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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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还能洗?”便连萧虎臣都不由大张双目。

“是啊!”林霜月照旧一副成竹在胸之状,笑道,“以水洗水,不失其味!”让萧虎臣的仆役取了大瓮来,先将中泠泉水倒入,在瓮上划了水痕标记。跟着再让那仆役用水罐盛了本地清新山泉水,一罐罐地倒入瓮中,边倒边搅。过了半晌,大瓮中的水终于清澈宁定。林霜月才让那仆人按着当初的划痕,将大瓮上面的浮水倒出。

“这上面的浮水当真便是中泠泉水?”许广将信将疑,“两水混同一处,哪能再分彼此?”林霜月道:“水以清轻甘洁为美!水质愈轻,其味愈妙。中泠泉水为天下第一泉,水质必轻,自然会浮在水面。”说着将泉水注入汤瓶,在火上煨了。

“说得妙,说得好!”许广连连拍头,犹似醍醐灌顶。萧虎臣细瞧那倒出的中泠泉水,果真清如翡翠,浓似琼浆,不禁拈髯大笑:“妙极妙极,有了这洗水妙法,老夫自可将天下名泉尽数搜罗到此!”

卓南雁眼见林霜月还未烹茶,只是谈论茶道、品杯述水,便让医王师徒衷心折服,不由暗自微笑:“小月儿为了我这伤病,不知耗费了多少心血,难得她一般般一件件地算计得如此清楚!”忽地想到当日自己在大云岛病苦缠身时,也是林霜月,为了自己的伤病去给茶隐徐涤尘烹茶。其情其景,恍然便在眼前。这么想着,便觉一阵恍惚,蓦地一缕清而纯,淡而悠的茶香飘了过来,卓南雁精神一振,才知汤瓶中的泉水已沸,却见林霜月左手持汤瓶,右手挥茶筅,正自注水击沸。

屋内忽然寂静下来。卓南雁知道眼下正是七汤点茶法的紧要时刻,他曾多次见过林霜月点茶了,但此时见了,仍觉世间最美丽的舞蹈也不过如此。那茶筅是白玉雕就的,恰跟林霜月白润的玉指、润泽的皓腕交映生辉。随着她的指旋腕绕,玉筅上下搅动,金莲盏中的茶膏随水翻滚,光泽如疏星皎月。林霜月明眸深注,静静端坐,只有一对素手犹如穿花玉蝶般跳动忙碌。那黄金汤瓶纤细的瓶口中钻出的一缕缕热气,在她乌黑的长发、修长的玉颈、兰花般的玉指间缭绕聚散,宛若烟云。在卓南雁的眼中,她整个人恰似一轮明月,如梦如幻,熠熠生辉。

顷刻间缕缕沁人心脾的茶香腾起,林霜月将点好的两杯茶捧到了萧虎臣师徒面前,笑道:“小女子献丑了,请医王品定!”

萧虎臣眼泛异彩,接杯在手,先凝神细瞧,点头道:“汤水咬盏,果然是点茶三味手!”长吸了一口气,再徐徐轻啜,闭目咋舌片刻,才大笑道,“好!龙团胜雪是一绝,中泠泉水是一绝,四仙茶具是一绝,最绝的却是你这茶隐高徒!得此四绝,平生大幸!”

“多谢前辈抬爱!”林霜月皎洁如玉的额上还凝着汗,但见了萧虎臣的陶然之色,心底却觉欢欣无限,更逞起精神,换了金菊盏,接着挑弄茶水。萧虎臣今日初见两人时,睥睨咆哮,架子十足,此刻嗅到茶香,却似变成了孩子,眼中只剩跃跃欲试的惊喜光芒。最后捧起那玉兰杯时,萧虎臣竟有些恋恋难舍,长嗅慢品,意犹未尽。

“宋徽宗这老儿,平生没做几件好事,”萧虎臣放下玉兰杯,脸上如饮醇酒般的陶醉,“但他这七汤点茶法可着实不赖!嘿嘿,赵宋家的皇帝没几个好货,宋徽宗最不是东西,但瞧在他《大观茶论》的面子上,老夫便少骂他几句!”卓南雁听他说来说去,还是大骂宋朝,不禁心底暗笑。萧虎臣却忽地向他望来,道:“小子!听说你当年也曾卧底龙骧楼?”他进屋后,心思全在茶上,卓南雁也一直没搭理他,不想他倒先和卓南雁搭讪。

“不错!”卓南雁点一点头,“先入龙骧楼,后入龙吟坛!”

“连龙吟坛也进了?”萧虎臣虎目电闪,跷起大拇指,“了不起,跟老夫一般的了不起!那《七星秘韫》,你瞧了几部?”卓南雁道:“只看过剑经,还有那画经,燕老鬼也给我瞧过,只是我懒得细看,却跟他学了一套九妙飞天术…”想到燕老鬼后来下落不明,心底不禁怅然。

萧虎臣道:“既然千辛万苦地混进了龙吟坛,便该一股脑儿地全部瞧了。只看那半部剑经,未免得不偿失!”连喊了几声可惜,又道,“嗯,本来呢,老夫懒得给你医治,但你这小子的臭脾气跟你爹有几分神似,老夫便是喜欢这等吃软不吃硬的直肠汉!还有,你这老婆甚好,也不知你这小子修的几辈子,得了这样一个秀外慧中的老婆!”林霜月的发髻服饰,全是未出阁的少女打扮,但萧虎臣生性粗豪,瞧他们两人神态亲密,口不择言地便将林霜月安成了卓南雁的老婆。林霜月听他一说,登时玉颊生晕,连白腻圆润的耳根都红了起来,但此时却又不便辩驳。

“小姑娘羞什么!”萧虎臣看她羞不可抑,不禁哈哈大笑,“呵呵,咱们有言在先,老夫出手给他疗伤,不是看禅圣的佛面,也不是看罗雪亭的金面,更不是看太子的官面,看的只是你小姑娘的玉面!”林霜月妙目溢彩,娇羞之余,心底却又泛起丝丝甜意,不知怎地,这威严乖戾的大医王在心底忽地变得可爱起来。

“吃了人家的茶,治也得治,不治也得治。”萧虎臣大笑几声,才伸手给卓南雁把脉。手指一搭在卓南雁的腕上,他的整个人便现出一股从容不迫的王者之气。微微一沉,萧虎臣忽然“咦”了一声,跟着眉毛紧蹙,却“啊”的一叫,吁了口气,才“嘿”的一叹。他这“咦、啊、嘿”的三声,全是声出无心,一旁林霜月的芳心却跟着“扑通、扑通”地连跳了三下。

“小子,”萧虎臣望向卓南雁的目光冷了起来,“你竟练了天衣真气?”卓南雁听他一张口便直指病源,不由心底暗赞,只得苦笑道:“确是因此而起。”萧虎臣道:“人身之气分为多种,常留于胸中者为宗气,随阳气分布于肌肤者为卫气,入于血者为营气,卫气入于阴分与营气合并而成真气。你卫气、营气不弱,而真气紊乱如此,必是强练内功所致,天下内劲霸道至此者,惟有天衣真气。”说着拧起眉毛,“嘿嘿,天衣真气只是其一,看你经气弱而疲乱,必是曾遭奇毒入体,好在中毒不深!”

