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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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林、卓二人不同,余孤天自幼苦学掌法,除了在龙骧楼内跟完颜亨学了几招似是而非的剑法之外,从未在剑法上多下工夫。本来他这时若弃剑用掌,仍有胜算,但他心底总对这辟魔神剑甚是依赖,这时脸色惨白如纸,兀自横握长剑,眼中寒芒闪闪。

陡觉眼前碧光暴涨,卓南雁和林霜月已联剑杀到。余孤天大惊失色,长剑斜刺卓南雁脖颈。卓南雁横剑一挑,顺势划下,斜刺他脉门。林霜月的赤火白莲剑以繁复善变见长,眼见卓南雁直撄其锋,招化“天花乱坠”自旁攻上,一招六势,如同莲花六瓣,分刺余孤天胸腹间六处大穴。

余孤天只觉寒气森然,直沁肌骨,眼花缭乱之下,全辨不清对手剑招虚实,急急地将长剑挥成一个圆弧。只听“丁丁当当”一阵乱响,卓南雁的青日剑被他震得险些飞出,但余孤天胸前却被林霜月划出一道血口。

这下子余孤天肝胆皆裂,大叫一声,转身便逃。他内力深厚,这一发足疾奔,当真快如脱兔,几个起落,转过了一个山坳,便没了踪影。

卓南雁陡觉压力顿减,呼呼喘息,转头对林霜月笑道:“小月儿,你怎地来了?”林霜月却不看他,盈盈妙目紧盯着余孤天退走之处,冷冷地道:“那余孤天古怪得紧,这回对你痛下杀手,必有缘由,怎么速速追他!”卓南雁心头一凛,哈哈笑道:“还是小月儿想得周全!”转身待追。

“且慢!”林霜月却又转到他身前,自怀中取出一副软帕给他包裹肩头伤口。两人挨得极近,卓南雁又闻到那抹熟悉的如兰似麝的甜香,蓦地想到当日自己初入江南在杨将军庙内跟林霜月初见,她也是这般过来给自己包扎伤处。那时自己顽童心性,曾千方百计的逗她说话。

往事如烟,仿佛便在眼前,这时想来,既有纠缠到心神深处的丝丝甜蜜,更多的却是彷惶无奈的阵阵苦涩。稀薄昏沉的日色下,只见林霜月的脸色白得近乎透明,美眸专注地盯着他的伤处,兰花玉指极是利落,几下便给他包扎妥当。

“走吧!”林霜月轻叹一声,长长的睫毛微微抖颤了一下,自始自终,仍旧一眼也不瞧他,转身便行。卓南雁心绪翻滚,忽喜忽愁,也只得飞身跟上。

余孤天身法极快,这是早已渺然无踪,但卓南雁和林霜月全是追踪的大行家,履着那抹淡淡的足迹只向山谷深处追去。卓南雁望见林霜月依旧秀眉颦蹙,隐含幽怨,忍不住笑道:“适才我生死一线,正自叫天不应叫地不灵的当口,偏偏你就来了。小月儿,你说咱们这是不是心有灵犀一点通?”

林霜月举目望着前面的茫茫山色,摇头道:“我来这里游赏打猎,忽地听到一只笨熊叫唤,便赶过来瞧瞧!”

原来林霜月赶来这天柱山南宫世家却是另有要事。

明教近来声势大振,收服池州各大小帮派、占领齐山之后,与天柱山南宫世家已是隔江相望。明教与南宫世家这两大股势力不免互有摩擦。林逸烟重出江湖,其志不小,不想多结仇怨,便亲自修书一封,命林霜月以明教圣女的身份持信赶来,与南宫世家的掌门南宫参说和。

林霜月带着陈金等八名年少高手赶路途中,便听得明教弟子来报,说是寻得了叛徒而逃的弟子余孤天的踪迹。林霜月听得余孤天近日来居然出入地方官府,地位尊崇,登时疑惑顿生,便即派精干弟子四下探寻其踪。余孤天进出官府,也甚好寻访,但他以龙吟坛主的身份赶来处置龙须时,便显出了龙骧士的出色手段。林霜月带着人一路寻到了天柱山附近,便失去了他的踪迹。

无巧不巧,便在这时,林霜月忽地听到了山谷中传来的卓南雁那几声悲愤激昂的长啸。那是她一辈子撇不开忘不掉的声音,她芳心一阵收紧:“定然是他,定然是他!难道他遇到了什么凶险?”

她不愿让陈金等人瞧出自己跟卓南雁的情事,灵机一动,借口南宫世家敌友难辨,不可贸然进堡投书,便命陈金带领那几人先回分舵。他自称要先进堡探询,独自循声追来,眼见卓南雁遇险,急忙飞身赶来救下。

卓南雁自然不知其中缘由,乍睹玉人,实是惊喜若狂。眼见她神色冷冷,他童心忽起,郑重其事地道:“我近日学了个本事,能一眼看破人的心事!”林霜月见他满面正色,不禁蹙眉道:“怎么看?”卓南雁道:“容易得紧!有些脸皮薄的女孩子越是摆出一副冷漠无情的样子,心底越是对这人情深似海!”

林霜月又羞又恼,督见他照旧是一脸对什么都满不在乎的嬉笑神色,心下倒觉得对这人无可奈何,想了想,也觉忍俊不禁,轻笑道:“这等胡话,也只有你才琢磨得出来。”卓南雁笑道:“是啊,若非今生今世遇上了你,这等绝妙胡话,我也琢磨不出!”林霜月妙目微嗔的横了他一眼,只幽幽地叹了口气,便再没言语。

卓南雁想方设法地逗她一笑,但见他那宛如春花绽放的笑靥背后,仍隐着一层淡淡轻愁,心底也不由一沉。两人循着余孤天淡淡的足迹疾追片刻,林霜月却蓦地顿住步子,道:“什么声音?”卓南雁也凝神倾听,皱眉道:“溪声,风声,虫声?”林霜月的目光却自他脸上向下瞧去,神色似笑非笑,道:“原来是笨熊肚子里面的虫声!”

他一怔,这才觉出腹内空空,正咕噜噜得叫个不停。他被众龙须折腾了一夜,又连番激战,此刻日以近午,自然饥饿难耐,当下哈哈大笑:“肚子里虫声一片,须得放进两只山鸡去捉虫!”扭头四顾,便待寻些野味充饥。

林霜月轻叹一声:“你先歇歇,追那天小弟,也不忙在一时!”也不瞧他,提剑翩然闪入山林深处。卓南雁望着她有些寂寞的窈窕背影,忽觉心底微微一痛,竟懒得再站起来。片刻工夫,林霜月便猎得一只小山鸡,默默地燃起篝火,收拾了那山鸡,自那山溪中采了几片碧绿的荷叶包在鸡身上,外面又以泥巴裹住,架在火上炙烤。

卓南雁在旁搭讪,笑道:“好月儿,做这叫化鸡怎地还用荷叶包裹?”林霜月仍是对他爱搭不理,垂首拨弄那山鸡,隔了好一会儿,才道:“荷叶有清新之气,正可抵去山鸡的野性气。”忽地眼芒一闪,“这味菜给你吃甚好,这叫名副其实!”

