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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卓南雁早知这南大爷必是南宫世家中人,他曾领教过南宫世家二当家的南宫禹的武功,只觉这南宫世家的大总管南宫易的功力较之南宫禹虽然稍逊一筹,但手段阴沉狠辣却大有过之。于飞龙见他蹙眉冷笑,便如捡到一根救命稻草,愤声大叫:“从头到尾,便是这厮在算计卓少侠!他们南宫世家势力大,面子足,咱们飞龙帮这小门小户可招惹不起!”

横卧在地的鹰爷却叫道:“姓卓的小子,好汉做事好汉当!你他娘的行刺了我家皇甫帮主,我巨鲸帮自然跟你不共戴天!你一入江,便给咱们巨鲸帮、飞龙帮的眼线盯上了。老子宋天鹰是巨鲸帮的副帮主,你有种便将老子宰了。”

“你倒是条汉子!”卓南雁冷笑一声,将他挥手提起,在地上重重一顿。宋天鹰只觉浑身骨头格格乱响,本待破口大骂,但觉一股浑厚的内力到处,胸前被封的穴道立解。他心底惊骇,那几句话便咽了回去。

卓南雁抱膝坐在太师椅上,转头望着窗外漆黑如墨的大江,冷冷地道:“你倒说说看,你们巨鲸帮…当初如何算计我爹来着?”

“那也怪不得咱们!”宋天鹰挺胸“呵呵”冷笑,“令尊那时候得罪了秦相爷,天底下的好汉都争着要向秦相邀功,当时咱巨鲸帮只是奉命封住一段江面,防他从水路逃走,最终可也没有帮上什么大忙。嘿嘿,那时候江湖上争先恐后前去杀他邀功的好汉成千上万,可不止巨鲸帮一家,你杀得过来吗?”

卓南雁猛然一怔。他原以为父亲卓藏锋当日护着他母子北上,途经坎坷,也只是受到格天社的轮番伏击,想不到那时候追随格天社落井下石的,竟还有许多趋炎附势的江南武林同道。霎时他心底涌上阵阵寒意和凄楚,冷冷瞪视着宋天鹰,道:“你们这些狗贼恬不知耻地追随秦桧,却还自称好汉?”

宋天鹰神色一黯,随即“呸”了一声:“咱们追随格天社便怎地?秦桧好歹还是大宋国的宰相!你这狗贼投靠鞑子,做了金国奸细,又是什么好种了?嘿嘿,咱们虽和卓盟主为难,但他光明磊落,实在是个大英雄。大伙心底都是佩服得紧,可叹他这英雄,却生下你这么个背弃祖宗的金国奸细!”

卓南雁怒气勃发,猛地揪住他胸前衣襟,喝到:“你胡说什么?”宋天鹰叫道:“你为了那金国妖女,大闹了雄狮堂。这件事天下皆知,你便是宰了老子,也防不住天下人之口!”卓南雁心弦一颤,转头朝谷大海两人望去。谷大海退了半步,苦笑道:“是,这消息跑得比江里面的鱼还快…”于飞龙嫌他口拙,忙陪笑道:“卓少侠为报父仇,暂且降了龙骧楼,那也是无可奈何…情有可原!”宋天鹰却道:“呸!说来说去,还不是个…”猛地撞见卓南雁凛凛如电的眼神,便不敢说下去。

“我是背弃祖宗的金国奸细?”卓南雁忽地一震,自己九死一生卧底龙骧楼,让世人误会为金国奸细原不打紧,但让父亲蒙羞,却让他觉出一种从未有过的难过。跟着又想到当日父母护着自己艰辛北上,劫难重重,步步凶险,他心底就是阵阵撕痛:“完颜亨曾亲口说过,有许多献媚秦桧的江南武林帮派曾在途中劫杀我父母!原来果真半点不假,杀我父母的人,这些江南帮派,大多有份!”

他越想越感到苦涩悲愤,气淤胸臆,直想放声长啸。他蓦地将双掌一探,已将于飞龙和宋天鹰提在手中,飞身跃出暖阁。这时候满船的水手、帮众已给暖阁中的动静惊动,早有数十人手挥刀剑,拥在阁外窥探。但见帮主被他夹在肋下,众人全不敢妄动,只是嘶声恐吓咒骂。

卓南雁毫不搭理,直掠到船中那粗大的桅杆之下,腾身而起,便向桅杆上蹿去。他轻身功夫何等高妙,虽然挟着两人,兀自快如飞猱,几个起落,便凝立在桅杆之顶。

眼见他神威凛凛地立在桅顶,只要将手一挥,便能将这二人抛入江中喂鱼,飞龙帮帮众心惊肉跳之下,不住高喊:“下来,快滚下来!”

“贼厮鸟若敢伤了帮主,咱们将你碎尸万段!”

这桅杆五丈多高,江风激荡之下,似在轻轻摇晃。卓南雁双臂平展,将两大帮主稳稳举起。被封住了要穴的于、宋二人被他倒提在手,望着下面黑压压的人群和呼啸奔涌的江水,吓得浑身冷汗。饶是宋天鹰生性冷硬,也忍不住低声哀求。

宫馨疾奔出舱,却见卓南雁兀立桅顶,明月素辉自云隙间洒下,照得他的头脸和迎风怒舞的长发银亮一片,当真如同天神临风。她忍不住长生呼喊:“卓大哥,请你快快下来!”耳畔江风伴着涛声呜呜呼啸,也不知他听到没有。

卓南雁缓缓仰头向寂寥的夜空望去,却见远处的弯月若隐若现,头顶却是苍茫无垠的青黑色江云,犹如一个冷漠的巨人,正自低头俯瞰自己。忽地想到雄狮堂中群豪望向自己那鄙夷目光,他心底更增悲愤阴郁之情:“爹爹一心报国抗金,却遭这些猥琐武人偷袭追杀!我为破龙蛇变,九死一生地潜入金国龙骧楼,却被人骂作奸细!这到底是为了什么?”

“我卓南雁不是奸细…”他蓦地仰天大吼,如雷的吼声中,猛然扬手,将于、宋两人向天空抛去。甲板上的众人齐声惊叫。于飞龙和宋天鹰只觉一股巨力推涌着自己,似乎永无止歇地向上疾飞,两人吓得魂飞魄散,连喊叫都忘了。

过了片刻,两个人才呼呼地飞坠下来。甲板上的人群嘶声喊叫,有人后退躲避,有人要上前接住,相互拥挤杂沓,乱做一团。

“卓大哥…”宫馨失声惊叫,急忙捂住双眼。猛听身旁众人齐声大呼,她睁眼一瞧,只见卓南雁猛地自桅杆跃起,湍流激射般飞坠下来,双掌疾若电光般探出,呼呼两下,已将于飞龙和宋天鹰稳稳擎在手中。这两人大起大落,本来自度必死,这时被卓南雁放落,登时委顿于地,呼呼喘气。

卓南雁胸臆稍舒,长吐了一口气,眼见两人面色如土,心底倒生出一阵歉疚之意,斜睨着宋天鹰道:“你承认当年算计过我爹爹,适才让你出生入死一回,这笔账也就一笔勾销了!”

