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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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为圣女,必要离情去欲,否则圣教大业难成!”师尊对自己说这话时,一股妖异光芒自粲然眸中跃出,似乎将她的心魂一把攥住,惊得她浑身冷战。恍惚间,她又闻到那股古怪的气息,每次接近师尊的房屋,她都会感受到这股让她窒息的怪味,若有若无却又挥之不去。她只有颤着身子,垂首称是,再小心翼翼地退出。

林霜月凝望着天心那瓣泪滴般的残月,像是对卓南雁,更像是喃喃自语地轻声道:“你知道被拒绝的滋味吗?在燕京的那个雪夜,看着你毅然跑远,我全身的血都已冻僵,那时…你为何一直不曾回头?”

“我…”卓南雁的心头似是被一只无形的巨手揉抓,千言万语齐齐涌上,却再吐不出一个字来。月光下,只见林霜月轻轻地道:“…那晚我眼睁睁地看你走远,心痛得要死,终于倒在了雪地上。那时候,你在哪里?在那之前,我在燕京城外得到教主命我回教登坛的消息,心灰意冷之下也曾不支病倒,那时候你又在哪里?”

卓南雁缓缓低下了头,忽然发觉这时二人隔着的不止是一层窗子,眼前这扇窗子他能推开,但心里的那层窗呢?两人站得虽近,但心里却已隔了千山万水。

“自那夜之后,我曾经多少次梦到你赶到我身边来,梦见你跟我说,你心里原是有我的…可是,醒后原来都是梦,让我哭湿了枕头的梦!”她的声音幽幽的,似在极力克制,但香腮上却已清泪潸潸,梨花带雨,“…你终究是跟那个郡主成亲了,而我,也终究成了明教圣女!”

她忽地转头向他淡淡一笑:“伤好之后,你便下山去吧!咱们再不要相见了…”浅浅的笑容下却是深深的痛楚和依恋。秋波转盼之间,爱恨愁怨交融一处,卓南雁瞧在眼内,一颗心痛得几乎窒息。但见林霜月转身要走,他大叫一声,飞身探出窗外向她抓去,却抓了个空。眼望着她踏月远去,他忍不住嘶声低喝:“小月儿,终有一日,我要带你走!”

林霜月一口气奔出好远,才止住步子,天上的素月在眼中已然模糊一片,他那略带嘶哑却坚定的声音一遍遍地在她耳畔回荡:

“小月儿,我要带你走!”

“小月儿,我要带你走!”

“小月儿,终有一日,我要带你走!”

第二部 暮雨江南 第十三节:辗转寻凶 殷勤述怀

足音渐消,芳踪渺渺,卓南雁怅然回过头来,忽地瞥见那盏留给林霜月的茶水还在桌上漾着热香,不曾动过。他心中一阵难受,缓步踅出屋外。“小月儿走了,依着她的性子,只怕这一阵子再不会见我!”卓南雁垂首看了看自己孤寂的影子,忽地长袖一拂,大踏步转身便行。他身上的内伤不重,剑伤却是不轻,虽给徐涤尘以明教金创灵药敷好,但仍该将养一段时日,但这时他胸臆间萧索无尽,只想快些离开齐山。

走出里许,卓南雁忽地顿住步子,仰天笑道:“铁捕兄怎地才来?”身后忽地传来一声萧索无尽的叹息,沉黯的树阴中转出一道挺拔的人影,正是铁捕陈铁衣。

“思君如满月,夜夜减清辉!”他的双眸在黑暗中竟闪着柔和的轻芒,“想不到卓兄竟也是伤心之人!”卓南雁听他惆怅的声音中微蕴愁苦,忍不住一声冷笑:“怎地,你这铁头铁脑的家伙竟也曾有过同感?”

陈铁衣又是沉沉地叹了口气:“小弟这时刚刚赶到,未能亲见明教圣典,但在路上已听得传言,卓兄为了林姑娘大脑明教圣典,情之所动,舍生忘死,委实…让小弟自叹不如!”卓南雁扬眉笑道:“原来在铁捕兄的心底,也想为了这‘情’字舍生忘死地大闹一场!妙极妙极,不知这位让铁捕兄动心的姑娘,却又是谁?”

他本是随口取笑,哪知陈铁衣竟是微微一愣,沉了沉,才缓缓道,“国事未毕,何以家为!这些儿女情长之事,不说也罢!”霍地昂头直视着他,眼底愁绪一闪而逝,又已满是坚毅之色,道,“在下在路上遇到了张浚大人…他让我助你一起找寻龙须的总坛主老头子!”

卓南雁斜睨着他道:“陈兄不急着抓我这个杀人嫌凶了?”陈铁衣将脸一板,道:“我自然信得过和国公大人的话,跟你一同破解龙须之秘!但卓兄为杀人嫌凶,那是皇城死颁下的海捕文书,陈某无权改动。”卓南雁笑道:“这么说,陈兄仍会随时翻脸,将我抓走归案?”

陈铁衣苦笑道:“卓兄若不放心,咱们不妨定下君子合约,在抓到老头子之前,在下决不会对卓兄动手!况且卓兄这时气息粗沉,右肩僵硬,显是…”眼见卓南雁眸子内精芒乍闪,他忽地一笑,“卓兄莫误会,我是说,卓兄此时有伤未愈,若有陈某在身边相助,擒拿老头子,自然多些把握!”

“你倒是个妙人,”卓南雁“哈哈”一笑,“但若要跟我同行,却得答应我一件事!”陈铁衣蹙眉道:“卓兄请讲!”卓南雁道:“你年纪比我大了不少,再莫卓兄卓兄地叫,就叫我卓老弟或者老弟即可!”陈铁衣双眉 一展,也笑道:“我叫你老弟,那你便得叫我大哥!”