“为何名副其实?”卓南雁话才出口,不由笑道:“好啊,你骂我是叫花子!”林霜月虽是紧缠着俏脸,但美眸中闪过一丝得意的顽皮神色。两人少年时随着林逸烟结伴南归,一路上接连斗气斗嘴,每次林霜月得胜时便总是这样的神色。

卓南雁心中一阵温馨,笑着伸手拂向她腋下,去呵她的痒。林霜月天性最是怕痒,卓南雁手才抬起,她已“格格”娇笑着躲避,二人少年私下相处之时,常常这般无忧无虑的笑闹,但卓南雁的手指才抚到她肩头的肌肤,林霜月的俏脸却倏地一白,止住了笑,嗔道:“别胡来!”

卓南雁见她玉面瞬间变得冷肃无比,也不禁愣住,笑声突然止息,两人都觉一阵尴尬。忽听一阵嗞嗞之声响起,林霜月才“哎哟”一声娇唤:“你便这么捣乱这一半只怕烤的糊啦!”卓南雁才笑道:“只要是好月儿弄的,哪怕整个烤糊,那也是天下第一等的美味!”

林霜月横睇他一眼,嗔道:“那我将这叫花鸡烤的全糊,待会儿让你吃这天下第一等的美味!”心中却泛起款款柔情,垂首专心的翻烤那山鸡。她纤手不住拨弄着篝火上的叫花鸡,稍时便有一股香气溢出。

估摸着火候已到,林霜月才取下山鸡来,剥开包裹在外的泥巴。泥巴一褪,自然将山鸡体上残余的羽毛剥尽,露出泛着油脂的鲜嫩鸡肉,更觉浓香撩人。林霜月道:“这地方人迹罕至,山溪清澈,除了荷叶清新,溪便泥土自然带了一股清香之气,正是叫花鸡的上乘辅料。只是咱们没有调味作料,你也只得将就些了!”将叫花鸡撕作两片,把那大半的鲜嫩鸡肉递给卓南雁。

卓南雁见她把那片烤的微糊的鸡肉留给她自己,忙笑道:“我爱吃火候大些的!”不由分说抢过那片烤糊的鸡肉便吃。鸡肉入口清香,虽是有些地方烤的焦糊,但想到这是林霜月亲手烧制,卓南雁却觉天下第一等的美味莫过于此。

他也饿的紧了,转眼工夫便将半只叫花鸡吃个干净。林霜月在旁瞧着,眼中闪着又是温馨又是惆怅的光芒,觑见他风卷残云地吃光,才将手中的那片山鸡又撕了大半递了过去,淡淡地道:“果然是吃叫花鸡的行家!我可吃不了这许多,还是给你吧!”

卓南雁不依,说什么也要让她先吃。林霜月只得先将那小片鸡肉吃了,忽然发觉卓南雁一直在盯着她看,转头问道:“你看什么?”卓南雁见她细嚼慢咽的样子娴雅动人,不禁有些发痴,听她一问,呵呵笑道:“小月儿,你便是吃饭的样子也这般好看!”

林霜月苍白的玉靥上飞起一抹轻红,忙转头避开了他执着的目光,轻声道:“你的伤势怎样?”卓南雁撕开剩下的鸡肉狼吞虎咽,一边含混道:“不轻不重,撑得一时是一时!眼下填饱肚子要紧。”林霜月生性好洁,自去溪边洗去了手上油脂,又将玉面细细洗过,这才坐回他身边,双手抱膝,仰头望天。

卓南雁转头望去,正瞧见她的侧脸。闪烁的火光将她粉铸玉合的娇靥映得玛瑙般娇艳,白润的下颔上还凝着几点盈盈欲滴的水珠,乍看上去,便如泪滴一般。

“怪哉!”卓南雁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她玉一样晶莹剔透的肌肤,终于忍不住叹道。“为何每回再见到你,都觉得你比从前美了数分?莫非是我思念若狂的缘故?”林霜月亦喜亦嗔地横了他一眼,却垂下头幽幽地道:“师父说过,这是我修炼金风玉露功的缘故,这功法有几分魔气…”

“哪里有什么魔气?”卓南雁哈哈大笑,“便有魔气,到你身上,也变成了仙气!”林霜月听他一赞,白璧无瑕的雪腮上闪过一片动人的光泽,却叹道:“师父说,这是明教最难练成的几门功法之一,但效验奇大。只是这名字我不喜欢,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她说着昂首向天,“难道早已注定,偏要金风玉露一相逢?”

卓南雁心底也是一苦,见她那双波光流淌的美眸中烟雨迷蒙,似是蕴着说不尽的忧愁,不由瞧得痴了。林霜月忽也转头望来,跟他火热的眼神一碰,又慌忙垂下螓首,似是自语般地道:“你不要再逼我了。自我登上圣坛的那一刻起,一切…便全然不同了。”卓南雁呆呆地注视着她。有顷,听她接着说道,“你不会懂的!”林霜月紧盯住跳跃的火焰,玉颊却变得雪一样的苍白,幽幽地道,“你才在明教待过几日?我自懂事起,就跟着爹爹念《二宗经》、《大云光明经》诸部经典。明尊于我,就似天上的浮云,虽是飘渺难测,遥不可及,但终是实实在在的存在着!”卓南雁的心头似被一股看不见的阴云包裹,千言万语一起涌过来,却不知说什么是好。

第二部 暮雨江南 第十六节:竹阴品茶 幽谷斗剑

两人都觉一阵黯然,默默怅望着前面的小溪。忽见溪边丛林中闪过一道人影,微微一晃,便即不见。卓南雁瞧出那人身法不俗,不由“咦”了一声,但见那人忽又自从林内转出,手持水瓮去溪边取水。

林霜月的秀眉忽地一扬,道:“这人竟在烹茶?”却见那人三十上下,貌如古松,宽袍大袖,颇为洒脱。他取了水,又将水缓缓倾入身边一只银瓶内。卓南雁少年时曾与茶隐相处,知道那是煎茶用的汤瓶,不由笑道:“这地方竟还有雅人烹茶?”

两人好奇心起,缓步走上。那人全神贯注地倾倒溪水,对二人竟是视而不见。林霜月忽道:“水泉不佳,能损茶味!”那人“咦”了一声,才抬起头来,间林霜月竟是个妙龄少女,不由哂道:“小姑娘也懂茶?”卓南雁见他言语大咧咧的,便也撇嘴道:“不敢说懂,只比你精通一些!”