宋天鹰这时豪气全失,原以为他还要施展什么古怪手段对付自己,却料不到他说出这样的话来,一时愣在当场。于飞龙却连忙陪笑哈腰,谢过“卓少侠的救命大恩”,又说到自己和宋天鹰身上还有穴道未解,央求着卓南雁先给他两人解开穴道。

“这不是寻常点穴,乃是我独创的截脉手法,十二个时辰之后,若无我独门手法解救,两位不免落下手足麻痹之症!”卓南雁“嘿嘿”一笑,缓缓道,“在下还要坐你的船去池州,旅程孤寂,于帮主若还有什么手段,不妨尽力施展!”于飞龙本来心底不甘,正自盘算对策,听得他这话心中一凛,只觉四肢经脉都有些淤塞憋胀,一时胆气尽折,连呼“不敢”。

“走吧!”卓南雁冷笑一声,携着宫馨的纤纤玉手,大步回舱。宫馨跟着他旁若无人地大步前行,眼见一群凶巴巴的帮众水手望来的目光中尽是畏惧佩服之色,她心底忽然生出一阵骄傲。

将宫馨带回客舱,卓南雁才细问她的来历。哪知宫馨却“扑哧”一笑:“卓大哥,先前我是骗你的。我本来叫南宫馨,我爷爷南宫修是南宫世家上代掌门南宫皋的兄长…”卓南雁“啊”了一声,万料不到这女孩竟也是来自南宫世家。他对南宫世家中人有一种天生的鄙视,却唯独对南宫修老人有些好感。当年在庐山习武时,师父棋仙施屠龙曾说过,这南宫修与他和其父卓藏锋都相交甚厚。

想到自己无意间救下了师父挚友的孙女,卓南雁当真又惊又喜。念及往事,南宫馨却叹一口气,说出一番话来。

原来她爷爷南宫修在南宫世家身份颇高,他本名南宫致修,论辈分与江湖上鼎鼎大名的南宫致义、致虚等南宫五老同辈。但他素来与世无争,更看不惯南宫五老的骄横跋扈,索性去了大排行中的“致”字,改名南宫修,只在江湖上交友游玩,逍遥自在。但自其亲兄弟、上代掌门南宫皋暴毙之下,南宫修对继任的掌门南宫参心生疑惑,屡次逼问,后来更是公然翻脸。但因南宫参得到南宫五老的鼎力相助,南宫修又无实证,大闹了一场之后也只得不了了之。

南宫修性情孤傲,不愿再与南宫参等人共居一堡,便与独子一家搬出南宫世家,去天柱山西麓隐居。数年之后,其子得病早逝,只留下一个孙女,便是南宫馨。哪知树欲静而风不止,南宫参怀疑南宫修知晓有关无极诸天阵的一个极大秘密,几次软硬兼施地前来强逼南宫修说出这秘密,但因难以突破南宫修布下的奇门阵法,次次都是无功而返。

南宫参闹修成怒之下,竟派人伺机诱出与南宫修相依为命的孙女南宫馨,将其劫走。其时南宫馨尚且年幼,后来经南宫修的一位老友拔刀相助,才将她夺回。南宫修老人一怒之下,便种下病根,每逢春季便即心痛不已,至今未愈。近两年来南宫修年老体衰,犯病后更觉痛楚。而南宫馨年纪渐大,也知关心爷爷,一个月之前,她竟突发奇想地要外出为爷爷寻名医疗疾。不料出来不久,便被南宫世家的大总管南天易劫走。

窗外涛声阵阵,短檠灯影飘摇,南宫馨虽不晓得这十数年往事纠葛的缘起,但口齿伶俐,却也说出了个大概。卓南雁由南宫修老人,不禁想到了父亲壮志未酬,至今生死不明,心神登时如江涛般起伏不定,暗道:“好歹我已看到了龙图,那无极诸天阵虽然凶险,但我说什么也要闯上一闯,探出父亲下落!”

南宫馨见他凝眉不语,忽道:“卓大哥,你不开心吗?若是嫌我麻烦,我明日便下船自己走。”卓南雁才一震,淡淡笑道:“我不开心,却不是为了你!”南宫馨却明眸一转,道:“我知道,大哥是为了那几个狗贼骂你是奸细,是不是?”随即正色道,“卓大哥决不是奸细,你是个大英雄!”

卓南雁瞥见她闪亮纯真的双眸,忽觉一阵好笑,神掌拍拍她的脸颊,笑道:“卓大哥不想去做什么狗屁英雄!”那笑容在他脸上才一闪,便逝去了,懒懒打个哈欠,“天太晚了,小妹子早些安歇!”本待转身出舱,忽想两人尚在飞龙帮的船上,还要看护她的周全,便将那大椅拉到塌旁,也不熄灯,斜靠椅上闭目而卧。

舱内霎时静了下来。短檠幽光之下,南宫馨斜卧床头,向他痴痴凝望,却见他虽然双目紧闭,但眉峰上仍笼着一抹忧伤郁然之色,忍不住微觉好奇:“他这样一个手段通天的英雄人物,为何偏偏这样不开心?”

翌日一早,于飞龙和宋天鹰亲自带个小厮,送来早膳。于飞龙更是嘘寒问暖,客套万分。卓南雁哈哈一笑:“于帮主如此客套,当真过意不去!”挥手在他两人肩头“肩井穴”和腿上“阳关穴”、“光明穴”疾拍了数掌。

其实卓南雁施展的不过是施屠龙所授的独门透骨点穴手法,本来隔上十二个时辰穴道自解,但于飞龙这两人震慑于他的神功奇技,兼之这透骨打穴手法奇重,两人不敢多想,在穴道自解的十二个时辰后乖乖跑来,任他摆布。

于飞龙只觉一道道热气随着他掌势激射入体,又惊又喜,道:“卓少侠可是给咱们解开了这截脉之苦?”卓南雁道:“原先的自是解开了,眼下截住的却是足少阳胆经…”宋天鹰气得老脸通红,便待叫骂,于飞龙急忙将他拦住,干笑数声,拉着宋天鹰转身去了。

卓南雁望着他们的背影,暗自冷笑。

过不多时,大江船剧烈起伏,众水手齐声吆喝,声音高亢凝重。卓南雁寻得一个小厮一问,原来是到了采石矶。南宫馨年少好奇,拉着卓南雁走上甲板看热闹。遥遥地却见两岸峭壁如削,江面似被两只竖掌扼住,变得狭窄紧束。

“那里便是天门山了。”卓南雁指点着远处夹江耸峙的山峰,对南宫馨道,“李太白的横江词曾道:‘海神来过恶风回,浪打天门石壁开’,说的便是此处!”南宫馨凭栏远眺,只见江水犹如万条狂野的怒龙嘶叫着飞奔直泻,沉碧色的汹涌浪涛激撞在崖壁上,迸出银亮亮的万千浪花。

卓南雁却忽然“哦”了一声,目光所及,却见峭壁兀立的采石矶上有一块大石临江探出,石上凤翥龙翔地刻着“醉月”二字。

这时于飞龙巴巴地赶来,陪在一旁,低声笑道:“这采石矶便是李太白当年捞月亮醉死的地方,那翠螺山里面好玩的地方不少…”卓南雁听他将李白醉酒捉月的传说当真,也懒得理他,道:“那‘醉月’两个字,是何人所书?”于飞龙沉吟道:“几天前还不见这两字,谁知到哪个酸丁写的。”

卓南雁哼了一声,只见那两字宽可数尺,笔道略细,似是给人用长剑信手划出,但气势奔放,浑然一体,忍不住道:“寻个地方停船,我要下去转转!”