卓南雁伸出手来,笑道:“那小弟可得与大哥击掌为誓,省得哪日大哥心血来潮,深更半夜地将我抓走归案!”陈铁衣“哈哈”大笑,跟他挥掌相击。两只有力的大手握在一处,陈铁衣忽道:“那咱们便是兄弟了?”卓南雁笑道:“起码这几天是!”两人坚毅的目光交融一处,心底都是一暖。

出了齐山,两人便在池州寻店投宿。一路上陈铁衣不住问他,对江南龙须和龙骧楼的龙蛇变密策到底知晓多少,有何妙极能寻到老头子?卓南雁只是笑而不答。直到在池州的一家小客栈内酒足饭饱,卓南雁才在炕上悠然躺倒,笑道:“我在龙骧楼内见过老头子一面,可惜却没瞧清,后来据叶天候死前交待,这老头子脸上有一块黑痣。”

“黑痣?”陈铁衣仍在椅子上端坐,腰板永远是钉子一般得直,沉吟道,“怪哉,沧海龙腾完颜亨怎会选这样脸带明显痕迹之人作江南龙须的首领?”卓南雁点了点头,缓缓地道:“江南龙须讲究无孔不入,无迹可寻,他们的总坛主更该是个极善韬光养晦之人!那必是个深怀机心的能人,或是个普普通通的家伙,即便跟你喝上一顿酒,混入人群后,你也未必会一眼看出来的。”

陈铁衣皱眉道:“那咱们岂非永远也寻不到他?”卓南雁的腿悠悠晃荡着,道:“正是,龙须十几年来深入江南,早已根深蒂固,我们自然寻不到那老头子。除非…让他前来找我!”陈铁衣微微一凛,忍不住笑道:“老弟原来已有了计较?”

“大哥可知道龙骧楼主靠什么操控这些江南龙须?”卓南雁顿了顿,才缓缓地道,“是龙涎丹!据说这毒药吞下后,能壮骨益髓,但若到时不服解药,便会毒性发作,死得惨不堪言!”陈铁衣的眼芒陡然一黑,沉声道:“天下竟有这等奇事?”

卓南雁道:“据我完颜亨说,这毒物配料繁复,炼制极难,独门解药只在他手中…是以每个龙须平生最大的愿望,便是得到这龙肝的秘方!”眼前倏地闪过南宫溟癫狂如鬼的可怖样子,心底忽地一沉,暗道:“也许过不多久,我也会变成那个样子…”

“龙肝秘方?”陈铁衣猛地一拍大腿,叫道,“老弟难道已找到了这解药的配方?”卓南雁淡淡地笑了笑:“大宋武林都轰传我叛国投金,造谣的便是这些江南龙须。他们如此恨我畏我,自是因我曾深入过龙骧楼,更曾得到完颜亨的青睐重用,我能得到这龙涎丹的解药秘方,自然是顺理成章之事!”

陈铁衣呼地站起,道:“老弟是要用这龙肝秘方诱得那老头子前来找你!妙计,当真是妙计!”忽又皱起眉头,“但老弟当真知道这龙肝的配方吗?”

卓南雁却故作高深地呵呵一笑:“这可是万分机密之事,我只能亲口告诉那老头子!”他说着翻身而起,双目灼灼闪光,“从今日起,咱们便要想方设法地透露出我已得知了那龙肝的秘方。江南龙须爪牙四布,过不了几日自会上钩!”陈铁衣仍旧双眉紧锁地想要问个究竟,但瞧他一副胸有成竹却秘而不宣的样子,也只得怔怔点头。

转过天来,卓南雁便“不辞而别”,一路东行,却于晌午时分被陈铁衣在江边赶上。二人装模作样地一番激战,卓南雁重伤未愈,“渐渐不敌”,转身而逃。陈铁衣急追时,却被卓南[u]雁飞[/u]出几枚铜钱,将他肋下割得鲜血迸飞。陈铁衣一愣之间,卓南雁已然飞身远遁。

陈铁衣自然“又惊又怒”地紧追不舍。醉罗汉无惧也带着几名丐帮高手赶来相助,陈铁衣才说出卓南雁身上暗藏着龙肝配方,此物事关重大,万万不能让他走脱。无惧等人急问那龙肝是何物时,陈铁衣却又坚不吐露。

接下来的三日中,陈铁衣和卓南雁一逃一追地“激战”了四场,虽然都是卓南雁不支而逃,但每次都能突施诡计地让陈铁衣受些轻伤。最后一次,他在酒楼中顺手拾起几根竹筷飞出,竟在陈铁衣脸上划出两道血痕。陈铁衣抚着火辣辣的脸颊,暗道:“这小子莫不是来真的?若非我躲闪得快,脑袋上岂不多了几个透明窟窿?”

二人这一番龙争虎斗,池州附近的江湖帮派便都知道铁捕陈铁衣为了一个叫龙肝的神秘物件,死追卓南雁。于是江湖上沸沸扬扬,有说这龙肝乃是上古神物的,有传是神奇灵药的,更有人说,这龙肝乃是当今赵官家最宠爱的刘贵妃爱不释手的一只玉如意,却被卓南雁潜入大内盗走。各色谣言,均是活灵活现,传得有头有尾。

陈铁衣到底不愧是“不死铁捕”,终于在第四日凌晨,乘着卓南雁在店中熟睡之际,破窗突袭,将他擒住。陈铁衣连点了卓南雁几处达穴,又将他捆得结结实实,才呼呼喘息道:“卓公子,只需你交出那龙肝配方,我便可饶你一命!”卓南雁却冷笑道:“这配方岂能交给你,便要交,也须上呈给太子!”陈铁衣怒道:“好,那你便随我回临安皇城司!”

陈铁衣便押着他自池州还京,当晚在一处客栈落脚安歇。在僻静舒适的客房中,两人都觉暗松了口气,洗漱完毕,斜倚在床上闲聊。陈铁衣摸着脸上的伤疤苦笑:“你这小子,每次都下黑手!”卓南雁道:“龙须都是奸诈似鬼,你不挂彩,他们怎能上钩?”陈铁衣皱眉道:“为何每次都是我挂彩,却不是你?”卓南雁道:“我最终给你五花大绑地擒住,比挂彩受伤还难受!”

两人对望一眼,哈哈大笑。这一路争斗,虽是事先都有粗略商议,但临机应变,也是斗智斗勇,不由让二人更多了些惺惺相惜之意。

陈铁衣道:“你以自身为饵,岂非十分凶险?”卓南雁淡淡一笑:“越是凶险,才越是有趣!”陈铁衣嘿了一声,长长地叹了口气:“老弟所作所为皆是率性而为,无拘无束,实在痛快!”声音中透出一股说不出的惆怅之意。

“公门里当差不快活!大哥此言必是有感而发!”卓南雁眼中忽地闪过顽皮光芒,“让我猜猜,嗯,必是你瞧上了哪家官宦小姐!可惜落花有情,流水无意。无奈一下,只得思君如满月,夜夜减清辉…”不知怎地,他看了这陈铁衣终日呆板沉默的一副神色,就忍不住要拿他取笑。

