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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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天候幽暗的脸上却显出几分狰狞之色,缓缓道:“老弟这时才看出来吗?”他越是这么直认不讳,卓南雁越是觉得可怕,眼见叶天候眼中杀机涌动,知道这人心肠狠辣,立时便要下死手,当下一手抚胸,微微呻吟。叶天候见他痛呼出声,心中倒犯了疑心,凝住步子,冷笑道:“卓老弟,这时还要跟你老哥我耍什么花活吗?也罢,你只需交出婷郡主,念在往日情面上,老哥便饶你一命!”

诸般念头在卓南雁脑中奔突来去,许多往日里百思难解的疑云却渐渐清晰起来。他望着黑黢黢的地面,呵呵地冷笑道:“原来天候兄早就给芮王完颜亨收服了!你到底是何时给完颜亨识破了雄狮堂的身份?”

“没有人能瞒得住完颜亨!”叶天候的眼中不禁闪过一抹沉沉的恐惧神色,“我一入龙骧楼,处处小心,时时谨慎,拼死拼活地做上了凤鸣坛主,自以为已将完颜亨蒙在了鼓里。嘿嘿,哪知就在半年之前,他忽然出手制住了我,三言两语便道破了我的身份。”想来完颜亨点破他身份之事在他心中恐惧之极,这时提起来还是语音发颤,沉了沉,才道:“但他识破我是雄狮堂的细作之后,却没有杀我。将我收服之后,仍旧让我继续做这坛主。我感激涕零之下便献计要引得罗雪亭前来自投罗网,但那时候完颜亨正在全力对付心怀叵测的萧裕,无暇顾及雄狮堂。我叶某人也算是个能人,他完颜亨正在用人之际,才将我留了下来。嘿嘿,还有,他是要用我这根长线,引得雄狮堂上钩,直到最后掀翻雄狮堂。果然后来不久,你便来了…”

“这么说,你也吃了他那龙涎丹了?”卓南雁长长一叹之后,眼神陡地凌厉起来,“自此之后,你便成了完颜亨的一只狗,死心塌地地给他干事?我一入龙骧楼,你便将我的来历尽数泄漏给他?”

叶天候嘿嘿一笑:“我本想早早就将你的身份告知完颜亨,但随即发现完颜亨对你竟起了爱才之心,而我也要借你之力得到《冲凝仙经》,所以在你入龙吟坛之前,我可处处对你全力相助。”他的眼神在黑夜中鬼火般地闪着,随时在寻找卓南雁身上的破绽,但见卓南雁大咧咧地毫不防备,倒不敢贸然上前,只得自顾自地说下去,“但这完颜亨岂是那么好蒙混的,自你一入龙吟坛后,他忽地对你的身份大起疑心,命我再找雄狮堂的故旧仔细探察!我知道这下子再也瞒他不住,胡乱找了两个江湖汉子,冒充是跟你一道的雄狮堂细作杀了,跟着才大吃一惊地将你这细作身份禀报给了完颜亨。”

“为何我一入龙吟坛,完颜亨却对我大起疑心?”卓南雁心中一沉,忽然想到:“想必便因我毫不费力地破解了那《灵棋剑经》的图谱,让完颜亨看出了我这棋仙弟子的身份!嘿嘿,我轻轻巧巧地便入了龙吟坛,更一上来便得机会参悟《灵棋剑经》,焉知这不是完颜亨对我的试探?”

“他果然叫卓南雁,他果然是雄狮堂的细作!他一直都在骗我,一直都在骗我!”完颜婷躲在墙后,听得清清楚楚,只觉心底生出一把锐利无比的刀,在自己的心上疯狂地割着、磨着,将自己的心切得七零八碎,娇躯簌簌发抖,泪水刷刷地无声流下。余孤天也料不到是叶天候忽然到了,紧紧地搂住她,心中七上八下,盘算对策。

叶天候这时却笑得眼中放光:“哪知完颜亨听了我的禀报,竟并不如何吃惊,好似他早就料到似的。他可不知我早就跟你联络过,却让我速速以雄狮堂死士的身份与你联络,让你写信诱得罗雪亭北上。嘿嘿,这沧海龙腾行事之奇,委实出人意料!而你卓老弟也没辜负老哥我的一番厚望,给我写了书信,又给我偷出了《冲凝仙经》!嘿嘿,这天衣真气效验如神,老哥待会儿可得好好相谢!”

卓南雁回思当日情景,心底暗自悔痛:“我自认聪明绝顶,却终究年少识浅,处处落在叶天候和完颜亨的算计之中,当真可笑可怜!”口中却忍不住叹道:“完颜亨心智武功果然全是高人一筹!只是他却低估了你,制服了你后,便以为万事无忧,只当你真会变成一只驯服听命的好狗!”

叶天候对他话中的讥讽全不在意,呵呵笑道:“他哪里料到,叶某骨子里是狼,终究没法子变成狗!那百毒龙涎丹虽然厉害,但配制丹药的耶律瀚海却是我早混熟的了,对他的脾气秉性,早就摸得一清二楚。”他素来行事狠辣利落,但这时说到自己的生平得意之作,却不禁滔滔不绝起来,“嘿嘿,叶某早说过‘以亮制亨’之策,你当那是说说玩的吗?我费尽气力,跟天刀门的蒲察怒套上了近乎,却才得知,原来圣上也在挖空心思地在龙骧楼内找寻我这样的一个人!这叫踏破铁鞋无觅处,心有灵犀一点通!一拍即合之后,我便得蒙圣上亲自召见,有了这尚方宝剑,万事就容易得多!耶律瀚海见了圣上密令,冥思苦想了一番之后,终究答应随我倒戈一击!嘿嘿,那百毒龙涎丹是他亲手制成,有他相助,老子还怕什么?狗也罢,狼也罢,叶某终是狠狠咬了他完颜亨一口!”卓南雁只觉腹中内伤隐隐作痛,暗自思量对策,口中冷笑道:“你投奔了完颜亮后,非但掀翻了完颜亨,报了一己之仇,更赚来了荣华富贵!叶兄这一石二鸟、狗仗人势之计,当真让人佩服!”

“是一石三鸟!”叶天候照旧不理会他话中的讥讽,施施然笑道,“明日此时,罗雪亭便会到京,我到时自会巧设机谋,将这老东西一举斩杀,替皇上他日横扫江南,除去一个眼中钉。那更是大功一件!”越说越是得意,忍不住呵呵大笑,却又怕笑声传远,只在嗓子里含混着,听起来古怪之极。

卓南雁又惊又怒,回想此人当初默不作声地杀死武通,又帮着自己救下厉泼疯给他南归送信,更曾不露声色地逼走林霜月,种种伎俩,委实果决狠辣,不由忍痛笑道:“这不是‘一石三鸟’,却是‘两面三刀’!叶兄先向完颜亨卖了我,再向完颜亮卖了完颜亨,最后再卖了罗雪亭!嘿嘿,厚颜无耻,当世罕见!”

“若要成就大事,便得厚颜无耻,不择手段!”叶天候呵呵低笑,“完颜亨最大的错处,便是刚愎自用,自以为是!凡是他认定的事,便百折不挠地一干到底!为了断你归路,他便让我跟他串通演了那场假死之戏,再将你斩杀雄狮堂细作的消息遍传江南,却让我易容隐居一段时日!嘿嘿,完颜亨为了你,也是煞费苦心啊!只是他万万料不到,这一次他的敌人不是仆散腾,也不是我叶天候,而是当今圣上!圣上的心机计谋决不在他之下,却更多了不择手段的狠辣无情,完颜亨焉能不败!”