于飞龙这时对他百倍迎奉,哪敢违抗,待船过激流,急命靠岸停泊。卓南雁当即带着南宫馨下船登岸。于飞龙和宋天鹰怕他远走,命个伶俐喽罗远远跟随。卓南雁只作不知,与南宫馨径自来到那块刻字的巨石之前。

这巨岩本在翠螺山上,山中绝壁临江,松翠欲滴。南宫馨眼见卓南雁目不转睛地盯住那“醉月”两个字,不禁道:“卓大哥喜好书法吗?这两字如横风斜雨,确是酣畅淋漓!”原来她爷爷南宫修文武双全,自她几岁起便逼着她学书练字。南宫馨年纪虽小,于书法上却有几分眼界。

卓南雁正待言语,忽听身后脚步轻微,似有人悄悄掩来,他并不回头,仍是凝望那两个大字,笑道:“原来小妹妹年纪轻轻,倒是此中高手!”南宫馨小嘴一撇,愈发故作老成地道:“都是我爷爷教的。嗯,我瞧这两字颇有杨凝式的笔意。”卓南雁笑道:“我不懂什么杨凝式的笔意,只是觉得这两字纵横跌宕,隐隐含着一股剑气,写这两字的人必是个武林顶尖高手!”

忽听身后有人“咦”了一声。卓南雁不用回头已察觉到身后四五丈开外立了三人。他听得这几人脚步轻捷,早已暗自留意,只听有人低声道:“这人竟能看得出大哥笔中的剑气,当真了不得!”另一个人道:“这小子武功奇高,还是等大哥回来收拾他!”又一人道:“等什么!这祸国殃民的奸贼,多留一刻也是不该。咱三兄弟一起出手,还收拾不下这厮吗?”

卓南雁心头火气,霍地转身,目光如电扫出,却见那三人形貌甚奇:一个是肩挑大桶的精瘦汉子,十足的走街串巷卖酒水的小贩模样;另一人却是个面目滑稽的光头中年,肩头还蹲着一只猴子,似是个杂耍艺人;最后一个渔翁打扮,正是早已见过数面的红脸大汉。那三个只见卓南雁神威凛凛地瞪视过来,心下慌乱,急忙聚拢站成丁字形,凝神戒备。

卓南雁瞧见了红脸渔翁,恼怒更增,忽地笑道:“要动手便动手,还等什么?”倏忽逼近,挥掌便向他左肩拂去。那渔翁料不到他身法飘忽奇诡,拼力右闪。哪知卓南雁的手掌随势向右划个圈子,清脆响亮地在他右颊扇了一记耳光。

精瘦小贩和杂耍艺人眼见同伴脸上中掌,只当他性命不保,齐声惊叫道:“二哥!”红脸渔翁也是惊得急退数步,只觉耳机嗡嗡作响,却并无大碍,一时愣在当场。卓南雁哈哈笑道:“阁下陪了我一路,好生辛苦,先赏你一记耳光!”长笑声中,衣袂飘飘,铁掌倏翻,便向那精瘦小贩抓到。

这时那三人全神戒备,眼见掌到,瘦小贩斜身后错,杂耍汉子和红脸渔翁一起怪叫,各自挥刃左右攻到。那渔翁的兵刃是一根精钢打就的鱼竿,杂耍汉子左手握一根熟铜短棒,右手却擎着一面铜锣。两人兵刃奇特,招式也是怪异绝伦。那渔翁的鱼竿平胸直刺,竿头钓鱼丝般的长索却忽地跳起,缠向卓南雁脖颈,竟揉合了大枪、长鞭一刚一柔的两般路数。杂耍汉子的短棒使的全是判官笔的招式,那铜锣却是边缘锋利,看削凶猛。卓南雁心下称奇,不退反进,自两种奇门兵刃之间飞蹿过去,仍是挥掌按向瘦小贩的前胸。那小贩怪叫声中,将肩头扁担就势一抡,竟化作两段尖头短铲,疾刺卓南雁咽喉。

“好玩得紧!”卓南雁只得飘然闪开,谈笑中反腿踢中铜棒,屈指探飞鱼竿长索。忽觉眼前黑影一闪,却是杂耍艺人肩头的猴子凌空扑到,伸手抓他眼睛,卓南雁拼力俯身才躲过。瞬息之间,双方各遇险招。四人斗得走马灯一般。那杂耍艺人不时挥棒敲锣,锣声刺耳,震得在旁观战的南宫馨芳心乱颤。她双手掩耳,大声给卓南雁助威。

激战片刻,卓南雁便已摸清了三人怪异兵刃的路数,忘忧心法笼罩八方,任那三人一猴如何奇招迭出,他也是游刃有余。这时脚步杂沓,却是于飞龙、宋天鹰和谷大海闻讯赶来。几人遥遥观战,并不上前,但见卓南雁掌法精奇,心底均是又惊又畏。

红脸渔翁眼见越斗越是捉襟见肘,口中连打呼哨,命那两兄弟先退一步。瘦小贩和杂耍艺人却是齐声低喝,死活不愿独自逃生。三人正在苦苦支撑,忽听卓南雁振声长啸,手掌疾抓疾绕,渔翁的长索被巨力一牵,径自缠到了瘦小贩的双铲上。那两人一愣之间,卓南雁挥掌拍中杂耍艺人的铜锣,砰然一声巨响,震得铜锣高高飞起。

“好啊!”南宫馨拍掌喝彩。彩声未落,卓南雁已乘着那杂耍艺人气血翻涌的一瞬,拿住了他胸前要穴,将他倒提起来。

“罢了罢了!”红脸渔翁大叫一声,扬手抛了鱼竿,“悔不该不听我大哥之言,莽撞行事!蜀中三奇今日一败涂地!咱们不是你对手,求你放过我这两个兄弟,我上官御任你发落!”瘦小贩呵呵惨笑:“二哥说的什么话来?饮子徐和醉侯爷岂是岂友逃生之辈!”抛了短棒,和那渔翁并肩而立。

卓南雁暗道:“原来这三位便是号称蜀中三奇的上官御、饮子徐和醉侯爷!”他也听过蜀中三奇的名头,据说这三兄弟出身市井,为人却任侠仗义,这时见他三人义气深重,不由点了点头,随手将那小贩饮子徐放在地上,却冷笑道:“三位鼎鼎大名的大英雄大豪杰巴巴地跟着我卓南雁,也是要杀我这金国奸细吗?”他这一路上迭遭诬陷,说话不免阴阳怪气。

上官御脸色更红,愤愤瞪他两眼,道:“阁下武功高明,咱们自愧不如!”他猛然一指岩上那遒劲如龙的“醉月”字迹,喝道,“你可有胆量,跟我大哥一会?”