林霜月道:“此溪浪激水急,与茶的冲和之旨不合,且水质略浊,必有害茶味!”转身指着身后十余丈外那道潺潺山溪,“这条小溪水流清明,溪底白石澄澈可见,正应了轻清甘洁四美,才能有助茶性!”

那人登时变色,道:“正是正是,怎地我先前没有想到?姑娘果是方家!”站起身来,深深一揖,“区区许广,近日得见姑娘,当真三生有幸!不敢请教姑娘贵姓!”林霜月见他这一揖几乎以头触地,料不到他忽然间又客气的过了头,忙微微一笑:“小女子姓林,许先生不必客气!”许广忙道:“这怎地是客气?姑娘稍候,待我去取了水来!”身形一晃,两个起落,已到了那山溪跟前,小心翼翼地盛了一瓮水,飘然掠回。

卓南雁见他手捧的石瓮中满注溪水,但来去如风,水滴也不溅出一滴,忍不住赞道:“好身法!”许广冷冷督他一眼,道:“这些粗比武功,又有什么大惊小怪的,哪里可与茶道相比?”恭恭敬敬地将水注入银瓶,喃喃自语道,“好水,果是好水!”卓南雁见他举止中带着三分痴气,只笑了笑,便没还口。

林霜月淡淡一笑,正待跟卓南雁转身走开。许广又叫道:“林姑娘满行!许某约了一位朋友来此斗茶,难得遇见方家,请姑娘留下指点一二!”林霜月心底仍觉抑郁本要离去,闻言不禁双目一亮。斗茶又称“茗战”,乃是互较茶道高低的一种赏心乐事,宋时斗茶之风在士大夫间极是风行。林霜月自幼师从茶隐,学了满腹的茶艺,却从未见过真正的斗茶,这时不禁大是好奇。

许广得意洋洋:“嘿嘿,那家伙虽然精明,但论起茶道,却极是不通。我要胜他,也是手到擒来!草庐便在前面,姑娘留下,也就是看看乐子。”一边在前带路,一边向林霜月攀谈茶道,听林霜月说的头头是道,更是肃然起敬。适才卓南雁一开口,许广登知他不通茶道,便对他理也不理。

进了草庐,卓南雁先闻到一股淡淡的药气,转头却见门口放着一只采药用的药囊,料来这许广乃是个采药的郎中。林霜月却娥眉颦蹙,道:“茶性易染,此地药味浓郁,哪能品茶?”许广一拍大腿,叫道:“正是正是,师尊呵斥过我数次,怎地我又没想到!嘿,我这么颠三倒四的,少时怎么跟那人斗茶?”手忙脚乱地自草庐中取了风炉、茶盏、竹筅褚般茶具,望着林霜月道,“林姑娘看,却去哪里斗茶为妙?”卓南雁看他满面焦急之色,竟似背会了诗书的顽童盼着老师指点一般,不由心底暗笑。

林霜月道:“茂林修竹,白石幽泉,都是品茶佳地!”伸手一指十余丈外的竹阴,“竹下忘言对紫茶,全胜羽客醉流霞!便在那里为佳。”许广如奉御旨,捧着茶具如飞而去。卓南雁跟林霜月对望一笑,均觉这人大是有趣。

许广正忙碌间,忽又想起一事,低声道:“我这朋友麻烦至极,见了二位不免多疑,二位不必通报姓名,只说是我师弟师妹便是!”这话正合卓南雁和林霜月的心意,两人对视一眼,点了点头。

语音才落,忽听远处传来一阵长笑:“许兄,可让你久候了!”一道高大的身影自十余丈外的林内闪出,隔得虽远,但笑声便似对坐闲谈般清晰随意。那人白面长须,相貌儒雅,紫杉临风,颇有飘然出尘之致。看他步伐不快,但笑声未绝,已大袖飘飘地立在了竹阴下。

“原来许兄竟约了两个帮手?”那紫衫客手抚长髯,卸下肩上的竹篓。许广哂道:“你当是比武群殴吗,还要帮手?这是我师弟、师妹,今日只是来看看热闹!”紫衫客冷电般的目光在卓、林二人面上一转,登时微微变色,道:“想不到医王门下,竟有这样神仙般的人物,失敬失敬!”向两人拱了拱手。

“医王门下?”卓南雁和林霜月心底齐齐一震:“难道这许广竟是风云八修中的医王萧虎臣的弟子?”但此时却又不便相问,只得含笑还礼。许广却气的翘起了胡子,道:“嘿嘿,他们是神仙般的人物,我自然是恶鬼般的人物了?”紫衫客洒然笑道:“许兄啸傲云霞,妙手回春,那是连神仙也羡慕的!”许广面色登缓,“呵呵”大笑:“自认得你,便这一句还像句人话。”他早就布置妥当,竹阴下数块大石,可桌可椅,大笑声中,四人各自落座。

紫衫客手拈长髯,悠然笑道:“许兄,你为了敝庄的两仪果,连着跟我赌了多回。第一回是围棋,你输了六子吧?”林霜月听他说起“两仪果”,登时秀眉微蹙。许广却面现尴尬之色,冷哼一声,道:“不错,是我输了。”紫衫客又笑道:“二回又赌双陆,你连输三局,可是有的?”

“哼哼,你这家伙机诈百出,这双陆我倒输得心服口服。”许广点一点头,忽又瞪起双眼,“这当口,你提这些芝麻屁事做什么?”紫衫客笑道:“也没什么。若是兄弟输了两回,早就让你去敝庄去采那两仪果了!”许广变色道:“你七拐八绕,是笑我没有赌品吗?那也怨不得我,先前我早问你要什么,你却总是笑而不答。”

“许兄是难得的老实人,我岂能要你的东西!”紫衫客却大度的摆手笑道,“罢了,这回斗茶,小弟若是输了,立马便请许兄弟进庄采果,多少自便。”许广怒道:“不成不成!这回定要跟你立下个规矩。你要什么,寒玉冰蟾膏还是九天九阳丹?”紫衫客摇头道:“我都不要!”

许广竖起眉毛,道:“那便是七种毒虫炼制、能解奇毒的七宝降龙丸?”紫衫客一笑摇头。许广拍腿大叫:“哈哈,你这家伙近来爱玩毒虫毒草,是不是想要铁线蜈蚣?大力紫金蛛?难道是十爪龙蝎?”紫衫客一直在摇头,最终一笑:“这些毒虫难道你还带在身上吗?”许广猛一咬牙:“带在身上的只有一样,便是甘露瓯,你要吗?”紫衫客长叹了一声:“倘若我再说不要,只怕你定要怨我瞧你不起!罢了,便是甘露瓯吧!”