眼见自己几句话间,说得往日机敏无双的卓南雁默然无语,叶天候不由双目放光,笑道:“好兄弟,还要多谢你写了书信让罗雪亭北上京师。只须罗雪亭来得京师,我自有法子料理了他,那时天下便再没有人知道我这雄狮堂的细作身份!在圣上眼中,我叶天候就是献了‘一石三鸟’妙计的红人!自然,老弟是难逃一死的——足下不死,孤不得安!”说话之间,浑身劲气凝聚,指尖便闪出几丝妖异的白光。

卓南雁知他片刻之间便要冲上动手,暗中猛提真气,仍觉腹内生寒,但这时自知大限将至,反倒安下心来,冷冷道:“你甘愿陪完颜亨演了那出假死之戏,想必也是另有所图。你以为你若活着,我卓南雁自不会做那偷偷摸摸的栽赃之事,但若是你死后遗愿,我悲愤之下,说不定便会暗中栽赃完颜亨了,是也不是?”余孤天听他问到这个,心便咚的一跳。

“完颜亨说了,只需我陪他演一场假死之戏,便让我入龙吟坛精修!我又何乐而不为?”叶天候十指格格作响,语调却悠然舒缓,“况且完颜亨的书房,谁也进不得!要找个能诬陷完颜亨之人,委实可是费力至极。你出了龙吟坛后,我一直加意撮合你跟婷郡主,便因我看上了老弟这个上上之选!果然在九州鞠会之后,完颜亨竟当着皇帝的面,将女儿许配给了你!老弟便成了得以进出他书房的第一红人…”说话之间,浑身气劲弥漫,缓步上前。

余孤天也瞧出叶天候片刻之间便要狠下杀手,却更怕他再说下去,心思电转,忽地伸掌在完颜婷肩头一拍,内力到处,完颜婷穴道自解,跟着他挺身而出,喝道:“王爷,叶天候这狗贼在这里…”

叶天候这时最怕的便是完颜亨,听得“王爷”二字,登时魂飞天外,几个起落便退出数丈开外,但疾奔之中,忽地心内一动:“若是完颜亨果真在左近,又何必由余孤天大呼小叫?”刚要向后张望,忽见身后传来一道冷冷的哼声。这声音如此冷定却又如此熟悉,可不正是完颜亨的声音!叶天候陡觉全身发软,急提一口真气亡命奔逃,月色之下恍若一抹青烟般瞬息远去。

卓南雁见他一走,忽觉浑身酸痛,便即软倒在地,猛听身后传来冷湫湫的一声呼喝:“南雁!”卓南雁见了完颜婷那张挂满泪痕的面庞,陡然心中一片冰凉:“她什么都听到了!”他虽知事到如今,许多事情原也瞒不住她,但这时见了她又恨又痛的目光,心内还是一阵说不出得酸楚歉疚。

“原来你叫卓南雁!”完颜婷一步步走近,声音颤颤地透出一股剜心般得痛,“原来你是南朝雄狮堂的细作,你…你从来都在骗我!”卓南雁呆愣在那里,万千言语涌上心头,却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来。完颜婷见他怔怔不语,心内更是空空荡荡一阵难受,隐隐地竟盼他再伶牙俐齿地说出一番让她心安的道理来。她忽地踉跄着扑上,嘶声哭道:“雁哥哥,你告诉婷儿啊,那些话全是假的,全是骗叶天候的…你说,你说啊!”卓南雁脸上淌满了她的泪水,却轻轻道:“婷儿,那全是真的,我…我便是卓南雁!”声音虽轻,却如焦雷般响在完颜婷耳内,将她心底那点残存的希冀炸得无影无踪。霎时间她整个人定在那里,说不出话,甚至透不出气。

余孤天眼见完颜婷哀痛欲绝,腹内酸气搅动着怒火直冲到顶门,大步跨上,喝道:“郡主,这时候还啰嗦什么,便是他跟叶天候内外联手,害得你家破人亡,还不一剑斩了他!”卓南雁忽地大喝道:“不是我!我来龙骧楼找完颜亨报仇,却没做过鬼祟勾当!那偷下咒餍的栽赃之人,决不是我!”

完颜婷怔怔盯着他,似是盯着—个毫不相识夕人,忽地大叫一声,反手便向自己眼中插去。余孤天大吃一惊,出手如电,攥住了她的腕子,喝道:“你干什么?”完颜婷哭道:“我这双眼睛瞎了,不如挖下来给他!这辈子只当从没见过这人!”挣扎着伸指又向眼中插去,却给余孤天紧紧握住腕子。

卓南雁却觉她那纤纤玉指早戳在了自己心内,胸中热辣辣、酸楚楚的,再难说出一句话来。余孤天猛地把心一横,抽出腰间的辟魔神剑,直塞到完颜婷手中,道:“郡主何必为这南朝细作伤心,一剑宰了他,给你全家报了大仇!”卓南雁眼见完颜婷怔怔地接过那把辟魔神剑,悲愤的心内忽地腾起一股自责自伤之气:“她竟为了我伤心至此,嘿,无论如何,今生今世,我欠了婷儿甚多,给她一剑杀了,倒是干干净净!”眼望完颜婷,挺胸叫道:“婷儿,总之是我不好,你杀了我吧。”

完颜婷痴痴凝望着他,浑身发颤,那把剑也突突地抖个不停,泪水扑簌簌地直落到长剑上。余孤天忍不住道:“郡主,多少大事还等着咱们去做!快斩了这南朝细作,咱们还要去寻王爷!”完颜婷蓦地抛了长剑,俯下了腰,痛苦地咳嗽起来。卓南雁听得她撕心扯肺地痛咳,心内也似要裂开一般难受,猛觉腹内气息乱窜,眼前发黑,便昏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忽觉鼻下人中穴一紧,卓南雁睁开眼来,才觉自己正躺在床上,浓郁的药气扑鼻而来,榻前一灯如豆,眼前晃动的正是邵颖达那张苍老的面孔。他喘息一声,挺身坐起,道:“邵老,婷儿呢?”邵颖达长叹一声:“那女孩嘛?走啦,给那姓余的小子拉走啦!嘿嘿,适才你昏过去,那姓余的只说要亲手杀了你,你那婷儿只是不肯!老夫在旁瞧着心惊,乘他们争执之时,将你拉进了篱笆院中。姓余的小子想冲进来杀你,却不明阵法,险些困在阵中,又见那小妞哭哭啼啼,咳嗽不止,便携着她跑啦!”卓南雁心中一阵发空,叹道:“倒让先生担惊了,想必适才您早就到了吧?”

邵颖达苦笑道:“如何不是!若非老夫学着完颜亨那声冷哼,只怕便吓不走叶天候那小子!”他说着悠悠一叹,“老夫最烦的便是江湖上的无尽恩怨,有道是,惟有王城最堪隐,万人如海一身藏!哪知这尘寰之中,处处都有恩仇怨恨交织,竟无一处清净之地!南雁,你还有何打算?”

卓南雁脸上一红,叹道:“我此番卧底龙骧,一事无成不说,如今更累得罗堂主遇险,真是天下第一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糊涂饭桶!”便将卧底龙骧楼以来的诸般遭遇略略说了。邵颖达听后哈哈一笑:“谁说你卧底龙骧楼一事无成?你终究是救走了你的厉大个子,更得窥《忘忧棋经》的全本,修习了《冲凝仙经》上的高深武学,龙蛇变之秘也被你探出了大概!便是完颜亨的身败名裂,也跟你多少有些干系。”卓南雁经他这么一说,心底才沉实了些,却仍是苦笑道:“先生还是骂我蠢材的好!往日我自以为聪明无匹,哪知一入龙骧楼,事事便全落入完颜亨和叶天候的算计之中!”

“往日骂你蠢材,今日却骂不得!”邵颖达悠然笑道,“你之所以处处受制,非是你资质不足,而是因叶天候早叛,完颜亨又张网待收,你却一下子便撞入了人家早就织好的网中。卧底龙骧楼本就是万分艰难之事,你一上来又失了先机。便如两个势均力敌的高手下棋,一人却先让了对方四子,这盘棋你下到这等境地,也算难得得紧了!”

卓南雁心中若有所思,沉了沉,忽地昂起头来,道:“正是!这时形势虽是紧迫万分,可我却没有一输到底!此刻叶天候罗网已张,罗堂主只怕有难,我便是拼得一死,也不能让这奸贼得逞。只须罗堂主无恙,这盘棋我便没输!”卓南雁忍着伤处作痛,便要下地。邵颖达却缓缓道:“也不必忙在一时,罗老头岂是那么好对付的!”卓南雁抬头望着他道:“请先生再指点一二!”

邵颖达板起脸道:“指点个屁!你这时走路都费力,老夫只是让你别去送死!”他边说边站起身来晃悠悠地往屋外行去,口中骂骂咧咧地道,“不是说明日才决战了吗?今晚忙个什么!不到决战之时,哪里去寻罗雪亭,又何必去寻这罗老头!”

卓南雁心中一动:“不错!明晚才是大战之时,眼下当务之急,便是养精蓄锐,疗好内伤!”邵颖达一走,茅屋内便只他一人。卓南雁当下仰卧床上,潜修天衣真气,运功疗伤。但耶律瀚海的那招截脉掌阴毒之极,他腹下诸条经脉受伤瘀截,引得气息翻涌,一时难以入定。

过了多时,眼见毫无效验,卓南雁不由自暴自弃起来:“这么重的伤,岂能一日尽愈?便是治好内伤,却又如何?完颜亨恨我入骨,若见了我,自不会放过我!嘿嘿,我骗了他女儿,但他却是杀了我风雷堡诸位叔伯的大仇敌,我跟他之间,终究是一场你死我活的拼死之战!”

