:“浑小子,你当真忘了我么?”

原来施屠龙所得的神奇剑谱《忘忧棋经》所缺的部分,正是龙吟坛中的这本《灵棋剑经》。当初完颜宗弼大遣金国武士到泰山抢夺王冲凝遗着,历经辛苦终于搜出了那套《七星秘》和《冲凝仙经》。却有一位泰山上的老道士跟金国武士拼死抢夺,那《七星秘》之中的《忘忧棋经》给两人扯破。剑经前面几页的剑诀总纲、内功的筑基之法和后面的数十招剑谱被老道士夺走。那金国武士只得了当中的一部分,便是眼下龙吟坛中的残本。只是书面已毁,金国武士一直不知此这剑经名称,后来完颜亨的师叔金国武圣完颜摩诘翻阅《七星秘》总纲,得知这剑经与棋道干连甚大,便命名为《灵棋剑经》。

那泰山老道士虽然夺得前半部剑经逃走,却已伤重不支,被剑狂卓藏锋救下后,未及说明剑经之秘,便溘然而逝。后来卓藏锋便将这老道士遗下的《忘忧棋经》赠与了施屠龙。施屠龙以绝大智慧,依照前面的剑诀总纲,终于破解了这残缺不全的神秘剑经,练成了忘忧剑法。当年王冲凝以易学和棋理融入剑法,精微通玄,当今之世,也只有同样深明易学、棋理和剑法的施屠龙才能领悟贯通。只是施屠龙却总觉自己这忘忧剑法虽然精奇,却因缺少了中间的几张修炼图谱,难至绝顶境界,数十年来总以未窥这剑经的全貌而抱憾。

卓南雁虽然不明了这其中的许多关联,但心中也隐隐猜到,这《灵棋剑经》只怕就是师父日夜思念的《忘忧棋经》的下半部。随手翻阅之下,只见剑经前面记的是《九宫后天炼真局》、《太极顺逆局》、《水火匡廓局》和《三五至精局》四张内功密图,后面更有施屠龙梦寐以求却又未尝得见的三十余招剑式图谱。这些剑招全依“大局在胸,洞察入微,避实就虚,应机而动”的剑诀总纲,招招精奇入微。

当下卓南雁便在龙吟坛的剑阁内如饥似渴地潜心练功,越练越觉那灵棋剑经精妙无端。四张内功密图之中,《九宫后天炼真局》讲究炼神还虚,与天地合一。《太极顺逆局》等三图却道破炼虚合道、复归无极的大道。那一幅《九宫后天炼真局》,虽然他

几眼便有感应,但要尽数领悟,却非朝夕之功。他几眼便有感应,但要尽数领悟,却非朝夕之功。他几眼便有感应,但要尽数领悟,却非朝夕之功。他几眼便有感应,但要尽数领悟,却非朝夕之功。他几眼便有感应,但要尽数领悟,却非朝夕之功。他几眼便有感应,但要尽数领悟,却非朝夕之功。他昏颠倒地足足钻研了十余日,才始有小成。

剑经上的内功以棋理、易学演述武学,钟离轩、百里淳和燕老鬼三人因没见过前面的炼气局和炼神局两张图谱,便始终揣摩不透那头一张《九宫后天炼真局》,内功既然不明,后面的剑招更是索然难解。三老见卓南雁练功兴致勃勃,纳闷之余,均有几分鄙夷不信:“这小子年纪轻轻,我们这些老妖精都不明了的精深功法,他能参悟几成?”钟离轩三人素来眼高于顶,若是让他们向卓南雁虚心请教,只怕比要了他们的老命还难。既然这剑经上的内功难明其要,三人索性表面上做出一副不屑之状,来剑阁翻阅剑经的次数也是越来越少。

