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飞残月天完颜婷第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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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静静对望片晌,文岛主忽地低叹一声:“你很好…比婷儿他爹胜强万倍…”想到当年完颜亨便因家室、地位所累,终究不敢迎娶自己,心下灰黯一片,声音竟有些哽咽,幽幽地道,“南雁,你说你欠了那位林姑娘甚多,难道…你便没有欠我的婷儿吗?”

卓南雁身子一震,眼前倏地闪过完颜婷似爱似恨的秋波,心底轰地一热,怔怔地道:“我…”竟再也说不出话来。文岛主柳眉一挑,挂了泪的明眸又凌厉起来,厉声喝道:“滚!你给我滚得越远越好!”昂头向天,幽幽长叹了一口气,才扬声喝道,“燕先生,出来吧!”

燕老鬼也怕有变,一直在不远处的林子内窥伺,这时忙自林中飘身闪出,一缕青烟般地掠了过来,“嘻嘻”笑道:“岛主有何吩咐?”文岛主淡淡地道:“给他七艘车船,送这小子出海。请先生操办此事。”卓南雁料不到最好竟是峰回路转,她竟肯答允借给自己车船,一时惊喜交集,忙一揖到地,道:“多谢岛主!”文岛主瞧也不瞧他,转身便走,姗姗行出数步,又顿住步子,头也不回地道:“燕先生,调拨岛上精锐忠义之士随行。此事还须机密,勿泄军机!”燕老鬼拱手道:“遵命!”

卓南雁赶赴逍遥岛这段时日,江南战局却已风云突变。

余孤天亲宰五千精兵由寿州渡过淮河,兵锋直指淮南的淮阴。镇守寿春的宋军忙遣人急报驻兵庐州的宋军副帅王权,乞求救兵。

早在数日前,被赵官家下旨降为中书舍人的虞允文因无权干预军机,只得遣人向王权飞马送去示警急报。但王太尉早被余孤天吓破了胆,对虞允文这无权无职的钦差丝毫不搭理,一直忙着盘算退路。得到寿春求救的军情后,王权哪敢增兵去救,干脆使个官场上的“推”字诀,将加急文书转手甩给自己的顶头上司、远在扬州的刘锜。

余孤天率人气势汹汹地渡过淮河,寿春的宋军才仓惶发来一万兵马来攻。余孤天麾下尽多龙骧楼的高手,五千精兵个个如狼似虎。战事一起,余孤天身先士卒,在万军之中连毙宋军三名主将,横冲直撞,如入无人之境。金兵大振,将宋军杀得溃不成军,一鼓作气地夺下寿春城。随后金主完颜亮亲率金军主力安然渡过淮河,进占寿春。

这时老帅刘锜命王权速速增兵寿春的军令才传到王权手上,但寿春已失,王太尉自然不必再去犯险,只命手下亲信以“抗金”为名,四处搜罗百姓细软金银,闹得庐州城内人心惶惶。大军安然渡淮,首战旗开得胜,完颜亮自是龙颜大悦。更让完颜亮欢喜的是,在进军途中,他亲手猎得一只白鹿。据说当年周武王伐纣时,曾获得白鱼之兆,完颜亮自觉这白鹿乃是可比武王白鱼的吉兆,对并吞江南,更是信心十足。

当日在完颜亮的金顶营帐中商议伐宋大策,出尽风头的余孤天便向完颜亮献策,说到南宋主帅刘锜年已老迈,又突患重病,卧床不起,奉命镇守庐州的副帅王权胆小如鼠,该当兵贵神速,乘胜速夺庐州。完颜亮又惊又喜:“刘锜老儿这时病倒,岂不是天意吗?”绍兴十年,年富力强的刘锜大破金国完颜宗弼的“铁浮屠”等铁骑精兵,取得顺昌大捷。刘锜自此威名远震,声名直追岳飞、韩世忠,二十年后,金人兀自思之胆寒。得知刘锜这硕果仅存的宋朝老帅重病,金营君臣无不欢喜。

完颜亮道:“王权的庐州城内还有多少人马?”余孤天躬身奏道:“庐州城内还有五万宋军!末将不才,愿提本部五千兵马,一举踏破庐州!”完颜亮拈髯笑道:“宋师五万,你只提五千人马,便敢去取庐州?”余孤天昂然道:“宋军便再多十倍兵马,也是待宰犬羊。我大金五千虎狼,破庐州易如反掌!”

“陛下,”忽有一员少年将官出班奏道,“庐州城池坚固,非寿春可比!我大军不可轻敌!”余孤天斜眼一瞥,认得正是当朝宰执的尚书令张浩之子张汝能。张汝能文武双修,颇有将才,又赖老父声名,在军中素有威望,但觉此次伐宋,给余孤天出足了风头,心内略有不甘,转头冷冷瞥了余孤天一眼,道:“刘锜老二诡计多端,怎会在这紧要关头忽然病倒?余将军这讯息可拿得准吗?”

“张将军,末将自有分寸。”余孤天咧嘴一笑,“末将不仅知道刘锜重病不起,还知道他眼下已不能进食,只能吃些萝卜白粥,将军机大事尽委其侄刘汜。”江南龙须的老头子南宫参虽死,但余孤天仍操控着大批龙须,不时侦知江南动向,此时侃侃而谈,显得胸有成竹。

大金兵部尚书、浙西路都统耶律元宜见他在皇帝驾前摆出一副料敌机先之状,也不由神色一冷,拍起老腔道:“自来将门虎子,刘汜追随刘锜日久,必然精通兵法,他分兵来救庐州,咱们也不可不防。”余孤天起身笑道:“耶律打人多虑啦。这刘汜不晓兵事,御下骄慢,是个十足的膏粱子弟,便在军营之中洗脸,每次都要用面药、玉女粉、澡豆等十几种玩意儿。这等纨绔公子不来弛缓庐州便罢,若是敢来,末将便将他一并擒了!”

“洗面都要用十几种粉药?”完颜亮哈哈大笑,“南宋无人,竟派这等女人妇人般的人物来拒我天兵!”耶律元宜听得皇帝大笑,心知他已被余孤天说动,也只得附和着大笑几声。他心底对余孤天妒意渐浓,脸上却堆出一团笑,淡淡地道:“余将军,军无戏言,你只用五千兵马,当真能夺下庐州?”余孤天瞥见张汝能和耶律元宜满是冷气轻蔑的笑脸,心内倒腾起一股傲气,昂然道:“何必五千,末将只需一千锐旅足矣!”