想到明日大不了就是一死,卓南雁心中反倒安稳了许多,在床上呼呼大睡起来。过了不多时候,忽觉小腹发热,一股内气蓬蓬勃勃地自丹田升起来。卓南雁立时自梦中惊醒,心下大奇:“这天衣真气当真古怪,适才苦练不成,这时却又在梦中不炼而炼,无修自修!”转念一想,便即明白,只因自己睡前一直依着口诀潜修,这才睡梦之中功效暗生。他知道道家功法修炼皆以恬淡虚无为要,但想不到这号称“天下第一奇功”的天衣真气,竟然要“虚无”到如此地步才生效验。当下卓南雁更不刻意运功,只余一点若有若无的念头照住内息,过不多时,忽觉腹中关元穴突突地跳了几跳,被耶律瀚海截住的气脉登时畅通一片。这时他心若死灰,也不管他有何效验,只是任由真气流转,渐渐地便又进入一片恍兮惚兮的静定之中。

再睁开眼来,却见窗上残红将退,屋内昏黄静谧,自己这一坐,竟直坐到了第二日的黄昏时分。“可别误了事!”卓南雁一惊之下,飞身跳起,双足着地,才觉身上劲气弥漫,这一日工夫的静坐,竟使自己内伤尽愈。他心中暗叫:“天衣真气竟然如此神妙,为何那日完颜亨说不让我炼?”忽觉门外飘来一阵饭菜香气,这时他内气回复,立觉饥肠辘辘。大步走出,却见邵颖达正在灶前忙碌,卓南雁瞥了眼桌上,不由咧嘴笑道:“炉焙鸡、水腌鱼、五香肉…嘿嘿,竟还有一壶玉练槌,难得,难得!”

过不多时,邵颖达又端了两盘菜来,才算收拾停当。卓南雁与他相处日久,知道此老性子懒散,常让自己去酒肆买些酒菜充饥,不想今日竟会亲自下厨烹饪,且手艺上佳。两人对坐之后,开怀畅饮。邵颖达才道:“喝吧,多吃多喝,待会儿--场大战,也不知你小子还能不能活着回来!”卓南雁哈哈大笑:“多谢先生,做个饱鬼,总胜于当饿神!”当下放口大嚼,边吃边赞邵颖达的手艺。酒过三巡,邵颖达忽地盯着他问:“小子,凭你的能耐,当真要去阻挡罗雪亭跟完颜亨?”卓南雁头也不抬地道:“那又怎样?您不是说过,我是身处险境,却也不会有灾吗?”

邵颖达淡淡一笑,忽道:“以前你不是问我,那风云八修中的医王萧虎臣的隐居之地吗?这便告诉你吧!”自怀中摸出二指宽的纸条递了过来。卓南雁接过一瞧,见那上面细细地写着几行端楷,也懒得细看,信手揣起,哈哈笑道:“邵先生曾说,早就立过誓言,决不跟别人吐露萧医王的居处!却为何这时给我这个,难不成当我是个死人了吗?”邵颖达冷冷道:“你眼下虽没死,可也跟个死人差不了多少!他这居处告诉了你,跟没说也没甚两样,这也不算老夫违背誓言!”

卓南雁呵呵一笑,忽又想起一事,道:“邵先生,您精研易学多年,可听说过有‘无极诸天阵’的名头吗?”邵颖达闻听“无极诸天阵”这五个字眼,脸色突地一僵,道:“你问这个作甚?”卓南雁点头道:“听完颜亨说,我爹当日便是在南宫世家内,入此阵为我寻药,这才一去不归!”

“天柱山…磨玉谷…无极诸天阵!”邵颖达的声音幽幽的,似是在念叨一个幽禁多年的神魔的名字,“那阵法我也是听传我阵图学的老师说过一次,传闻此阵为南宫世家一位嗜好阵法的前代高人所布,此阵上应诸天天象,下采八方地利,更经那人呕心沥血一番布置,变幻万千,委实难以…咳咳…”不知是话说得急了,还是心底忽生出一股畏惧,竟又微喘起来。卓南雁皱眉道:“这么说,便破不得吗?”邵颖达起身喝了一口汤药,才缓缓摇头:“未必破不得,只是不好破!老夫从未见过此阵,想指点你却也无从说起!”冷冷瞥他一眼,又道,“倒是我那位老师曾去过天柱山一次,那日曾对我说,若破此阵,还要从‘无极’二字上着眼!”卓南雁缓缓点头,将这话牢牢记在脑中,心内却又升起一阵庆幸:“好在我跟邵先生学这易学多日,于这阵图学已算初窥门径,这无极诸天阵再艰难,想必也难不倒自己!”转念又想,这回前去翠鹤山,那是九死一生,来日之事,这时也不必牢牢挂怀。

邵颖达见他虽有忧色,却是一闪即逝,随即便一刻不停地大口吃喝,忍不住沉声一叹,忽道,“倘若我告诉你,这是你平生最后一顿酒饭!那你还去是不去翠鹤山?”卓南雁一愣,随即淡淡笑道:“我本就没想活着回来,管他是死是活,终是要拼上一拼!”邵颖达望着他,道:“自反而缩,虽千万人吾往矣!好,你这小子身上有股奇气,总爱干这以卵击石的勾当,可惜,可惜…”忽也哈哈大笑起来,“那就去拼吧,但愿老夫还能再见到你!”

卓南雁呵呵地笑着,心内却想:“邵先生料事如神,居然说我此行大是凶险!嘿嘿,大丈夫但求义所当为,死便死了,又有何惧哉?”将一大碗烈酒倾入口中,转头望着映在窗上的那抹残阳,不由想,“小月儿,我若死了,你会哭吗?”蓦地心中一痛,胡乱大嚼几口,再默不作声地连尽三觞,向邵颖达拱了拱手,便大踏步走出屋来。

这时酒意上涌,心内忽地一阵空虚,他发觉所有的恩怨仇隙,全都混淆不清了:杀父大敌完颜亨原来竟是父亲的金兰之交,更做了自己的岳父;青梅竹马的林霜月对自己伤心欲绝,新婚的妻子完颜婷更是对自己恨之入骨!虎视天下的龙骧楼一夜之间元气大伤,动手的竟是金主完颜亮…最可笑的便是自己本是来金国卧底的大宋死士,但这时方残歌这些江南武林人士,却全当自己是投敌叛国的奸贼!

这无尽的颠倒,让他觉出无尽的虚幻和无奈。走出屋来,却见暮霭苍茫,四处的院墙民居全给一片瑰丽的霞色笼罩,远处的城垣上还拓着一缕余晖,几点寒鸦盘旋起落,啼声呜咽。卓南雁抬着头仰望苍冥的寂寥暮宇,嘴角不由滑过一丝无声的苦笑,暗道:“非但是我,既便是强横绝顶如完颜亨,这时想必也是无奈之极吧!”

翠鹤山在京师西郊,乃连绵的西山中距京师颇近的一座峰峦,因山岚叠翠、形若飞鹤而得名。此刻,翠鹤山的夜浓得像醇酒,月儿给一抹厚重的苍云半遮半掩着,那清辉便朦胧了许多。缥缈的月色下,顶着残余积雪的起伏山峦闪着清冷的微光,映出一道道冷浸浸的虚无的银边。

罗雪亭此刻便凝立在最高最陡的那道银边上,那是翠鹤山的自在峰。当日方残歌先行一步来下战书,他却在一路上暗中打探诸般消息。进得中都之后,得知方残歌已被卓南雁失手击伤,罗雪亭心中又是疑惑又是无奈,怕这心高气傲的弟子再有闪失,只得命他即刻南归养伤。这一日之间,芮王府家败人散的消息轰传京师,罗雪亭自是又喜又惊,此刻伫立自在峰,对这一战自觉又多了几分胜算。

踩着脚下坚硬的残雪,罗雪亭将目光投至无限悠远的天地尽头,他的心量也无边无际地扩大。远峰近峦的壁石林木全都清晰无比,幽静沉谧的山色此刻在他眼中,便如同初生的婴儿般恬静可爱。眼前似有刀光剑影倏忽闪过,时光仿佛穿梭了一十六载,让他陡地回到了那个漆黑如墨的夜晚。跟完颜亨那场激战的一招一式此时想来依旧清晰无比,酣畅无比,那是何等惊魂动魄的一战!