“这回定好了彩头,才让你输得没有话说。”许广哈哈大笑,自腰间的革囊中取出一只才杯碗大小的鼎装木器,在紫衫客跟前晃了晃,“这甘露瓯,你可要先看好了!”紫衫客眼中精芒陡灿,正待细看,这个大笑两声,已将甘露瓯又塞入革囊,连囊一同放在石桌下。

卓南雁却暗叫不好:“这人好不诡诈,只怕他早看准了许广身上的甘露瓯,却绕了个圈子,让许广自己跳了进去!”他适才匆匆一督,但见甘露瓯泛着淡淡紫光,表面似有一层珠露流动,料来必是奇物。他不知那甘露瓯为何物,想到自己正冒充许广的师弟,却也不便相问,转头看了一眼林霜月,见她也是秀眉微蹙。

紫衫客淡然一笑:“品茗斗茶本是雅事,加个彩头,反而大损其清雅之妙。”许广笑道:“管他清雅与否,只要胜了你便好!”他前日曾跟对方论茶,知道这人虽然绝顶聪明,但对茶道并不深通,这时自恃必胜,一迭声的催促紫衫客先眼看茶饼。宋时斗茶讲究极多,往往要先眼看茶饼的色味高低。

“许兄莫急。”紫衫客自身后的竹篓中先取出一尊大瓮来,悠然笑道,“品茶不可忘水,烹茶当以雪水为佳,这一瓮水乃是去年大雪时,自山梅间取来的雪水。”许广一愣,道:“你竟带来了雪水?”紫衫客笑道:“古人呼雪水为‘天泉’,自古为烹茶第一妙品,白居易诗云‘融雪煎香茗’,说的便是此中妙趣。这瓮雪水,你我共用。”

许广愕然点头。紫衫客又自竹篓内取出两盏乌黑的茶杯,道:“先帝徽宗的《大观茶论》有云,盏色贵青黑,玉毫调达者为上。”许广细瞧那两杯,惊道:“你这是建安的兔毫盏?”紫衫客点头道:“你我各持一盏,却才公平!”自怀中又取出两只精致的茶饼,“此乃北苑的贡茶精品‘瑞云翔龙’,小弟千辛万苦遣人求得,请许兄任选其一!”

卓南雁暗自心惊:“这人有备而来,许广却毫无机心,只怕要糟。”许广却又惊又喜:“连这等精妙贡茶你都弄来啦?”手捧两枚茶饼,精挑细选的取了一枚,忽地皱眉大叫:“不对不对!你前日跟老许谈茶,还是一窍不通,怎地今日变成了行家,水、盏、茶饼,全备得如此周全?”

紫衫客哈哈笑道:“前日小弟确实对此道一窍不通,但这两天苦读茶经,已略晓一二。怎地,许兄怕了吗?”许广怒道:“怕?老许只怕你临阵脱逃!”

林霜月忽道:“许师兄,烹茶之际,先要平心静气!”许广先被那紫杉客用言语挤兑,献出师门奇宝甘露瓯,后又见对手准备详当,正有些沮丧忧心,这时被林霜月一语点醒,登时精神一振。

“你这位小师妹好不厉害!”紫衫客目光在林霜月脸上微微一凝,眼芒熠然一闪,才笑吟吟的将石瓮推向许广,“许兄,请用天泉!”许广“嘿嘿”一笑,自瓮中倒了雪水,点燃风炉煎水。

宋人斗茶,讲究极多,最终的却是将煎好的水倒入茶盏中的“点茶”那一关。据说点茶时要注水七次,每次方位、水量、缓急以及茶筅搅动的力道各有不同的讲究,这便是七汤点茶了。但这七次注水,只用极短的工夫,不但要做出许多花样名目,更要将茶汤的汤花调弄得紧咬盏壁。所谓斗茶,比的便是看谁的汤花咬盏持久,以汤花先退散者为负。

林霜月在旁凝眉观瞧,只见那紫衫客碾茶、煎水、调膏之际均有些生疏,远比不得许广娴熟,但这人偏有一股沉稳气度,似乎万事都胸有成竹。到了最后的点茶之时,那人手法更略显错乱。“原来他终是个生手!”林霜月长出了一口气,望着卓南雁,微微一笑。

许广一直满面凝重的专心调弄,直待茶汤鲜白,乳雾飞涌,才欢呼一声:“成了!”将茶盏推成石桌当中。紫衫客微微一笑:“小弟也献丑啦!”将手中兔毫盏也推了过来。他这一推力道好大,看看两杯便要相撞,忙低笑一声,伸出双手将两杯扶稳。

两只茶盏并排而放,纯白的茶汤咬着黑如墨玉的盏壁微微荡漾,黑白分明,乳雾四溢,瞧来赏心悦目。

许广凝目茶盏,忽地大叫了一声“咦”,笑容陡然凝滞。林霜月见他脸色煞白,也细看那茶杯,却见许广调的茶汤初时紧咬盏壁,但随即汤花四散,那紫衫客杯中汤花却兀自在翻腾涌动,似乎茶汤内有一只无形的茶筅仍在搅动不休。

许广又惊又怒,口中“咦、咦”地大叫不停。只略略一沉,他那杯茶汤已云脚涣乱,现出了水痕。紫衫客手拈长髯,低笑道:“许兄,你瞧如何?”许广双目发直,呆呆不语。

林霜月惊疑无比,伸手端起许广的茶盏,陡觉杯上透出一股冷气。她心底一凛,伸手再触那只杯子,却热得出奇。一瞬间她已然明了,这紫衫客适才乘着扶杯之际,分别向杯内注入冷热两股内力。许广杯中茶汤遇到冷气,登时汤花消散,他自己杯内却有一股热力催动汤花沸腾。

这一下虽是使诈,但这紫衫客的内力之雄,运使之巧,却也着实惊人。最要紧的,却是这斗茶只看最后的汤花,许广的汤花先退,已是输得无可辩驳。

半晌,许广才一字字地道:“是你赢了!”紫衫客衣袖轻挥,卷起那甘露瓯,看也不看便收入怀中,笑道:“许兄若是有兴,请到敝庄做客。”许广似戳破了的灯笼般坐在那里,缓缓摇头。紫衫客哈哈笑道:“这两只建安兔毫盏便留给许兄吧!”长笑声中,大袖飘飘,转身去了。

林霜月和卓南雁虽与许广相处不久,却都觉得这人憨实的可爱,见他垂头丧气,两人均觉心底不忍。卓南雁笑道:“许兄,胜败乃兵家常事,你今日斗败了,改日再赢回来便是。”林霜月眼见许广怔怔不语,忽道:“许兄,你要的那两仪果,可是号称深蕴阴阳两仪之精的奇果?”

许广一愕,才扬头道:“难得姑娘连这个也知道。这两仪果虽然名气不显,却有调和阴阳二气的奇效,传闻也只此地才有!”林霜月叹道:“许兄上当了!我曾听师尊说,这两仪果只产于天柱山磨玉谷的无极诸天阵内。那穿紫衫的一直说,若输了便任由你去采摘,其实他便输了也是无妨。天下又有谁能进得那无极诸天阵内采果?”