他话一出口,营帐内的众人均是一惊,全当自己听错了。耶律元宜则扮起脸孔,森然道:“余将军,万岁驾前,可不能胡言乱语!”余孤天但觉满营臣僚望来的目光都是寒浸浸的不屑和轻视,心底郁愤更增,斩钉截铁地道:“末将便在万岁面前立下军令状,只提一千射雕擒虎的精兵,五日内踏平庐州城。如若不然,甘愿领罪!”众人更是一震,均想:“便是韩信、李靖,也未必能以一千兵马夺下五万宋军镇守的庐州!”张汝能更是心底暗笑:“这余孤天妄想升官发财,只怕已是疯了!哼哼,便让他去跟宋人拼得两败俱伤,小爷再去拣个现成便宜。”

“好个一千射雕擒虎的精兵!”完颜亮却扬眉大笑,“余孤天胆魄可嘉!来人,赐酒!”当下便有内侍用黄金莲花盏捧来御酒。完颜亮走下御座,亲自拿了金盏,递到余孤天手中。余孤天接杯在手,一饮而尽。群臣但见完颜亮亲赐余孤天御酒,轻视之心顿息,目光中均有些艳羡。

“两军交战勇者胜!”完颜亮说着转过头来,目光灼灼,环视帐内众臣,“朕最激赏的,便是余爱卿这股视南人如无物的刚勇之气。传朕号令,余孤天为先锋,他要的精兵马匹,可在各营任意挑选,便是朕的紫绒军,也可归他选拔。”紫绒军便的完颜亮的禁卫亲兵,最是剽悍勇猛,不想完颜亮竟也许给余孤天选用。营中众将均有些眼红,余孤天忙跪倒谢恩。

完颜亮豪兴大发,又喝道:“笔墨伺候!”内侍忙在御案上铺好纸笔,完颜亮笔走龙蛇,刷刷点点,写了一首诗词,笑道:“孤天,这阕《喜迁莺》便赐你,以壮声威!”

完颜亮的近臣李通忙笑吟吟地上前,双手捧了纸,朗声念道:“旌麾初举,正駃騠力健,嘶风江渚。射虎将军,落雕都尉。绣帽锦裘翘楚。怒磔戟髯争奋,卷地一声鼙鼓。笑谈倾,指长江齐楚,六师飞渡。

此去无自堕。金印如斗,独在功名取,断锁机谋,垂鞭方略,人事本无今古。试展卧龙韬韫,果见功成朝暮。问江左,想云霓望切,玄黄迎路。”

这阕词本就气魄豪迈,意境激扬,又是皇帝御笔亲作,李通念起来更是抑扬顿挫,满面悲昂雄壮之色。

余孤天接了御笔诗词在手,忙叩头谢恩,心内暗道:“这奸贼,倒写得一首好词!”饶是他对完颜亮恨之入骨,此时听得这势若横扫千军的《喜迁莺》,也不觉热血沸腾,又叩了头,昂然起身而去。

群臣眼见一国之君竟为余孤天亲作诗词壮行,心底均是又慕又妒。张汝能望着余孤天的背影,更是暗自后悔:“适才早该请缨做先锋!皇帝给个武将亲作诗词,千古少有,这等好事却让余孤天这小子抢了去。”

转头望去,逍遥岛渐渐远去,在海上那道绚烂如血的落日映照下,终于化作一线暗红,舒缓的大浪带着低沉的啸声一叠叠地撞击在船舷上,织成一首沉浑悠远的长歌。卓南雁已不是第一次看到海上日落,但此时在高大的车船上远眺那苍茫的夕影,心襟内仍是别有一股难言得畅快。

燕老鬼已给他秘选了一批精干豪客,却因自己曾在大金效力,并未随行。崔振等一批心怀故土的岛上豪客,闻知家国有难,慨然随卓南雁出岛抗敌。临行前,邵颖达和燕老鬼亲自送他上船。邵颖达一边咳嗽,一边笑骂:“每次见到你这小鬼,总是在提着脑袋去跟人拼命。贼小子,老夫的易学本事,当世只你一个传人,还只学了些皮毛,老夫在这儿盼着你这小鬼早些回来!”

“闲坐小窗读周易,不知春去几多时。真盼着早日归隐,再向邵先生讨教易学!”卓南雁想到邵颖达的叮嘱,不由手拍船舷,仰天一声长喟。崔振笑道:“邵先生博学多才,便连岛主都佩服得紧呢。”他与卓南雁都是豪爽之辈,一路上相谈甚欢。卓南雁叹道:“我倒是对文岛主钦佩得紧。她这一手连环妙计,不但诳走了萧巫魔,更去了金兵戒心,让咱们可一击成功。”

船行顺畅,一路无话,直到海州。其时正值深夜,七艘车船才抵海州码头,便惊动了一彪巡哨的宋军。两艘钓槽战舟迎面奔来,舟上宋师水手厉声喝问:“来者是谁,速速停船!”霎时间孔明灯飘飘射来,映得幽黑的海面上一片亮白。卓有雁亮出四海归心令牌,叫道:“在下卓南雁,奉归心盟主之令来见李宝将军,现有太子令牌在此!”钓槽战舟上的宋军嘀咕一阵,喝道:“夜深难辨,尔等速速停船上岸,去营帐暂歇,待明日再去见李总管!”眼见宋金交战在即,卓南雁率着这一路水师摸黑而来,也难怪这些宋军大增戒意。

忽听得海面上传来一声朗笑:“卓义士虎胆忠心,天下知名,你们这些混帐东西,竟敢轻慢英雄!”笑声中带着一股说不出得雄放粗豪。

一叶小舟破浪而来,一道铁铸般的身影傲然卓立舟头。这人肩阔背挺,身量极高,海风吹得他宽大的袍袖猎猎狂舞,更增威武雄霸之势。

“李总管来啦!”战舟上的宋兵高叫着,慌忙摆舟相迎。来人正是大宋浙西路副总管李宝,原来他深夜乘舟巡视,恰好赶到,听得双方答话,忙上前与卓南雁等人相见。卓南雁等人见这位岳家军旧将风骨豪爽,也自欢喜。这位大宋的浙西洛副总管李宝好使双刀,少年时任侠乡里,号称“泼李三”,二十多年前曾在金国啸聚三千豪杰,杀死金国知州,南下投宋,便归岳飞调遣,曾奉岳飞之命渡江北上,组织抗金义军。岳飞被秦桧害死后,岳家军风流云散,只因李宝擅打水战,一直奉命驻防平江,授两浙西路马步军副总管之职,戍防大宋海路。

金兵水陆并进侵宋,海上一路更有十万雄兵,战船千艘,欲沿海路直捣临安。其时李宝只有三千水师,闻讯后却不顾众寡悬殊,立时率这三千水军自平江启航,北上迎战。到得这金国海州附近时,恰好有当地义士魏胜乘乱起兵,李宝挥师赶来,正与魏胜合兵一处,斩杀海州守城金兵,收复了海州。李宝算定金国若由海上南侵,必会经海州南下,便率水师在海州修整,枕戈待敌。

李宝、魏胜等人全是勇武任侠的绿林好汉出身,为人慷慨磊落,全无官气,与卓南雁和崔振等逍遥岛豪杰一见如故,当下便将卓南雁一行迎人大帐,宾主把酒言欢。卓南雁从未见到过李宝这样能饮酒的人,但见他也不用酒杯,只用大瓷碗满满盛了酒,谈笑之间,就这么一碗一碗面不改色地直灌下去,当真是“饮如长鲸吸百川”。酒到酣处,李宝听得卓南雁谈起岳家军老将易怀秋,立时拍腿大叫:“易老哥嘛,那跟老子是过命的交情,原来老弟是易老哥的子侄!好,好得很!”硕大的海碗横伸过来,笑道,“以后你便是我侄儿啦,我便是你的宝叔!来,跟你宝叔喝上三碗。”跟卓南雁对饮三碗。他本是酒量如海,见卓南雁这个侄儿也是酒到杯干,亲近之中更增了几分惊喜。

众人不由说起易怀秋当年力抗金国龙骤楼而死的壮举,李宝心怀激荡,慨然道:“都是岳爷的旧部,生是好汉,死是鬼雄!”将碗中的烈酒一口饮了,扬眉道,“当年岳爷北伐,老子奉岳爷军命沿水路北上,一路势如破竹。哪知岳爷却被十二道金牌勒令班师,老子也只得无奈南归,一路毁损金狗的纲船无数,到楚州时被韩世忠收留。赵构便让老子留在韩世忠军中,老子截发大哭,说什么也要重归岳家军。倒是岳爷亲自修书,说道同为国家杀敌,何分彼此!哈哈,老子那才暂归韩世忠调遣,但在老子心中,始终是岳爷的人!”