一阵舒缓的夜风在身周脚下盘旋而起,拂过危岩峻壁,萧瑟的林木便在风中飒飒摇曳。树梢轻摆的一瞬,罗雪亭就觉出了干枯枝桠下隐蕴的勃勃生机。枯与荣,生与死,在这风过疏林的刹那,在他眼中自然转换。

罗雪亭的心神登时现出一种异乎寻常的振奋,人生倥偬,又能得几回酣畅快意!他的浓眉一扬,蓦地鼓气长啸:“完颜亨,你在何处?”啸声并不如何震耳,却滚滚然直荡出去,在翠鹤山的每一个峰林山隙间响起。

在自在峰对面的山腰,一座小亭宛然而起,飞檐斗拱间俨然还有辽时行宫的遗风流韵,月光打在“忘机亭”那三个残破的字迹上,连这抹朦胧的清辉都古旧了许多。这忘机亭正是观望自在峰的最佳处。十余个黄衫侍卫貂帽裘衣,依旧有人耐不住山间寒气,频频搓手跺脚。倒是给他们众星捧月般地拥在亭子当中的那黑衣豪客,只穿着一袭薄薄的黑衫,端坐亭中,却是气势如山地动也不动,目不转睛地盯着对面峰顶上的罗雪亭。这黑衣客正是当今风云八修之一,刀法第一的刀霸仆散腾。

“狮堂雪冷,果然名不虚传!”听得罗雪亭这声如叹如笑的啸声,仆散腾不由扬眉一笑,冷冷道,“传我号令,闲杂人等禁入翠鹤山,有敢闯山者,斩!”一个黄衫侍卫应声而去。

“难得仆散先生对狮堂雪冷和沧海龙腾这场大战如此看重!只是我若是完颜亨,一定不会来!”说话的却是叶天候,昨晚他险些斩杀卓南雁,这时想想还觉可惜。“所以你一辈子也只是叶天候!”仆散腾对叶天候这皇上新封的四品侍卫毫不放在眼内,冷冰冰地道,“若我是完颜亨,一定会来!”他的声音倏地有些怅然,“他已失去了一切,却再不能失去名誉!”叶天侯哈哈笑道:“那晚辈便恭喜门主,待他们两败俱伤之际出手,自可将这二人一举擒下!这非但是绝世之功,更是绝世之名!”“那样的做派,绝非仆散腾所为!”仆散腾不等他笑完,便冷冷地劈断了他的笑声,“我会让胜者歇息,先擒下败者,再挑战胜者!”叶天候还是毫不在意地笑:“那先生以为,这绝世一战,谁会获胜?”仆散腾徐徐道:“完颜亨不来便罢,来则必胜!”叶天候眼神闪烁,悠然道:“门主若是给了完颜亨喘息之机,还有把握战而胜之吗?”仆散腾刀剑般刚硬的脸上骤然掠过一丝震动,不错,沧海龙腾和狮堂雪冷这武林顶尖的两大宗师之战,不管最终是谁获胜,他的自信和心力都会跃入一个新的至境。这样的对手,若是再养精蓄锐之后,即便是风云八修之中最霸气的刀霸,也难有胜机。

“那样才有意味!”仆散腾的双目慢慢眯起,一字字地道,“宁鸣而死,不默而生!惟其如此,我的刀才有生命!”说到此处,蓦地意兴横飞,不由振声长啸。声若飓风突起,自忘机亭中飞卷而出。

“对面的朋友,莫不是天刀门主、刀霸仆散腾?”罗雪亭的笑声远远飘来,在仆散腾锋芒毕露的狂啸声中居然字字不乱。仆散腾哈哈笑道:“今晚得睹罗老风采,当真欢喜得紧!”

一阵寒风鼓荡而来,远远地只见罗雪亭踏上一步,狂风之中衣袂猎猎,长笑道:“既然得睹了老子的绝世风采,何不现身一战?”仆散腾摇头道:“既然罗老跟芮王爷有约,仆散腾虽是见猎心喜,也不敢掠人之美!”罗雪亭笑道:“你不后悔?”仆散腾目光痴迷地望着对面峰顶,笑道:“能见狮堂雪冷和沧海龙腾一战,实乃平生大幸,仆散腾甘愿让出这决战的机会!”两人远远对答,却犹如对面坐谈般得清晰真切。几语之后。二人一起纵声长笑,笑声卷在一处,有若两股怒流突撞,激荡飞腾,振人心魄。

便在此时,陡然听得一道怒啸破空飞来,竟将这两人的笑声一起淹没。这啸声气势之雄直如天河飞泻,似乎连山腰峰顶的风声都被啸声吞没。忘机亭前所有人的心神全在怒啸声中一阵震颤,人人心内均想,“这完颜亨终是来了!”

这时才疾奔到山下的卓南雁也在啸声中微微发抖,仰头望了眼黑魆魆的山崖,却见一道雪白的身影直向峰顶掠去。那人步法沉稳,但每—举步投足,身形便直升数丈,看上去真如山神御风飘飞,可不正是完颜亨。

卓南雁的气血一阵翻涌,急鼓足内气,犹似足不点地般地疾冲而前,口中振声大喝:“罗堂主,完颜亨,切莫交手,小心鼠辈坐收渔利——”这几日苦修天衣真气,竟使他的内功精进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境地。完颜亨那啸声正由亢而低,他这奋声一吼恰如乳燕穿云,从怒啸声中直透了出去。

“这人是谁?”仆散腾也不禁收回目光,转向山下瞧来,只一瞥,眼中便寒芒一凛,“又是这少年!”叶天侯呵呵笑道:“不错,这人便是刚作了一日芮王府郡马爷的南雁!耶律瀚海便是死在此人掌下!”

仆散腾如鹰的眸子陡然一颤,道:“此子他日不容小觑!”身侧伫立的“厚土刀”佟广等四大弟子觑见他凌厉的眼神,忙道:“弟子等这便去擒了这厮来!”仆散腾却道:“可惜怒儿已逝,你们的五行天刀阵法无从施展!”忽地浓眉一挑,道,“我新寻来的那个孩子怎样了?”

“那个叫刘三宝的少年吗?”佟广皱眉道,“总是大哭大闹,不服管教!”仆散腾若有所思地道:“那日我在路上偶见此子,便知他火形带水,命理上佳,这才将他搜罗身边,你们不可亏待了他。嘿嘿,单从形貌命理上看,刘三宝这火形比蒲察怒还要高,若是随我修习烈火天刀,自可一日千里!”说着目光向山下一扫,沉声叹道,“对付南雁,你们四人联手,只得施展十二爻辰四相阵了,小心在意!”“厚土刀”佟广四兄弟齐齐应了,一声,急转身出亭。

守在山下的锦衣侍卫见卓南雁来势汹汹,急挺身喝问。卓南雁望着数丈外杀气腾腾的那群侍卫,眼中光棱乍闪,冷笑声中,大踏步向前掠去。众侍卫全是跋扈惯了的主,但在月色下见了他脸上现出的那抹孤傲和决然,竟全在心底泛出一阵寒意。“胆敢近峰者斩!”不知谁仗着胆子喝了一声,霎时间刀剑齐扬,亮闪闪的箭镞凝在弦上,全对准了他。

给对面黑压压的刀林箭海衬着,月色下这袭旧旧的青衣,便显得说不出得凄清和单薄。但卓南雁却丝毫未停,陡地一声清啸,身子劲矢般腾起,众侍卫一愣之间,他已直撞入人群之中。啸声未绝,四五个侍卫已被他双掌连扬,拍翻在地,他身形却丝毫不停地自东倒西歪的众侍卫间飞掠而前。四处扑来的大内侍卫越聚越多,但卓南雁出掌如电,硬生生从众侍卫中震开一条路来,长矛大戟、棍斧刀剑,随着他掌势起落,乱糟糟地向四处飞去。

忽听身侧有人大喝一声“着!”刀声鼓荡,斜劈而到。卓南雁听风辨器,便知五行天刀已到,正待闪避,陡觉斜刺里又有两线刀气自后飞刺。这两刀好不古怪,一阴一阳两道劲气竟能将刀声相互抵消,若非卓南雁的忘忧心法笼罩全局,必然难以察觉。原来仆散腾得知爱徒烈火刀蒲察怒身死,五行天刀大阵难以施展,临时苦思出一套四相刀阵,命“厚土刀”佟广四人操演一日,竟也威力不弱。