“嘿!又中了这厮的算计。”许广大张双眼,狠狠拍了下大腿,“那日师尊曾说这南宫堡内的两仪果颇能助益内功修炼,我恰巧路过此地,便来寻他问问…”卓南雁惊道:“南宫堡?这穿紫衫的人是…”许广颓然道:“这厮自然便是南宫堡主南宫参了!”

“原来他便是南宫参,看上去倒比他二弟禹还要年轻十几岁。”卓南雁心底惊疑,低叹道,“许兄,他先前跟你下围棋、赌双陆,只怕早就在算计你那甘露瓯了,却不知那甘露瓯到底是何物?”许广耷拉着眼皮,道:“医门甘露瓯,毒门天香囊。这宝贝与唐门的天香宝囊齐名,都是专能收克诸般毒虫!我医王门下,抓毒虫是为了医人疗疾,唐门却是为了炼制毒药。”

卓南雁道:“这南宫参心怀叵测,赚了你的甘露瓯,必然不是为了治病救人。”眼见许广老实巴交地呆坐那里,他心底暗叹:“当年大医王萧虎臣深入龙吟坛,自完颜亨眼皮底下盗走了《七星秘韫》中的医经,那是何等的机智胆魄,却不想他收的弟子许广,竟是个难得的老实人。”

林霜月盈盈立起,道:“我正是要寻那南宫参,师尊有书信一封,要转交给他!”许广这时才缓过神来,道:“不知姑娘是哪派门下,令师是谁?”林霜月道:“小妹林霜月,家师便是明教教主!”许广身子微震,脸色一变,道:“原来你是林逸烟的弟子。嘿,想不到林逸烟那样的人物,竟能教出你这样的好徒弟!”

林霜月听他言语似是对师尊颇有微词,不由秀眉微蹙,但想此人毫无城府,最终只淡淡一笑:“我这便去追那南宫参。许兄,咱们暂且别过。”两人跟许广道别,转身便行。许广怅然立在竹阴下,待二人行出好远,才想起来叫道:“林姑娘,哪日得暇,请到医谷一游,让家师也见识一下你的茶艺啊!”林霜月回身挥袖,遥遥点头。

那南宫参早就去得远了。两人循着他退去的方向疾追了多时,却也没见他的踪影。

眼见暮色昏掩,深山寂寥,两人不由慢下了步子。林霜月忽地一声叹息:“我这便要去南宫世家下书,你伤势已好,便不必跟我同行了。”卓南雁默不作声地放慢了脚步,却依旧在她身后紧跟着。林霜月转头看了他一眼,蹙眉道:“喂,我的话,你听到没有?”

“我可没跟你同行啊,”卓南雁却“嘿嘿”一笑,“我也正要去那南宫世家。”林霜月奇道:“你去那里做什么?”卓南雁笑道:“随便看看!”其实他心底却蓦地想到当年父亲入那绝阵寻药,便再无消息,这时隐隐的竟生出入阵寻父的念头。只是那无极诸天阵号称天下第一绝地,他虽见过那破阵龙图,仍知要进出大阵乃是凶险万分之事,一时心底彷惶,更不愿讲心思告诉林霜月。

林霜月自然不知他的心思,见他一副笑吟吟的神色,倒不好再说什么。两人默然前行。山林内有只不知什么名的鸟“呱呱”大叫,鸣声甚是凄恻。林霜月忽地叹道:“它在哭呢…”卓南雁低笑道:“那鸟儿定是失了群,找不到自己的伴儿,这才伤心鸣叫。”林霜月脸色微变,幽幽地长叹了一声。

“前面有人!”卓南雁蓦地一声低呼。却见前面一道人影晃了几晃,便没入碧林中去了。林霜月低呼道:“是余孤天!”这余孤天先前败走后便消逝得无影无踪,这是却在南宫参出没之处现身,两人心头一紧,忙提气疾追。

余孤天似是不知有人衔尾在后,行得不快不慢,在山路上几个转折,悠然没入一片密林之中。卓南雁忽地“咦”了一声,心底闪过一丝异样气息,霍地昂头喝道:“前面林子里的好朋友,何不现身一见!”

猛听得一声尖锐异常的哨箭直飞上空,跟着呼啸四起,松林中呼啦啦的冲出一群人来。当先那人文士打扮,长髯飘摆,却是曾与卓南雁在江中有过数面之缘的南天易。在他身后另有数位手持长剑的青年公子,瞧来竟都是当日试剑金陵会上的熟人,南宫铎、南宫锋、南宫均、南宫钦赫然都在其中。

“卓公子,咱们缘分不浅哪!”南天易笑吟吟地快步迎上,一眼督见林霜月,笑容立时多了几分暧昧,“公子真乃妙人,几日不见,身边竟又换了一位妙龄佳人!”南宫铎缓步而出,笑道:“南先生相必不知,这位林姑娘乃是明教新近登坛的圣女,地位尊崇,可不能跟卓南雁这等大宋叛逆混为一谈!”南宫铎为南宫世家掌门南宫参的长子,对南天易这管家说话,竟也毕恭毕敬的称为“南先生”,可见这南天易的身份着实不同寻常。

林霜月面色一冷,缓步上前,道:“明教林霜月奉本教教主之命,求见南宫堡主,有要事相商!”南天易面露讶色:“这个当真不巧,堡主昨日外出访友,尚未归来!林姑娘有什么要事,跟大公子说,也是一样!”林霜月明知他信口瞎说,却也懒得跟他争辩,转眸望了一眼南宫铎,道:“事出紧迫,金国龙骧楼细作余孤天逃入贵堡,此人居心叵测,请贵堡协同搜拿!”

南宫铎跟南天易对望一眼,忽地仰头大笑:“不知林姑娘所说的这位余公子,便是这位贵客吗?”将手一扬,身后钉子般肃立的十几个堡中子弟“刷”地闪开,一个白衣公子笑吟吟地缓步而出,可不正是余孤天!看他肩头和胸前还有血迹未干,但满面得色,望着卓南雁的眼神竟似瞧着待宰牛羊一般。

卓、林二人均是心头一凛。南宫铎却向余孤天躬身道:“特使要擒的,可是这两人?”余孤天冷笑一声,大咧咧地道:“林姑娘乃是明教圣女,可不得无礼。这位卓公子嘛,却定要擒下了!”语音一落,南宫堡的众弟子各挺长剑,便待冲上。

“且慢!”林霜月短剑当胸一横,冷睨着南宫铎道:“这余孤天却是哪门子特使?”南宫铎转头望着余孤天,满面谄笑:“万岁爷五十圣寿将至,这位余公子乃是大金特使,奉大金皇帝之命来给圣上祝寿!金、宋两国素为叔侄之国,大金特使有命,谁敢不从?”