这李宝话语粗豪,言必称“老子”,对当年的上司韩世忠乃至当今万岁赵构都敢直呼其名,但提起岳飞,却恭恭敬敬地称呼“岳爷”。说到逸兴横飞之处,他将大海碗重重掼在桌上,挺身立起,裂开胸前衣襟,喝道:“他娘的,世人都道岳家军散了、没了,”大手蓦地一指身旁的副将魏胜等人,“你们说说,这些话是不是屁话?”

本来觥筹交错,但魏胜和那两员副将见李宝立身喝问,均是腾地跳起来,站得钉子般笔管条直,齐声吼道:“冻死不拆屋,饿死不掳掠!咱们李总管这路水师,便是岳家军!”卓南雁和崔振等人听得这一吼,均是心神一振,跟李宝对望一眼,齐齐纵声大笑。

酒足饭饱,卓南雁自跟李宝细述虞允文传来的太子密令。李宝听得太子命他全力抗击金兵,哈哈笑道:“便没太子爷的吩咐,老子也要去杀金人。”又听卓南雁说起巫魔去逍遥岛借船之事,不由面色发沉,冷笑道,“金狗这便要动手了!”

卓南雁道:“崔振已遣人探得了消息,金兵水师共有十万,战船六百艘,眼下便泊舟在离此不远的唐岛!金人还不知宝叔已挥师至此,更不知逍遥岛群豪也已全力助我大宋!”原来文岛主妙计安排,最初那批随萧抱珍出发的逍遥岛豪杰早随身暗藏了信鸽,探明金兵虚实之后,便即飞鸽传书,细禀了金兵动向。

李宝双眉一拧,蓦地挺直了腰杆,双眸灼灼放光,一丝酒也没沾过般地锐利逼人,喝道:“事不宜迟!来人,升帐!”

正是深夜时分,但军中众将似是早已习惯了这位李爷的火爆脾气,一通鼓声未完,众将已盔甲鲜明地分列两厢。李宝泛着血丝的双目冷冷扫视诸将,道:“众家兄弟,眼下金狗犯我大宋,太子爷亲遣这位卓义士来传令,命我等戮力抗金。众兄弟有何良策破敌?”

听得李宝说起金国水师便陈兵唐岛,众将议论纷纷,有人摩拳擦掌,有人却道金兵势大,不可轻敌。一位老将皱眉道:“李总管,这位卓义士说了,金兵水师十万人,战船六百艘,咱们却只三千水兵,舰船满打满算,也只一百二十艘。这个…嘿嘿…依末将来看,咱们须得立时向朝廷求救,请朝廷速拨人马来救。”帐内不少人纷纷点头应承。

李宝“呵呵”冷笑,忽道:“魏胜,你前些日子起兵攻打这金狗的海州城,总共有多少兵马?打你的金狗又有多少人马?”魏胜道:“末将只有三百人,还多是渔夫走卒。海州城内却有金兵千人,后来又有万余金狗赶来围攻。”李宝笑道:“区区三百人,胆敢对抗万余金狗,你便不怕?”

魏胜大笑道:“怕他个鸟!金狗人数虽多,却多不习海战,使船的多是跟咱们一般受女真人欺压的汉人。大战一起,便有不少汉人倒戈相,砍得那些金狗哭爹喊娘。”李宝脸露欣慰之色,笑道:“这才是条汉子!国家养兵十年,眼下正值存亡之际,我辈岂能临阵退缩!魏胜说得好,金狗虽多,怕他个鸟!当年岳爷的朱仙镇大捷,不过是五百岳家军,却杀得十万金狗鬼哭狼嚎!”蓦地伸掌在桌上重重一拍,吼道,“老子大计早定,明日一早,便突袭金狗!”

三千水师,居然敢抢先攻击十万金国水军。帐内众将被李宝说得热血上涌,均是满面昂扬之色。

“雁儿,”李宝望向卓南雁,笑道,“咱们乘着金狗不备,来他个雷霆突袭,你瞧如何?”卓南雁目光一闪,却摇头道:“单单突袭,并非上策!”李宝眼内寒芒一闪,道:“你还有何妙策?”

卓南雁一字字地道:“突袭不如诈降!”

第三部 逝水长东 第二十七节:魔师训徒 赤胆诈降

余孤天并没有去完颜亮的禁卫亲军紫绒军中挑选人马,而是径去本部人马中选了一千精兵悍卒。就是这一千骁骑,他也没有一次发出,而是分作两拨。头批人马只有四百精兵,众多龙骧楼高手尽皆随行。号炮响处,余孤天一马当先,带着这四百虎狼般的金兵直杀向庐州城。

余下六百铁骑则在马尾后捆了柴草,拖后一段再行出发,离着前方的四百精锐不远不近,故意弄得尘沙飞扬,以作疑兵。远远望去,烟尘蔽日,外人一时决计难以看出他余孤天带了多少兵马。

庐州城城门紧闭,城上竟无一个宋兵,看上去竟似一座空城,在一片残阳中静静矗立。余孤天强捺住浑身沸腾的热血,在城下勒住了战马,夕光霞影这时在他瞧来都是血一般得刺目,一颗心也不禁怦怦乱跳。“王权那老贼在哪里?刘汜那浪荡哥儿有没有弛缓庐州?冲进去,恭候我完颜冠的是一座被怯懦宋军抛弃的空城,还是数万刀箭布好的陷阱?”他心底诸般念头颠来倒去,脸上却还要装作一副胸有成竹得从容镇定。

“余坛主,”一名龙骧士见他含笑不语,忙低声道,“南人连护城河的吊桥都没吊起来,莫非在弄什么玄虚,城内必有诡计埋伏!”