卓南雁笑道:“不错,前辈一语中的。那奇毒便是巫魔的碧莲魔针!”

“碧莲魔针?”萧虎臣的目光忽地一颤,沉声道,“你中此毒针,还能活到今日?”卓南雁道:“晚辈中毒后,恰好唐门掌门唐千手在场,曾予施治。”萧虎臣“嗤嗤”笑道:“唐千手在场,竟给你治愈了?”

林霜月笑道:“是啊,他那时中了毒针,难以凝聚真气,当真吓死人了。亏得唐掌门乱处不惊!”萧虎臣却转头向林霜月盯来,那目光幽幽闪烁,看得林霜月心底发颤。沉了沉,萧虎臣才闭上双眸,缓缓地道:“碧莲魔针的毒性早解了,却还有一味怪毒,看似补药,却又渗入脏腑,扰乱脏气。”卓南雁一凛,沉吟道:“难道是当日在龙骧楼喝的龙涎丹?这龙涎丹晚辈曾服过一次解药,莫非仍有残毒?”

“定是龙涎丹了!”萧虎臣悠悠点头,“嘿嘿,这毒药乃完颜亨配来约束龙须之物,每服一丸,须得连服三年解药才得尽除毒性,眼下残毒盘旋体内,仍会发作。”卓南雁被逼服龙涎丹之事,他一直对林霜月隐瞒不说。林霜月此时听了,芳心愈发紧起来,本就苍白的玉颜更是雪一般得白。

萧虎臣站起身来,喃喃道:“天衣真气倒灌脏腑,浑身经脉俱伤,又有龙涎丹彼此纠缠,嘿嘿…你能保住这条性命,料来还是大慧禅圣、罗雪亭等人的力救之功,但若要复原…”说到这里,他忽然顿住,只是满屋子盘桓踱步,一时屋中只有他缓步徘徊的脚步声。

林霜月见他的脸色越来越阴沉,一颗芳心也随着那青缎皂靴的橐橐之声怦怦乱跳。萧虎臣猛然停住步子,眼望窗外那有些昏暗的日色发呆,定了好久,才道:“也只得去通元泉试上一试了!”当下命许广将卓南雁搀出屋来,扶上马车,便往后山赶去。

原来通元泉是后山一处不大的温泉,道道热浪迸珠溅玉,汩汩有声,远望上去云气缭绕。萧虎臣命卓南雁除去上衣,全身浸泡泉中。林霜月探手一摸,觉得那泉水热得烫手,不由暗自称奇。许广道:“这通元泉乃天地珍奇,温热内蕴,大助气血运行。”

正说着,萧虎臣已拈着大把金针,跨入泉中,将金针一根根地刺入卓南雁身上的穴道。许广眼露异彩,叹道:“妙!原来师尊这头八根针,先灸他的八会穴!八会穴乃是脏、腑、筋、脉、气、血、骨、髓八者精气会聚的八处腧穴。你留神看我师尊的运针妙法,他这针法得自《七星秘韫》中的医经,据说乃是道家医脉真髓,名为太素针。太素者,形之始也。在通元泉的温热奇效催动下,配以师尊这路太素针,必然可奏大功。”

说起医道来,许广便滔滔不绝。林霜月听得似懂非懂,一颗心却全系在卓南雁身上。只见萧虎臣循经按穴下针之后搓弹捻转,卓南雁双目微闭,额头上却凝满汗水,也不知是泉水热力所致,还是强忍针扎之痛。他一声不吭,林霜月倒替他阵阵心疼。

萧虎臣忙碌半日,才扶着卓南雁上岸。林霜月上前细问效验如何,萧虎臣却一笑不答。好在卓南雁脸上红彤彤的,身子虽乏,精神却见增长。回屋后,萧虎臣又给卓南雁开了药方,用以滋补元气,拔除残毒。

当晚四人一起用膳,席间林霜月一直留神看萧虎臣的脸色,想瞅出些端倪来。哪知大医王那张不怒自威的脸上始终一副若有所思之状,看不出是喜是忧。倒是卓南雁谈笑风生,不住跟三人插科打趣。林霜月见他竟自己吃了半碗米饭,芳心窃喜。

当晚林霜月便扶着卓南雁回西侧偏房安歇。卓南雁在软榻上躺好,忽一仰头,但见红彤彤的烛火在林霜月的玉靥上映了一层霞色,更增娇艳,不由心中怦然一动,低声道:“小月儿,你过来,让我亲上一亲!”

屋内红烛高烧,一片温馨。林霜月见了他眼中的灼灼之光,忽地有些害怕,芳心怦怦乱跳,道:“才有了些精神,便要胡闹吗?”卓南雁笑道:“我本不想胡闹,经你一说,定要胡闹一番!”伸手抓住了她的素手,向回拽来。林霜月怕他用力,不敢挣扎,便俯下了身,将娇晕横生的雪腮凑了过来。她黑瀑般垂下的秀发伴着一股幽香捶拂在口边,卓南雁更觉心底一荡,正想细品香泽。屋门“咯吱”一声开了,许广叫道:“林姑娘…”他冒冒失失地一步踏入,惊得林霜月慌忙挺起身来。

“抱歉抱歉!”许广诚惶诚恐地连连作揖,道,“许广鲁莽,许广鲁莽!”一句话说得林霜月更是香腮胜火。他才又拱手道,“林姑娘,师尊有请!”林霜月手抚秀发,瞪了一眼卓南雁,只得跟许广出屋。

过了好长一阵工夫,林霜月却才回屋。卓南雁笑问:“大医王又央求你去给他烹茶了吗?”林霜月道:“不是烹茶,而是品茶。萧神医说他这些年悟出一套百果仙茶,定要给我尝尝!”卓南雁道:“仙茶?想来定是滋味妙极!”林霜月“嗤嗤”一笑:“大医王说这百果仙茶须得依照饮者的脉象配制仙果,烹茶前还要给我把了脉,装模作样,将我的胃口吊得极足。哪知最终喝起来,却没什么茶味,倒跟喝草药一般。”卓南雁哈哈大笑:“但你喝了之后,想必还要连连称妙,大拍大医王的马屁!”