卓南雁心中微凛:“天刀门主当真不凡,一夜之间,他这瘸了一条腿的五行天刀竟又威力大增!”这时他若闪身躲避,必使先机尽失,危急之中忽行险招,一招“独鹤与飞”,硬是从身前身后的三刀之间切了过去。

“厚土刀”佟广在前,锐金、青木二刀在后的这一联袂出手,本来自度即便杀不了卓南雁,也可占尽先机,却不料卓南雁竟然兵行诡道,这行云流水般的一插竟是险中求胜。守在前面的“寒水刀”童千波又惊又怒,眼见卓南雁疾奔而到,大喝声中,细长的柳叶刀曲曲折折地斜削过来,招式真如水涌波飞般连绵不绝。卓南雁身法不停,左臂一长,已将身旁的一个侍卫抓过,挡在身前。那侍卫吓得哇哇大叫,“寒水刀”童千波大惊收刀。卓南雁顺手便将那侍卫手中长剑夺下,回手三剑,“当当当”的三声锐响,将身后“厚土刀”、“锐金刀”、“青木刀”攻来的连环三刀尽数挡开。

“厚土刀”佟广四人眼见卓南雁行险直进、抓人夺剑、反手挡刀一气呵成,均不由眼前一亮,各自喝了声彩。卓南雁适才头也不回地反手削出三剑,但觉剑上传来的三股力道或厚重或刚猛或柔韧,竟是各尽五行之性,不由心中一凛。他步法稍慢之间,眼前人影闪烁,“厚土刀”佟广四人已各自挥刀,又拦在了身前,数十个侍卫也呼拉拉地四下围上。

卓南雁猛一抬头,却见那道白影已然屹立峰顶,跟罗雪亭那袭铁衣遥遥相对。他的心便是呼地一沉。

第一部 拔剑抉云 第四十三节:月昏绝顶 剑鸣刀寒

“完颜亨,你终于来啦!”罗雪亭盯着对面衣自如雪的完颜亨,悠然的声音中透出无限得畅快。完颜亨的长发在月光下随风轻动,他淡淡地道:“我又怎能不来!”平静如水的语调,挺拔如山的身子,又有谁能想到这人一夜之前身遭抄家之痛。那轮冷月就在头顶,月光虚无缥缈地泻在凝立峰顶的两个人身上,使得他们动也不动的身躯瞧上去便似两块异常雄伟的山岩。

“传闻此人昨夜家败人散,此时怎地看不出丝毫异相?”罗雪亭心中诧异,脸上却不动丝毫声色,深吸了一口冰冷的夜气,沉声笑道:“一口吸尽西江水!”随着这悠长无比的一吸,他本来干枯瘦小的身子恍然便似高大了许多,铁色衣襟猎猎飞扬。

山风渐大,完颜亨仍旧静静地凝立着,身上的白衣在峰头呼啸的夜风中仿佛白银铸就,纹丝不动。罗雪亭身形不动,但浑身气劲已化作风刀霜剑,潜涌而来,功力稍逊者便会给他山岳般的气劲挤压得口吐鲜血。但完颜亨却对身周凌人的气劲侵压浑若不觉,他的眼神渐渐明利,徐徐道:“天上地下,惟我独尊。”

“释迦初生,周行七步,目顾四方云:天上天下,惟我独尊!”罗雪亭引经据典的性子发作,长吟几句之后却又哈哈笑道,“呸,你完颜亨算什么,不过是一摊臭之又臭的狗屎撅!老子恰好送你文偃禅师那句话:一棒打杀与狗子吃,贵图天下太平!”深具禅机的话语中夹杂着俗不可耐的破口大骂,狂荡的笑声如怒雷般在山谷间炸响。忘机亭中观战的侍卫全觉心旌摇荡,浑身突突战抖。完颜亨却连衣襟都不曾发出半丝震颤,脸上破出一道玄奥的笑意:“道在蝼蚁,道在屎溺!在参透生死之人看来,狗屎撅便是道!”

“你这狗屎撅,当真参破了生死?”罗雪亭笑声忽止,扬眉道,“老子问你,生与死又有何不同?”要知在他这等绝代高手眼中,突破天道的情形便如缘山而登天,在攀到绝顶之后,才发现苍天仍旧高高在上,但脚下已无路可攀,再求寸进当真难上加难。这时听得完颜亨这玄机隐蕴的一语,罗雪亭自是忍不住发问。

“逝者如斯,不舍昼夜。生死亦然!”完颜亨的脸上熠熠生辉,似是抛却了尘世间的忧喜,淡淡地道,“莫问生与死有何不同,且道昼与夜又有何不同?”罗雪亭心中陡震,一瞬间似是从对面那双幽深的眸子里看到了昼的蓬勃、辉煌、阳刚和夜的从容、宁谧、阴郁。宇宙间最深奥的生死之谜和最平实的昼夜事理竟转接成了一道浩瀚而又圆融的环,在完颜亨震慑人心的目光中流转不息。

罗雪亭急忙收摄心神,沉沉道:“好,只此一句,不枉老夫等你一十六载!”忽地昂首望天,眼中却涌出一丝震动,长长一叹,“完颜亨,若是没有宋金之争,老夫必会引你为平生至交!”本来他处心积虑地要置完颜亨于死地,接到飞鸽传书送来的卓南雁亲笔书信,得知这死对头境况不妙,这才即刻启程远赴燕京,要乘机为大宋除去这一死敌。但这时峰头论剑,阐扬天下最精微的道理,两人心中却都感觉出无比得酣畅和感动。普天下都以为龙骧楼主和雄狮堂主会是不共戴天的死对头,哪知说到至高无上的武学,两人心内全生出一股心意相通的莫名感动。

完颜亨仰天一笑:“即便有宋金之战,我与卓藏锋也一样算生死之交!”罗雪亭刚硬的脸上掠过一丝憾然,冷冷道:“但若卓藏锋在世,你们终究难免一战!”说着转头望来,眼中神光灿然,那副嬉笑怒骂的神色尽数收起,“恭喜老弟得窥天道之秘,想必你的沧海横流又是一番气象了吧?”

完颜亨见他始终如壁立万仞,不减半分气势,也不禁动容道:“雕虫小技,何足挂齿!罗老这些年来不知得了些什么?”罗雪亭笑道:“除了些拳脚末节,可说一无所得!老夫此来燕京,只想请你印证三掌。”完颜亨无语一笑,只是眼中神光愈盛。

夜空上冬云渐重,月光愈发迷离虚无。一团似云似雾的白气宛若天幕垂幔般沉了下来,在峰顶徐徐萦绕翻卷,山峰上的气息陡地变得肃杀逼人。

仆散腾远远地望着。忘机亭这地方本该听不清罗雪亭和完颜亨低沉的话语,但仆散腾精神驰骋,却觉得浑身气血翻涌,忍不住低声叹道:“果然是高手!”叶天候皱眉道:“怎地他们一直不出招?”仆散腾冷笑道:“他们的招早已发出。若是你在一旁,只怕会被他们的气劲挤压得浑身筋骨寸断!”他的目光愈发痴迷地望着对面,犹如十八岁的少年即将看到初恋情人宽衣解带,缓缓道,“传闻十余年前,宋金两国的第一高手,剑狂卓藏锋和沧海龙腾一战惊天,十六年后,终于又有了可观的一战!”