余孤天冷哼一声,转头望去,四百精兵勒马横戈,目光与自己交接,全闪着崇敬钦佩之色。在他们身后的森林中,是往来杂沓的六百援兵,道道烟尘冲天而起,瞧来似有万千兵将埋伏。他知道,在这些人眼中,自己便是无所不能的天神。

“赌吧,完颜冠!”余孤天再次凝目那座冷寂寂的庐州城,“便赌王权这老儿被你吓破了胆!”他长吸了一口气,蓦地振声长啸:“大丈夫建功立业便在今日,众兄弟随我冲啊!”这一啸鼓气喝出,声震郊野。那四百儿郎爆出一团嘶吼,齐齐纵马冲出。

庐州城的城墙与大宋各大城池一样,以石块为基,内部夯土而成,外有瓮城拱卫,再有护城河环绕。眼下护城河的吊桥未及吊起,余孤天率人一鼓作气地便直冲到了那半圆形的瓮城门下。

所谓瓮城,便是城门之外护卫主城门的小城。这庐州城的瓮城门居然并不牢靠,被巨木一下轰开,余孤天率人直撞入城内。

“金狗!看箭!”瓮城内果然有埋伏,但那箭雨并不凌厉,射箭的宋兵显是有些手软,稀稀落落的几阵乱箭只攒倒了十几匹战马。红了眼的金兵全似疯魔附体,挥戈猛冲过去。一通短兵相接,宋军立时如被镰刀扫过的野草般纷纷倒下。为了防护所需,瓮城的城门与主城城门要弯成直角,决不相对。余孤天等人转了个弯,便瞧见了那形如圭角的宽大主城门。庐州的主城门闭得紧紧的。只有撞开那道大门,才能夺下庐州城,余孤天等人振声呐喊,直向主城门冲去。

忽听得瓮城外一通呐喊,却也有一支宋军杀来,里应外合,竟是硬要把余孤天这批人马夹死在瓮城内。金兵擅长铁骑前冲,此时一通疾冲,本来已将瓮城门自主城门处杀出一条血路,但被身后掩来的宋军唬得泄了杀气,一时犹豫不进。瓮城内的宋军勇气大振,翻身直杀过来。

此时进退不得,余孤天浑身都挣出汗来,但他满是血光的眸子也看破了一件紧要之事:前后两批宋军通共不足三千人!庐州的瓮城大开,存亡一线,王权那老贼为何不挥主力来战?莫非王权已率主力弃城而逃,这些宋军只是些留下来的散兵游勇?

这念头只一闪,却让他狂喜不已,立时振声长啸,急命众龙骧士率百余金兵奋勇向前,自己率着余下的三百铁骑踅马向回杀来。

震天价呐喊声中,余孤天一眼便打见了在瓮城门处横戈厮杀的一员宋将。那人壮如铁塔,手使一把乌沉沉的大槊,瞧他装束,显是宋军中惟一的将领。无数金兵纵马冲去夺门,却被他死死抵住。这宋将力猛槊沉,大槊每一翻腾,必有一名金兵落马。余孤天厉吼一声,自马上凌空跃起,疾向那大汉扑去。“金狗找死!”那宋将大喝声中,挥槊向他心口刺去,劲力贯注之下,槊风呼呼锐啸。哪知余孤天不闪不避,铁拳当头劈出,魔功如决堤怒潮般轰出。乌光闪处,大槊疾飞上天。那大汉痛哼声中,倒撞下马来。余孤天拳势不停,重重印他胸前。那大汉胸骨尽碎,横空飞出,半空中鲜血狂喷,已然毙命。

这一下声势骇人,厮杀的宋军尽皆胆寒。要知此次金兵大军压境,宋军副帅王权吓得肝胆皆裂,今晨便已率着六万宋军弃城远走,只有两千多忠勇兵卒,自愿留下守城。这使槊的宋将便是这些留守宋兵的首领,此人颇通兵法,听得探子回报,得知余孤天只率数百前锋远道杀来,便要诱敌入瓮城,内外夹击一举歼敌。这本也是以退为进的妙计,只是万万料不到金军将领乃是魔功大成的余孤天。一招之间,余孤天便将这大宋勇将击杀,宋军斗志顿失。

金兵眼见余孤天毙敌立威,气势大增,吼声震天,直向前扑的龙骧士奋勇进击,竟一举将主城门夺下。余孤天啸声再起,命令埋伏在林内的六百精兵一起杀出。林中这六百金兵全是生力军,得了号令,立时狂啸卷来。宋军本已失了主帅,被这股铁骑一冲,立时七零八落,四散奔逃。

战事至此,已成了一场惨酷屠戮。城外的宋军一哄而散,城内残余的守军兀自苦战不降,终被金兵斩杀殆尽。

“我终于成了,我夺下了庐州城!”余孤天这时才觉出心头的狂喜,立马在庐州城空荡荡的街衢上,缓缓四顾。

街上的血水已汇成小河,在萧瑟的秋风中汩汩流淌,那使槊宋将仰卧在瓮城城门下,双眸兀自怒视沧溟。余孤天叹了口气,指着那宋将,道:“这人为国尽忠,是条好汉,问明姓名,厚葬了!”自有亲兵去领命行事,两名龙骧楼高手则快马飞驰,回寿春的金军大营报喜。

翌日一早,数十万金军已浩浩荡荡而来。余孤天早迎出了三十里相候。完颜亮兴致甚高,钦赐余孤天跟自己并马而行。到得庐州城下,却见余孤天的兵卒正在城门口张贴告示,城下并非完颜亮想象中的墙黑屋倒、烟火弥漫,相反,高大的城墙齐整厚实,连残余箭簇都不见一根,宽阔的青石大街也早被清水洗净,城门处竟还有稀稀落落得百姓跪在道旁。

“他们贴的什么告示?”完颜亮将马鞭一指,饶有兴趣地问。余孤天道:“末将命他们四处告知宋人,我大金皇帝仁德无比,无须惊慌逃避。”完颜亮的双眸一亮,笑道:“你余孤天以少胜多斩官夺隘,并不稀奇,难得是你兵不扰民!传朕号令,不逃的南人每人赏银十两!”

众臣忙高呼万岁圣明。完颜亮朗声大笑,纵马前行。

余孤天这一战胜得干净利落,称得上兵不血刃便夺下了重镇庐州城。金军入城,才发现宋军副帅王权逃得匆忙,庐州城内还有不及搬走的兵刃粮草堆积成山,其中更有千步弩和瘊子甲等冠绝当世的精绝武备。余孤天灵机一动,请完颜亮来查阅缴获的宋军武库。

宋朝兵刃盔甲素以精劲出名,完颜亮也久闻大宋千步弩和瘊子甲之名,听了余孤天的话,欣然而来。当下便有金兵在皇帝面前演示。那千步弩乃是重型床弩,须得数人合作发射,号称可远射出千步之遥(约有三宋里),架上粗重的弩箭试射,虽不能射出传说中的千步,却也可将八百步远的榆木座椅射碎。那瘊子甲取来,却是莹彻光滑,在五十步远用强弩射击,竟不能射穿。完颜亮扬眉笑道:“宋人只好奇技淫巧,如此精盛武备,没有勇士效命,又有何用?”余孤天涎着脸笑道:“陛下圣德如天,连南人都给陛下奉上如此强弓精甲,何愁江南不定!”完颜亮哈哈大笑,大喜之下,当下便封他为大金威勇军副都总管。

忙碌了一整日,直到繁星满天,余孤天才赶回自己的营帐。仰在大椅上,他长出了一口气,喃喃道:“完颜冠,你报仇雪恨的日子业已不远了…”营帐中再无旁人,余孤天这一声低叹仍是细若游丝。虽然在他心底,只盼着仰望苍穹,大声狂啸。

“呵呵,”营帐中那黑黢黢的角落蓦地响起一声冷笑,“…你果然是晋王殿下!”一股冷浸浸的寒意倏忽压来,直罩在余孤天的头顶。余孤天顿觉如同跌入冰窖,肌骨心神都觉得阴冷无比。那幽暗的角落里凝着一道素白的淡影,也不知他在那里端坐多久了。本来余孤天魔功大成之后,方圆百丈,落针可闻,但就在身侧丈余坐着一个人,却偏偏不知。

他几乎不敢扭头望向那冷峻的身影,大喘了两口气,猛然直挺挺地跪倒,颤声道:“师…师尊,请恕弟子不孝!”