“还不是为了你!”林霜月幽幽瞥了他一眼,蓦地又俏脸生晕,“那许广送我出来时却又叮嘱了一句…”卓南雁听她声音渐低,忙问:“叮嘱了什么?”林霜月羞道:“他说,你大病在身,咱们万万…不可亲热…”卓南雁一愣,忽地想到初进医谷时,被那假医王诊断出的“房事过度”之症,不由哈哈大笑。这西首侧房是里外两间,两人笑闹一阵,林霜月便服侍他躺好,自去外屋安歇。

接连两日,萧虎臣都将卓南雁带入通元泉中,再来灸他的交会穴。那交会穴乃经脉之间互通脉气之所,计有百余处之多。林霜月瞧见百余根黄灿灿的金针插满了卓南雁的全身,更是心惊肉跳。

好在三天的热泉针灸和草药祛毒之后,卓南雁的精神增长不少,林霜月芳心渐安。只是每晚萧虎臣都要请她去品那“百果仙茶”,林霜月自觉盛情难却,也只得硬着头皮去喝。这仙茶的滋味越来越怪,茶味渐淡,药性渐浓。林霜月愁眉苦脸地“品茶”归来,不免跟卓南雁笑言:“苦是苦些吧,便当替你多吃些苦,盼你早日苦尽甘来!”

第四日午后,萧虎臣先请林霜月给自己烹好了龙团胜雪,悠哉游哉地连尽六盏,才命卓南雁在榻上躺好,另换新法疗伤。待萧虎臣取出了金针来,林霜月不由吃了一惊。这金针竟有三尺多长,颤巍巍地细如麦芒,林霜月从未想到世间竟有这么长的金针,不禁心惊,忙向许广请教。

“师尊这三尺金针久不施展!”许广动容道,“《灵枢》中有九针之说,其中有长针,’锋利身薄,可取远痹‘。师尊行医多年,更在精研《七星秘韫》中医经多载之后,创出了世上独一无二的三尺金针,讲究针气合一,能祛体内深藏之邪!”正说之间,萧虎臣的金针已刺入卓南雁胸前要穴。这三尺长针一入卓南雁体内,卓南雁便觉一股凉气翕翕,心胸豁然开朗。

许广在旁看得目眩神驰,不住口地道:“师尊用的是’透天凉‘的针法,迎气而夺,可销热症。嗯,这一针是’烧山火‘,随气而动,可除寒毒。妙!当真是妙!”一边滔滔不绝,一边凝神注视萧虎臣运针手法,暗自默记。林霜月听他说得神乎其神,心底略安。忽听得卓南雁“啊”的一声大叫。屋内的三人都是一凛。自萧虎臣施展这三尺金针以来,卓南雁一直神色安适,哪知这时竟会大声呼叫,连额头上都冒出了豆大的汗珠。林霜月骇得脸色煞白,许广也是大张开口,萧虎臣的浓眉却紧紧绞住。

“师尊,”许广低声道,“怎地了?”萧虎臣目光一沉,幽幽道:“他的经脉受损太过,五脏六腑之气衰弱,到此紧要之时,便生出些变故。”林霜月芳心突颤,想说什么,却又不敢开口。沉了沉,萧虎臣才道:“为今之计,只有以太素针灸他的十二背俞穴和十二腹募穴,调动其肺腑之气。此法太过疼痛,但也只得拼着一试了。”

“来吧!”卓南雁忽道,“我忍得住!”萧虎臣冷冷地道:“事到如今,忍不住也得忍。”长针抖动,向他京门穴刺去。卓南雁只觉一股热气从两肾直涌上来,循经翻滚不已,不由痛哼一声。

这俞募穴乃是五脏六腑之气输注、结聚于胸背部的特定穴位,最能调治脏腑之盛衰。萧虎臣长针轻捻徐进,疏弹趋动,当真状若伏虎,势若擒龙。卓南雁脸上汗水涔涔而下,脸上阵红阵白,显是体内真气随着针势不住撞击所致。林霜月瞧着心疼,不禁低声道:“萧前辈,要不要…先歇一歇?”萧虎臣头也不抬,冷冷地道:“成败在此一举!此时一歇,前功尽弃。”林霜月再也不敢言语。

萧虎臣刺完了卓南雁胸前中府、日月、期门、天枢等十二腹募穴,又刺他背后的十二个背俞穴。卓南雁只觉五脏中的真气突突乱撞,浑身汗出如浆。待他刺到最后一个三焦俞时,大叫一声,险些昏死过去。

这一路太素针虽然艰难疼痛,但效验却显,转过天来,卓南雁竟能行走如常。

清晨饭后,林霜月便陪着他在松林间散布。卓南雁自己踱了两圈,竟觉胸臆间极是爽朗。他自重伤以来,从未如今日般利落,大喜之下,挥拳飞腿,便练起拳来。一路龙虎玄机掌才打了三招,便觉真气冲撞经脉,浑身脉络脏腑如被千手拧攥般难受。

林霜月瞧他脸色难看,忙道:“雁哥哥,先歇一歇,要练功,也不必忙在一时。”卓南雁却暗自恼怒:“难道我便从此这么病蔫蔫的吗?”不管不顾地拼力挥拳。哪知一股热力忽自腹内倒撞上来,五脏中空洞洞得难受,身子摇晃,险些栽倒。林霜月慌忙上前扶住。

“混账!”萧虎臣恰在此时大步赶来,怒目喝道,“贼小子,谁让你逞强练拳的?”卓南雁却觉经脉中痛得似要裂开一半,蓦地一阵天旋地转,就此不省人事。

再醒过来时,却见自己已经躺回屋内。林霜月坐在床脚,满面泪痕。卓南雁苦笑道:“傻丫头,你哭什么!”林霜月玉面一红,道:“适才你昏迷不醒,大医王说,你若十二个时辰不醒,不免变成废人一个,无知无觉,只能以药力吊住性命。我…我好怕你再也醒不过来。”卓南雁笑道:“我若再也醒不过来,那你会怎样?”林霜月贝齿轻咬樱唇,忽道:“那我便杀了你!”卓南雁一愕。林霜月眼波微荡,道:“我知道你的心,决不愿这般不死不活地撑着。杀了你后,我便也自杀!”卓南雁道:“小月儿,你这头一句话确是明白我的心意,但后一句话,却极不合我心意了。我死便死了,却要你好好活下去。”

“我不管!”林霜月摇了摇头,“任你去阴曹地府,十八层地狱,我也随了你去。”卓南雁听她说得斩钉截铁,胸中涌起一阵热流,不禁伸手揽住她的纤腰,笑道:“雁哥哥怎会去十八层地狱?要去也去天宫仙界。嗯,咱们去仙界建上一座仙宫,就此长相厮守。”林霜月听他说得温馨,也轻偎过来。两人脸颊轻贴,林霜月忽地想起当日许广叮咛的话,玉靥微红,忙又挣开。