“思君如满月,夜夜减清辉…”陈铁衣的话语却忽地沉缓起来,“这一句话,是一位姑娘跟我说的!”客房内寂静得紧,更衬得陈铁衣的这声叹息落寞无比。

卓南雁笑道:“是吗?那位姑娘是尚书的女儿,还是宰相的千金?”陈铁衣摇了摇头,道:“她是个青楼女子!”卓南雁微微一震。他却缓缓地说下去:“五陵年少争缠头,一曲红绢不知数。她便是临安品花榜上的状元花魁云潇潇…”

卓南雁自然不晓何谓“状元花魁”之类的风流典故,只是依稀觉得这云潇潇必是个颠倒众生的名妓翘楚,心底好奇:“想不到这端正谨严的不死铁捕,会恋上一位名妓!”却听陈铁衣怅然道:“多少个王孙贵胄,她都不会假以颜色,却对我…情有独钟。只是…只怕我却永远无法娶她!”卓南雁心中全无道学的贵贱之念,忍不住道:“那又为何?是你那上司不允吗?”陈铁衣呵呵苦笑:“她是万花轩的花魁娘子,我在皇城司的那点银子,一辈子也休想给她赎身。”

“那还不容易?”卓南雁倒哈哈一笑,“大哥武功精妙,挑个月黑风高之夜,将她劫走,也就是了!”陈铁衣却缓缓垂下了头,黯然道:“我是公认,怎可知法犯法!”卓南雁扬眉道:“既然如此,咱们兄弟一场,回头小弟替你效劳,将她劫了过来便是。”陈铁衣急忙摇头道:“不成,那也不成!”

卓南雁本是带着三分说笑,但见他语气郑重,恳切中蕴着无尽的愁苦,心内倒觉一阵同情,轻声问:“她又怎么想?”陈铁衣一字字地道:“她也在拼命地攒钱…”卓南雁心底一热,一时无语,房内便是一阵寂静。

沉了沉,还是陈铁衣“呵呵”地苦笑起来:“五年前我初见她时,她还只是个十六岁的小丫头,随她家妈妈去灵隐寺上香,路上却给‘莫干一窟鬼’中的老大‘三眼魔’看上了,硬要抢去做他的压寨夫人。莫干一窟鬼手段狠辣,闻讯赶来的临安捕快不敢插手,却正好让我撞见。那时我年轻气盛,一路杀去,三眼魔的七个鬼兄弟给我尽数擒来,又毫发无损地放了回去…”

“莫干一窟鬼?”卓南雁不由“咦”了一声,忍不住问,“…竟是毫发无损?”他听得叶天候说起过这盘踞莫干山、号称“莫干一窟鬼”的八名大盗,虽非高手,却也是各怀奇能的奇人,论起名气,比之陈铁衣成名一战的对手“湘江九龙”可是高了许多。以陈铁衣之能,胜之不难,但若是毫无损伤地擒了来,可是极难之事。

陈铁衣若无其事地呵呵一笑:“江湖朋友都道我当年独归‘湘江九龙’威风得紧,实则我陈铁衣平生最痛快的一战却是捉放这莫干七鬼。”他的声音倏地变得悠远而迷醉,缓缓地道:“那一战不但酣畅淋漓,更让我得到了平生最最珍重的一个人…潇潇!‘三眼魔’情知斗我不过,万般无奈之下,也只得率莫干一窟鬼自江湖上销声匿迹,听说是去了武林三大禁地之一的逍遥岛。他临行之前,便将潇潇完璧送还…那便是我们的初见了。

“经此一难,我只当一个娇弱女子必会吓得半死,哪知她这一路上却是跟我谈笑风生,最奇的是她并不如何赞我武功高强,却说我智胆过人!呵呵,单这眼力,便胜却寻常脂粉千倍万倍。哈哈,哈哈,呵呵…”那笑声到了最后,渐渐变得酸苦惆怅,“一路之上她不住地笑,笑声便似银铃一般。那一路好短,却又好长,迷迷糊糊地,在她银铃般的笑声之中,我们终于到了万花轩外。她忽地止住笑,眼中却陡地涌出泪来,问我会不会再来看她?

“我素来对青楼女子全无好感,又自认心肠硬得跟铁一般,但那晚瞧见一个女孩子眼中含泪地问我会不会再来看她,一时心中大热,便应了。她才‘扑哧’一笑,道:‘可不要让我久等。’伸手指着天上初升的明月笑道,‘思君如满月,夜夜减清辉。’嘿嘿,我这一应,便是五年…这五年来,她是越来越红,王公显贵趋之若鹜,但她心底却只有我一个,为我守身如玉…”

卓南雁被他说得勾动心事,也是沉沉一叹:“大哥与这位潇潇姑娘情投意合,眼下虽是小有羁绊,但苦尽甘来,也是指日可待。但小弟却不知何时才能如愿…”陈铁衣苦笑道:“老弟在齐山,为了林霜月大闹一场,想必也是因了‘情’字吧?”卓南雁心绪愁苦之下,忍不住将自己和林霜月、完颜婷的分分合合简略说了。

说来也怪,他素来要强,这些伤情之苦一直深埋心底,从未跟旁人说起,但与陈铁衣才相见几次,意气相投之余,更有些同病相怜,此刻虽是言辞寥寥,到底也算一发倾诉。陈铁衣听后,也不由深为感慨,“嘿”了一声,道:“本来大丈夫三妻四妾也是寻常。只是我瞧,你这小月儿和婷儿决不会共侍一夫!”

卓南雁给他的话搅得心头一乱。林霜月、完颜婷的倩影流水一般在他眼前闪过,蹙眉凝思片晌,终于摇头道:“我哪里有那等奢望。其实在我心底,只想跟小月儿一生厮守…”猛然想到完颜婷若是听到了这话,不知该当如何伤心。她那火热却又痛楚的眼神倏地闪过,他一颗心便是猛然一沉,怔怔地想:“是啊,婷儿终究是我的妻子!这一生一世,都是我的妻子!”一念及此,不由郁郁地叹了口气。

两人都给勾动愁绪,懒得多言,便沉沉睡去。转天午后,陈铁衣“押着”卓南雁一路东行。过了晌午,才在青阳城外寻到一家偏僻小店打尖。两人用膳之时,陈铁衣一直眉头紧皱,似是若有所思。

小店中两个伙计一个极胖,一个干瘦,两人却以兄弟相称,不住价地殷勤端酒上菜。陈铁衣举杯待饮,忽地眼中精芒乍闪,挥手蘸了酒水,在桌上写了个“毒”字。卓南雁却向他眨了眨与,仍旧满不在乎地大吃大喝。陈铁衣心事重重,也只得装作毫不知情。忽听砰然一声,卓南雁已一头栽倒在桌上。陈铁衣起身摇晃了他两下,忽地也是“头晕眼花”,摔倒在地。

耳畔却听有人“嘿嘿”冷笑,那胖瘦二伙计晃荡着身子走来,低声嘀咕道:“日他娘的江南铁捕、天下第一狂生卓南雁,好大的名头,怎地这么容易便着了咱爷们的道?”