“好!”卓南雁的目光也落在巨岩上银钩铁划的字迹上,沉声道,“便冲这两个字,老子也要会他一会!”满腔郁闷之下,出口也愈发不客气起来。上官御举头望望日色,道:“我大哥尚有要事,要在今晚才能赶回。”扬手指着葱郁绝壁间突兀伸出的石台,“你若有种,今夜子时,咱们便在那捉月台上一会!”

“那便是传说中李太白醉酒后跳江捉月的捉月台吗?”卓南雁瞥了一眼那如鹰展翅、险峻陡峭的石台,心底豪气勃发,点头道,“此地甚妙,咱们便在那里一会。让你那大哥今晚便来受死,老子可没有许多闲工夫等他!”说完不再搭理上官御兄弟三人,携南宫馨的手,大步向江边泊舟之外走去。

进得客舱,南宫馨便问:“大哥,今晚你当真要去?我瞧…你还是不去的好。”卓南雁道:“为何不去?”南宫馨道:“他们人多势众,你孤零零的一个,只怕有凶险!”卓南雁随口道:“是有些凶险,但大哥我已经应了人家,就一定要去!”南宫馨双眸一亮,笑道:“答应就一定要去做。大哥,我早说你是个大英雄。”卓南雁给她一赞,脸上也不由浮出一丝笑意,但眼前倏地闪过林霜月凄冷的目光,登时心底微震:“我答允旁人的话,便一定能做到吗?”

江船泊岸,涛声隐隐。当晚卓南雁便在舱内养精蓄锐。歇到将近子时,正待起身出舱,南宫馨却心生挂念,偏要与他同去,说“亲兄妹要有难同当”。卓南雁见她小脸上挂满忧虑和关切,心下一暖,笑道:“那便请小妹去看看热闹!”

藏青色的寂寥夜空上明月高悬,远山近树、乱石碧水都被笼了一抹透明的轻纱。卓南雁大步疾行,眼见南宫馨走得磕磕绊绊,叹息一声,忽地伸手揽住她的纤腰,展开轻功,飞身疾行。

翠螺山上苍松密布,乱石遮路,卓南雁携着南宫馨,快如飘风。月光清亮得似给水洗过,身旁树木怪石飞一般向后掠去,夜气中的草木清气格外浓郁醉人。南宫馨忽觉阵阵迷醉,忍不住叫道:“好啊,大哥,咱们便如同飞起来一般!”

卓南雁面色骤变,另一个无比娇媚熟悉的声音钻入耳中:“哈,便如飞到天上一般…以后我要你日日这般抱着我飞!”完颜婷的倩影倏地闪现眼前,霎时浑身剧震,手臂一松,险些将南宫馨摔下来。

“卓大哥,你怎么了?”南宫馨忽见他满面黯然,心下又是疑惑又是关切。卓南雁僵硬地一笑:“没什么,咱们已快到了!”抬头望一眼绝壁间那如龙探身的巨岩,猛然提气,几个起落,便来到岩下。

忽听巨岩上传来一阵苍凉豪迈的长歌:“采石月下逢谪仙,夜披锦袍坐钓船。醉中爱月江底悬,以手弄月身翻然。不应暴落饥蛟涎,便当骑鲸上青天…”唱的正是宋初梅尧臣吊祭李太白的名句。只是这人声音苍老沙哑,歌中便多了些不羁和落寞之意。

卓南雁冷哼一声,揽住南宫馨的纤腰,飞身掠上巨岩。却见月光下端坐着一个老者,长发披肩,面目清癯,胸前银髯随风轻舞。这老者身前燃着一团篝火,一根大木横架在篝火之上。篝火旁还立着一个硕大无比的酒瓮。这老者身形高瘦,面色冷峻,映着熊熊火光,登时给人一种极大的压迫之感。

“阁下便是上官御那三个家伙的大哥?”卓南雁转头四顾,却不见蜀中三奇的影子,于是踏上一步,立时觉出一股迫人的气劲自这银髯老者身上发出,他却故作轻松地一笑,“在下卓南雁,请教大名!”他自知跟这人难免一战,什么客套话全都免了。

“好狂妄的小子!”那老者双眉乍扬,目光锐利如电,沉沉地道,“老夫的名字早就记不得了,你便唤我罗大吧!”

“罗大?”卓南雁心头一凛,不由长吸了一口清冷的夜气,“你便是自号‘锄奸务本,斩草除根’的罗大先生?”他在龙骧楼时,叶天候曾多次跟他提及江南武林人物,其中便有这位武功奇高的罗大先生。相传此人嫉恶如仇,平生以除恶务尽为己任,诛杀江湖恶人时手段毒辣,每次定要斩草除根。但这位罗大先生的来历却神秘莫测,便连叶天候也摸不清他的来路,想不到他竟是蜀中三奇的大哥。

“不错!”罗大眼中厉芒一灿,冷笑道,“老夫对恶人从来都是斩草除根,这几十年来杀的恶人总也有三百多人了吧!江湖中的邪恶奸佞听到老夫名号,必是心惊肉跳。”卓南雁见他目光咄咄地逼视过来,似乎自己在他眼中已是束手待死的恶人,胸中怒意陡增,冷笑道:“死在阁下之手的,全是该杀之人吗?”

“断蛇不死,伤人愈多!”罗大的冷笑依旧带着一股居高临下的凛然和冷硬,“这三百多个巨恶元凶个个罪不容诛,老夫除恶便是行善!”卓南雁哈哈大笑:“好了不起!是非善恶,荣辱生死,全仗你一念而定,实在是威风得紧!”

罗大的双目倏地眯起,一字字地道:“你是在讥笑老夫滥杀无辜?”他相貌威武,本就不怒自威,这时语意骤冷,便连一旁的南宫馨瞧着都觉得心底一寒。

“有的人在你斩草除根罗大先生眼中是大奸巨恶,在旁人眼中,只怕未必如此!”卓南雁针锋相对地瞪视着他,冷笑道,“嘿嘿,我可不是求你手下留情的!区区卓南雁,不管在谁眼内都是个祸国殃民的大奸细大恶人,稍时动手,罗大先生自可倾尽全力,瞧瞧能不能斩草除根!”