卓南雁明白她的心意,微微一笑,忽见她手中拈着一根细细的金针,便道:“怎么,小月儿摆弄这金针做什么?”林霜月柔声道:“学着给你针灸啊。我正琢磨去跟大医王学学他那太素神针,将来也好给你诊治。嘻嘻,大医王羡慕我的茶道工夫,我若出口一求,他定然应允。”

见她脸上满是孩子般的喜色,卓南雁也不由一笑,忽地却又皱紧了眉毛,黯然道:“小月儿,你是怕…我终究不会复原?”林霜月道:“你今日便已行走如常。不能复原,也不过是不会武功罢了。”说着嫣然一笑,“若有人欺负你,便由师父我来护着你。”

卓南雁听她自称“师父”,不由想起当日二人在天柱山谷中吹箫疗伤的一段旖旎时光,心底登时一阵柔情涌动,伸手轻抚她冰雕玉琢般的脸颊。林霜月但觉他手掌火热,芳心一荡,轻轻靠在他的肩头。

“小月儿,”见她的眼眶微陷,玉容又清减憔悴不少,卓南雁不由心底一苦,幽幽地道,“你愈发瘦了!”忽然间爱意横流,便向她樱唇上吻去。林霜月闭上美眸,婉转相就。

屋门外恰好响起敲门声。林霜月悚然一惊。却听许广文质彬彬地道:“在下可以进来吗?”卓南雁在林霜月起身之前,仍是飞快地在她的樱唇上亲了一口。林霜月才刚整好香襟,便听一声咳嗽,许广已笑眯眯地踱进屋来,道:“林姑娘,大好消息!师尊又配制出一种新茶,乃是七味仙果和六味仙草精制而成,请你过去品茶。”林霜月跟卓南雁对望苦笑,也只得随着许广前去“品茶”。

接连几日,萧虎臣都以三尺金针给卓南雁针灸。他这针气合一之术当真神乎其神,每过一日,卓南雁的精神便见长一分,而针灸时的苦楚却日渐减少。

半月之后,唐晚菊和莫愁曾潜回医谷来探望卓南雁,却都给脾气古怪的萧虎臣赶走了,连一面都没瞧见。林霜月闻知后,特请许广出谷告知二人,卓南雁伤势渐愈,请他们大放宽心。这半月之间,林霜月也时常向萧虎臣请教医道。萧虎臣忽然间得了这样一个聪明灵秀的女弟子,自是喜不自胜,便将神针妙术倾囊相授。本来医武相通,林霜月在大云岛时,追随林逸烟和徐涤尘,对医道已略晓一二,经得萧虎臣这当世第一名医点拨,更是进境奇速。数日之后,她竟能为卓南雁施针疗伤了。

只是不知为何,她的人却日渐消瘦,卓南雁和许广都觉得蹊跷。萧虎臣却神色古怪,将那怪茶中的草药分量不住地增增渐渐,每日里请林霜月“品茶”的次数也渐渐增多。

又过了些时日,卓南雁步履有力,已如常人。只是依着萧虎臣的吩咐,他照旧不能练功打拳。卓南雁有了前车之鉴,再也不敢逞强,便去询问许广,何时能再挥剑练武。许广却憋了个大红脸,支支吾吾地道:“何时痊愈…嘿嘿,这个…这个…咱却不知。”

卓南雁又问:“那霜月为何清减许多?是忧虑过度,还是操劳伤身?怎地令师不给施治?”许广脸上红潮顿去,一瞬间却苍白了许多,讪讪地道:“林姑娘嘛…这个…你最好去问师尊。”卓南雁见他欲言又止,似乎嗅出了些什么味道,忙去细问萧虎臣。

哪知萧虎臣这几天忙着钻研配置“怪茶”,脾气极坏,眼见卓南雁追问不止,不由拍案大怒,将卓南雁痛骂一通,轰出屋来。

林霜月闻乱赶来,忙将卓南雁拉走。两人端坐屋内,卓南雁望见她的玉颊苍白得似要透明一般,心底愈发忧急。林霜月倒好言劝慰,笑道:“瘦便瘦些吧,前段在京师时,我还时常天旋地转呢。近来喝了大医王的古怪药茶,昏沉的次数可是减了不少。”卓南雁听了,心底略安。林霜月看看时候已到,便取出金针给卓南雁针灸。这几日间她针术大进,虽不能运使那三尺长针,却也能以寻常金针给卓南雁疗伤了。她取出金针,先给卓南雁灸了两穴,忽然间便觉眼花手软。卓南雁见她脸色苍白,握针的玉手突突发颤,惊道:“小月儿,你怎么了?”林霜月淡淡笑道:“也没什么,只是又有些头晕…”话没说完,突地软倒在卓南雁怀中。卓南雁大惊,忙大声唤人。许广飞步赶到,见状后忙要取针给她医治。

“且慢!”萧虎臣却一步跨入,缓缓地道,“不要惊动她了,便让她…睡一会也好。”他诊病论医时素来成竹在胸,气势十足,这时却罕见地有些黯然神伤。卓南雁瞧了他的神色,登觉胸中一凉,忙将林霜月平放床上,细问端详。

“这小丫头…”萧虎臣颓然坐在椅子上,凝望着秀眸紧闭的林霜月,长长吐出口气,才道,“她…早已中了毒!”卓南雁身子一震,惊道:“中毒,她中了什么毒?”

“碧莲魔针!”萧虎臣的声音似乎是在喉咙里低喘,“这魔针乃是巫魔太阴一派的不传之秘,毒性阴沉,百余年来还极少有人在针下保全性命。若要求生,只有一法,便是让人吸尽体内的毒液。但如此一来,那吮毒之人便会被这阴柔奇毒缠上了身。”

卓南雁只觉浑身发冷,而萧虎臣的声音更如雷鸣般地在他心底震响:“你当日中毒之后,必是她给你吸出的毒液吧?嘿嘿,你们来求医那天,听你说中过碧莲魔针后,老夫便猜到了此节,事后看这小丫头的脉象,果然如此。为了不让这丫头再增忧虑,老夫只得以品鉴百果仙茶之名骗她喝下祛毒草药。这些日子来,老夫早已殚精竭虑,却仍阻不住她毒性发作!”

第三部 逝水长东 第四节:孤身远途 彩棋忘忧

卓南雁当日中毒之后,曾短暂昏迷,林霜月给他吮毒之事,她从未提起,他便也一直不知。这时听了萧虎臣的话,他但觉耳边轰的一响,林霜月悉心照料时巧笑嫣然和轻颦薄愁的温婉倩影流水般在眼前闪过,霎时间心如刀割。“小月儿,小月儿。”他喃喃自语,这时才明白了林霜月为何时时昏沉无力,“为何你从不对我说!为何你从不对我说!”