那道白惨惨的影子才自暗处挪出,伴着一声略带消沉的叹息:“孤天,你骗得为师好苦啊!”正是明教教主“洞庭烟横”林逸烟。

他虽是静静而立,余孤天却觉全身要害尽皆被他那似发未发的魔功笼住,长吁了一口气,强自凝定心神,笑道:“当日在临安,师尊化名风满楼,已对弟子的行径了若指掌。可惜弟子驽钝,与师尊接洽数日,却丝毫没能认出教主,当真是罪该万死!”他开口便叫林逸烟作师尊,但说到后来,忽地想起林逸烟最喜旁人叫他教主,忙又改口。

“临安,风满楼…”林逸烟听了他变着法子的夸赞,心头却有些苦闷,黯然叹道,“功亏一篑,力乎命乎!若非南雁乱插一手,这天下已是另一番光景!嘿嘿,是天下亡此赵宋,还是明尊要以此历练我之心志?”化名风满楼,混入秦府,险些将江湖群豪一网打尽,这本是林逸烟平生的得意之事,可惜最终被卓南雁搅得满盘皆输。林逸烟此时说起来,仍旧满是怅意。

当日他以风满楼之名,奉秦桧之命与大金龙骧楼联手施行龙蛇变,那时便曾与余孤天数次相见。林逸烟见他摇身一变竟成了大金龙骧楼的首领,对自己这名小徒儿也是百般揣摩不透。只是那时林逸烟还须乔装妖人风满楼,为防被余孤天看破身份,便对他冷言冷语,一直未曾相认。

“弟子后来才知风满楼便是教主所化!”余孤天小心翼翼地陪着笑,“自那时起,弟子就知道教主终有一日会来找我。只是未料到,这一日来得这么晚!”

“起来吧。”林逸烟悠然端坐在当中大椅上,目光森然一闪,“你盼着为师来找你?”余孤天站起身来,脸上仍是百倍的恭谨,笑道:“教主胸怀改天换日之志,弟子却手握江南龙须和一彪大金精兵,若你我联手,何愁天下不定?”忽觉自己这话说得过满,颇有和这目高于顶的“洞庭烟横”平起平坐之嫌,忙又近前一步,哈腰笑道,“教主神机妙算,弟子见识才干不及教主万一,日夜苦盼着教主能来指点!”

“神机妙算?”林逸烟“呵呵”一笑,“我便再如何能掐会算,也算不到我这又聋又哑的徒儿,居然是大金国死里逃生的晋王殿下!”

当年完颜亮弑君篡位时,林逸烟尚在江南大云岛闭关,对此知之不详。况且事后完颜亮为绝后患,四处宣说熙宗的皇子完颜冠已死,任是林逸烟如何精明,也算不到余孤天便是完颜冠。只是在四海归心盟会上,林逸烟铩羽而归,忽闻余孤天已成了大金先锋,心底才对他生出了许多兴趣,当下悄然潜入金营窥伺。他魔功精深,任是余孤天麾下高手如云,也难以发觉他的行踪。直到这一晚余孤天志得意满,忽然吐出“完颜冠”三字,林逸烟才心念电转,依稀猜出些眉目来。

余孤天见他脸上始终笼着一层寒意,知道他对自己戒心尚重,索性把牙一咬,将当年雪夜惊变、自己亡命天涯、阴差阳错地逃到大云岛之事说了。他虽说得简略,但林逸烟何等阅历手眼,略加推敲,便知他所言不差。林逸烟知他如此一说,已是摆明了将身家性命交到了自己手中,要知若是自己将此事泄露给完颜亮的亲信,余孤天自不免死无葬身之地,不由脸色略和。待听得余孤天又说起私离大云岛,潜入龙骧楼后遭遇大变,又得完颜亨临终传功之事,林逸烟眼色变幻,若惊若叹。

“那三际神魔功,”林逸烟脸上似笑非笑,声音却森冷起来,“又是怎么回事?”余孤天的心“咯噔”一跳,立知这大魔头暗中窥伺自己多日,自己运功打坐的形貌早被他看出端倪。瞬息之间,脑中已闪过七八个答话,却又被他尽数扫落。望着林逸烟那双洞烛机先的双眸,他知道,只有实话实说才能让自己在这个魔头身前立于不败之地,当下便将那日在九幽地府的奇遇照直说了。

“竟是方圣公的遗刻?”林逸烟又惊又喜,腾地立起,又缓缓坐下,沉着嗓子道,“你将方圣公所刻的法本念上一念,半个字都不得遗漏!”余孤天道声“遵命”,便将石壁上所见的法本一字不差地背了下来。林逸烟精研此功多年,那几点残缺之处已在心底盘桓多年,甚至不惜走合体双修的魔道旁门,却依然见效甚微,此时一听法本,立时如拨云见日般豁然明了,一时间心底涌动道道热流,暗道,“我若早得此法本数月,焉能有洗兵阁之败!”

“好极,你果然不负为师多年督导之恩!”林逸烟双眸神光熠熠,缓缓道,“你下一步作何打算?”

余孤天昂然道:“攻取和州,挥师过江,直取江南!”林逸烟“嘿嘿”冷笑:“和州弹丸之地,比不得庐州,夺它易如反掌,但挥军过江,谈何容易!”余孤天怔怔道:“王权昏庸,刘锜老迈,怎地就渡江不得?”

“金人素来不擅水战,完颜亮残暴自傲,此次伐宋,并未备好精悍水师船舰,”林逸烟眼射奇光,森然道,“大江天堑,如何与南人相搏?”余孤天心头一震,道:“那…还请教主指点!”林逸烟道:“金兵长于陆战,便连你余孤天手下的精兵也多是旱鸭子。既然如此,何不尽展所长?”

余孤天望着他那深藏玄机的双眸,蓦地心头一动,道:“教主是让我暂莫渡江,而是展我所长,转攻他处?”林逸烟悠然笑道:“不错。王权已逃离庐州,那镇守扬州的刘锜已老病缠绵,若是你向完颜亮进言,以雷霆之师突袭扬州,扬州唾手可得!眼下你余孤天资历尚浅,但若是夺下扬州,你余孤天便是大金的常胜将军了。那时你进可攻,退可守,何愁天下不定!”