卓南雁见了三人模样,心底暗笑,乐得一人读经练功。只是练罢了头一张图谱之后,越向后练,遇到的易学越是精深。勉力练到了《太极顺逆局》,便开始难以尽数参悟。太极顺逆局共分五层,由最下一层“玄牝之门”,循道家“颠倒颠”之理直炼到最上一层“复归无极”,讲究取坎填离,阴变阳合,引用的都是易学妙理,委实深奥难解。卓南雁暗自后悔当时没有向师父多学些易理玄学,眼见这三张图谱难以尽数领悟,只得生吞活剥地记入脑中,跟着跳过内功修炼,直接看后面的剑法。

好在这剑招却与忘忧剑法一脉相承,卓南雁看得津津有味,有时兴致一起,便在剑阁外信手演练。他知道龙吟三老均是暗怀机心的深沉之辈,所以每次练剑时便只求神似。百里淳等人冷眼旁观,见他兴致昂然地演练一些似是而非的剑招,心下均是嗤之以鼻:“这等剑招乱七八糟,比之剑经上所载,更加的异想天开,岂能用于临敌对阵。这小子果然只是个纸上谈兵的虚浮狂生。”

不知不觉之间,半月时光匆匆而过。卓南雁潜心练功之余,心中最想的便是两件事:那部记载着天下第一神功“天衣真气”的《冲凝仙经》和那涉及江南大宋安危的龙蛇变之秘。有几晚,他趁着夜深人静在坛内乱闯,只盼着能寻到那部仙经,但坛中道路生、死、休、伤诸门的方位设置大违寻常阵法常理,其中变化的精微之处,竟非一时三刻便能推算清楚的。饶是卓南雁自恃精通阵法,几次夜探,却险些给困在阵内。

这半月之间,完颜亨倒是来过几次,却只问几人内功修炼的进境,对武功之外的事决口不提。卓南雁难以探得龙蛇变之密的半点风声,却也不愿完颜亨知道自己习练忘忧剑法的进境,只是将练功中遇到的易学难题添油加醋地说了出来。完颜亨眉头紧锁,却不多说什么。

眼见着《冲凝仙经》和龙蛇变之密一时都难以寻出头绪,无奈之下,卓南雁只得将心思全放在忘忧剑法的修炼上。跟他共同参悟剑经的三老之中,百里淳早就跟他结下了梁子,钟离轩性子沉默,终日只知若痴若狂地苦练指功书法。只有燕老鬼时时跟他说上一阵子话,却只谈书画,不论剑法。卓南雁对书画是十足的门外汉,但眼见燕老鬼性子豪爽,便也乐得陪着他东拉西扯,几日之后,对顾恺之、吴道子、“拖枝马远”、“曹衣出水”等画师画理居然也能说出些门道来。燕老鬼兴之所至,竟将“九妙飞天术”的绝顶轻功传了给他。

龙吟坛内的日子寂寞而又漫长,便如庐山深潭中清澈的潭水,没有一丝波澜,却永远看不到底。卓南雁愈发思念起林霜月来了,有时夜深人静,他就捻着她送他的那冷玉箫幽幽地发呆,暗中咀嚼在金陵覆舟山匆匆一聚时他们说的每一个字。那玉箫洁白如雪,依稀便是林霜月那身窈窕的白衣。

他也常常握着箫,在心底跟林霜月说话,并总能“说”出些有趣的话来。有一次他兴之所至,忽想:“月牙儿这名字谁都叫得,我该当给你起一个只有我叫得的名字。嗯,小时候,你叫月牙儿,这时长大了,月牙儿该变得圆了,那就叫…小月儿!”他心内暖暖的,颇为自己想出的“小月儿”这名字而得意。那箫在他手中久了,凉中便透出一股温润来,似是他的小月儿正跟他脉脉轻语。

一晚明月初上,卓南雁正在剑阁外挥剑苦练,忽听身道:“身居北斗星杓下,剑挂南宫月角头。南老弟月下练剑,好兴致好风采呀!”却是耶律瀚海摇着羽扇,脚踏月光缓步而来。这时已是十月寒天时节,他却还好整以暇地手挥羽扇,更显得有几分飘然出尘。