“萧先生,”卓南雁忽地扬起头来,“晚辈记得那魔针是从巫魔口中射出的。我昏倒之前…曾听唐千手说,那碧莲魔针毒性不烈…”

“医家疗毒,不怕其烈,最怕毒性不明。”萧虎臣长长一叹,“毒好破,蛊难防!这碧莲魔针其实便是一种奇蛊,以南疆碧眼朱蛤和太阴山下的透骨穿心莲为主,再杂以七种奇物炼制成蛊。那七种毒物到底是什么,怕只有巫魔一人知道了。萧抱珍身为蛊主,自然不畏其毒…嘿嘿,即便如此,老夫猜他含针于口时,也须暗服抗毒之物。”

卓南雁大叫道:“既然这碧莲魔针如此毒性,唐千手为何还要说毒性不猛,还要让霜月给我吮毒?”萧虎臣嘿嘿冷笑:“江湖中的恩怨纠缠,哪里说得清!你那日曾在洗兵阁内救过唐千手等人的命,想必唐千手怕欠你这人情,定要千方百计地作一图报。他要做的,便是替你解开这碧莲魔针的奇毒,至于吮毒之人是死是活,他又何必放在心上!”

卓南雁胸内似要炸开般难受,转头向合眸静卧的林霜月望去,却见她香唇边犹带着一抹笑意,似乎正对他诉说什么。他猛地想到:“其实,哪怕小月儿知道那毒药沾唇则亡,她也会毫不犹豫地给我吸出毒液…”

一念及此,他心中更是一阵酸痛,伸手将林霜月散披在玉颊旁的几缕秀发捋好,怔怔地道:“晚辈认得那巫魔的一位弟子,可否从她那里求得解药?”他明知人海茫茫,去寻找龙梦婵决非易事,但这已是他唯一能想到的良策了。

萧虎臣蹙眉沉思片晌,却摇头道:“这碧莲魔针乃是巫魔的护体神蛊,其中解药配置定然秘而不宣,除了巫魔本人,又有谁拿得到这解药?况且,天下解药大多是以毒攻毒之法,这丫头中毒后一直被拖延至今,毒性已散入脏腑,身子虚弱,便拿来解药也无法服用!”

卓南雁顿觉浑身虚软,大喘了两口气,怔怔地道:“那…萧前辈可有解毒之法?”

“只怕没有!”萧虎臣眉头紧锁,在屋中大步徘徊,“这碧莲魔针乃是蛊毒,较之寻常毒物虽少了些猛烈,却更加阴毒难测。嘿,若论毒性之阴损缠绵,天下只有唐门枯荣观的护体毒药’绕指柔‘,可堪与碧莲魔针比肩。这丫头当日中毒后若是立时来找老夫,或许还有办法,但眼下…嘿,难!难!难!”

卓南雁听他连说了三个难字,险些栽倒在地,手扶桌案强撑着立住,近乎哀求般地道:“便再没有一丝办法了吗?”

萧虎臣沉吟道:“这些日子,老夫已绞尽了脑汁,将那能解奇毒的七宝降龙丸、玉蟾丹和百草还魂散全都变着法子让她喝了,却仍是难奏大效。自昨日开始,老夫给她喝的药茶中添了一味’千年醉‘,她眼下昏睡,便是这一味药起效了。她沉睡之后,血脉周流便会减慢,毒性也会减缓。这是万不得已的缓兵之计,但愿咱们能及早找到这解毒之法!”

卓南雁双目一亮,颤声道:“前辈您说,咱们还能找到解毒之法?”萧虎臣的两道浓眉突突地抖着,道:“法子倒有一个!”

“只要有法子便成!”卓南雁便如海上漂泊三日的人看到遥遥的一线海岸,一把揪住萧虎臣的手,“管他千难万险,便是要我搭上自己这条性命,我也要救她!”

萧虎臣点一点头,侃侃言道:“用解药祛毒,只是头痛医头的末节之法。霜月中毒已久,肝气耗竭,故面色白;心气衰微,故常眩晕;精气虚弱,故常无力。须得补气填虚与驱蛊祛毒双管齐下,才能奏效。天下既祛蛊毒又补气血者,惟有南宫世家的紫金芝。此物号称千载仙芝,虽有些言过其实,但天地钟灵,岁久通神,却是有的。若论补肝气,益心气,填精气,起虚劳,天下妙药无过灵芝。芝分五种,青、赤、黄、白、黑,南宫世家的紫金芝据说独具五色,光如紫金,于补气填虚的灵芝常效之外,更能祛毒。”

“紫金芝?”卓南雁身子一震,道,“听说那紫金芝已被南宫五老的大长老南宫致仁献给了皇帝!”

萧虎臣道:“哼哼,你竟也知道此事?实不相瞒,老夫早闻他南宫世家的紫金芝之名,暗想如此奇物给南宫堡摆在案头供奉,未免暴殄天物,便想盗了来配置济世之药。三年前,老夫扮作游方郎中去了南宫堡,给那四长老南宫致信的小妾医好了一门怪病,南宫致信欢喜得不得了,偏要重谢老夫。老夫却只收了他的五两银子,旁的一概不收,只说要看看那江湖上传得神乎其神的紫金芝。南宫致信却愁眉苦脸,才说起,这玩意儿早就给他大哥献给了昏君赵构!”

“老夫气得真想大骂那南宫致仁一番!”萧虎臣怒目横眉,—声调登时高了起来,“这等仙芝,献给了昏君,还不如喂给小狗小鸡!老夫一怒之下,便溜进了大宋皇宫,想将那灵芝盗出。”

卓南雁点点头,暗道:“这大医王为了一枚灵芝,探南宫堡,闯大内禁宫,当真胆大过人。”转念一想,此人连龙骧楼都敢闯上一闯,大宋皇宫,又岂在话下!

“哪知却在皇宫内遇上个硬爪子,吴山鹤鸣赵祥鹤!”萧虎臣手拈长髯,“嘿嘿”苦笑,“一番恶战,老夫看看不敌,便转身逃之夭夭。姓赵的眼见不好擒我,便用话僵住了我,只要我再不来皇宫跟他为难,他便终生不向旁人吐露那晚之事。老夫当晚大败亏输,也只得答应了他。”

他说到这里,蓦地眉头紧皱,沉着脸在屋内来回踱步。卓南雁想到还有紫金芝这一线之机,不由多了些底气,也蹙眉苦思。屋内只有萧虎臣缓慢低沉的脚步声。过了片刻,萧虎臣蓦地顿住步子,神情凝重,傲然道:“只是今日形势如此,霜月这小丫头性命难保,说不得,老夫也只得破了跟鹤老儿的誓言,再闯一趟皇宫,去盗一盗紫金芝了!”