“有趣,有趣!”罗大呵呵一笑,“自认是大恶人的,老夫今日倒是头回遇到!”大袖挥卷,一块四尺见方的青石蹒跚舞动,滴溜溜地直转到卓南雁身前,稳稳平落在地。

南宫馨眼见这老者只用袍袖便卷动巨石,功力高得匪夷所思,忍不住“啊”了一声。卓南雁却看出他先凌空发掌,击得青石跳起,随即以长袖施展软鞭功夫借势推送巨石。饶是如此,这人功力之高,也是江湖罕见了。卓南雁脸上却不露丝毫声色,暗自盘算对策。

罗大袍袖再卷,又扫起一块两尺宽的大石,直向卓南雁转来,口中喝道,“大恶人请坐!”卓南雁仰天一笑:“一块石头太矮!”大袖疾挥,依样画葫芦地也卷起一块青石斜拉过来。

砰然一声闷响,两块急转的大石撞在了一起。眼见两块石头便要一起平平落地,卓南雁缩在袖中的铁掌劲力暗吐,他拉过来的那块青石倏地一翻,将罗大推来的青石压在下面,这一下使的虽是巧劲,却无声无息地抢了个头彩。罗大虎目一寒,森然道:“好手段!是善是恶,今夜定要有个了断!”一招之间,两人均知遇到了旗鼓相当的高手。

卓南雁这才缓缓坐下,居高临下地望着身前四尺宽的大石,故作狂态地笑道:“有椅有桌,罗大先生是要请我喝酒吗?”罗大向他深深凝视,笑道:“相传这捉月台乃是李白醉酒后跳江捉月的所在,此地饮酒,最妙不过!”转身提出酒瓮,叹道,“只是这美酒是我多年的心血所得,赶来赠送一位老友的,也不知他今晚有无这口福?”

卓南雁见那酒瓮样式奇古,铜锈斑斑,不由笑道:“好酒瓮,不知味道如何?”罗大却摇头叹息:“此酒毒性不小,寻常之人饮不得,也未必敢饮!那位老友若是不来,也不知谁能陪我一醉!”卓南雁暗道:“这罗大心机深沉,功力惊人,深夜将我诱到此处,却不立下杀手,这坛美酒必有古怪!”口中却不示弱,微微一笑:“举头天外望,无我这般人!在下倒想在这捉月台上附庸风雅,一醉方休!”

“举头天外望,无我这般人?果然不愧天下第一狂生之名!”罗大眼中精芒一闪,转身自身后又提起一个乌沉沉的坛子,放到大青石上,缓缓揭开坛盖,“只是老夫来得匆忙,还没吃饭,小老弟可有胆魄先陪我吃一顿美味?”

南宫馨听得那坛子内沙沙有声,心下好奇,探头一望,不由“啊”的一声惊叫,急忙扭开头去。原来坛内有几只肥大的蝎子摇动巨钳,正自相互撕咬,坛底更有许多蝎子的残骸断肢。罗大笑道:“这是老夫遣人千辛万苦自蒙山搜罗来的十爪龙蝎。别处蝎子只有六爪,唯这蒙山之蝎通体八爪,再加上一对大螯钳,共有十爪,身子最大,毒性最猛,故名十爪龙蝎。”

南宫馨心底又敬又畏,却仍忍不住又向坛内望去,却见那几只大蝎子摇头摆尾,全身八爪和巨尾利钳均呈金黄之色。她只觉胃口一阵翻腾,忙转过头去,险些呕吐出来。卓南雁也觉得这巨蝎身子庞大,从所未见,不由眉头微皱,暗道:“难道罗大竟要请我吃这怪异毒蝎?”

第二部 暮雨江南 第十一节:晓风残月 远虑近忧

南宫馨看得心惊肉跳,向卓南雁连使眼色,悄悄摆手。卓南雁适才不过信口一说,但想到当真要吃这玩意儿,也觉得浑身发毛。罗大却已抓起一根竹签,剥开巨蝎硬壳,放口大嚼,口中呵呵低笑:“这等美味,天底下竟没几人敢尝,嘿嘿,世无英雄,可惜可叹!”

卓南雁冷笑道:“敢吃些毒虫猛兽,不过是有点胆子的莽夫罢了,哪里便是什么英雄好汉了!”抽出一根巨蝎竹签来,学着罗大的模样,剥壳去尾,张口便咬。不想那蝎肉入口鲜嫩,虽无咸淡味道,居然香脆可口。

南宫馨见他嚼了几下后忽然住口,忙问:“怎样?”卓南雁已将囫囵吞枣改成了细嚼慢咽,笑道:“好吃得紧,你要不要尝一尝?”南宫馨吓得连连摇头,听他口中嚼得咯吱吱的声音分外刺耳,忙侧过头去。

说来也怪,这鲜嫩蝎肉咽到肚中,却有一股辛辣的气息自腹中热腾腾地升起,卓南雁心头微凉:“这是蝎子体内之毒,还是蝎肉本就如此?”真气暗运,察觉全身并无异状,也就不再放在心上。

“吃这毒蝎,须得配上毒酒!”罗大冷笑声中,启开了那酒瓮的盖子,斜睨着卓南雁道,“可敢喝上三杯?”瓮盖揭开,立时有一股浓郁的酒香飘出。卓南雁在船上跟那龙梦婵论酒多时,这时闻到酒香,忽地生出一阵欢喜之感,笑道:“如此好酒,自当叨扰!”

“这酒本是要请一位老友来饮的,月明星稀,他却有约未至!”罗大仰头望了一眼天上的素月,满面怅然,自怀中取出三只玉碗,端放大青石上,“咱们还是给他留下一盏吧!”卓南雁心头一动:“他将我约至此处,却迟迟不动手,莫非在等这个厉害帮手?”但他素来艺高胆豪,也不愿示弱,又见那玉碗晶莹润泽,样式古拙,跟那酒瓮配在一处,更显古意盎然,心下更是暗自称奇:“罗大这老头儿好生古怪,自哪里寻来的这些奇妙器具?”

却见罗大腕子抖动,二尺高的粗大酒瓮陡然倾斜,一股酒浪直射入卓南雁面前的怀中。借着闪烁的火光和明丽的月色,卓南雁瞅见碗内的酒汁颜色发绿,想起龙梦婵所说的话,不由摇头道:“罗大,你这酒器不错,但盛的酒太差劲,所谓酒色为绿者,当以浅绿如竹叶者为佳,你这酒却绿得发黑,一塌糊涂!”

“贼小子懂得什么!”罗大眯起眼望着他道,“绿如竹叶者,那是寻常之酒!我这酒却是一千多年前的古物了,嘿嘿,这酒樽,连这酒碗,全是自西汉墓穴内盗来的!”

“千年古酒?”卓南雁惊得张大了口,“这酒在酒瓮内藏了一千多年,居然还未散尽?”罗大轻拍着那样式流畅的酒瓮,得意洋洋地道:“正是,算算岁数,这酒比李太白还要大上几百岁!呵呵,酒越沉越美,只是此酒已在古墓之中沉睡千载,说不得已蕴有奇毒,你可敢一饮?”