※※※※※※※※

“起!”卓南雁蓦地大喝一声,身子疾拔而起,左掌一带,忽地将一个侍卫拨了过来,猛地向“厚土刀”佟广撞去。佟广低声咒骂,脚踏八卦方位向旁急转,但那侍卫被一股大力带着,身不由己地乱挣乱撞,竟无巧不巧地跌到他要落足的方位上。“厚土刀”佟广收足不及,竟给那侍卫撞得身子一晃。卓南雁的身法如电,又抓起一个侍卫向“锐金刀”夹谷坚抛去。他精通易学阵法,但仓促间却也看不出四人起步落足所循的阵法之秘,这时接连抓起侍卫乱丢乱撞,几下之间,非但弄得佟广等人手忙脚乱,更隐隐瞧出了一些端倪。

佟广蓦地瞠目大喝:“旁人退后百步!”众侍卫正自惊骇,得了这命令,立时仓皇逃奔。“锐金刀”夹谷坚等三人神色凝重,身形斜斜飘飞,似拦非拦地仍旧将卓南雁围在当中。

卓南雁目光游动,已看出四人的阵法乃是四相生八卦,再和十二辰十二律相配的乾坤十二爻辰阵,当下冷哼一声,低声喝道:“黄钟在子,一阳爻生为初九!”身形疾晃,已向初九“黄钟”位踏去。“厚土刀”佟广四人听他口中念的口诀,正是这阵法变幻所依的爻辰说,惊骇之下,身法急展,全向黄钟位抢去。卓南雁哈哈大笑,身子已向“大吕”位转去。他的易学修为远胜于这四人,进退趋避,较之四人快了数倍,这一来反客为主,登时大占上风。“厚土刀”佟广等人急得连连怒啸,全力施为,好歹没让卓南雁轻易脱困。

“好功夫,这少年真乃天纵奇才!”仆散腾听得弟子略带惊惶的怒啸,转头瞧来,忍不住低声赞叹。叶天候神色一变,道:“晚辈去拦住他!”仆散腾道:“你未必是他对手。嗯,再过十年,此子当颇为可观!”叶天候缓缓笑道:“那晚辈必不会让他活到十年之后!”

话音一落,众人眼前陡地一暗,天上的月亮已全被厚云遮住,只透出朦胧的一层淡光。峰顶那团云雾却愈来愈浓,将完颜亨和罗雪亭的身形尽数笼住。叶天候收回目光,才发觉身旁的仆散腾已然踪迹不见,忙惊叫一声:“仆散先生…”

仆散腾的声音在数十丈外遥遥传来:“老夫前去瞧瞧,尔等不可近前!”他见猎心喜,终究忍不住要上峰亲见这绝世一战。

“厚土刀”佟广四人的乾坤十二爻辰阵本是一夜之间仓促而成,论起配合精妙,其实远不及当日卓南雁在试剑金陵会上见过的南宫剑阵。但“厚土刀”佟广师兄弟的武功却远胜南宫铎等人,更兼他四人的刀法各呈五行之妙,稍加阵法配合,便即端妙无比。饶是卓南雁越战越勇,一时却也难以突破他四人的刀阵。

激战之中,卓南雁骤然发觉身边“多”了一人。这人并不出手,一直隐在暗处,但浑身的劲气却如同箭在弦上,隐隐欲发。他虽没有发出一招一式,却在旁牵制住了自己大部分的心神精力。卓南雁游目四顾,却见火把光芒映得四周忽明忽暗,众侍卫只远远呐喊助威。若非卓南雁的忘忧心法笼罩全局,只怕必然难以察觉有这等高手隐匿在侧。

霎时他脑中闪过一张阴冷的脸:叶天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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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看不到爹爹了!”不知名的小山坳里忽地传来完颜婷略带惶急的低声一呼。昨晚她跟着余孤天来到完颜亨藏身的那间小舍,屋内却已不见了完颜亨的身影,只见了完颜亨留下的一封简信,却说大战在即,不愿睹儿女啼哭而分心!完颜婷见不到父王,魂不守舍,呆呆地挨了一日,终究忍不住要来观战。余孤天拗不过她,只得带着她悄悄赶来。适才卓南雁大战“厚土刀”佟广四卫,将众侍卫尽数引了过去,他二人倒悄没声息地绕过忘机亭,选了个无人所在,静静地观战。这时月敛雾绕,遮住了完颜亨的身影,完颜婷低声嚷嚷,便要上峰去观战。

余孤天忙道:“婷姐,王爷说过,不让你过去!”伸手便来拉她的手。完颜婷用力一摔,没有甩脱。她也不知哪里来的一股气,猛地挥掌,便扇在他脸上。“啪”的清脆一响,两人都是一怔。

完颜亨留下的那间密室内存有各色衣衫和食物、金银,完颜婷身上的新娘红妆早换做了一身男子的青衣,夜色下瞧来只是一截倔强的窈窕影子。余孤天抚了抚热辣辣的脸,眼见那青影一言不发地转身便行,心底也撞上火来,挥手又将她腕子拽住。完颜婷只觉得心底憋闷无比,奋力扬起另一只手,又向他脸上掴来。这一回却又被余孤天翻掌抓住了。

黑漆漆的夜色里,他瞧清了她乌黑的眼睛。那眼里闪着一道冷幽幽的光,像把刀一样刺在他心上。余孤天忽然明白完颜婷只怕一辈子不会用瞧卓南雁那样的眼神来瞧自己,这让他的心底又痛又恨,更有说不出的委屈:“凭什么我这太祖太宗的龙子龙孙却比不上那个野小子?凭什么?凭什么…”他几乎要哽咽出声。

两个人默然无声地挣着。盯着身前簌簌微抖的倩影,他腹内陡地升起一股热腾腾的火,从心口蹿到胸前,再燃到眼睛上。余孤天猛地扑了上去,把完颜婷拦腰抱住,重重地压在了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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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仆散腾,”完颜亨并不转头,却知仆散腾已悄然到了峰顶,只冷冷地道,“何不一起过来一战!”仆散腾抱刀而立,缓缓道:“我暂时做个看客,待二位分出胜负,胜了的先歇上一歇,待会儿我自要讨教。败了的便没那等好运,只怕先要丧在我这金龙刀下!”声音更是冷若冰霜,不含半分人间情愫。

完颜亨道:“罗老,这么说,我们这一回决的就是生死了?”罗雪亭笑道:“好,老子信得过刀霸的话!”双眉乍扬,喝道,“第一掌!”大喝声中,铁掌吐出,正是六阳断玉掌的第一招“断流势”。他单掌微举之时,人距着完颜亨还有十丈开外,但一掌才推出,人便毫无征兆地在完颜亨身前丈余凸现。

这一掌无声无息,但仆散腾却觉得峰顶的云雾、残雪、削岩、枯草全微微震动了一下。仆散腾心中一惊,只觉这一掌意蕴笼罩天地,当真避无可避,挡无可挡,暗思若是换作自己,除了硬拼,几乎别无它法。他心意才动,金龙宝刀便在鞘中嗡嗡地龙吟不止。

“好!”完颜亨的声音仍旧好整以暇,举步斜斜踏出。仆散腾双目一缩,只觉他这一踏大有讲究,心底不禁大叫一声:“怎地我却没想到这一招?”不由暗自佩服完颜亨的勇气。要知这似退非退的一踏,看似洒脱雅致、妙意无尽,但也在行险——面对罗雪亭这天下最刚猛的对手,不守不攻地将先手拱手让出,无异于自寻死路。

强悍如“刀霸”仆散腾,面对罗雪亭这招断流势,也不敢如此托大!天下也只有完颜亨敢使出如此异乎寻常的招数来。

哪知当此之时,罗雪亭心内的震惊却比仆散腾更甚。他这一掌六阳尽集,端的可使大江断流,但对面的完颜亨飞退之间,浑身气劲似发非发,舒张的劲气陡地化作了无边无际的大海。罗雪亭只觉自己这一掌击在了大海之中,虽然刚猛无尽,却无从发力。最可怕的却是完颜亨飘飞之中,浑身气劲吞吐,随时隐含反击,只要自己这势在必得的一掌稍现迟钝,那海水般的劲气便会随时聚拢反击过来。那反击必是怒海狂澜,势不可挡!