“饶是他们奸诈似鬼,也要喝了咱爷们的洗脚水!你当咱黑水双鬼的判官尿是这么好对付的吗?”

“嘿嘿,日他娘的,老头子当真是针眼大小的胆子,为他们竟出动了七道人马,不想咱头一道黑水双鬼便料理了这两个鸟人!”说罢,解下了卓南雁和陈铁衣腰间佩剑,又在两人身上狠狠踢了两脚。

卓南雁暗自苦笑:“这两个扮作店伙计的龙须原来叫黑水双鬼,而他们的拿手迷药居然叫做什么判官尿,当真恶心…哼哼,老子的宝剑先存在你们那里,这两脚也得记在账上,改日十倍奉还…”他跟铁捕陈铁衣均是装作双目紧闭,全身僵硬,实则体内真气潜转,不敢稍有懈怠。

那黑水双鬼双脚甚是麻利,绳索齐施将两人捆了个结实,连双眼也蒙了黑巾。这时一顶大轿自小店抬出来,两人便被塞入轿内。跟着有人长声吆喝,悠悠荡荡地,轿子已被人抬起。

抬轿子的轿夫脚力不俗,轿子抬的又稳又快。两人在轿内初时凝神默记轿子前行的方位,但那些轿夫不知似有意似无意,抬着大轿东拐西绕,让三人难辨东西。过了多时,忽听有人吆喝道:“孙大官人在此,闲人闪避!”

两人正自苦笑,却被人自轿中一把拽出,蒙眬中似乎天已大黑。只闻水声潺潺,似已到了江边。两人被人抬过甲板,塞入了一艘大船的船舱内。舱内的味道极是难闻,四处“呼哧呼哧”的尽是猪的哼哼声,原来舱内装的全是大猪。

跟着脚步杂沓,有人走入舱来,低笑道:“这两头畜生,不知还要费去老子多少判官尿!”撬开两人的嘴便倒入一股酸苦的汁液来。卓南雁知道必是那判官尿的蒙汗药性将尽,须得再灌新药,装作头晕脑涨,将那迷药一口含住,待人尽数退出后,再缓缓吐出。

大船向西走不多时,两人又被抬到另一艘小舟上,然后小舟掉头东行。不到半晚工夫,两人便被不断地倒换船只,每次船行的方向均是不同。除了被当作牲畜,两人还做过一回“官眷”,最后干脆被充做“粮食”塞入运粮的粮船。判官尿不住价灌进嘴来,饶是两人心中有备,仍是不免吞入少许,只觉脑袋昏沉,再难察觉船只运行方位。

那粮船飘飘荡荡,两人斜倚在满是粮食的舱内,卓南雁心念展开,探知四处无人,忽地“扑哧”一笑。陈铁衣哼了一声,忍不住低声道:“你笑什么?”

卓南雁道:“这地方再没有旁人,你怎地还躺得笔管条直,我还以为身边放着一根齐眉棍!”原来上次被灌迷药,卓南雁那蒙面黑巾竟被掀开了一丝缝隙未及掩上,他自缝隙望见了陈铁衣的模样,不禁出言讥笑。

陈铁衣也忍不住一笑,那笑声随即止住了。卓南雁笑道:“大哥是否在怕?”陈铁衣昂起了蒙着黑巾的脑袋,道:“怕什么?”卓南雁道:“咱们这次吃了这多的苦,若是寻不到那老头子,不死铁捕的威名未免大损!”陈铁衣呵呵一笑,声音忽地有些浑浊:“我在猜,你的身上到底有没有那龙肝的药方!”

卓南雁悠然道:“难道大哥是担心这个?”陈铁衣吸了口气:“江南龙须何等狡诈,若是察觉你并无解药,只怕那老头子便不会上当!”

“老头子一定会来找我!”卓南雁眸子在黑巾缝隙里闪着光,缓缓地道,“事已至此,哪怕明知道我的龙肝是假的,他也定会前来看看!”

陈铁衣微微一笑:“说得有理!”叹了口气,便不再言语。

脸中再次沉寂下来,只闻外面涛声起伏。过了片晌,陈铁衣忽地昂起了头,道:“兄弟,我求你一事!”卓南雁道:“无论何事,小弟自当尽力!”

陈铁衣道:“再过两个月,便是…她的生日了,潇潇最重生日的,她提名状元花魁的转过年来,清河郡王张浚王爷新娶了一房小妾,朝野百官均去贺喜,大红帖子送到万花轩请她去府中献舞。那日正是她十八岁的生辰,她脾气上来,硬是推脱不去,只为跟我一人过她的生日,呵呵,好在清河郡王也为怪罪,自那以后,年年次日,我必会赶回万花轩与她相聚。只是此番深入龙须老巢凶险难料…”他的声音忽地一凝,沉声道,“我若是到时无法赶回临安,你便去见她给我传一句话。便说,只怕我是无法回来跟她共庆芳辰了,让她不必等我。”

粮船在江涛的轻撞下摇摇晃晃,穿窗而入的月光给窗棂分割,打在陈铁衣的身上变得斑驳而飘忽,一瞬间卓南雁觉得这张暗影下随船摇晃的刚毅身影有些虚无缥缈。“让她不必等我!”

卓南雁的心底不知怎地闪过一丝暗影,点头道:“好,小弟定然给你传到!”沉了沉,又笑道,“说来说去,大哥仍是担忧我这引蛇出洞的妙计!”

“那也不是!”陈铁衣缓缓地道,“此行虽然险恶,我陈铁衣那也不会放在心头。但我此次处京,还有太子交办的几件要事,其中最重要的便是胡铨大人的失踪之谜…”

卓南雁道:“胡铨,莫非便是写《斩秦疏》的那位胡大人?”陈铁衣道:“正是。绍兴八年,秦桧谄媚金人,屈膝求和。胡铨大人愤然上疏,乞斩秦桧的狗头。那奏疏一出,当真震动朝野,使奸邪胆寒,豪杰快那!”