罗大说着缓缓举碗,墨绿色的酒汁映得他须眉皆碧,眼中却尽是挑衅之色。卓南雁想到此事千古难遇,心底豪气陡增,笑道:“千年美酒,难得一见,李太白泉下有知,说不得也会跑来一醉方休!”端起玉碗,昂头便饮。

千年美酒涌入喉咙,只觉一股醇厚甘美的味道直蹿入腹,跟着道道清凉之气迅速游走到五脏六腑,卓南雁顿觉逸兴横飞,笑道:“好酒!”将竹签在篝火上翻动烧烤,大嚼蝎肉。

“这两人吃剧毒的蝎子,又喝这千年古墓中盗来的酒,当真胆子到了极点!”火光之下,南宫馨见卓南雁举杯挥签,津津有味,一颗心砰砰乱跳,倒替他担忧受怕。

再豪饮大嚼片刻,卓南雁只觉那古酒喝道口中越来越寒,蝎肉带起的热气却是越来越盛,一冷一热两股气息在腹内冲突盘旋,极是难耐。“这毒蝎、古酒果然有些门道!”卓南雁面上寒意一闪,忽然想到自己年幼时体内所蕴的奇热发作,与这蝎肉带起的热力略为相似,后来潜修忘忧心法中的“九宫先天炼气局”,才治好宿疾。这时便也潜运“九宫先天炼气局”中的“地云势”和“天风势”心法,试着将两道气息融为一体,过不多时,果然舒爽怡然。

罗大眼见他脸上红光青气交互闪烁,但片刻之后便即回复如常,心下更是惊讶:“我这十爪龙蝎用首乌、丹参等十九味大补草药配以‘六阳散’遍抹全身,二十八只蝎子自相吞噬,早将药性融入体内,通体猛恶奇热;那千玄酒深埋千载,内生奇寒,更被我加入了玄阴丹,酒中寒性举世罕见。这至阴至阳的两样物事混在一处,便是老夫,若非暗服了阴阳调和的药物,也会经受不住的,这少年怎地却若无其事?”

原来听了上官御三人禀报之后,罗大也料不到卓南雁的武功居然精强如斯。他对付恶人素来不择手段,这时不愿力取,想到手上正好有一阴一阳的玄阴古酒和十爪龙蝎,便想以这阴阳相克的两种奇物废了这“大宋奸贼”的武功。哪知卓南雁生具异禀,而且所习内功最擅融会阴阳二气,这古酒、毒蝎到了他身上竟成了助增功力的灵丹妙药,运功片刻,他只觉丹田内气息鼓荡,浑身劲力充盈。

“当真是后浪催前浪,看他年纪轻轻,竟有这等神通,老夫可不能输给了他!”罗大胸中豪气顿起,赞一声好,手中酒瓮倒倾,绿液如箭直射入两人的玉碗之内。两人这时均是酒意盎然,逸兴横飞,顷刻间连尽了四五碗古酒。

清凉的美酒滚入腹内,便化作森然寒意,两人各运内功相抗。卓南雁意犹未尽,抓起龙蝎便吃。罗大的武功走的全是阳刚路子,对付古酒寒意正好对路,但若再加上性热的龙蝎,便有些勉强,只得装作好酒,眼看卓南雁吃得两三只龙蝎,他才慢慢嚼下一只,心中暗叫惭愧:“这番别开生面的内功比试,倒是老夫输给了这少年!”

卓南雁却毫不为意,这时他酒意上涌,豪气纵横,眼见八只龙蝎已被席卷一空,忍不住笑道:“罗大,十爪龙蝎已空,你那老友至今不来,这半坛美酒,便全归我吧!”猛然伸手,便向酒瓮抓去。

罗大心下恼怒,酒意也直涌上来,反手向他脉门拂去,道:“此酒得之不易,可不能牛饮鲸吞,白白糟蹋!”卓南雁只觉他这一拂姿势清雅,但掌风奔涌,刚劲如矢,心下称奇,霍地化抓为戳,骈指点向罗大掌上虎口穴。

这一下挥洒灵动,正是忘忧心法“应机而动”的要旨。罗大神色一凛,知道自己未及拂中他脉门,必会给他戳中虎口,当下随之变招,屈指疾弹,指风如箭,直射向卓南雁掌心劳宫穴。

瞬息之间,两人掌来指往地疾拼数招,罗大指法精妙,卓南雁应变奇速,居然平分秋色。这番拼斗虽然臂膀不动,瞧上去飘逸轻灵如蛱蝶穿花,其实一寸短一寸险,比之寻常比武更增了几分凶险。南宫馨武功虽弱,眼界却高,看到惊心动魄之处,忍不住频频娇呼出声。

再拼几招,卓南雁眼见罗大手指凌空虚点,犹如挥笔作书,想起采石矶巨岩上隐含剑气的“醉月”二字,心中一动,笑道:“化笔法作点穴指法,原也不足为奇!”蓦地挥指戮戮戳戳点点,哈哈大笑,“骏马狂驰,倏忽千里,你且看我这套张旭笔意!”竟施出龙吟四老中钟离轩的骤雨惊风指。

罗大听他一语中的,心头微凛,又见卓南雁的指法纵逸豪放,心底震惊非凡:“天下竟有这等指法!”其实卓南雁于这骤雨惊风指从未精研,只是看钟离轩施展过几次,略知皮毛。但这指法却是钟离轩苦参《七星秘韫》中的《登真太清篇》多年所悟,端的气韵横生,跌宕多姿。偏偏罗大也是此道中人,看得两眼,便觉这骤雨惊风指气象奇高,猛一咬牙,挥掌硬撞过去。

两人铁掌砰然相交,激荡的掌风如惊涛拍岸,抽打在那团篝火上,登时火光全熄。卓南雁只觉一股刚猛的劲气直撞过来,浑身如被烈火烘了一下,飞身跃起,喝道:“罗堂主是你何人?”罗大也挺身而起,月光之下一脸冷肃,怒目道:“我是罗大,他是罗二,你说他是我何人?”

“罗大竟是罗堂主的兄长,怎地我从未听罗堂主说起?”卓南雁心头微愣,又见罗大袍袖鼓风,猎猎作响,似要随时扑面抓来,当下凝神戒备,心下却想:“这罗大武功比之罗堂主只稍逊半筹,但气度胸襟瞧来却差得远了,他若真以为我杀了罗堂主,可是好生麻烦!”

忽听崖下响起一道笑声:“好风好景,好酒好月,却在此打打杀杀!”笑声柔和,便似老友对坐般得柔和随意。笑声初起时还不见人影,说到最后一个字时,一道高瘦的人影已陡然立在石桌之前,扬手便将那酒瓮举在手中。

罗大和卓南雁同时“咦”了一声,一起出手,四只手掌奇快如电地抓向那人双臂。那黑影呵呵低笑,卓、罗二人陡觉指下一滑,恍似抓向水中的月亮,触手空空,无从着力。一愣之间,那人已高举酒瓮,悠然长吸了一口,赞道:“好酒,罗大,这便是你要送我的千年醉吗?果然好酒!”

“哈哈,原来是大师!”卓南雁这才瞧清了这人正是先前在江船上曾对坐多时的灰袍僧,心下又喜又奇:“这老和尚深藏不露,身手之奇,似已超越了武学一道,他到底是谁?”罗大也拱手大笑:“老和尚,咱们早就约好见面,怎地你却行踪飘忽,一直隐而不见?”