卓南雁心头火起,不怒反笑,仰头大笑道:“正是,正是!大金国的爷爷有命,一群龟孙子们自该遵从!”一语未毕,眼前精光乍闪,却是南宫锋怒冲冲挥剑刺到。

“当”的一声,林霜月短剑横封,替他挡开来剑。南宫铎目光一寒,也拨出长剑,跟南宫铎双剑连环,接连六剑,齐向卓南雁刺来。南天易笑道:“这是大金特使,便连格天社的赵大人都开罪不起!林姑娘新登圣女之位,最好莫要蹚这浑水!”口中说笑,自腰间解下一条红光闪闪地诡异长鞭,横握手中,蠢蠢欲动。

“我偏要蹚这浑水!”林霜月新月剑信手挥洒,将这六剑尽数挡开,冷笑道,“你们说来说去,还不是要给金狗卖命!”南宫铎等几兄弟听她激战之中,兀自语调轻缓,便似对坐谈心般随意自若,心下均自骇然。

林霜月长剑不停,“刷、刷、刷、刷”连环四剑,反向南宫四兄弟卷去。南宫铎觑见眼前剑影闪烁,恍如无数白莲凌空疾舞,心下生寒,大叫一声,疾步退开。

便在此时,陡闻一声震耳的长啸自后传来:“布…阵!”一道青影苍龙出海般掠来,长剑疾挥刺向林霜月背心要穴。林霜月迫得回剑削出一招“莲叶接天”,双剑相交,陡觉对方剑上生出一股粘黏之力,将她得新月剑引得歪向一旁。定睛一瞧,却见来人是个脸色潮红的眇目老者,面貌威严,正是南宫世家的二当家的南宫禹到了。他那只眼曾在追袭南宫溟时,被南宫溟偷袭的暗器弄瞎,这时独目灼灼放光,更增狠辣之气。

“铎儿,大明终始…六位…时成!”南宫禹念诵布阵口诀结结巴巴,剑法却是快如流星,长剑矫夭如龙地几下盘旋,已将林霜月逼得连退数步。南宫铎等兄弟听得他号令,忙呼喝相应,剑势游走,名贯江湖的南宫剑阵已赫然成形,六把长剑剑气如虹,将卓南雁和林霜月围在核心。

“小月儿,咱们联剑破这龟孙子剑阵,可是轻车熟路!”卓南雁口中低笑,青日剑连出两招“方如行义”、“圆如用智”,将四下里逼到的长剑挑开。当日两人在金陵试剑会上重逢时,林霜月便曾与他联手大破这南宫剑阵,林霜月蓦地想到那时候两人手挽手地在如雨剑光中信步游走,情意缠绵,玉靥蓦地一红。

这时候两人肩背相靠,各自能清晰的感受到对方的温暖和气息,林霜月忙凝定心神,低声道:“他们这回可是南宫六剑齐出,你瞧得清楚吗?”

“四人是四龟阵,六个人便是六龟阵,总而言之是龟孙子剑阵,又有何稀奇!”卓南雁口中说笑,眼光急转,一直在留意那六人的步伐和剑路。谈笑之间,已将南宫铎和南宫锋联手攻来的长剑尽数震开。他内力惊人,本待一剑震飞对方长剑,不料这剑阵颇为奇奥,四下里的长剑潮水般涌来,却都是一刺即走,此来彼往,连绵不绝,绝不跟他硬拼内力。

“这剑阵虽然奇妙,却也困我们不住!”卓南雁挥剑力战,心思却急转不停,“眼下当务之急还是联剑突围!跟天小弟算账之事,只得留待来日!”目光游走,却见南宫六剑之中必有一人不动,另五人循着五行方位舞剑游走。这路子甚是怪异,按常理六人剑阵,该当以六合之数布阵,这般虚出一人,只以五人出招的甚是罕见。

南宫剑阵越转越快。卓南雁这一凝神思索,不免剑招稍慢,稍一失神,险些被南宫铎挥剑刺中。林霜月惊叫一声,忙替他挺剑挡开。

双剑相交,发出“丁丁当当”脆响。卓南雁眼前陡地一亮,扬眉笑道:“天以六为节,地以五为制。这天地六气阵,却也寻常得紧!”苦思良久,他终于瞧出这南宫剑阵是遵循天地五运六气的运行数理而得,外围五人脚踏五行方位布阵,以应地支五行之数;另取一人居中照应,以应天干六气之数。这等地支五行之数全不脱他忘忧心法精研的河图学说,一眼觑破其要,余下的便不足一哂。

当下他一声长啸,脚踏八卦方位,依照五行生克之理倏忽疾转,竟从南宫铎等人那蛇游龙蟠般的五把长剑间蹿出,挥剑疾刺居中凝立的南宫铎。南宫铎听他一语喝破剑阵精要,心下又惊又畏,猛觉眼前剑气如虹,对手竟在瞬息间疾扑而到,一时肝胆皆裂,“哧”的一声,右臂中剑,血流如注。他大叫一声,转身便逃。他这一受伤逃遁,南宫铎五兄弟登时阵脚一乱。

“卓大哥,”一直袖手旁观的余孤天蓦地“呵呵”一笑,“这南宫山庄你本不该来!”真气催劲,十指上放出白惨惨的怪异光芒,凌空抓下,声势惊人。

卓南雁运剑如风,如虹剑气倒卷而上,瞬间跟他的铁掌疾撞数下,每剑都是疾刺疾收。掌剑交接之际,两人都是真气受震,卓南雁更觉经脉如同裂开般难受。他右肩伤处才止住了血,不敢跟他硬拼内气,剑走轻灵,展开九妙飞天术配以忘忧剑法,围着余孤天滴溜溜疾转。

“小丫头!”南宫禹想到当日曾被林霜月盗去宝剑,更在试剑金陵会上被她大加捉弄,忍不住破口大骂,“近日瞧你、你这妖女…”口中结结巴巴,长剑嗡嗡怒啸,势挟风雷,只向林霜月卷来。林霜月内力稍逊,若在往常,自可施展绝顶轻功和精妙剑法以轻御重,但此时被困在剑阵之中,却不免捉襟见肘。跟他连交三剑,林霜月玉臂酥麻,雪白的脸上腾起一抹潮红。

卓南雁这是正被余孤天紧紧缠住,一眼督见林霜月险象环生,顾不得余孤天狠辣异常的疾攻,急将九妙飞天术提到十成,猛向南宫剑阵扑去。

“老乌龟休得逞凶!”卓南雁大喝声中,青日剑化作一抹白光,直向南宫禹咽喉刺到。南宫禹长剑横封,铮然锐响,火花四溅。一股雄浑劲气逼得他疾退三步,心下暗惊:“这小子的内功怎地如此怪异,竟比上次又精进不少!”卓南雁一剑迫退南宫禹,却陡觉右肩后一阵森寒,原来他适才不顾一切地扑来,肩头已被余孤天的指风击中。

一股阴寒劲气自云门穴直游进体内,登时手太阴肺经、心包经等数条经脉痛如针扎。卓南雁又惊又怒,但这是他眼中只有林霜月,剑气鼓荡,仍是奋力直向南宫禹扫去。余孤天一招得手,身形也电般掠来,竟随着卓南雁一起插入阵中,掌风激荡,疾攻不止。天地六气阵本可对阵多个敌手,但陡然多出余孤天这样一个同伴,南宫禹等人投鼠忌器,连绵不绝的剑招便难以施展。

南宫禹独目一扫,眼见卓南雁肩头殷红,冷笑道:“你们…困住这妖女…”长剑抖动,跟余孤天双战卓南雁。南宫锋等人齐声呼啸,南天易也扯出腰间的毒龙鞭杀来,将林霜月团团困住。

激战良久,卓南雁右肩痛楚加剧,只得剑交左手,奋起神威,一招“动如逞才”将余孤天两人逼得退开半步,转身叫道:“老乌龟、小乌龟要拼命,小月儿,你先退!我来抵挡一阵!”

