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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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不知任笑云这时正自依照沈炼石所传的“纳斗真诀”,将陶真君所送的真气直输到胸前“膻中”和背后“夹脊”二穴,好在他那日助沈炼石疗伤之后便已炼过此诀,这时陶真君送来的内力虽强,但终究比不得沈炼石流入任笑云体内的那二成功力,片刻之后便被他纳入体内。

陶真君真气急送,却见任笑云毫无知觉,心中忽而一动:“我何必为这病鬼无故丧失自家真宝!还是先投以药石,弄醒了他再说。”当下凝息定气,便待收回功力。

哪知劲气一收之下,却觉任笑云体内忽而生出一股绝大的吸力,自己的内劲一时竟然无法收回,青虹真气仍是源源不绝的送向任笑云体内。其实若非陶真君对自己的夺人魂魄的“心开天籁”太过信赖,也不会如此失手,此时真气源源走失,才陡然惊觉:这病夫竟敢在自己跟前行险使诈,转念又想,这等功夫天下无几人能施展,只沈炼石的纳斗神功极擅吞吐吸纳,莫非是……陶真君一惊之下,忍不住仰头叫道:“嘿,纳斗神功!”但急切之间又猜测不出沈炼石躲在何处?

此时沈炼石藏身床下,将一身纳斗真气送入任笑云体内,立时将二人内息连成一体。“纳斗神功”讲究“吞日炼神,纳斗炼髓,采气炼劲”,以吸收天地精气、星月精华为要,炼的就是这吞吐吸纳之功。这时在沈炼石全力催动之下,在任笑云的身上登时生出一股绝大的吸力。若是陶、沈平时展功较技,沈炼石尚无法以此功吸取陶真君内气,但这时正是陶真君真气外放之时,沈炼石顺势而为,正如开渠引水一般轻而易举。

但陶真君的一身功力委实已入化境,当下疾提起一口丹田内劲,抱元守一,面上立时凝出一团青紫之气。沈炼石登觉陶真君送入任笑云体内的真气渐渐稀少。

偏偏就在此时,却听外面有人喊道:“失火啦——”跟着人喊锣鸣,响闹非凡,混乱之中也不知有多少人奔走忙乱。陶真君依稀听到外面喊什么:“是百炼堂失火了!”“火势好大,大伙快点——”

陶真君双眉一抖:“百炼堂是自己炼丹所在,不少灵丹妙药都放在那里,莫非是几个小道童毛手毛脚弄翻了丹炉,竟尔失火?”一念未决,屋外东首又传来一阵哭闹之音,数人高声叫道:“不好了,真人藏书的三省阁失火啦?”陶真君的身心俱是一颤:“三省阁内藏书上千,不少是圣上钦赐的道藏真迹。嘉靖皇帝素来对这些真经珍若圭璧,原是要与自己慢慢参详的,若是这些真经一焚,可就是欺君之罪!”想到嘉靖皇帝的翻脸无情,心内就升起一股寒意。

但高手之决,岂容一毫疏忽。所谓惊则气乱,恐则气下,陶真君心内骤惊骤恐之下,内气登时失了栓制,直如江河倒灌般自掌内急泄而出。

任笑云只觉一股内气汹涌而至,刹那间体内一沸,便如给骄阳曝晒一般酷热难耐,好在他曾为沈炼石疗伤,受过这等真气炼体之苦,知道这时只能不迎不拒,泰然处之。沈炼石也立时察觉到了陶真君直灌过来的真气,心下大喜,加紧催动内劲,助任笑云运转这股沛然无匹的青虹真气。

这时二力交争,不进则退,陶真君一失先机,要待挽回就如欲收回决堤之水一般艰难,他越是收提真气,却觉内气迅猛外泄,惊骇之下不由张口大呼:“端木——”这一声他拔尽气力而发,出来的声音却不大,只是音嘶力竭,尖锐刺耳,震得任笑云耳内咝咝乱响。

门外的诸多弟子闻得火起的声音多去救火,只有端木弘和东原望二人守候在外,听得这一声喊,急忙破门而入。却见往日仙风道骨的国师陶仲文这时身子颤抖,左掌牢牢按在那曾公子脉门之上,二人不明所以,惊骇之下均是不知所措。东原望心思较粗,只当是师尊正给那位曾公子输功疗伤时,内气运转不灵,他一步跨上,叫道:“师尊,待弟子助您!”单掌已经贴在陶真君背后,一股内力急送了过去。

陶真君适才张嘴呼叫,内力外泄更快,这时急忙静息内敛,感觉东原望内力送到,却开口说话不得。师徒二人的内力并作一处,直向任笑云体内撞来。东原望内力一送,立觉周身劲气滚滚而出,直送入陶真君体内。他心下大惊,自己的这位师尊素爱修炼诸般邪法,这一次是不是在曾淳身上施展什么邪门功夫不当,反而走火入魔?好在这时他还能说话,急忙叫道:“师兄,我的内力全被师尊吸去了!”