龙吟四老之中,只耶律瀚海自愿不练这《灵棋剑经》,卓南雁虽知此人心机颇深,但觉他外表谦雅,倒还可爱一些,当下收剑笑道:“原来是耶律先生,晚辈班门弄斧,倒让先生见笑啦。”耶律瀚海将大扇一摆,指着天上月亮道:“如此明月如此夜,南老弟可有兴致踏月一游。”卓南雁将长剑往地上信手一抛,哈哈笑道:“闲来无事,正好随先生赏月。”心下却却暗自戒备,“这厮当日让钟离轩三人跟我同参剑经,自己却知难而退,实在是个厉害人物。今晚来找我,只怕没安着什么好心。”

“这个‘闲’字说得妙,”耶律瀚海跟他并肩踏着地上枯瘦的树影,缓步而行,口中笑道,“当年东坡先生文中曾说,何夜无月?何处无绣柏?但少闲人如吾两人耳!贫道在龙吟坛内,终日里除了跟楼主谋划天下大事,便是苦练丹功,闲时是越来越少啦!”这耶律瀚海见识广博,出口成章,平平常常的一句话给他引经据典地说出来,便让人耳目一新。卓南雁跟他随口言笑,倒也觉得兴致盎然,

果然耶律瀚海东拉西扯地说了几句之后,忽把话锋一转,道:“老弟用功如此之勤,这套剑法只怕已被老弟参悟了十之七八了吧!”卓南雁脸上仍是一团淡淡笑意,道:“耶律先生过誉啦。这剑法高深莫测,更参杂了不少易学,委实奇妙难解。耶律先生精通丹学易理,若是习练此剑,说不定能独领风骚。”

“惭愧,贫道通晓的只是黄白烧炼的丹理口诀,若把这些东西当作易学,只怕会笑煞古人了。”耶律瀚海笑着一摆羽扇,指点着明月下参差的树影,“当年造这园子的人,才是易学名家呐!这龙吟坛所处之地原是故辽南京一位王爷的旧宅,后来楼主修葺龙吟坛时,请来这位异人,他略逞手段,稍加禁制,仅用了三月功夫,便造成了这园中藏阵、阵中有园的龙吟坛。”卓南雁于深夜之中,几次破阵不得,早对这布阵之人佩服无比,这时忍不住问:“这人当真了得,不知是谁?”

“便是有‘易绝’之称的邵颖达。他是大隐隐于市,就在这中都闲居。除了他,还有谁能在三月之内,建成这‘龙盘虎踞’的龙吟坛。”耶律瀚海的笑声中带着说不出的崇敬之意。卓南雁听得“易绝邵颖达”之名,心中也是一震,道:“早听说易绝邵颖达为精通易学的高人,何不请他来参悟这门灵棋剑经?”

“邵颖达脾气怪异,谁能请得动他!若非当年欠了楼主一个人情,他是决不会劳神费力地来此建坛的。况且,他只精易学,不会武功,这精妙剑经,他未必参悟得透。”说到这里,耶律瀚海目光熠然一闪,“眼下破解剑经的重任,便全落在老弟身上了。只盼着老弟早日参悟此经,我等也得早日能修炼天衣真气!”

卓南雁心中一动,却若无其事地道:“我也盼着早日一睹《冲凝仙经》的真面目,只是这剑经如此精深,要尽数领悟,不知要等到何年何月!”耶律瀚海蓦地凝住步子,沉声笑道:“老弟当真想看看那《冲凝仙经》?”卓南雁也转过头,望着他笑道:“我吃饭也想,睡觉也想,没一刻不想!”

“老弟既如此痴迷,我倒可以带老弟先去见识一番。”耶律瀚海脸上皱纹慢慢展开,笑道,“当年楼主命我看护仙经,这《冲凝仙经》眼下便在贫道的丹房之内!”卓南雁砰然心动,却盯着那两道幽潭般闪烁的眼神,笑道:“若是当真如此,先生岂不早就修炼了,何须巴巴地等我破解那剑经上的武功?”