“易伯伯也曾跟我说过这位胡大人,传闻当年金人曾用千金求购此疏,读后连称‘南朝有人’!”卓南雁说着却又皱起双眉,“只是,听说这胡大人几年前便被昏君奸相远远地贬到蛮荒之地去了!”

陈铁衣叹道:“自岳少保逝后,我大宋的忠臣能将,武推张浚,文推胡铨,可惜却都被撵出了朝廷,胡铨大人更被远远贬到了孤悬海外的吉阳军(按,即今海南岛崖城)。但半年之前,秦桧忽又矫召命胡大人进京。胡大人千辛万苦地行到桐庐,却忽地失了踪迹…”

卓南雁蹙眉道:“莫非是遭了什么匪徒的洗劫?”

“胡大人刚直不阿,名满天下,寻常匪徒听得他大名,自会退避三舍。太子和我都怕是格天社或是龙须暗将胡大人劫走!”陈铁衣说着长叹一声,“胡大人和善宽厚,当年他尚在京城时,我还曾向他请教过许多做人的大道理,胡大人诲人不倦,甚是平易近人。他知我也曾痛骂秦桧卖国,还曾写了一幅字赠我。至今我还常常吟诵…”

陈铁衣清清嗓子,慨然低吟:“杰然自立志气,充塞乎天地,临大事而不可夺,有道德足以替时,有事业足以拨乱,进退自得,风不能靡,波不能流,身虽死矣,而凛凛然长有生气如在人间者,是真可谓大丈夫!”他念得极轻极缓,却一字一字地清晰无比。

卓南雁低声赞道:“这几句话好不慷慨激昂,却出自胡铨大人的哪幅名篇?”

陈铁衣道:“这是他自另一位胡宏先生的《与秦桧书》节录下的言语。这胡宏先生乃是胡铨大人的挚友,也是位了不得的人物。当年秦桧曾让他出来做官,他却耻于投靠秦贼,便写了这封《与秦桧书》。前几句也颇为激扬。‘数千年间,士大夫颠名于富贵,醉生而梦死者无世无之,何啻百亿,虽当时足以快胸臆,耀妻子,曾不旋踵而身名俱灭。某志学以来,所不愿也。’”

念完了,陈铁衣却又一叹,“我是武人,素来懒得读书,但这几句话正气凛然,甚是和我胃口,便常常忆诵。”

窗外涛声阵阵,卓南雁胸中发热,心底也是激情澎湃,又想那胡铨被召还京,却在途中失踪,蓦地心中一动,道:“你说我大宋武推张浚,文推胡铨,前些时日张浚大人也被召还京师,岂不凑巧得很?”

陈铁衣眼芒一闪,沉声道:“据我所知,还有一位李光大人,也是秦桧最忌惮的能臣。秦老贼曾在他所居的一德格天阁内写上了张浚、胡铨、李光三人的姓名,必欲置之死地而后快。但三月之前,这位被秦桧远远贬谪的李光大人也被召还京师,却也在半途失踪!”

“竟有这等怪事?”卓南雁心底一震,凝眉沉思不语。却听涛声渐消,似乎船已靠岸,两人心绪起伏,均是沉思不语。

忽听得脚步响亮,黑水双鬼大步而入,不由分说将两人又用麻袋蒙了头拽出船外,重又塞入一辆牛车中,只听车行碌碌,似是上了颠簸的山路。

东拐西绕地不知走了多久,两人才又给抬下车来,几个人驾着他们,忽高忽低地沿着山路蜿蜒而行。卓南雁凝神细数脚步声响,知道黑水双鬼共带有四人,听得落足之声,武功均是不弱。又过多时,身周一暖,似是进到一间屋内。砰然声响,陈铁衣被丢在厅外,卓南雁却被人一把推入里屋。

泼刺刺一声响,一盆凉水当头浇来,面罩和麻袋给人一把掀开。卓南雁迷迷糊糊地张开双目,只见屋子空旷高大,却只燃着一只夹瓷盏。灯焰似鬼火般幽幽地闪着,愈发衬得屋内空洞阴森,一道肥硕的人影端坐在灯光照耀不到之处,一动不动。黑水双鬼向那人躬身施礼,缓步退出。

卓南雁盯着隐在灯影后的那道黑黢黢的身影,沉声冷笑道:“老头子?”

第二部 暮雨江南 第十四节:险服龙须 惊失娉婷

“卓南雁?呵呵,还是叫南坛主亲近些。”那人的声音缓而嘶哑,有气无力,便似一位病入膏肓的老朽,低咳了两声,才道,“咱们又见面了,老奴这厢给南坛主请安了!”他身侧地一尊黑沉沉的丑怪香炉里燃着香,怪异的香气伴着袅袅烟气,鬼魅般地在屋中缭绕。

卓南雁“嘿嘿”冷笑,极力将眼前这尊肥胖的阴影跟龙骧楼主书房内那个胖墩墩的乡农般的龙须总坛主叠在一起,但这时兀自头晕脑涨,思绪纷乱如麻。

“楼主忽然驾鹤西归,死因成谜,龙骧楼内外可是乱成了一团哪!”老头子沉缓的语气中有一丝说不出的黯然,“尤其是咱们这些人,说是龙须,其实不过是些朝不保夕的虾米须子罢了,可叹哪,可叹哪…”这人本是执掌千百江南龙须的高手,但此刻言语可怜巴巴,就似一个劳苦耕作数年却颗数无收的可怜老农。听了他这话,便是卓南雁,也不自禁地心生怜悯。

“咱们每年里最盼的便是那颗黑漆漆的解药龙肝,咳咳,楼主这一去,怎么可都被吓得六神无主啦。老奴手里还存着些许,万般无奈之下,也只得缩减龙肝的药量。嘿嘿,南坛主想必知道,前些日子建康城外出没的妖鬼,便是南宫溟那老家伙。他素来不听指使,心怀叵测,老奴早就断了他的药。这老家伙变得不人不鬼的,闹出了这么多事来,幸亏有南坛主挥剑除妖,给咱们龙骧楼除了一害…”

卓南雁听他东拉西扯,不由冷哼一声。他跟这老头子已是第二次会面,只觉得这人阴沉多智,不敢稍有大意,便潜运内力,却觉得体内寒气升腾,五脏内更有道道热流往来奔突,一时经脉僵硬,真气居然无法凝聚。

他心中一震,“这判官尿平平常常,我在舟中时时运功,都是丝毫无碍,怎地这时却筋脉僵冷?”当下脸色不动声色,索性装作腹中阵痛,苦笑道:“怪哉,眼下刀霸仆散腾接手龙骧楼,他没派人送来龙肝吗?”