他心念电闪之间,“断流势”六阳之数的变化堪堪已到尽头!“开!”罗雪亭吐气开声,掌势毫不停顿地顺势一抹。“断流势”寓至刚于至柔,这尽头的一抹却于至柔中反呈刚相。仆散腾眼见罗雪亭陡然间由攻转守,竟如银碗盛雪、白鹭藏霜,丝毫不着痕迹,忍不住在心底大声喝彩。

完颜亨的身形在峰顶圆转如意地斜飞丈余,才堪堪落在状若卧牛的一块方岩上。咔咔声响,卧牛大石在他这一踏之下,转瞬间化为齑粉。

“高明!”完颜亨的脸上这时才现出一丝震动。适才他不招不架地斜身飞退,看似故意托大,实则是退中寓攻的险招,更是攻心为上的无上妙招。只要罗雪亭心中动怒或是神气稍馁,他便能乘隙反攻,一举获胜!但他料不到罗雪亭这排山倒海的急攻之后,竟又能使出如此气足神完的一守!完颜亨浑身气劲蓄势待发,本要乘着罗雪亭攻势稍怠的一瞬间全力反击,但眼见对手这一抹如山之凝,如海之定,立时转消了念头,气随意转,尽数踏在了青石之上。

夜风若有若无,月光淡如轻烟。峰顶三人的脸上全现出酣畅淋漓之色。“痛快!”罗雪亭眼中精光闪烁,叫道,“完颜亨,老夫决料不到普天之下,竟能有人面对老夫这一招断流势而不出手的!”完颜亨也沉沉笑道:“本王也料不到天下还有人一招之间,竟能使我欲击无望!罗老这十余载果然精进不息!”高手过招,妙在劲气收发自如,一羽不能加,一毫不得减,完颜亨面对罗雪亭的全力出掌不迎不架,看似胜了一招,但他最终踏碎青石,却又输了半招。

“这第二掌老弟仍不出手,便算老夫大败!”随着罗雪亭的沉声一喝,他身上衣袂便猎猎狂舞起来,连头上长发都高飞而起,直刺向空,整个人都似化作怒目金刚。

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玉碎势”虽未施出,舒缓的风声却陡地大了起来,昏黄的月亮全被云雾遮住。那团垂幔般的雾气在风中尽力地翻滚着,腾挪着,奔腾着,将崖顶点染得千奇百怪。

猛听罗雪亭一声大喝,犹如霹雳炸响,地动山摇,“玉碎势”宛然施出。若说那一招“断流势”罗雪亭仍旧是八分攻两分守,那这一招“玉碎势”便是义无反顾、破釜沉舟的纯攻无守!汹涌诡奇的云雾若狂蛟,若怒狮,若矫豹,若舞凤,罗雪亭的铁掌随着翻腾的云雾变幻不休,若龙爪,若狮吻,若豹尾,若凤啄,从四面八方铺天盖地地向完颜亨涌来。

六为阳数之极,这一掌玉碎势的六般变化却是循环往复,无尽无休,妙在每一击都是随物赋形,变化各异,每一击都是骇人眼目,惊人肝胆。这已不是当日他传给卓南雁的六阳断玉掌,其中更尽数融入了他数十年武功修为之妙。

仆散腾看得眼中烈焰升腾,浑身气劲勃发,几乎便要振声长啸。

在山腰间激战的卓南雁更是浑身一震。虽在激战之中,但他的心神却清清楚楚地感受到了罗雪亭这风云变色的一招“玉碎势”。

忘忧心法重在笼天地于心内,卓南雁这时的修为虽未达到那样的妙境,但此刻心法展开,仍能感应到这两大高手的拼争。想起那日罗雪亭初传此招时,也是长空晦暗,这时却是狂云吞月,浓雾萦峰,卓南雁心内忽觉有一股雄奇的气势随之跃动奔腾,忍不住仰天长啸,掌上剑法陡然随之犀利起来。

※※※※※※※※

完颜亨双眸电闪,身子如同古松傲立,牢牢扎在四处涌来的掌风拳雨之中,他的双掌却已好整以暇地翻了起来。完颜亨终于出手!当此之时,他也不得不出手。“玉碎势”的攻势来自四面八方,完颜亨缓缓挥出的这一掌却简简单单地直来直去。罗雪亭的身形随着掌势在四周激荡变幻,但完颜亨这看似简之又简的一掌却始终精准无比地向他推去。

快如掣电的玉碎势,在这缓之又缓的一推之下,竟然占不得丝毫便宜。四方涌来的龙爪手、豹尾指、狮锋掌、凤啄爪诸般逞奇斗幻的招式竟全轰击在这缓缓一掌上。快与慢、繁与简,全在这两大宗师交手的一招之间颠倒错乱了。

“高!”仆散腾当先叫好。罗雪亭龙游虎奔的身躯终于顿住,心内立时闪过几句话“为学曰益,为道曰损,损之又损,以至于无为!”他文武兼修,立时想到,自己这耐势走的正是“为学曰益”之途,变化繁复到了令人目眩之境,完颜亨的这一掌却反其道而行之。罗雪亭忍不住沉声笑道:“将诸般变化减损至无,这是无为之道的妙旨!”

“无为而无不为!”完颜亨脸上有一道紫色光芒一闪而逝,笑道,“罗老掌法绝世,若在一个月之前,本王当真难以应付!”罗雪亭眼中异彩流动,脸上奋发激昂的神色倏忽不见,代之的是一番自然舒畅,缓缓笑道:“好一个无为而无不为!”两人对视而笑,忽然间心境相通,竟都踏入了一个心意神气与自然万物交融无碍的玄妙境界。

天上的月亮仍旧难见分毫,云气滚滚翻动,峰顶越来越黯淡。风声随之止息,峰顶悄清冷寂,似乎是要有一场大雪将至。

※※※※※※※※

余孤天被一股怒火攫住了心魂,整个人忽然变得疯狂无比。他狠狠地压在完颜婷的身上,在她脸上、颈上、发髻上,在够得着的一切地方疯狂地亲吻着。完颜婷哭喊着,嘶咬着,扭动着,却无济于事。

“她再也不是高高在上的郡主!就如自己一夜之间从最高贵的太子变成了最卑微的叫化子一般!”他的双手猛然撕落,完颜婷胸前的衣襟顿时裂开。虽然这里幽暗一片,但余孤天还是真切无比地看到了她酥胸上的那抹白。他愈发癫狂地撕裂着她的衣襟,口中呼呼喘息,他觉得自己已不再是从前那个余孤天,连他自己都震惊于自己的疯狂。

寒风呼呼钻入怀中,完颜婷忽然不再挣扎了。她仰面朝天地躺在冰冷的地上,泪水哗哗地滑落。她觉着自己已经死了。她忽然想,这时候的自己,本该在珠帘纱帐后偎在他的怀中,在泛着幽香袭人的暖阁中畅享新婚后的第一晚欢娱吧?一想到卓南雁,她心底就是一阵钻心得痛:最期盼的婚礼成了家破人散的惨剧,最敬重的父王这时生死未卜,而这一切全因那个自己最喜爱的人!她有些愤恨自己,为什么还在念着他。她甚至有些恼恨自己为何还活着。

身下的完颜婷忽地一动不动,亢奋的余孤天倒是一凛。定下神,他看到了她脸上比夜色还浓烈的痛楚,那抹在幽暗中闪动的凄冷泪珠更让余孤天的心咚的一跳:“我堂堂皇子,怎能行此下三滥的勾当!”一想起自己是大金皇太子,心底又腾起一股傲气,“终有一日,我要让她欢天喜地地嫁给我!”

“婷姐姐,婷姐姐!”耳畔传来余孤天轻轻的呼唤,完颜婷却给一种难言的凄凉悲怆劈面打中,猛觉心口发闷,不由咳咳地咳嗽起来。余孤天听得她锥心泣血的咳嗽,心底更是怜惜无限,手足无措地从她身上站起,一边慌乱地掩好她的衣襟,一边颤声道:“你…不要生气,都怪我不好!”

完颜婷却不再理他,又痛咳了两声,才缓缓立起,扫了一眼山腰上影影绰绰地擎着火把的侍卫,银牙紧咬,迈步便向上攀去。余孤天在她身后怯怯地喊了声“婷姐姐”,忙疾步跟上。

“嗤!”一支羽箭骤然破空疾飞,直向激战正酣的卓南雁心口射到。这一箭劲急如电,却又阴毒无比,时机、方位都拿捏得妙至毫巅。羽箭挟着一道乌光,直没入卓南雁体内。

卓南雁大叫一声,身子栽倒在地。“青木刀”阿典达四人大喜,一齐飞身抢来,“厚土刀”佟广忽地喝道:“生擒活捉!”激战良久,这四人已对卓南雁起了惺惺相惜之意,四把刀齐齐倒转刀背,向他背上要穴砸去。

猛然间只闻卓南雁大喝一声,身子斜斜跃起,四把刀尽数走空。寒光骤闪,卓南雁长剑一招“对面千里”连环剌到。本来“厚土刀”佟广四人出手,从来都是连绵环护,但这时自觉胜券在握,心底大意之下,已然中招。只听得“呛啷呛啷”声响,四人手腕中剑,钢刀尽数落在地上。“锐金刀”夹谷坚和“青木刀”阿典达更被卓南雁这气蕴绵绵的一剑扫中了腿上穴道,双腿发软,几乎跪倒在地。本来卓南雁对仆散腾的几大弟子殊无好感,但听得“厚土刀”佟广嘶喊的那句话,便也投桃报李,未下狠手。