“还不是为了这小妮子!”灰袍僧望着南宫馨微微一笑,“你自己出来乱跑,可把你爷爷急得险些要命。我受他之托,已顺江找你多日了!”南宫馨玉面泛红,撅起小嘴,上前施礼道:“馨儿见过大慧老和尚!”

“大慧上人!”卓南雁浑身一震,道,“大师便是‘风云八修’之中德望最重的‘禅圣’大慧禅师?”灰袍僧笑道:“大慧大痴,八修四雄,无非是个破名相罢了,有何稀奇?老衲还要多谢你仗义援手,替我救下了故人之后!”

原来大慧上人素与南宫修交厚,近日探访老友,应老友之请,特地赶来寻救南宫馨。他只知南天易挟了南宫馨躲到巨鲸帮一类江匪的大船内,所以在大江之上,只寻惹眼的大江船下手。那日眼见巨鲸帮纵船撞击,气势汹汹,大慧上人只当南天易藏身其上,故而挥竿拨开两船之后,便纵上了江船寻找,待得知南宫馨不在船上,再辗转换舟而上,便比卓南雁等人慢了半日。

罗大眼见大慧上人对卓南雁甚是看重,踏上两步,喝道:“老和尚,难道你识得这小子?江湖中人都道,这小子害死了舍弟雪亭!”大慧上人呵呵一笑,举首仰望明月,悠然道:“‘狮堂雪冷’决计未死,老衲甚至觉得,他离我很近很近!”

卓南雁眼见他深邃如古井幽泉的眸子内经芒闪烁,心内忽地生出一股玄之又玄的感觉。罗大喜道:“好,好,老夫信你这老和尚的话!嘿嘿,老夫本也不信,只是这些日子江湖传言沸沸扬扬…”

“江湖传言?”大慧上人眸子内闪出一丝顽皮的光芒,摇头笑道,“倘若和尚是那害死了罗堂主的金国奸细,决不会千里迢迢地赶回雄狮堂,那于和尚半点好处没有,更会惹上无尽的麻烦!”罗大长眉蹙起,若有所思。“卓南雁若真是金国奸细,何苦巴巴地赶回来泄露龙蛇变之策,好让大宋严加防范吗?”大慧上人语音柔缓,却有一种让人不容置疑的冷定,“实则,这散播传言之人,才是别有用心!”

罗大眼角一挑,道:“老和尚是说,龙骧楼怕卓南雁泄露龙蛇变之秘,这才故传谣言,诬其为奸?如此一来,大宋朝野自然再不会相信卓南雁说的一字一句!”眼见大慧上人微微颔首,罗大才猛拍了下大腿,叹道,“这道理浅显至极,怎地江南武林群豪先前从未想过?”

南宫馨忽一撇嘴,冷冷道,“未必便是没想过,只怕还是不愿想!”她不过是小女孩的一句气话,卓南雁却不禁心有所感,冷笑道:“当日在雄狮堂上,那些英雄好汉便说过:‘错便错了,哪日寻到正主一并杀了!’罗大先生杀气恶人来斩草除根,风卷残云,这等道理,自然是懒得思量!”

罗大被他两人一通抢白,不由老脸微红。好在大慧笑道:“其实那些钩心斗角的道理,老和尚是懒得理会的,全是老衲一位方外至交所悟!”转头对岩下笑道:“幼安老弟,何不上来一见!”卓南雁心头一喜:“难道是辛弃疾辛大哥?”

果然听山岩下响起辛弃疾的朗笑:“在此处临风对江,让晚辈俗情顿消,早将旁的事抛到九霄云外啦!”长笑声中,一道魁梧身影轻捷异常地跃了上来,正是辛弃疾。卓南雁当日在雄狮堂,便与辛弃疾相谈甚欢。此时再会旧友,两人把臂大笑,喜不自胜。卓南雁忽地想起大慧适才说的话,笑道:“辛大哥,世人都诬我是奸细,你怎地偏偏信我?”

辛弃疾眉毛一掀:“我是青兕转生,看人入骨!你老弟奇智孤忠,举止罕有。我跟和国公张浚和大慧上人都说过,你老弟若是奸细,大宋再没半个好人了!”说得兴起,蓦地一把撕裂衣襟,仰头哈哈大笑,“嘿嘿,老弟,大丈夫直行其道,旁人的荣辱毁誉,全是狗屁,你管他作甚?”

望着辛弃疾在月色下灼灼闪动的坦荡目光,卓南雁只觉肺腑一热,蓦地觉得“肝胆相照”这四个字的沉厚味道,忍不住慨然道:“能得辛大哥这一句话,卓南雁虽死无憾!”

大慧上人却一声低叹,对卓南雁道:“你才入江南,便翻天覆地,惹得大宋武林对你群起而攻,一来是令尊仇家不少,二来嘛,也是你处事太过刚强之故。”卓南雁心中一沉,叹道:“多谢大师指点,只是晚辈这行事任性的脾气向来便是如此!”罗大这时才插言道:“南雁老弟,容老哥劝你一句。你这行事任性的秉性与令尊倒是十足的相似,令尊当年便没少吃这脾气上的亏,你可要改上一改。”

卓南雁听他提起父亲,却猛觉一股悲郁之气自心底蹿起,暗道:“原来我卓南雁倒与父亲是一般的脾气!”脑中忽然闪过少年时读过的一句话,仰天一声低笑:“所谓受性于天,不能尽改!罗大先生见谅,晚辈既是个人见人厌的狂生,这脾气只怕是改不了的!”罗大听他笑声凄冷,倒不好再说什么。

大慧上人的面色却沉郁起来,叹道:“令尊襟怀坦荡,行止磊落,正是老衲佩服之人。惜乎他遇难之时,老衲正自闭关…哪知旬日之间,便惨变突生。”说着,苍黑如铁的脸上油然生出一股寂寞悲怆之色,卓南雁心头一阵抽搐:“当日若有这神通广大的大慧上人援手相助,我爹娘料想便不会遇难!嘿嘿,人生福祸,真如风舞浮萍,起落难料!”

“孩子!”大慧抬头望着他,缓缓道,“大锋易折,这道理你也该懂得!”两人目光交接,卓南雁只觉他那湛然闪亮的眸子中透出一股孩童般的清澈光芒,柔和淳朴中,别有一股恢弘深邃,霎时他心底流水一样地闪过许多影像,忽地叫道:“大师,原来是你!易伯伯曾说,晚辈年幼时重病难愈,曾蒙一位老僧出手救助,那位大师莫非便是您?”

大慧上人呵呵一笑:“百折不挠,域汝于成!那时你还只三岁多些,却遭遇大苦,好在到底是忠义之后,有惊无险。老衲不过万缘泊凑中的一缘罢了!”