“师父,不成啊!”许广却面露难色,“您若不在林姑娘身边守护,她病情万一有什么反复,弟子…弟子可担待不来!”萧虎臣一愣,随即虎目生威,便要破口大骂他废物,但张了张口,终究低叹一声:“这丫头病势古怪,丢给了你,老夫也着实放心不下。”

“那便让我去吧!”卓南雁却扬眉道,“便请太子帮忙,我这薄面,太子也该给的!”萧虎臣的大嘴狠狠咧开,冷笑道:“赵宋家的人反复无常,岂能尽信?那紫金芝是在昏君赵构手中,赵瑗未必便有这个胆量开口向他的皇帝老子索要!”

“他若不给,便只有明抢暗偷了。”卓南雁昂然道,“嘿嘿,便是上天宫去偷去抢,我也定要去弄了来。只是…前辈,我何时才能再运功提剑?”

屋中忽然一阵冷寂。萧虎臣紧盯着他,目光沉得像铁,过了多时,才黯然道:“只怕你终生…再也不能习武练功了!”

卓南雁陡觉呼吸一窒,大张双眼,再也做声不得。萧虎臣道:“你那日强运天衣真气,内气倒撞入奇经八脉,但中丹田的膻中穴上中了毒针,难以收束真气,任由真气倒灌,全身二十条经脉已被震损了一十三条。若非你练功有成,中黄大脉早开,只怕当日便会一命呜呼。”

卓南雁心底一沉,低声叹道:“当日晚辈进谷之前饭食不能自理,性命朝不保夕,今日能行动一如常人,已赖前辈妙手再造之功了!”

“老夫自称医王,自以为妙手成春,无所不能,今番迭遇难题,才知自己妄自尊大,实在可笑至极。”萧虎臣说着长长叹了口气,言语间萧索之意大增,“这一回针灸、草药并举,连热泉地力也用上了,竭尽所能,却也仅能将你的受损之脉恢复三四成而已。自今而后,你走动跳跃虽如常人,但伤损脉络再难容纳内气运行,这一辈子,算是与武无缘啦!”卓南雁却蹙眉不语。

许广忙温言劝道:“卓老弟,天底下的人多灾多难的所在多有,早夭的都常见。七岁时诗动天下的李贺,二十六岁便死了。写《滕王阁序》的王勃,也是那岁数去的。称象的曹冲,更是十二岁便病殁了。你年已弱冠,却还活蹦乱跳,也该知足常乐。”自来劝人也没这么劝的,他却唠唠叨叨地说起来没完。眼看卓南雁怔怔发愣,许广不由推了一把:“喂,老弟,还在伤心?”

卓南雁身子一震,才惊醒过来,低声道:“我决非是为了我自己伤心,只是忧心霜月。”他凝眸痴望着林霜月那晶莹如玉的娇靥,忽然间觉得自己老了一千岁,颓然道,“我身无武功,求取紫金芝,便少了许多把握!”

一片寂静中,卓南雁蓦地想起大慧临终前的叮咛,心中一动:“难道禅圣早已料到了今日之局?嘿嘿,大丈夫建功立业,未必便凭武功,我便是搭上这条性命,也要给小月儿求来紫金芝!”

这么想着,心头才宽了一宽。他的双眸忽然间又跃出了湛然之光,朗声道:“前辈,我这便进京求药!但盼您能照料霜月些时日。”

“好汉子!”萧虎臣的目光不由一抖,点点头道,“你这份骨气,当真不让令尊分毫!你放心进京,这小丫头,老夫自会全力照应。”许广忙问:“老弟何时动身?”

卓南雁道:“事不宜迟,我即刻启程!”忽地想起什么,蹙眉沉吟道,“只是…若是太子顺顺当当地求来紫金芝,自然甚好,若是不成,只怕会拖延许多时日,不知萧前辈能宽限多久?”

“不是老夫能宽限多久,须得看她能撑多久!”萧虎臣拈髯摇头,“这千年醉的药量会让她睡上五日,其间她经脉皆闭,形同冬眠,碧莲魔针的毒性便会微乎其微。每隔五日,她都会醒来两日,我自会以参汤芝药,维护其生机,再配上金针刺穴,护其心脉…如此,嗯,最多能撑上三个月吧。”

“三个月?”卓南雁长吁了一口气,双眉一扬,“好,万事只看此三月时光,晚辈自会速去速归。”再不多说什么,转身出屋,去院子里牵那大黑马。

萧虎臣道:“许广,少时你跟他一同出谷,到那医街上雇个伶俐干净的丫头,回来照顾霜月。”许广应了一声,回屋又给卓南雁裹了些银两和随身衣物,才跟萧虎臣一起送出院来。

三人默然无语地走出医谷,萧虎臣才道:“贼小子,霜月这丫头,老夫早将她看成了自己的孩子,她的生死,便全寄于你一人之手!你这一趟,定要给我取回紫金芝。”

卓南雁望着他热切切的目光,心底不由一暖,道:“多谢前辈!晚辈豁出这条命去,也要弄来那紫金芝。”萧虎臣道:“豁出了命去,非但拿不回灵药,连你也搭上了,又有何益?嘿嘿,有时候宁折不弯,未必便是上策!”卓南雁一凛,深深一揖,道:“多谢前辈指点,晚辈谨记于心。”拱一拱手,飞身上马。

跟许广分别之后,卓南雁打马出了医谷,便一路向东北疾驰。来的时候,他身边有官兵护送,好友随行,一路前呼后拥,走得四平八稳。这时他孤身一人,一颗心却似着了火,只盼肋生双翅,一步飞到京师。

接连两日,都是风餐露宿,在林间道旁草草忍上一觉,便起来打马疾奔。这一日正行之间,却见那大黑马累得浑身油汗,突突发颤。卓南雁兀自挥鞭不止,口中道:“大老黑啊大老黑,这回可辛苦你啦。到了前面的市镇,我请你吃上好草料!”

话音才落,忽听得一声呼哨,一支哨箭迎面射来。卓南雁吃了一惊,拼力拨马,那哨箭擦肩掠过。这一下勒马甚急,大黑马咆哮一声,前蹄扬起,险些栽倒。

前面林子里呼啦啦冲出几个敞胸露怀的壮汉,手持兵刃,当中那人骂骂咧咧:“贼厮鸟,跑得倒快,赶着投胎去吗?”

按着江湖规矩,那哨箭该当冲天飞起,惊得路人驻步。极少有这样拿哨箭射人的。卓南雁心中奇怪,凝目看对面这五个人脚步轻浮,显是丝毫不会武功,再看他们手内分拿黝黑铁叉、片刀和无缨的秃枪,不由暗自苦笑:“当真是流年不利,竟在这当口遇见几个不入流的小毛贼!”只得拱一拱手,喝道:“在下雄狮堂弟子,狮堂雪冷罗堂主、丐帮莫帮主都是在下师长。请教各位是哪路英雄?”