“教主妙算!”余孤天双眼一亮,忙躬身道,“好极好极!今后有教主在弟子身后指点迷津,弟子便想不做那常胜将军都难。”林逸烟眸子里却闪过一丝落寞之色,淡淡地道:“我林逸烟终究乃是大宋之人,久留金营,非我所愿。今日咱师徒暂且别过!”他今晚骤得三际神魔功的法本全貌,心底早已按耐不住,只速觅静地推究参悟。

余孤天虽然自幼怕得他要死,但听得他要走,心底还是略感失落:“我要举大事,此时正欲求他鼎力相助,怎地他说走就走了?”忙低声央求。

林逸烟却摇头道:“本教教义所拘,为师断不能留下助你侵宋。况且宋金交战,赵宋国力必然大耗,也正好给我明教千载难逢的起事之机。光明必然重临,明尊复生大地!”他说着,目光近乎偏狭地明锐起来,缓缓地道,“终有一日,我要让九泉之下的大慧明白,我林逸烟便是降世明尊,救世法王!”

余孤天侍奉林逸烟多年,知道这位明教教主刚毅果决的性子,又知此人虽以挥旗造反为任,但目高于顶,断不会与敌国联手。他低声央求几句,眼见林逸烟去意已定,忽地跪倒在地,“咚咚”叩头。林逸烟双眉一扬,拈髯笑道:“说罢!”当日余孤天在大云岛装哑巴伺候林逸烟时,每有所求,往往先行磕头,林逸烟恩准之后,他才或比画或写字,说出哀求之事。此时师徒二人的言谈举止,俨然已与当年在大云岛上全无二致。

“这法本高深艰难,”余孤天说着又叩了下头,道,“那最后一重的神魔劲上,有一道‘大光明天雷术’,弟子还有三处不明,日夜盼望能得师尊指点。”林逸烟双眉一扬,笑道:“九天雷、十地火,广取光明破黑暗!此‘大光明天雷术’正是这三际神魔功的最精妙化神之处,也难怪你揣摩不透!”摆手命他起身说出不明之处,跟着侃侃而谈,将余孤天心底疑惑尽数解开。

余孤天悟性甚高,经他稍一点拨,便也前后贯通。望着林逸烟那柔和的目光,想到自己当年在大云岛上受人欺凌,直到给林逸烟选为贴身侍徒,才苦尽甘来,跟着眼前又闪过当年林逸烟的督导之恩,不由心底发热,又再跪倒叩头。

“够啦!”林逸烟大袖轻拂,将他扶起,“临别之际,为师再赠你一言。”余孤天忙道:“弟子洗耳恭听。”林逸烟道:“你性子偏柔,须得牢记这八个字,”目光倏地变得锐利如刀,一字字地道,“若逢大变,当机立断!”余孤天霎时心头一亮,又是一揖到地,道:“弟子铭记在心!师恩深厚,恩同再造!”林逸烟笑道:“你是我的弟子,我不帮你帮谁?他日你身登大宝,但愿还能记得我明教之恩!”余孤天大喜,道:“师尊,您也信得弟子会…会成了大事?”

“你是完颜亨临终前选中的人物,”林逸烟眼中闪过一丝惺惺相惜之色,“我信不过旁人,却不得不信他沧海龙腾!”言罢飘身走出大帐。

余孤天疾步送出,却见天上月色凄迷,星芒黯淡。林逸烟仰头望着那轮月影,颇有悒悒之色。余孤天机灵透顶,知他定是想起了林霜月,却不敢出声劝解,沉了沉,却听林逸烟郁郁一叹:“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大袖一拂,转身便行。

连营中闪烁的惨白灯光下,林逸烟走得极慢,那雄武的身躯此时瞧在余孤天眼内,却有几分说不出的辛酸之感。林逸烟的身形在夜色中消逝了好久,余孤天才自沉思中惊醒。沁凉的夜风直拍进帐内,余孤天只觉身上一阵湿寒,原来浑身衣襟早被冷汗浸透。

“挥师扬州!”余孤天定下神来,想到林逸烟所遗的妙策仍不禁拍手叫绝,“这是狡兔三窟之计,只有暂且离开完颜亮,我余孤天才能羽翼大丰!况且婷姐姐还在扬州等我…”想到完颜婷,他的双眸又灼热起来。

翌日一早,余孤天便向完颜亮进言,该当兵分一路,去取扬州。取扬州不必渡江,宋人定非敌手,况且得了扬州后,可由瓜洲渡口渡江,先夺建康,再合围临安,大事可定。

完颜亮笑道:“联早有此意。扬州为南宋重镇,此地若得,江南必然大震。”当下便遣大将萧琦为主帅,余孤天为先锋,统兵十万直扑扬州。

清晨旭日才升,李宝、卓南雁便率三千水师启航直奔唐岛。海州去唐岛不远,但船行不久,船队却遭遇了一场突如其来的飓风。

飓风一起,霎时海天间混沌难辨,天上的云厚得吓人,暴雨如瀑布般倾泻下来,狂风掀起的巨浪越来越高,化作数丈高的水墙重重拍来。

除了卓南雁、崔振带来的车船还能支撑,李宝船队的诸多海鳅船、钓槽战舟、水哨马、旗捷舟等小海船都不耐如此大浪,给巨浪打得东倒西歪。

暴雨狂风似乎永无止息,船队间最大的车船“镇海龙”上,卓南雁和崔振等一众水手忙着收帆把舵。李宝却手扶桅杆,仰头“哈哈”狂笑:

“老天爷,你莫不是要这大浪试试老子的心诚是不诚吗?”惊天动地的风雨中,众人见他如此狂笑,均觉骇异。

海风怒啸着掀起如山巨浪,直向“镇海龙”拍来,咸腥的海水直灌人李宝的嘴中。李宝兀自大笑不止:“打吧,老天爷!老子破敌之心坚如铁石…”话未说完,一座小山般的浪头劈面砸下,将他击得滚倒在甲板上。李宝挣起身来,又挺胸大笑:“老天爷,你这些风浪算个鸟!便再猛厉百倍,老子也要去唐岛…老子也要击破金狗…”

不知怎地,“镇海龙”上的群豪都被李宝的豪气所感,一边忙碌对抗风浪,一边跟着他怒吼起来。先是最近的一两艘车船,跟着大大小小的海船上的官军竟也齐齐纵声狂笑大吼。震天价的天风海雨中,便断断续续地荡起阵阵怒啸狂嘶:“老子要去唐岛…爷爷誓破金狗…”这些宋军追随李宝日久,也是开口“老子”、闭口“爷爷”。

海上飓风有时持续三四天也是常事,但这回老天爷似是被这些汉子们不甘的怒吼慑住了威风,两个时辰之后,便风雨渐弱。晌午过后,终于风平浪静,天空重又化作纯净的蓝色,道道流云如同撕破的棉絮,缭绕天际,一抹耀目的日色淡金般铺洒在蔚蓝的大海上。船上众人齐声欢呼。