“百折不挠,域汝于成!”卓南雁自幼便听易怀秋多次述说这两句话,这时候听大慧上人一提,却仍觉胸中一热,恍然间忽觉一路上遭逢的诸多误会白眼全变得不足轻重,心底感喟,一时竟不知说什么好是好。

辛弃疾的目光这时集中在那酒瓮上,转头望着罗大笑道:“此酒历经千载,滋味愈浓,大妙大妙!”也不待罗大相让,倒了酒,便要饮。大慧上人却一摇酒瓮,悠悠笑道:“酒味浓,罗大施主添的这玄阴丹也是恰到好处,更能助其醇厚之味!”

罗大给他一语点破玄机,登时老脸微红。辛弃疾却豪兴大发:“玄阴丹?嘿嘿,只要毒不死我,这千年古酒,说什么也要饮上一饮!”将酒一饮而尽,仰头笑道,“好酒,端的好酒!”

罗大怕他们再提玄阴丹之事,忙岔开话题:“这是陕西怪盗‘穿山龙’盗墓所得,据说是西汉的一个王爷陪葬之物。呵呵,穿山龙这厮不识货,拿到京师去当做玉碗、酒瓮的添头叫卖,却便宜给了老夫,也便宜了辛老弟和老和尚!”

“酒是好酒,该放下时也须放下!”大慧上人悠然道,“你连番传信相约老衲,莫非心中又有所得?”罗大面色登时变得端正肃穆,双掌合十道:“心无所住,亦无所得,却要请大和尚印证!”

他两人忽然间语带玄机,罗大刚硬威严的脸上更生出一抹莹然异彩。卓南雁心中奇怪,转头望向辛弃疾求问。南宫馨却“咯咯”一笑,轻声道:“大和尚是天下第一等的大禅师,也曾点化过我爷爷,这时想必他们是要斗肌肤吧?”辛弃疾神色一端,点头道:“参禅之人为破除执着,斗起肌肤,讲究互不相让,咱们正可见识一番。”卓南雁隐隐知道,因时局动荡,大宋朝野颇多奇人异士喜好参禅。其实所谓“斗机锋”便是禅者将自家对禅学的体认,用别具一格之言说出。而参禅者到底顿悟与否,则要得到禅门大德的许可,谓之“印证”。大慧上人禅师号称“禅圣”,若能得到他的印证,自是非同小可。

却听大慧上人淡淡一笑,手指酒瓮对罗大道:“你携酒远来,便请以酒言之!”卓南雁往日多听人说过“斗机锋”,却从未一见,这时听得大慧上人这一问别开生面,登觉兴致大起。

罗大参禅多年,自认为修行与见地均已超凡人圣,哪知精研了多年的《华严》、《圆觉》、《传灯录》诸般经典,大慧上人全都不问,偏要让他以酒言禅,一肚子机锋公案登时噎住了。愣了片刻,他忽地提起酒瓮,低吟道:“北斗为觞月为壶,一口吸尽西江水。”

“一口吸尽西江水?”大慧上人的目光熠熠生辉,蓦地一声低喝,“拾人牙慧,失却己见,口吐莲花,又有何用?”

这一喝声音不大,却如平地钧雷,响在罗大的心底。他一愣之间,大慧上人已扬起了枯瘦如柴的大手,喝道:“你要老衲给你印证吗?过来,过来,我与你印证!”他本来一直侃侃细语,满面春风,这时瞠目扬眉,铁掌高悬,便如金刚怒目。

罗大心神摇曳,愣愣地走上两步。大慧上人的声音又严厉了数分,大喝道:“若要荷担如来大法,须有大智慧大慈悲,老衲今日便一掌落下给你印证。但自今而后,世间众生的罪业,也要由你一人承担,你肯吗?”

“承担众生的罪业?”罗大身子倏地一震,虽然佛祖舍身伺虎之类的佛家公案早已了然于心,但这时听了大慧上人的一喝,还是心下犹豫,暗道:“我一人的罪业尚且难以忏悔清净,若由我一人承担众生罪业,岂不生生世世命运悲苦多折?”额头汗水涔涔而落。

“去!”大慧上人的铁掌已经挥落,“啪”的一声,那酒瓮应手而碎,碧绿的酒液伴着扑鼻醇香喷涌而出。罗大正自心魂激荡,登时给酒汁洒得双腿尽湿。眼见这半坛举世难觅的千年古酒和酒瓮顷刻间化为乌有,罗大竦然一凛,霎时浑身汗涌,怔怔然说不出一个字来。

“高明!”辛弃疾却赞了一声,对卓南雁道,“禅法顿悟后讲究不落在有,也不执着于空,但最重的却是要发慈悲众生的菩提心。罗大只将工夫下在口头禅上,这回给大慧上人棒喝交加,打碎了酒坛子,可算受益匪浅!”卓南雁连连点头,跟望那满地横流的酒汁,登时也觉出一种难以言喻的滋味。

大慧上人大步走到石桌之前,双手哧哧有声,竟运起大金刚指力在石上写起字来。罗大精研书道多年,只看得一眼,便佩服得五体投地,原来大慧上人左手草书,右手隶书,只这分心二用的本事当世便罕有人及。

月色之下,只见大慧上人双手同时挥洒,顷刻间两行大字便跃然石上。

“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罗大凝神念了一遍,立时一震,心中猛地荡起一股激流,浑身不由簌簌发抖,老眼内竟滚出了泪花,双掌合十,由衷叹道,“多谢老和尚点化!”

卓南雁只见“今宵酒醒何处”那行草书龙飞凤舞,“杨柳岸晓风残月”几字隶书却端凝沉着,恍然便似一问一答,相映成趣。想不到大慧上人竟拿当年柳永写给歌女的离别艳词来“以酒言禅”。

辛弃疾双目灼灼放光,拍掌大笑:“好啊,迷时便如醉酒,悟后恰似酒醒!”卓南雁也觉以“杨柳岸晓风残月”形容悟道后的境界剔透自然,余韵无尽。霎时间他心中竟也一片空灵,仰头望天,却见月色明丽,一时只觉身心都似要融在如洗的月光中了。

“‘谢’有何用?佛法要‘会得’!”此时大慧上人脸上的肃穆之色顿去,又换上一副慈和笑意,“昔日赵州禅师年过八十岁,仍在四处参访高僧大德,你说的这些漂亮话语他不晓得吗?老友终日谈空说有,自以为是,早落入野狐葛藤之境啦!”罗大满面愧色,诺诺连声。

大慧上人瞥见卓南雁望月不语,又淡淡一笑:“造物无尽藏,才是真如境!老衲懒得谈禅,便是此理!”说着目光熠然一闪,悠悠道,“须知烦恼处,悟得即菩提!卓施主脾气刚大,但愿不要为俗世浊流所迷!”

卓南雁只觉他深邃难测的目光似乎照见了自己多日来心底所蕴的满腔悲愤,这两句话正是暗中开导,心中忽觉一片豁然,急忙躬身施礼。

“小丫头还愣着作甚,”大慧上人一摆袍袖,向南宫馨笑道,“快跟老和尚回家去!”南宫馨吐了一下舌头,道:“还是江湖上好玩,我还想跟卓大哥四处玩玩呢!”大慧道:“嘿,酒也饮了,禅也参了,老衲须及早把你这小丫头交给令祖,免得他牵肠挂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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