他故意提起雄狮堂主和丐帮帮主的大名,料来这二人威名远震,江湖上不论黑白两道,都该给些面子。哪知那四个目光呆滞的喽啰面不改色,连眉毛都没掀动一下。当中那领头的更撇嘴大笑:“甚么狮子骡子的,咱们全不认得,爷爷们这里只认钱!”

他身旁的瘦子却皱眉道:“老大,听六道坎的黑脖老七说,咱们这当口该先唱个山歌!”然后在脑袋上拍了拍,龇牙咧嘴地唱起来,“此山那个呀是我开啊,此树是我栽呀…要打此路过呀…那个呀呓呀呓…”’

卓南雁从未见过盗匪如此唱山歌的,见他扯着破锣嗓子“呀呓呀呓”个没完,不由瞠目结舌。

那老大扭头骂道:“滚你妈个巴子的,哪里有这么啰嗦!”将手中大刀冲卓南雁一摆,“贼后生,跟你说清楚,爷爷们上个月才落草,半个月没开张,你他娘的乖乖的,将肩膀上的包儿留下,屁股下的马儿留下,爷爷们便饶你一命!”

卓南雁哭笑不得,知道此时再无他法,蓦地大喝一声,纵马疾冲。大黑马四蹄腾开,呼地一下,竟从那老大身边飞窜而过。

那老大唬得一惊,带着四个喽啰大呼小叫地在后便追。卓南雁催马奔出十数丈,看看已将那五人甩远,才要松一口气,猛听大黑马一声惨嘶,竟被一根横亘的老松树根绊倒。卓南雁猝不及防,一头栽下马来。他这时武功尽失,这下结结实实地摔到山路上,只觉双臂欲折,眼前金星飞转。

“哈哈,贼后生栽倒啦!”那老大远远瞧见,挥刀大喊,“他娘的漫山遍野都是老子的绊马索,看你往哪里逃!”卓南雁挣扎欲起,却觉脏腑内真气乱撞,疼痛难忍,眼见那五人狂呼奔近,一时却也起身不得。

便在此时,猛听得一声吆喝:“前面有毛贼!”跟着呼喝之声四起,却见山道上两位骑马将官领着一队官军呐喊冲来。

那老大怪叫一声,顾不得卓南雁,掉头便跑。那四个喽啰更是抛了刀枪,乱糟糟地四散狂奔。那队官军眼见群盗不战自溃,士气倍增,吼声震天,自后疾赶。

这几个盗匪却是自幼走山路练就的伶俐腿脚,那老大领着三人如飞价攀山越岭而去。只那唱山歌的瘦子头脑不灵,依旧沿着山路飞奔,没跑多远,便被那骑白马的将官撵上,一枪抽中大腿,“扑通”一声摔倒。众官兵赶来,按在地上,五花大绑。

卓南雁这时才挣扎起身,见那白马将官得意洋洋地纵马奔来,瞧那张马刀脸竟有几分眼熟,略一沉思才想起来,正是当日在天目山脚下的小酒肆里催科的那名格天社铁卫。

那时这马刀脸要强拉店主女儿抵账,恰被太子撞见,遭了一顿呵斥。却不知为何他又脱下了格天社的“铁皮”,改成官军装束,来到此处剿匪。

卓南雁想想也觉滑稽,却也只得向马刀脸拱手称谢。马刀脸倒不认得他,飞身下马,大大咧咧地拍着卓南雁的肩头,道:“算你小子走运!若不是陈参将奉命来此剿拿山贼,嘿嘿,你这条小命…”

正说着,大黑马也跳起身来,扬鬃炸尾打个响鼻,惊得马刀脸扭头去看。建王府的马匹都是良马,大黑马虽是驾辕的,却也腿长膘肥,浑身黑缎子也似的。马刀脸只瞥了一眼,眉毛便跳了两跳。

卓南雁不愿耽搁,道谢之后,便待转身上马而去。马刀脸却趋前一步,在他背上的包裹上一托,干笑道:“老弟出门在外,可得小心在意!”手上暗自一扯,包裹划出一道口子,哗啦啦一下,几块碎银掉了下来。马刀脸和一众官军的眼睛全亮了起来。

当日太子所赠的金银甚多,卓南雁此次出谷,为免事端,只带了百十两散碎银子在身。他眼见银子滚落在地,暗自一凛,忙俯身拾取,猛觉肩头一紧,已被人揪住。却听马刀脸嘶声狞笑:“险些放走了贼人!你这厮在何处抢来的这多银两?”

卓南雁道:“这些银子本就是在下的!”马刀脸“嘿嘿”冷笑:“死到临头,还敢嘴硬!”俯身瞅了瞅大黑马的后臀,高声叫道,“官马!马屁股上有官家印记!这小子吃了豹子胆,居然偷盗官马!”

四下里官兵一拥而上,数把长枪全抵在卓南雁的身上。卓南雁又惊又怒,大喝道:“在下是书剑双绝虞允文的朋友,这匹马乃是虞公子奉送的!”书剑双绝虞允文乃是太子手下的第一红人,带兵的陈参将听他提起虞允文的大名,登时一震。四周持枪的兵丁听得他的言语,忙将架在卓南雁身周的长枪齐齐掣开。

马刀脸却神色突变,低声嘀咕道:“他娘的,当年老子便不知怎地招惹了太子,给罚到这穷乡僻壤来追剿草寇!”眼珠子骨碌碌一转,对那陈参将低声耳语。那参将点头“嘿嘿”冷笑,扭头喝问那被抓的瘦喽啰:“这小子是不是你的同伙?”那瘦喽啰刚摇了摇头,陈参将便劈面给了他两记耳光,喝道,“看仔细了,他是不是你的同伙?”瘦喽啰眼冒金星,脑子忽现灵光,叫道:“是,是!他叫李二哥,绰号…混江龙。”陈参将挥手喝道:“将惯匪混江龙就地正法!”

卓南雁眼见四五个兵卒狞笑阵阵,攥刀逼近,登知这一队官兵见财起意,竟要杀人灭口,情急生智,将背上包裹往地上一摔,大笑道:“且慢!各位追剿草寇,终日辛苦,认错了人乃是常有之事。这匹马和这些银两便全送给诸位,大家交个朋友如何?”

马刀脸和陈参将微微一愣。卓南雁冷笑道:“你杀得了在下,也堵不住诸多手下的嘴。虞公子追查起来,阁下担待得起吗?马匹银两是在下奉送的,咱们一拍两散,你也不担丝毫干系!”

他这一番话说得入情入理。陈参将见他昂然挺立,器宇不俗,想到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官场规矩,也干笑起来:“好说,好说!难得你老弟识趣,”大手一挥,“给这老弟留几文做盘缠,余下的,咱们就笑纳啦!”