“仆散腾?他匆忙上任,哪里有那龙涎丹的独门解药!嘿嘿,没有龙肝,他做他的龙骧楼主,老奴做老奴的龙须头子,咱们凭什么听他的?”老头子漫不经心地冷笑两声,才幽幽地叹道,“怎么千方百计地将南坛主请来,自然也是为了这龙肝的配方了!”卓南雁凝神默运真气,口中却笑道:“你怎知我一定有药方?”

老头子又沉沉叹了口气:“南坛主年纪轻轻,便得入龙吟坛,后来更执掌凤鸣坛;又跟楼主之女婷郡主眉来眼去,蒙圣上赐婚,做了芮王府的佳婿。咱们江南龙须早已轰动一时。后来知道你是雄狮堂潜入龙骧楼的细作后,老朽更曾想破了脑袋,王爷那是何等的眼力,怎会让你这后生小子给蒙住?呵呵,不管如何,南坛主实乃当日楼主眼中的第一红人,说不得这张救命药方,便在你手上!”

卓南雁道:“我若是胡乱说一个给你,你又能奈我何?”老头子噢了一声,慢吞吞地道:“坛主说笑啦!咱们眼下便有药性发作,靠着生吞人血苟延残喘之人,要试出龙肝真假,毫不费力。万不得已,老奴还可拿你南坛主试上一试。咱们只需将那龙涎丹加倍地喂了给你,待你药性骤发之时,百脉剧痛,身子或冷或热,瞧你招是不招!”

“怎么不妨做个交易,”卓南雁若无其事地笑着,“我告诉你那龙肝配方,你告诉我那龙蛇变的详细筹划如何?”他默运真气半响,忽觉体内腾起一股蓬勃真气,将那一冷一热两道怪异气息尽数压制,体内诸脉的真气渐渐融会贯通。

老头子忽地眯起了灯捻般的双眼,冷冷的道:“南坛主还是少费心机吧,昨夜咱们给你喝的那‘判官尿’中加了一味‘千兵百寒散’,颇能寒人经脉而不觉,而老奴这香炉内燃的追魂香上却抹有蝎毒‘七月流火’,坛主是否觉得五脏烦热,经脉却僵冷无比?呵呵,若是你还敢胡乱运功,寒热交争之下便会经脉俱伤,变成废物…”

便在此时,卓南雁体内气血剧痛,内气冲荡之下,僵硬的经脉竟也有了知觉。

“蝎毒七月流火,千冰百寒散?”卓南雁眼前登时重现罗大曾请他吃那形貌狰狞的火红龙蝎和饮那碧绿阴冷的千载玄酒的情景,暗道:“哈哈,刚巧,我曾饮过罗大精心调制的十爪龙蝎和千载玄酒,恰好不怕老头子的这两样奇毒!”心头狂喜,加倍运转内力,脸上却还不动声色,苦笑道:“反正眼下我也是废物一个,不知那龙蛇变,到底是怎么回事?”

“呵呵,龙蛇变嘛,自然是让龙变成蛇,让蛇变成龙…”老头子干咳两声,眼中却闪过疑惑之色,“坛主这时候却还心忧国事,忠肝义胆,当真让老奴佩服的要死啊!可老奴却懒得跟你多费口舌!”他喘息着站起,自怀中摸出几粒朱红的药丸,颤巍巍地向卓南雁走来。

那只颤抖的老手缓缓的向他抓来,才要触到卓南雁的肩头,老头子陡然发觉卓南雁的脸上浮起一丝笑意。老头子眼芒一冷,五指骤沉,霍地向他脉门抓来。僵卧在地的卓南雁陡地化掌为刀,反向他的腕上斩去。砰然乍响,两人已硬拼了一招。

这几日之间,卓南雁肩头的剑伤已大致愈合,体内所受内伤本就不重,这一掌蓄势而出,端的力道非凡。老头子仓促应招,只觉内息受震,身子踉跄着退出丈余。

卓南雁却如影随行地向老头子冲去,双掌疾飞,瞬息间向他连拍六掌。一阵密集的掌力交接声响,老头子闷哼着退开数步,肥胖的身躯紧粘在墙角呼呼的喘息,胸前已凝了一片鲜血。“好,”他的声音含混着,“南坛主果然厉害…怪不得连楼主都栽在你的手里。”

“那龙蛇变到底何时发动?”卓南雁缓步踏上,目光在阴冷怪异的屋内四处搜寻,冷冷地道:“你们定下的双管齐下之计到底是怎么安排的?”老头子呼呼喘息:“双管齐下,须得…”声音渐渐低沉,卓南雁正待走近,忽见他灯捻样的老眼中闪过一丝异芒,心中一凛,身子疾错。

“嗖、嗖、嗖”的一阵锐响伴着数十道寒光扑面而来,却是老头子身后墙壁上陡然射出两排弩箭。好在卓南雁已展开九妙飞天术,鹰隼般翻出,大片短箭擦肩掠过,劲射人身后的墙上。

怪笑声中,老头子胖滚滚的身子已随着身后那面墙一起翻转,倏忽不见。卓南雁举步奔去,猛觉劲风袭面,又是一排劲弩射来。这一回他又备在先,身子提气疾飞,纵过那排弩矢,凌空发掌,雄浑的掌力震得那面怪墙轰然坍塌。

满屋灰飘尘飞,眼前却现出一道亮光。原来这面能动的怪墙之后,却是条不长的山洞,淡淡的日色却自山洞的另一头透了过来。

“原来这怪屋是依山而建!”卓南雁疾步追出,却见满山幽静,鸟语花香,秀树翠岩全在徽明的朝阳中舒展出无尽的碧色,却丝毫不见老头子的踪影。他心中忽的闪过一丝暗影:“陈铁衣!”急忙抽身返回,却见那怪屋外的大厅中空无一人。

一辆牛车在庭外静静停放。他掀起车后布帘,便嗅出一股熟悉的霉味,正是来时所乘,但陈铁衣却已不见踪影。“大哥…陈兄…”卓南雁扬声大喝,只闻自己的声音在空山中回荡,却无人应答。他猛听不远外有人“呃”的一声低呼,随即再无声息。

卓南雁浑身一震,循声追出,却见数十丈外有一道身形倏地钻入林荫深处。卓南[u]雁飞[/u]身赶去,忽见一尊肥硕的身躯正在灌木丛中缓缓地爬动,正是黑水双鬼中的瘦子。他体下肠子拖得老长,血如泉涌。桌难言上前揪住他的肩头,颤声道:“陈铁衣在何处?”