耶律瀚海笑道:“老弟有所不知,当年我们四人在楼主跟前立过重誓,不得楼主准许,今生今世决不翻看仙经一眼!但老弟便不同啦,你眼下也是龙吟坛内的一位长老,又没立过重誓,潜心精研《灵棋剑经》之余,偶尔翻看几页仙经,这叫‘以经解经’,便是给楼主知道,又有什么了不得的?”耶律瀚海见他不语,又微笑道:“贫道此举,其实也是颇有些私心。只盼着老弟看后,能籍此

记载的仙家无上武学,尽早参悟灵棋剑经,我等不就言顺地修炼天衣真气了么!”

“哪里有这样的好运从天而降!这老狐狸不知安的是什么心,但必然不是好心!”卓南雁脸上微笑,心下却念头连转。此刻若是换作胆小怕事的余孤天,必然畏缩不去。换作心细如发的叶天候,也必会以谨慎为上,借口推脱。偏偏卓南雁性子跳脱,疏狂不羁,越是寻常人眼中的艰难险急之地,他越要做上一做,闯上一闯。这时心内电闪之下,终究是冒险好奇的本性占了上风,当下却作出一副愁眉苦脸之色,道,“听说那天衣真气乃是天下第一邪功,连武圣完颜摩诘也死在这邪功之上。我若看了仙经,一不小心练了那天衣真气,岂不就坏事了!”耶律瀚海皱眉道:“摩诘老人年岁已高,破解这仙经之时,已近百岁高龄,他这仙逝,其实与修炼天衣真气没甚干系。世人愚痴,以讹传讹,何必放在心上。”卓南雁眉头紧锁,终于长叹道:“好,为了让四位长老早日如愿,我便冒一回险,去先生的丹房里去见见世面!”

耶律瀚海哈哈一笑,大步流星地当先领路,转了两个弯子,便来到了一座不大不小的院落跟前。这院子也怪,高可丈余的围墙四合,却没有大门。耶律瀚海转到东首,默算方位,才带着他飞身跃入。院内是一排明暗相连的屋宇,耶律瀚海带着卓南雁径自走入居中的一间大屋之中。

卓南雁进得屋来,先闻得一股刺鼻的丹药气息,又见屋中摆满瓶瓶罐罐,知道这里必是耶律瀚海盛放丹药的丹房了。他童心忽起,忍不住挖苦道:“耶律先生,你拿这些玩意,当真能炼出仙丹来么?”耶律瀚海神色一变,随即笑道:“金丹乃虚妄之物,自古服食仙丹而死者数不胜数!但烧炼金丹也非一无是处,诸如七星丹、红升、紫金霜这些救人性命的医家名药,便是在炼丹之时凑巧制出来的。楼主命我在此炼丹,实则是为他配制各种奇妙药物…”卓南雁心中大奇,正要再问。耶律瀚海却自觉失言,请他在屋中稍坐,便转入内室去了。

再出来时,他手中却必恭必敬地捧着一方石盒,肃然道:“《冲凝仙经》本来在龙吟坛内的经阁之中存放,只因当年生出一桩盗经之事,楼主为防万一,才命我看护此经。”说着将石盒放在卓南雁面前,笑道,“贫道曾发重誓,不得私阅仙经。请老弟慢慢过目,我在外屋书房相候!”卓南雁见他转身要走,忽道:“耶律先生,不如我将这仙经抄录一份给你。你立的毒誓只说不能翻看仙经,看看这仙经副本,也不算违背誓言!”耶律瀚海白皙的脸上掠过一丝红光,终究摇头道:“真本也罢,副本也罢,终究是看,天地鬼神,岂可欺乎?”忽然低声道,“我带老弟来此,已是甘冒大险,老弟万万不可造次,私自抄录副本!”将手一拱,转身出屋。