“不成,要退一起退!”林霜月语音才落,猛见南天易双手连扬,乘着卓南雁开口说话心神稍分之际,悄无声息地打出两把飞刀。林霜月大惊,连人带剑疾扑而上,“铮铮”两响,挑开了飞刀。南宫禹见她这一扑背后门户大开,斜刺里扑上,挥掌印在了背后。

林霜月娇躯拼力前移,却仍是泄不去这刚猛的掌劲,一声娇哼,张开樱唇吐出一口鲜血。

第二部 暮雨江南 第十七节:潜山古阵 绝地豪歌

“月儿!”卓南雁看得分明,心头似被利刃劈中,大喝一声,“南宫老儿!”宛若晴空响了个霹雷,凌空一掌向南宫禹拍去。悲愤之下,劲气奔涌,使的正是六阳断玉掌中的那招“无争势”。

南宫禹性情桀骜,眼见卓南雁这一掌神威凛凛,登时心头火起:“这贼小子当日在金陵试剑会上胜我,便是使诈,这次倒要试试倔有多少斤两!”狂啸声中,撇了林霜月,脚踏“骑龙步”飞身迎上卓南雁,左掌招化“扶摇九霄”当头直击过去。

“不好!”南天易双眸一寒,扬遐急喝。那“好”字尚未吐出,便被一股沉雷飞鼓般的劲响掩住,两股惊人掌力交击一处,爆出沉闷的一响,劲风怒潮般涌出,震得南宫锋等人仓皇退开。却见南宫禹踉跄着疾退丈余,脸色苍白如纸。

卓南雁霍地转身,一把揽住林霜月摇摇欲坠的娇躯,内力贴着她柔软的纤腰滚滚输入。他一掌逼退南宫禹,这时神威凛凛的目光横扫,南宫铎、南天易等天无不胆寒,一时竟不敢冲上。

余孤天眼见卓南雁力胜之后身子摇晃,看出便宜,正待纵身发掌,陡觉体内热气翻涌,心下一凛:“我连日激战,使力过剧,可别惹起真气反噬!”急忙顿住身形,强自凝神按捺气息。

南宫禹身子突突发抖,“哇”地喷一口鲜血来。适才他跟卓南雁各以内家真气相拼,竟是大败亏输,强忍片刻,仍是按不下胸口涌上的这口热血。

林霜月情知激战之中,他这般给自己输送内力极是凶险,忙道:“我没事…你…你放我下来…”昏沉的晖光之下,只见那本就白玉无瑕的脸颊更是雪一般白。卓南雁心一痛惜,却笑道:“咱们走吧!”仍旧紧揽着林霜月的纤腰,展开轻功,向东便退。

“狗贼哪里走!”“留下命来!”南宫铎等人这时惊魂未定,口中叫嚣,身子却寸步不动,眼睁睁地看着他俩人绝尘而去。

余孤天深知此时卓南雁已是强弩之末,若是南宫铎等人一拥而上,说不定便会一鼓作气将其擒获,偏偏南宫世家的子弟外强中干,竟全被卓南雁超人的气魄慑住。他心下着恼,拼力潜转内息,终于将腹中那股热浪硬生生逼回丹田,急忙仰起那张苍白的脸孔,望着卓南雁二人退去的方向低喝了一声:“追!”

林相月因那祭奉明尊的毒咒折磨,自跟卓南雁一见面起,便不得不故作矜持,这时被卓南雁有力的臂膀揽住纤腰,忽觉娇躯一阵酥软。眼见两旁的两奇峰怪岩石迅疾无比地向后退去,林霜月觉得自己似是在做梦,默然凝视眼前这张风毅的脸孔,芳心内又是甜蜜,又是哀伤,更有些说不出得淡淡忧惧。

卓南雁疾奔片刻,忽地双肩微抖,口角溢出一道血丝。林霜月惊道:“你…你受了内伤?”卓南雁苦笑道:“是天小弟那一指…受了些小伤。”其实余孤天那一指凌厉霸道,卓南雁手太阴肺经、心包经受损之下仍跟南宫禹硬拼掌力,虽是一掌震伤了南宫禹,但自身经脉也是疼痛欲裂。

他却不愿让林霜月忧心,口中轻描淡写地应付两句,忽地垂首,正跟她那盈盈眼波相对。林霜月玉靥飞红,慌忙别过脸去。卓南雁心神一阵激荡,霍地将她柔若无骨的娇躯搂紧,狂吸着她那兰花般的馨香,脚下疾奔不停:“好月儿,你别回明教做那劳什子的圣女了,咱们一辈子再不分开!”

林霜月听她提起“圣女”二字,俏脸倏地一白,缓缓摇头道:“现下…已是太迟了!”陡觉心底痛出登坛时所念的颂词:“今登圣坛,俗情永去;祭我明尊,奉我魂躯…”芳心更是一沉,轻轻自他怀中挣脱,凄然道,“这时候了,再说什么都无用了!”

卓南雁瞥见她凄艳伤怀的神色,双眉一皱,正要再说,忽听身后东首传来一道厉啸,声如金铁交击,沉厚苍冷,在群山间回响不息。他心头一凛:“这人是谁,怎地内力如此浑厚?”侧斜睨,只见东首一座怪石嶙峋的矮峰上有一道人影急速掠下,边奔边啸,啸声高亢入云,奔行也是快如惊风。

随后,两首一卒高崖上又有两道啸声先后荡起,一道尖锐高昂,如鹤唳风鸣,一道沙哑沉闷,如怒潮拍岸。伴着啸声,两道身影自崖顶联袂冲下。这高崖峭壁险峻光滑,那两人却如惊猱过峰,其快如飞。

身后疾追的南宫铎等人听了这三声怒啸,均是作啸相应,声音颇为振奋。

“那是南宫世家的长老。”林霜月的脸上掠过一层阴影,“南宫五老威名赫赫,但自大长老南宫致仁、三长老南宫致行殁后,便只剩下南宫致义、致信、致远三老,个个武功惊人…”想到自己二人身受内伤,深陷困境,围攻敌手中忽又多了这三名前辈高手,芳心又是一紧,颤声道:“咱们可万万不能让他们撵上。”