“鬼,鬼…”那瘦子呵呵低叫,眼中露出恐惧的光芒,忽地翻了个身,便一动不动了。卓南雁这才瞧见他腹下给人破开一个大口子,肠子全流了出来,满地淋漓,瞧来可怖可畏。

猛一抬头,却见那瘦子的尸身前还有一行血迹,卓南雁分开四周草木,疾行几步,却见黑水双鬼中的胖子迎面朝天躺在地上,胸口裂出个大洞,一颗心竟被人硬生生地抓了出来。草木上血迹斑斑,触目惊心。

卓南雁只觉得浑身冷汗浸浸,心下更是疑云四起:“是谁在这片刻之间,神不知鬼不觉地杀了黑水双鬼,难道是陈铁衣?”转念又暗自摇头,“陈铁衣大哥好称铁捕,怎会以这种歹毒手法杀人?”只见前面草木狼藉,似是被人趟过的样子,他一路顺着寻去,先后瞧见了四具尸身,瞧那打扮跟黑水双鬼相近,显是他们的四个随从。但见四人个个死状可怖,卓南雁心底更增惊骇,不知不觉之间,已到了山下。

再行不多时,忽见前面一条淡淡的血迹伴着深浅不一的脚印,卓南雁寻踪赶去,跟着那脚印竟一直到了岸边。这时天空阴郁,翻卷的云气裹住了日头,空山大河全笼在灰蒙蒙的光影下,一叶毫无生气的小舟静静的泊在模糊的日光中。舟旁一具尸身在水中载浮载沉,殷红的血水仍在四散而出。

卓南雁赶到近前,才瞧清了那胖嘟嘟的一张脸孔,依稀便是老头子。老头子的一只手兀自紧紧紧紧抓住船舷,额头上的青痣使得他那张胖脸更添了几分诡异阴沉。

淡淡的雾气随风飘来,群山暗影在薄雾中渐渐模糊,天地间静寂的死了一般。

忽听得“铮、铮、铮”的轻响,自小舟中悠悠传出。卓南雁缓缓地抬头,只觉那艘船似乎动了一下,一股寒意倏地自他背后升起。伴着那轻击声传来的,竟是一股触人肌冷的诡异杀气。

卓南雁迈步上船,却见阴沉的船舱中端坐一人,手中横捧长剑,修长的五指轻轻击打在长剑上,发出韵致悠然的声音。那把剑名如秋水,正是辟魔神剑。灰蒙蒙的晨曦下,那人的脸显得出奇得苍白,他的嘴角却噙着一抹若有若无的笑意。

“天小弟?”卓南雁的眼里闪过一丝苦痛之色,“这些人全是你杀的?”余孤天收起笑容,森然道:“这些人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不杀何以正法度,何以立规矩,何以重振江南龙须的雄风?”

卓南雁紧盯住这张万分熟悉却又万分陌生的脸孔,忽地冷哼一声:“老头子被你亲手斩杀,倒让我看出一件事!”他顿了一顿,才一字字地道:“他绝不是真正的老头子!”

余孤天的眼芒一闪,呵呵地笑道:“大哥当真厉害!他不过是个跑堂的,江南龙须的大掌柜,岂能这么容易便让你见到?”

卓南雁心底一凛,沉声道:“陈铁衣在何处?”余孤天笑道:“不死铁捕陈铁衣?我赶到此处,到没见到他!”卓南雁暗自松了口气,转头四顾,忽道:“婷儿在哪里?”

“婷姐姐,婷姐姐…”余孤天瘦瘦的双肩突突轻颤,眼中忽地涌出一股比浓墨还黝黑的黯然。

那晚在子胥庙内,余孤天说及卓南雁,便是满腹酸气,不禁跟完颜婷发了一阵牢骚,好在他的性子变得也快,眼见完颜婷满面幽怨,便又转过来软语抚慰,好说歹说,才让完颜婷破颜微笑。两人歇息片刻便即启程,照着完颜亨死前吩咐的路径,一路西行,找寻龙须总坛。

不管怎样,经过林霜月在子胥庙内的这一番撮合,余孤天和完颜婷两人之间终究是进了一层。以往完颜婷对余孤天总是不加辞色,此番上路,对他若有若无的多了些款款柔情,余孤天更是受宠若惊。

余孤天此番南下,身兼两种身份,暗的是龙骧楼接掌龙须的新任坛主,明的却是大金特使。他身上怀有仆散腾给他的金使腰牌,只需向路上的宋朝官吏展示,便惊得地方官争相献媚,大把银子流水般送来。

完颜婷美艳惊人,未免麻烦,余孤天亲手给她易了容,扮作一个贴身亲从。他曾在江湖上漂泊过,更兼心思缜密,这一路上嘘寒问暖,大献殷勤,到让完颜婷觉出了一种迥异于卓南雁的温柔。而余孤天身上蕴有难以驾驭的完颜亨的雄浑内力,说不准何时便会真气反噬,疼痛难忍,完颜婷瞧着他万分可怜,自不免更增了几分怜悯温柔。

这一日,两人便到了安庆府,在地方官安排的驿馆内安歇。路上完颜婷早依着完颜亨所授的龙须暗标写下了联络密令,不出半日,便见了龙须回复的暗标。两人心中窃喜,便约定本地龙须的紧要人物与夜半子时在离着驿馆不远处的回风岗相会。

余孤天性子陈冷,懒于应酬,早早的把前呼后拥的地方官吏打发出去。日暮昏沉,驿馆庭院内寂静凄悄,屋中再无旁人,完颜婷终于卸去脸上的油粉,恢复了娇艳的本来面目。余孤天见她脸上玉润珠辉,美目流波,闪烁的短檠灯焰下,更增了一抹天然风韵,不由痴了。

“你看什么?”完颜婷见他涎着脸向自己呆呆凝望,不由娇靥泛红。余孤天脸上也显出一抹潮红之色,痴痴地道:“你这样子,我便瞧上一千年一万年,也是看不够!”完颜婷亦嗔亦喜地督了他一眼,忽道:“小鱼儿,那你去杀了完颜亮这昏君,我便嫁给你!”