“聚拢船只,清点人手!”李宝振声一吼,才发觉声音嘶哑,喉咙都快喊破了。足有一个来时辰的光景,被风浪打散的船队才重又聚集起来。

清点之后,李宝船队的一百二十艘战舰和来自逍遥岛的七艘车船尽皆完好,但官军中却有七八个人给飓风卷入惊涛,葬身大海。李宝急命各船宋将录下牺牲的兵卒姓名,又命船队降下船帆,亲自在船头跪倒,悼慰死者在天英灵。这一场狂风骤雨之后,再次扬帆的群豪更多了一腔豪壮之气。

船队靠近唐岛时已是日色西斜,李宝为人外粗内细,要遣人先行摸过去探看金营水寨。卓南雁和崔振自告奋勇地请缨,李宝知他二人的本事,却仍恐他们有失,又令魏胜随行。三人划了小艇悄然前行,远远地便见无数大船沿岸拥簇。此时落日辉光仍亮,三人在一块礁岩下系了小舟,潜水前行。这三人都是大好水性,鼓气起伏,游出好远,探头观望,却见金人的数百艘战船宛转交接,纵横有致,布成一座厚实的“船城”。

这船城的外围都是高大厚实的斗舰,船上只有几个兵卒懒懒地转悠,瞧那样子都是无精打采,并不如何留心海上动静。

魏胜“噗”地吐出一口海水,冷笑道:“他奶奶的,这些金狗懒得要死,竟连水寨也不结。这带兵的若是在李大总管手下,几百顿军棍也挨了!”卓南雁却摇头道:“金人只是暂时停泊在此,自然不用水寨。况且,他们虽未结寨,却摆了一座奇阵。”

“奇阵?”魏胜奇道,“那又管什么屁用?”卓南雁道:“魏将军,若是你此时挥师进攻,该当从何处突击?”魏胜眼芒一闪,凝目多时,却说不出话来。崔振忽地叹道:“果然是阵法!金狗的船只摆得大有学问,外有高船,内有坚艇,让人一时摸不到下手之处。”

卓南雁道:“这数百艘船舰初看密不透风,实则疏可走马,大到斗舰,小至走舸,皆留下了进退海道。最厉害的是锋芒内敛,四围成阵,此阵动则能攻,静则能守,即便是咱们乘黑骤然突袭,也未必能将他们一举击溃。”他说着不由倒吸了一口寒气,凝眉道,“怪哉,金人那里难道又有什么能人?巫魔萧抱珍魔功虽高,却并不擅长阵法啊?”三人不敢怠慢,急循原路赶回,向李宝禀报详情。李宝浓眉耸动,仰头望着暮色沉沉的沧溟发呆,海风呼呼吹来,荡得他长发乱舞。沉了好久,他才猛地一拍船舷,笑道:“好风!金狗结船成阵,咱们便给他来个火烧赤壁!”

“金狗的船阵颇有讲究,大小船道早已布好,”魏胜皱眉道,“况且金狗的船舰都已落帆,咱们又在下风口,难以施展火攻啊。”火攻乃是以弱击强、以少克多的水战惯技,但一是要风势得便,二来便因船帆庞大易燃,须待对手扬帆之时攻击。此时宋军全无这两项便宜,自然难施火攻。

李宝却“嘿嘿”笑道:“他们落下的帆,咱可以让他们再升起来;他们结了的阵,咱也可让他们自己搅乱!”魏胜奇道:“哪有这等美事?”

“自然有!”李宝笑吟吟地望向卓南雁,“雁儿定下的这诈降之计,大有远见。”卓南雁“呵呵”一笑:“宝叔要火烧赤壁,小侄自然该做这诈降的黄盖!”群豪计议已定,当下便由卓南雁和崔振等逍遥岛群豪为主,配上魏胜等宋军精锐,运使逍遥岛车船,直往唐岛而来。

片晌后,便望到了泊在岸边的大金船队。群豪的车船驶到近前,大金船舰上巡视的兵卒才呼喝起来,只是声音依旧没什么精神。崔振听那些人都是汉人口音,低声对卓南雁道:“在船上巡查的都是汉人,女真人不耐风浪,想必早已安歇了。”卓南雁道:“这些汉兵全无士气,料来对金人也是心含怨愤。”崔振高声喊话:“咱们是逍遥岛的义士,奉岛主之命,率七艘车船特来投奔大金天兵。请萧教主出来一见便知。”

过不多时,萧抱珍清瘦的身影出现在船阵边缘的高大斗舰上。崔振忙长笑问候。萧抱珍见这回崔振竟驾了威武的高大车船前来,顿时大喜,朗声笑道:“果然是崔兄,快快有请!”

忽见萧抱珍身侧闪出一人,叫道:“慢着,且莫放行!”又向崔振扬声喝道,“尔等将车船排成一字,次第而来,且在船阵外停泊。”卓南雁听这人声音甚是耳熟,心中一动:“这厮是谁,心思好不缜密。”

逍遥岛的七艘车船都是上起三层船楼,远远望去,甚是雄武,巍巍然鱼贯而来,在大金船阵外抛锚停住。

萧抱珍乘了小艇如风而来,亲上车船相迎。卓南雁早已易了装束容貌,但觑见他来,仍是远远避开。崔振照着卓南雁的吩咐,跟萧抱珍寒暄之后,便即讨价还价:“岛主吩咐,我逍遥岛日后不要封赏,但求岛主务必在大金皇帝驾前美言,将此岛正式赏赐给我家岛主。”

“原来这姓文的娘儿们动的是这个心思!”萧抱珍心头一宽,拉着崔振的手“哈哈”笑道:“那是自然!文岛主顺应大势,鼎力助我大金,日后便想不求封赏,只怕万岁也不会答应!”

一道高瘦的身影忽自萧抱珍身后闪出,冷飕飕地望着崔振,喝道:

“你们怎地知道我大军船舶此处?”远远观望的卓南雁暗自一凛:“原来是刀霸弟子童千波!是了,此人号称‘寒水刀’,必然精通水性。这座船阵设置奇巧,自然也是天刀门主的路数了。”他不知刀霸仆散腾是否也在金国船队之中,心中更紧了起来。崔振却不识得童千波,冷冷瞥了他一眼,只向萧抱珍大吐苦水:“萧教主,咱们自逍遥岛启航南下,沿海探访咱大金水军所在,一路上可是吃尽了苦头,今日早上还遭遇了暴风,险些儿葬身海底。你若嫌弃咱们来历不明,崔某这便告退!”

此次金兵沿海路突袭临安,领兵主帅乃是大金名将完颜郑家奴,此人与天刀门主有些交情,仆散腾特遣自己精于水战的弟子寒水刀童千波赶来相助,并献上一套精奇水阵。但萧抱珍跟仆散腾素来不睦,对刀霸这位弟子自然更不放在眼内,当下大咧咧地哼了一声:“千波,不必杯弓蛇影,少时带着他们去见过完颜将军,自有计较。”

崔振又笑道:“萧教主,咱们可是山野草民,哪敢去见领兵的将军。

岛主早就吩咐了,车船送到后便即赶回,我逍遥岛弟子不得卷人宋、金之战。对了,上次随教主前来的那些岛上兄弟,都回去了吗?”