“厚土刀”佟广四人踉跄退开,卓南雁身子却斜刺里冲出,猛然抓起一名侍卫向西侧树林中抛去。他算准这偷袭之人必是在那里,口中喝道:“叶天候,还不现身!”身子左右游走,众侍卫自四处砍来的狠辣刀剑被他轻巧地闪过,而他每一出手,看似随心,却必能抓住一个侍卫向树林中抛去。

只听得哇哇的哭号喊叫之声不绝,顷刻之间,四五个侍卫全已被他以重手法抛入西侧树林。那些侍卫痛得哭爹喊娘,叶天候却始终踪迹不见。

卓南雁不敢耽搁,身子急掠,向山峰冲去。雾气越来越沉,风声已消沉无踪,那轮暗月这时连一丝影子也瞧不到。疾奔的卓南雁却觉着胸前一阵潮湿,知道叶天候那支暗箭终究还是射中了自己。这人就像一条隐在暗处的毒蛇,随时还会再蹿出来给自己致命一击。但这时他却已顾不得许多,明知前面龙潭虎穴,也要向前。

山顶上幽暗一片,却有一种无形的压力当头罩来。愈是靠近峰顶,压力越是沉重,卓南雁的步子不得不慢了下来,只是一步步地坚实无比地向前走。他的心绪一阵激荡,忽然想起自己十四岁时,以三番棋挑战林逸虹,那时自己迎着朝阳踏上金风崖,步子也是如此得义无反顾。

第一部 拔剑抉云 第四十四节:雪满苍山 龙腾玉碎

罗雪亭脑中一片空明,心神已与整座大山交融一处。他像是觉出了山脚的积雪正在一点一滴地融化,感到了峰顶的林木在大风中欢快酣畅的呼吸,看到了轻云掩映后的月亮明亮莹澈,更体悟到了山腰凝结成冰的深潭下隐隐的流水。自他学武以来六十多载,只有这心游万仞的一刻,他才觉出天地万物间的和谐与可爱,便连舒缓的风声都显得无比流畅。

完颜亨见他脸上神光流布,知他此刻心意神气已与天地交接,这最后一掌必然惊神泣鬼。当下他劲气潜转,自外看来全身上下不带一丝火气,静若千尺幽潭,淡淡道:“罗老修为已入天元境界,这一掌必然不同凡响!”罗雪亭的眼中跃出一道锐光,忽地摇头叹道:“我只当老弟已尽悟天道之秘,此时瞧来,却还有破绽!”本来两人拼死一战,罗雪亭发觉了对手的破绽,言语之中竟是说不出得憾然。他千里迢迢地赶来燕京会斗完颜亨,原只想乘机除去龙骧楼主这个大宋的死对头,但得知完颜亨丢官罢职、亡命天涯后,心内倒大松了一口气,这时与他峰顶论剑、激战良久,心中更增了英雄相惜之意。

完颜亨定如止水的脸上也闪过一丝寂寞之色,道:“输赢成败,岂足挂怀!请罗老赐招,我盼这一击已盼了许久了!”

“那老夫自会倾尽所能,只望能如你所愿!”罗雪亭哈哈的大笑声忽地从云雾中传出好远,“请老弟再来印证这第三掌!”长笑声中,铁掌缓缓挥出。断流势锋芒毕露,玉碎势有去无还,这一掌无争势却空空荡荡。

笑声传入卓南雁耳中,卓南雁心中也是一阵振奋,发力疾奔,几个起落,已跃上峰顶。云雾翻滚,将峰顶扰得更加幽暗,卓南雁心内却是震惊非常:适才罗雪亭的玉碎势只在他遥遥的感受之中便清晰无比,这时近在目前,却根本无法揣摩到罗雪亭拍出的这一招无争势,甚至连罗雪亭这个人都感受不到了!

无争势的掌势才起,罗雪亭的人骤然消逝无踪。六阳断玉掌脱自“致虚极,守静笃”的老子学说,但这一掌竟虚无缥渺到了这等境界,它击的不是完颜亨这个人,而是他的魂魄。没有人能看到罗雪亭的存在,但他又似无所不在。

卓南雁心中一震,比之当初看到萧抱珍高悬天际的巨掌还要震惊。他知道罗雪亭自己就是演练万遍,也到不了如此妙境,但此时在完颜亨这空前绝后的强敌力压之下,这一掌终于达到了前所未有的境地。

仆散腾也随之发觉掌中的金龙宝刀发出嗡嗡长鸣,几乎便要拔刀冲上。在如此大象无形的“无争势”前,便连“刀霸”也快抑制不住自己那杀气十足的金龙魔刀了。

“咳”的一声,完颜亨忽然张口,吐出了一口鲜血。卓南雁也不由心中一惊:“完颜亨怎地会忽然吐血?是已被这无形无相的一掌击伤,还是昨晚的内伤未愈?破绽,难道罗雪亭当真找到了完颜亨的破绽?”仆散腾双眉乍扬,也没想到却是完颜亨先受内伤,一愣之下,鞘中嗡嗡的刀鸣登时止歇。

完颜亨却低声笑道:“好个老狐精!”他口吐鲜血之后,声音却有一丝说不出得畅快。他的头缓缓扬起,眼中神光大胜,身子疾往上升,似要融入到无尽的虚空中去。卓南雁忽然发觉,完颜亨的双足仍旧牢牢地钉在地上,但身子却无止无休地向上升去。恍然之间,完颜亨的身躯似是无限地增大了。

卓南雁心弦陡震,忙收回目光,心底神光流转,穿透了滚滚云雾,才清晰地“瞧见”完颜亨仍旧是动也未动地立在原处。原来适才所见的一切都是幻相。卓南雁心头一凛,他自从在鞠场上跟仆散腾争锋之后,见识大进,又在跟方残歌的拼斗之中得悟忘忧心法中“九宫后天炼真局”的诸多妙意,这些日子精修天衣真气,更是精进神速,但想不到这时的心神仍旧险些被完颜亨强悍的心力吞噬。忽然间他只觉脸上一湿,才觉出竟是下雪了。原来在峰顶奔突不散的浓雾竟是空中的雪气,适才罗雪亭和完颜亨体内的阴阳二气交争,将雪气吞吐吸纳为浓雾降下。

雪花终于纷纷扬扬地从幽邈的苍天上飘下,没有风,棉絮般的雪片却下得很绵密。飘飘洒洒,随风飘飞,寒冽的空中全缀满了亮晶晶的玉屑。

时将二月,燕京之郊却有些反常地下起雪来,这场在翠鹤山顶上忽然飘落的大雪,莫非正是两大高手交争时人天感应的异相?

大雪与浓雾之中蓦地亮起一道灿烂如电的光华,那火光穿破重重雪幕,却又不带一丝尘世之气。电闪火映之下,罗雪亭已突兀地闪现在完颜亨身前,双掌翻转,疾拍而到。卓南雁眼见他掌上光华最盛,才知这火光正是罗雪亭内家真气所化,瞬息之间,罗雪亭自有形而至无形,再由无形催化有形,尽集内气化为道家传说中的三昧真火。霎时间峰顶的怪石上的裂隙、奇峰上的枯藤、古树上的瘦枝、天空中的雪花,万象森罗,全在这异乎寻常的光华中纤毫毕现。

光华灿然的一瞬,却见完颜亨白得耀目的脸上现出一种超然物外的肃穆来,双掌不知何时已稳稳推出,正挡在罗雪亭的掌前。就在二人掌势似交非交的一瞬,光华倏忽熄灭。

重归幽暗的峰顶陡然微微震颤了一下,这惊世骇俗的掌力相交,竟然无声无息,却腾起一股骇人的劲风。那厚重的浓雾如遇飓风,四散飞逝,峰顶沉厚的积雪也惊澜激流般地飞溅开去。饶是卓南雁浑身真气弥漫,仍有几束飞雪穿透了他的劲气阻隔,拍打在他身上,硬若飞石。

峰顶一片清爽,适才的浓雾飞散得一丝不剩,铺天盖地的大雪却下得益发紧密。罗雪亭和完颜亨的身形便如两尊天神,屹立在大雪连天的峰顶。“这…莫不就是天衣真气?”罗雪亭目光电射,忍不住颤声道,“原来老弟果然在暗中修习这天下第一奇功!”

“独立而不改,周行而不殆,老子不知其名,强名曰道!”完颜亨哈哈大笑,声若钟鸣雷震,“天衣真气,沧海横流,不过是一个勉强名之的虚相!罗老何必于此念念不忘!”卓南雁心中一凛:“完颜亨果然在暗中参悟天衣真气,听罗雪亭的言语,难道他已破解了这奇功的百年之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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