“又多了三只老乌龟!”卓南雁曾听完颜亨说起这“南宫五老”,虎目中精芒乍闪,但心知这时绝非逞强斗狠的时候,仰头长吁了一口浊气,愤然道,“终有一日,我要踏平这南宫山庄!”携着林霜月的玉手,飞速前行。

余孤天带人自后紧追不舍。他不敢强运真气疾奔狂掠,也不愿给旁人看出自己有真气反噬之厄,便随着南天易等人的步子不紧不慢地缀着。南宫禹受伤不轻,已被人送回庄内。南宫铎这时惊魂初定,匆匆裹了臂上伤口,又巴巴地跟了上来,涎着脸道:“圣使我南宫堡依山面建,道路繁复奇奥,这两个逆贼人生地疏,决计难以逃远!嘿嘿,这回惊动了三大长老,决没他们好果子吃!”

说话间,南宫三老已自两座山峰上掠下,大袖飘飘,在前并肩疾行。余孤天自后瞥见三老步法轻疾,快如御风,缓缓点头,暗道:“且让南宫家的去冲杀一阵子,我又何须事必躬亲!”淡淡地道:“令尊南宫堡主怎地还不现身?”

南宫铎面色一僵,随即赔笑道:“家父给另一件要事绊住了身子,只得遣人招呼三位长老先到一步!”

“这老狐狸!定是畏惧林逸烟,不敢明着出面对付大师姐!”余孤天心底暗骂,冷森森地横扫了南天易一眼。这位南宫世家的大管家正拿眼斜觑着他,瞥见他森寒如剑的目光,登时浑身一悸,忙干笑道:“圣使放心,前去不远,便是天下第一绝阵,他们自投死地,咱们正好瓮中捉鳖!”

“无极诸天阵!”余孤天“嘿嘿”冷笑,跟南天易目光相遇,眼中都跃出灿然的光芒。

卓南雁跟林霜月双手交挽,疾奔片刻,转过一座气势险峻的高山,便进入一片群山环绕的幽深山谷。天已渐黑,暮色四布,满山都闪着青蒙蒙的颜色。

“这地方好怪,”林霜月握着他的手不由一紧,“怎地四下的景物看上去全带着一股邪气?”卓南雁“呵呵”笑道:“论起邪气,这天下再没一人邪得过我。怕它作甚?”转头四顾,也觉得群山气势冷峻,但此时他脸上却还要故作轻松。

“两个逆贼还不站住!”身后轰然传来一道苍老的啸声,“前行不远,便是本堡禁地磨玉谷,那是本门历代祖师安息之地,更有千古绝阵无极诸天阵,识相的,便快快回头!”正是四长老南宫致信振声疾呼。

林霜月美目熠然一闪,轻声道:“你瞧那青石!”玉手斜指,只见飞瀑前一块状如卧虎的奇石上刻着沉甸甸的三个大字“磨玉谷”。卓南雁浑身一震,道:“原来这里便是磨玉谷!”想到十几年前,父亲便在这磨玉谷中跟完颜亨一场激战,随后进入无极诸天阵,再无音讯,登时心绪起伏,“我本要寻个时机悄然入阵,去找寻父亲踪迹,哪知却偏巧地来到此地,难道天意让我来寻父亲?”

他转头瞥了一眼面含忧郁的林霜月,暗道:“少时若能让小月儿脱困,我便独自进阵,去寻父亲!”想到父亲生死之谜不久便要揭开,心底怦怦乱跳。两人一凛之际,身后啸声鼓荡,南宫三老的身形顷刻间又近了不少。

“咱们进去!”卓南雁自知此时片刻犹豫不得,若是南宫世家的子弟不敢踏入这南宫禁地,两人正可从此逃生。他携着林霜月飞身前行,跨过那块卧虎奇石,便到了磨玉谷口。

迎面却是一道参天耸立的峭壁,晦暗的夕阳打在峭壁上竟映出道道綘红,恰如无尽的鲜血干结后凝成的颜色。峭壁当中有一道天然大洞,隐见壁后异彩縥绕,气象万千。这峭壁恰似一道天然的山门,壁洞后便是天下最神秘、最恐怖的磨玉谷了,乍望过去,那壁洞恍然如同一个恶魔咧开了殷红的大嘴。

两人的心不知怎地就是一沉,这时却已是箭在弦上,不及思索,飞步钻过那山门样的洞口,便进到磨玉谷中。“你瞧!”林霜月忽地面露喜色,玉手斜指,“那里有一处山洞!”卓然雁抬头望去,果然见东首耸峙的山岩上有一个黑黢黢的巨大的岩洞,离地不过丈余,瞧那洞口宽阔高大,料来洞内必定极为深邃。

“磨玉谷西首便是威震天下的无极诸天阵,我虽看过破阵龙图,但此时暮然沉沉,贸然进阵,无异自寻死路!”卓南雁想到此处,皱眉望了望磨玉谷东首那峥嵘黝黑的岩洞,此时无暇多想,拉着林霜月的手便奔向洞口。

岩洞外怪岩突兀,飒飒阴风不住自洞内蹿出,呜呜惨鸣,动人心魄。洞口却镶玉砌石,打磨得甚是齐整。两人才钻入洞内,便听峭壁外啸声起伏,南宫三老已然率人冲到,火把光芒将磨玉谷口映得通红一片。

人声嘈杂间却听有人大声叫嚣:“适才还见这两个妖人进来,他们的人却去了哪里?”“他们莫非向西逃奔,进了大阵?”“不好,东边是历代祖宗埋骨所在的万安洞天,可别让这对妖人惊动了祖宗安息!”“万安洞天只有本堡堡主仙去前才可进入,咱们可别贸然进洞!”“大伙儿且在洞外严守,先去洞口搜搜再说!”

“原来这古怪山洞叫万安洞天,竟是南宫世家埋放死人的所在!”卓南雁听得他们争吵不休,已有人要奔进洞来察看,只得携了林霜月的手,悄无声息地向洞内退去。

两人人影才闪,洞口外探看的南天易立时察觉,振声叫道:“这对妖人果然在万安洞天里面!”他这喝声才起,南宫三老已然联袂扑到。卓南雁暗自叫苦:“若是这群鸟人冲进洞来,可就瓮中捉鳖…啊,不对,他们才是鳖,我们是龙困浅滩…”

正自胡思乱想,只见三老已扑到洞前,却并不入内,只是大声喝骂。五长老南宫致远脾气最暴,愤声怒喝:“小混蛋,有本事便快快出来受死!”卓南雁冷笑道:“老不死,有本事便进来受死!”南宫致远怒不可遏,在洞外跳脚怒骂,污言秽语,喋喋不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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