金军一直缺少高明舵手水兵,上次随萧抱珍赶来的百余名逍遥岛弟子,早被完颜郑家奴留下,强命操驶船只。萧抱珍听得崔振问起,脸色微变,干笑道:“他们远来是客,留下歇息几日,原也应该!崔兄此行劳苦,也不要急急便走。”拉着崔振之手,下船登舟。魏胜、卓南雁等几人都算此次逍遥岛的首领,也一同踏上小艇。卓南雁脸上特意抹了油粉,脸型变得凹凸肥胖,加之崔振又缠住萧抱珍说笑,便也无人留意他。

金国船阵两侧那十余艘轩昂挺阔的斗舰缓缓转开,让开通行海道,小艇直驶而入。崔振眼见船阵当中是三艘并连的巨大楼船,料想是金人将帅不耐风浪,故意“哈哈”笑道:“教主,这三座大船怎地还用铁索连住?”

“此乃我大军的帅船,自然要与众不同。”萧抱珍淡淡一笑,说着眼芒一锐,冷冷地道,“军营之中规矩挺多,崔兄最好莫要多口乱问。”崔振吐了下舌头,嘻嘻笑道:“咱早说了是山野鄙夫。”萧抱珍大袖一拂,道:“请!”

这大帅船共分三层,头层的船舷也高可两丈。崔振有意卖弄轻功,运起龙骤步,飘然跃上。萧抱珍看他身法精妙,不由喝了声彩,也振衣而上。卓南雁和魏胜等人却坐着小艇再向前行,爬上帅船旁的另一艘蒙冲战船。远远望去,可以看到崔振和萧抱珍正谈笑着钻入帅船当中那间高大的船舱,卓南雁暗道:“完颜郑家奴那厮便在舱内吗?最好战事一起,便将这厮一举擒下。”目光游走,借着暮色,仔细端详那帅船的各层楼舱。

“你看什么?”远远地传来一声断喝,却是寒水刀童千波也跃上了船头,灼灼目光直向他逼来。卓南雁心中一震:“这寒水刀心思细密,可别让他觑破了虚实。”童千波已大步行来,低喝道:“你这厮一上船便东张西望,活得不耐烦了吗?”他知这批逍遥岛的海客是投奔萧抱珍而来,是以出口老大的不客气。卓南雁只得“嘿嘿”干笑,往后退去。

魏胜忙踏上一步,笑道:“大人见笑了,这是小人兄弟陈黑儿。不瞒大人,这小子是偷儿出身,自来就是这么一副贼眼珠子。”转头对卓南雁喝道,“黑子,他驴球的,你吓傻了吗?还不给大人赔罪!”卓南雁索性装作粗傻贼腻的模样,“嘻嘻”傻笑着低头作揖。

“偷儿出身?”童千波的目光仍在他身上刮来刮去,“便不会武功吗?”声音一落,刀光暴起,一刀便向卓南雁左臂劈去。魏胜“啊”的一声,要待阻拦,已然不及。卓南雁何等手眼,一眼便看破童千波只是虚劈自己左臂,这一刀之后自会借势右转,狠斩自己右臂。电光石火之间,他心念疾闪:“我此刻乃是逍遥岛的豪杰首领,虽通武功,却又不能太过高明!”眼见刀来,惊叫声中,索性顺势闪向右侧。

“这小子果然武功平平!”童千波自忖这一刀劈实,则可卸下他右首臂膀,刀势疾顿,刷地收刀人鞘。他再不搭理魏胜等人,转身下船,登上小艇,亲自带人接管逍遥岛的大车船。

过不多时,各车船上的逍遥岛群豪都被金兵用小艇接进了船阵,分别安置在各艘大小船只上。卓南雁暗道:“这姓童的果然是个厉害角色!

他将我们分而化之,便是有甚图谋,一时也施展不开了。”

童千波既已不在船上,他到底松了口气,跟魏胜和几名逍遥岛弟子在这大战船上闲逛,却又遇到几名逍遥岛的水手。这几人都是先前随萧抱珍驾船而来,那时便被拆散了编入各船听差,见到岛上故人,均是又有欢喜,又有牢骚。女真兵卒都经不起风浪,早早入舱安睡,留在甲板上巡视的水手多是汉人,十来个人便聚在一处闲聊。

那座高大的帅船内传来阵阵丝竹之声。卓南雁低声询问几名汉兵。

有人撇嘴冷笑道:“完颜大爷好那调调,身边少不得女人。”一个满面胡子的汉兵重重哼道:“日他祖宗,都是抓来的汉家好女子…”忽听有人低喝道:“噤声噤声!别那么多牢骚。给童大人听到,可大事不妙!”

楼船下的海道中一艘游艇疾驰而过,船头挺立之人正是童千波,目光四下扫视,惊得各船巡视的汉兵忙挺直了腰板。

第三部 逝水长东 第二十八节:烈火楼船 怒海鏖兵

苍茫的大海被夕阳烧成了紫色,海风渐大,但近岛的波涛温顺了许多,映着余晖,闪着粼粼金光。卓南雁纵目远眺,暗道:“童千波虽然武功不高,却是个水战将才!宝叔那里不知怎样了,这一场奔袭,我们只胜在知己知彼,真正的胜算并不高。”

自庐山技成、闯荡江湖以来,卓南雁见过无数大阵仗,但两军对垒的厮杀还从未亲历过。暮色渐沉,整个天穹已化作淡青颜色,但闻海涛悠然轰响,想到过不多时便会有千万人喋血碧海,他心内也如海涛般起伏不定。蓦然间他的双眸一亮,青茫茫的广阔海面上现出一排细小的黑点。“来了,宝叔终于到了!”他身子一振,脊背如同弓一般地绷紧。

一艘,两艘…粗粗扫望,竟是十艘海鹘船。船队逆风而来,但因海鹘船轻便耐风,最擅越浪,仍是迅速逼近。李字大旗,迎着呼啸的暮风猎猎招展。

“宋军来啦!”“南蛮子来偷袭啦!”金国船阵上三三两两巡视的金兵也见到了李宝船队,乱糟糟地惊呼起来。

“莫要慌乱,结好阵势!”童千波纵船掠出,转头对帅船上的金兵大喝,“速去禀报完颜将军。”帅船上的巡哨金兵转身就跑,但心紧气浮,脚下一滑,竟跌倒了,急跳起来,一扭一扭地奔入舱内。

片晌后完颜郑家奴疾步赶来,萧抱珍和崔振紧随其后。完颜郑家奴眯起双眼,紧盯着逆风扑来的海鹘船,蓦地大喝一声:“来人,将这姓崔的拿下!”四五个金兵如狼似虎地扑上,将崔振按住。崔振大叫道:“将军,崔某何罪?”完颜郑家奴冷笑道:“尔等前脚才来,宋军便后脚偷袭,尔等分明便是南蛮的内应。”崔振哈哈大笑:“大人请看,南蛮子不过派来十艘走舸,且形迹慌乱,天底下哪有这般突袭的?”

那十艘海鹘船果然有些慌乱,船上宋军远远瞥见金国船队,忙七手八脚地扭动帆舵,调转航向。海鹘船划个大弯,绕过金国船阵,依旧逆风向前窜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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