屋内只剩下卓南雁一人。孤灯闪烁,药香浓郁,便在这神秘而又静肃的丹房之中,卓南雁打开了万千武林中人梦寐以求的石盒。略显古旧的经书映入眼内,头一页上却是一行力足筋丰的颜体书法“冲凝仙经,摩诘老人谨录”。卓南雁少时也学过颜真卿的书法,却自度一辈子无法写出如此遒劲磅礴的字来,知道这便是完颜亨的师父武仙完颜摩诘苦参后得出的真本。

耳听得外屋响起时隐时现的轻微脚步,显是耶律瀚海正在书房中来回踱步,蓦地他心中一动:“原来如此!这白脸道士心里想练这天衣真气,想得要死,却又怕落得跟摩诘老人一样走火入魔的下场。便想先找个人先练上一年半载,看看有无凶险!嗯,这个人可不能从龙吟四老里面找,万一这仙经效验如神,修炼者武功大进,必然会将他比了下去。我南雁却是个冒失小子,年幼识浅,功力远不及他,正好给他拿来验看这仙经成色!”

虽知耶律瀚海不怀好意,卓南雁却也丝毫不惧,暗道:“管他是福是祸,老子好歹先瞧瞧这仙经是什么模样,让这多武林高人眼红心跳!”信手翻开头一页,却见经书上有大小两般楷书,大字颜体楷书想必便是《冲凝仙经》的原文,下面的小楷就是摩诘老人去芜存真的批注了。

南雁所学的全是道家武功,看这道家的《冲凝仙经》费力,却见这仙经开始便惊世骇俗,罗列了“斋戒、辟谷、吐纳、息心、导引、采补”等二十四种世间寻常修炼之法,并全斥之为“旁门小法,歪门邪道”。卓南雁心中大奇:“这大话说得有些过了,世间任一门派的武功,都离不开这二十四种修法,怎地都成了旁门左道?”匆匆翻过这几页之后,读到“炼形住世炁为先,炼炁超凡时为先”时,却见摩诘老人的批语是“修真之士蹉时乱日,不见尺寸之功者,以其不知时不识炁也,修习天衣真气,正当从此处着眼。”心中一震:“这下面的便是天衣真气的炼法了!”当下一字一句地凝神细读。

不知不觉之间,这一夜时光已如飞而过。耶律瀚海却在外面轻轻扣门,卓南雁才知天将放明,只得恋恋不舍地合上经书。耶律瀚海推门而入,笑道:“老弟看够了么?”卓南雁见他笑得不怀好意,口中道:“囫囵吞枣,不大过瘾啊!”耶律瀚海道:“无妨,自今而后,老弟每夜均可来此读经。”卓南雁笑道:“那可要多谢先生了。小弟倒想先练练这天衣真气,若是没甚凶险,便将这功法传给先生。那是我传给先生的,可不算先生违背誓言!”

耶律瀚海给他一语点破机心,神色一紧,但见卓南雁满面天真的笑容,心中才稍稍一松:“这小子只是无意言中,未必便看破老夫的用意!”当下笑道,“这倒不忙,只是这坛中道路错落,不识进退口诀者只能原地打转。我这丹房外的大院更是机关重重,若是跃进来的方位稍有差池,便会引发毒弩乱箭。小弟以后每夜来此,须得记住进退口诀…”就将口诀传给了卓南雁。卓南雁粗通阵法易学,听这口诀要言不繁,更对易绝邵颖达多了数分佩服,又依着耶律瀚海之请,发誓赌咒,不将暗中读经之事外传,才匆匆赶回剑阁。

“前面的大园子便是龙吟坛了,那浑小子该在一处叫‘剑阁’的地方练功。”完颜婷勒住追风紫,低声对身旁的余孤天道,“坛内的道儿纵横交错,据说是个古怪阵法,你可要记好进退口诀!”余孤天在沉暗的暮色里点点头,举目望去,却见一座高墙围绕的大园子肃穆地挺立在幽暗的苍溟下,一颗心不禁紧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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