“不成!”余孤天却摇了摇头,“这昏君倒行逆施,恶贯满盈是迟早之事!我要杀他原来也不难,但眼下却不是时候!”他咬着牙,两眼眯成了缝,盯住那幽幽烛火,森然道:“我还要借他之力复国!这狗贼一门心思的要吞并南朝,但朝中群臣却罕有人附和,我主持龙蛇变之后有了资本,便全力怂恿他御驾亲征,那时的他自会对我更加重用。嘿嘿,这一回,我要先让他身败名裂,再将他千刀万剐…”

“好,那便依了你!”完颜婷虽然不知他心底到底有何打算,却也觉得他说的大有道理,恨声道:“但愿这奸贼不要死得太早!”余孤天呵呵冷笑起来:“只要掌控住了这些龙须,完颜亮便不得不倚重于我。他挥师江南,必会分我一彪人马,到时百万大军,变生肘腋,便是我重整河山之时!嘿嘿,仆散腾、罗雪亭、林逸烟,这些自命不凡的狗贼终有一日都要被我踩到脚下…”

完颜婷见他眼中闪出的针芒样的光,心底一寒,想到朝野间的这些明争暗斗,心中忽觉一阵失落:“他若真做了皇帝,整日想的便是这些钩心斗角的事情了!”蓦地秀目中光芒一黯,斜睨着他道:“你当真做了皇帝,还会娶我吗?莫要忘了,祖宗曾定下过‘婚姻有恒族’跟‘同姓不婚’的规矩!”

原来完颜氏为大金皇族,讲究婚姻有恒族,他们的婚娶只在徒单、唐括、蒲察等几大贵族中择取,而同性男女又不得为婚。余孤天本为熙宗之子,与完颜婷同性,算来都是金太祖之后,两人若要成婚,一下子便犯了这两大祖训。

余孤天终日念念不忘的是报仇雪恨,看到完颜婷时,又神魂颠倒,对这些从未细想,听她问起,登时一愣,暗道:“我们若是寻常百姓,成婚也就罢了,可大金朝对皇帝‘娶后尚主’限制极严,实在难以融通。”转念又想了,“芮王爷完颜亨何等眼光,早瞧出了我对婷姐姐的真情,却一直并不撮合,莫非也是为此?”

才一犹豫,忽然督见完颜婷雪白的玉齿轻咬着丰润得樱唇,淡淡轻睨的美目中波光流溢,似笑似怨,霎时间他一阵心旌摇荡,直觉便是为了她死了也是值得,大叫道:“规矩也是皇帝定下的!我做了皇帝,要怎样便怎样,他们谁敢多言?”

完颜婷美目忽闪,笑道:“我听爹爹说过,皇帝的规矩和无奈更多,倘若那些倔强的大臣死死相谏,一股脑儿地偏要跟咱们作对呢?”余孤天心中又是一沉,他熟读史书,知道国朝立后事光重大,史上跟皇帝拗死理犯颜直谏的代不乏人,一时心中彷惶:“倘若让我在皇帝宝位何婷姐姐之间二者择一,我\我…到底选谁?”一时心下彷惶,白净的额头上竟渗出了汗珠。

“他肯在江山和我之间犹豫着一刻,也算万分不容易了,何必在苦苦逼问!哎,小鱼儿对我也算老实,连句谎话也不肯说,当真傻的可爱!”完颜婷一念及此,心头微热,倒“咯咯”一笑:“傻小子,你当你自己真的做了皇帝了吗?”懒懒打个哈欠,“我倦了,子时还要去回风岗,先去歇歇!”也不多言,转身走向里屋。

余孤天望着她婀娜多姿的背影翩然向外走去,猛然想到那晚子胥庙内两人火热相拥的缱绻之状,忽觉一阵口干舌燥,一股强烈的欲望催是着他,只想扑过去一把拥住,但转念又想:“我完颜冠是太祖太宗的英雄后辈,我又应允了要立她为后,又岂能再对她起这等龌龊念头!”强力凝定心神,盘膝运功。

夜深人静,两人换好装束,早早到了回风岗下。回风岗并不高,岗顶全是狰狞多缝的裸露怪石,寸草不生,最高处的巨岩远望如猛虎昂头,直插苍穹。夜风吹荡石隙,发出呜呜怪响,犹如群鬼齐哭。

完颜婷仍是那身紫色长裙,余孤天为了讨她欢喜,也弄来一身紫衣穿上。两人静待多时,忽听得“铮、铮、铮”的轻响,似是有人用手轻弹长剑,跟着西首有人低吟道:“身居北斗星杓下,剑挂南宫月角头。”声虽不高,却沉闷无比。

余孤天早瞧见了峰下那道伟岸的人影,也沉声道:“天地山河从结沫,星辰日月任停轮。”当日他曾潜入江南,对联络龙须的这几句暗语极是熟悉。那人冷哼一声,大步向峰顶走来。他步伐不快,但落足却是奇重无比,“砰、砰、砰、砰”,每一脚都似要将山峰剁碎。

完颜婷的芳心也不禁随着那沉沉的脚步声噗噗乱颤,举目望去,月光下却见那人的身子消瘦无比,黑袍长发,迎风飞舞,脸上更带着张鬼脸面具,瞧来狰狞可怖。

“这人难道便是江南龙须的总坛主?”余孤天的心底也有些疑惑,他事先早在暗标上留语,让龙须总坛主一人独自前来,但这时骤然瞧见这干枯瘦削的人影大步前来,却不禁心下都惴惴。

那瘦子肩头还扛着一个口袋,走到近前,丢下那鼓鼓囊囊的口袋,在余孤天身前傲然挺立,冷冷道:“阁下便是龙吟坛主余孤天?”余孤天听他话语冰冷无礼,心头怒起,低喝道:“见了本坛主,还不行礼!”

“余坛主,好,好…”那瘦子“呵呵”冷笑,忽的双掌齐发,端端正正地击在了余孤天的胸口。完颜婷见这双掌势道刚猛,又骤出不意,不禁“啊”的一声惊叫。

猛然间人影闪动,瘦子那铁塔般的身子高高飞起,半空中鲜血猛喷。原来余孤天虽是临敌阅历不足,但浑身内力惊人,危急之间,刚猛的内力迸发,登时将他震得远远跌出。

瘦子狠狠的跌在了坚硬的山岩上,眼中却射出灼灼怒焰,蓦地长声嘶叫,声若狮吼猿啼。霎时间山峰下响起一片怪叫之声,或哭或笑,或叫或啸,四下里齐齐响起。冷月孤峰,呜咽四起,完颜婷登时一阵不寒而栗,忽然有种坠入鬼域的凄惶之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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