众官兵一拥上前,将包裹轰抢一空,只将几文钱抛在地上。陈参将吆喝一声,一队官兵提枪拽刀,乱糟糟地迤逦远去。

卓南雁将几文铜钱拈在手中,心内又是焦急,又是无奈,暗自苦笑道:“想不到我卓南雁,有朝一日会让这些蟊贼小卒欺到头上。失了马匹银两,如何才能赶到京师?”忽见那铜钱在斜阳残晖下闪闪发光,心底不由一动:“皇天后土,但盼着小月儿这回能逢凶化吉!”把那铜钱连抛了三次,却得了个水火既济卦的六四爻。这一爻的卦辞为“繻有衣袽,终日戒”,说的乃是“渡河时弄湿了衣衫,终日疑惧”。这卦象说来颇有些艰难不安之意。

“出师不利,晦气到了极点,倒应了卦象之言!”他登觉心底一沉。当日易绝邵颖达传他易学时,曾说过“善易者不卜”的叮嘱,但这时卓南雁抬眼望着昏沉沉的苍天,万般无奈之下,更迫切地想自这虚无缥缈的卦卜中求知一切。

铜钱再抖落在地,却是个未济卦的六三爻。“未济。征凶。利涉大川…”卓南雁默然念叨卦辞,暗道,“这卦象虽也凶险,倒还暗蕴了一些转机。”不知怎地,竟突然间想到了当日离别邵颖达赠给自己的卦辞:“君子终日乾乾,夕惕若,厉,无咎。”

“嘿嘿,大丈夫兢兢业业,居安思危,便有灾祸,又何须畏惧退缩?”他一念及此,心底狂性顿发,纵目远眺,但见暮霭苍茫,群山被晚霞映衬,颜色如血,不由振声长啸:“小月儿,不管如何,我都要将你救活!”

耳听得层峦峭壁间尽是自己的回音,卓南雁登觉胸中气概倍增,仰天一阵长笑,大步再向前行。他身子经脉受损,本来不耐久行,却仍是强撑着走了大半晚,直累得浑身酸痛难耐,才在山林间忍了一觉。翌日一早,又忍痛上路。

这一天又走了大半日,却才见到人烟。卓南雁包裹中的衣物和干粮都被官兵劫走,这时腹饥口干,只得向农家去寻水喝。那老丈给他端出个水瓢,让他在院中水缸内自舀水喝。卓南雁口干舌燥之下,一口气连喝了三大瓢水。

那老丈看他形容憔悴,气喘吁吁,笑道:“饿了吧?后生,这两块南瓜饼,你便将就些。呵呵,谁没有个路长腿短的时候!”卓南雁连连作揖,南瓜饼一入口,便觉滋味无穷,只觉平生美味,莫过于此。他狼吞虎咽地吃了一个,却将另外一个小心翼翼地塞入怀中,跟那老丈问明了路径,便即拱手作别。

又走了整整一日,那张南瓜饼早已吃完,他的双脚也全磨出了水泡,终于撑到了一座大市镇,正是重镇衢州。

卓南雁眼前金星乱窜,暗道:“这么下去不是法子,真不如去寻只马匹牲口!但身上盘缠早尽,别说买马匹,便连饭钱都没有,难道要一路乞讨进京?”正自烦恼,忽见迎面走来两个乞丐。卓南雁大喜,上前问道:“二位请了!可认得莫愁莫大少吗?此地丐帮分舵却在何处?”

盘问多时,那两个乞丐瞠目结舌,不知所云。卓南雁暗自叫苦:“天底下的乞丐未必都是丐帮人物,而莫老伯这丐帮,也不是分舵遍布天下!”

他舍了两个花子,独自在街上乱走,忽觉一阵诱人的饭菜香气飘来,一抬头,却见迎面一座好大的酒楼。看那金字招牌的名字倒很别致,居然叫做“忘忧楼”。古人常说,围棋之时,乐而忘忧,如祖逖便有“我奕忘忧耳”之语。宋时更有围棋专着《忘忧清乐集》行世,故棋仙施屠龙将自己脱自棋经的剑法名为“忘忧”。

卓南雁一见这楼的名字,便心中欢喜,迈步上了酒楼。正是晌午时分,楼内热闹非凡。他才在一张桌案前坐定,已有伙计忙着上来招呼。

历来酒店跑堂的都是看人衣裳下菜碟,卓南雁这身衣衫,原是太子遣名匠量体裁衣所制,衣料样式本都颇为考究,但他一路奔波,早已撕破多处。那伙计见他衣衫残破,满是尘土汗渍,心底疑惑,干笑道:“大爷见谅,小店规矩,要先付酒钱。您…”

卓南雁面色一变,摸摸怀中,除了从不离身的天罡轮和冷玉箫,便只有几枚铜钱,无奈之下,只得将几文钱尽数丢到桌上,笑道:“你瞧瞧能弄些什么酒菜?”

那伙计脸色大变,冷笑道:“这几文破钱还要酒菜?给你一碗白水,半碗米饭已算多的啦!”卓南雁暗自一叹,道:“那便来一碗白水,半碗米饭!”那伙计瞥他一眼,目光中满是鄙夷之色,收了钱匆匆而去。少时便即踅回,将两只瓷碗丢在桌上,见卓南雁兀自大大咧咧地端坐不动,不由翻起白眼喝道:“死穷酸!当咱们这是叫花子待的地方吗?几文臭钱还占个桌子,一边吃去!”

卓南雁火往上撞,便待发作,忽转念想:“大丈夫能屈能伸,我又何必与这等小人一般见识!”将那碗水一饮而尽,端起碗筷,走到楼角,默默下咽。那伙计穿梭上菜,不住往来,眼见卓南雁蹲在那里,捧着碗吃得极慢,更是撇嘴冷笑。

“这一番饥饿困窘的磨砺,也算上天恩赐吧!”卓南雁已近半日未进粒米,那半碗米饭本可几口便吞下去的,他却细嚼慢咽,似要咂出每一粒米的不同滋味,直待将碗中的米粒全吃得干干净净,才拂衣起身。

忽听有人大笑道:“尖冲,咱这叫围魏救赵!”

卓南雁早见大堂当中聚拢了一群人,正围观对弈。听了这声大喊,他不由想起师尊施屠龙的话:“棋道之争,贵在静默。大呼小叫,未免焚琴煮鹤,大煞风景!”

他摇头叹息,正待下楼,又听一个破锣嗓子大笑道:“围魏救赵?天王老子也救不了你啦!还不认输,这盘棋不赢你十子以上,那二十两雪花银子,老夫便不要了。”卓南雁双目陡亮:“原来他们下的是彩棋。”

宋时棋风颇胜,江南百姓都好赌棋,酒楼茶肆为了招揽生意,往往提供下彩棋的场子。衢州百姓最好围棋,这忘忧楼,楼如其名,正是衢州最大的棋楼,亦卖酒,亦赌棋,每日里彩棋不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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