端木弘生性狐疑,犹豫之下,一时不敢上前。

陶真君适才若是脱身而走,只不过是丢了三四成内力而已,偏生他生性吝惜,一门心思的只想将自身内气尽数夺回。这时自身功力耗失大半,才知此刻性命攸关,丝毫延误不得,他一咬牙,左掌一翻,便向任笑云顶门拍下,拼着已失的真气和那些金银财宝尽数不要了,先保得自己的性命再说。

那张大床忽然裂开一洞,一蓬淡淡的刀光自洞内急射而出。却是床下的沈炼石出刀斩向陶真君的左掌。

“披云刀!”一旁的端木弘惊叫了一声,才知是沈炼石藏身床下。陶真君奋力拼了一招,只觉内力倾泻更速,不由尖声叫道:“助我敛息!”端木弘不敢耽搁,伸掌按在陶仲文背心命门穴。师徒三人一起运劲敛气。但这时陶真君的大半真气、几十年修为全灌入任笑云体内,强弱之势已分,三人的内力仍是如长江大河一般送至任笑云体内。

屋外人声嘈杂,烟气弥漫,屋内却是静如死水,惊险万状。

沈炼石忽然冷笑道:“妖道,你终日以危言妖语媚惑人君,可曾想到有今日?”陶真君汗如雨下,一字字的道:“谁胜谁负,也不好说!”乘着沈炼石开口说话、心神稍松之时,猛然左袖一抖,一条血影陡然自他袖中疾窜了出来。

窜出来的却是陶真君要修炼邪法所用的那条“五色神龙”。陶真君身上配有雄黄,这怪蛇在他身上一直动卧不畅,这时给他一下子甩出,登时张牙奋口的向任笑云疾飞而来。

蓦然间一抹淡淡的刀光一闪,那条“五色神龙”登时自七寸处一分为二。却是沈炼石见势不好,一刀横出,斩了那怪蛇。那蛇虽被砍断,但蛇性最大,张口待噬的蛇头被刀气一激,倒飞回来,一口咬在了东原望的颈上,东原望浑身一抖,哼也未哼,便软软栽倒在地。

那大半截蛇身却落在任笑云脸上,一大团滑腻腻的五彩身子兀自不停扭动,任笑云只觉脸上又滑又腥,几欲作呕。

但这时沈炼石运劲出刀,劲气便更见松懈,陶真君得端木弘之助,师徒二人倾力回夺,登时生出一股大力。本来这两人已经是强弩之末,若是任笑云擅长运使内气,将真气和沈炼石并作一处回收体内,陶真君师徒只有闭目待死的份。可是任笑云这时体内寒热交争,难耐已极,沈炼石一时不察,劲气竟也源源不断的送入任笑云体内。

床下的沈炼石、床前的陶真君师徒均是惊骇无比的运劲回夺,但三人内力即发,已是此消彼长之势,内力最强的倒是躺在床上的任笑云。沈、陶双方势均力敌,谁也难再将内力收回一分,三人的功力便全被任笑云滔滔不绝的吸了过来。

这下可苦了任笑云,他依着沈炼石所嘱,施展纳斗真诀,运化所吸的真气,开始尚可,但陶真君数十年的修为何等惊人,时候稍长,他就觉得体内如蒸如沸。偏生这时五色神龙正压在他的脸上,那蛇颈上的鲜血不停向他口中涌来。任笑云正觉呼吸艰涩,三人的功力却尽数向他体内涌到,他忽然间全身骤然一热,竟觉得四肢百骸全都没有了。

他想起当初梅道人在为沈炼石疗伤之时曾对自己说过,真气入体,内景变幻,往往有冷热麻胀诸般感受,但想不到此时却有身子消失的怪异感觉。好在这个可怕的感觉并不长,忽然之间,任笑云只觉体内气满劲胀,整个身躯似乎全被一股热气冲得肿胀起来。

他哎哟一声惊叫,口中又灌了数口又腥又粘的蛇血。不过瞬息之间,任笑云已经觉得自己的胸口几乎便要炸开了,这时他再也忍无可忍,猛然一跃而起。

这一跃竟然势道大得惊人,呼的一下,床前的陶真君师徒全被他攘臂震开。借着乍触即分的瞬间,任笑云无比惊诧的看到了陶真君那张原本白皙光滑的脸竟然皱纹堆累,看上去有如六七十岁的老朽一般。

床下的沈炼石也飞身跃出,大喝了一声:“臭小子,带上《定边七策》!”任笑云叫了一声是,反手将床边的书卷抓在手中,正待出屋,沈炼石却道:“且慢!”走到陶真君身前,自他身上摸出一只金光闪闪的小盒子,揣入了怀中。

陶真君这时全身无力,象那只死了的五色神龙一般瘫软在地,端木弘却还剩得几分气力,在地上挣扎而起,叫道:“你、你、两个反贼……”任笑云身内兀自真气澎湃欲裂,见端木弘挡在门口,想也不想的一脚踢出。只听得咯茬茬一声响,端木弘的身子被他踢得破门而出,象一根稻草一般远远飞了出去,全身骨骼尽数碎裂,人在半空,已经驾鹤西归了。

外面人声渐起,任笑云心下慌张,拉着沈炼石便即飞身纵出屋来,这一跃之势甚猛,手中拉着一人居然还能跃出三丈多远。沈炼石随着他落在地上,只觉手足发软,知道自身内力也被任笑云吸去不少。

这时只闻喊声震耳,无数道士已经纷纷冲来,眼见身在险地,刹那间沈炼石也不知哪里生出一股气力,喝了一声:“随我来!”披云刀卷起数道惊虹,将冲到近前的几个道士砍退。

好在不多时已有人发觉了倒在屋内的陶真君,众道士眼见平素有如天人的国师这时昏厥不醒,全都惊惶失措。真人府内这时乱作一团,两处大火未灭,陶真君又生死不明,六羽士之首的端木弘和东原望皆死,众道士群龙无首,沈炼石乘机带着任笑云冲了出来。

任笑云心内明白,口中却呵呵连声:“沈老头,我、我的身子快要炸了!”沈炼石叫道:“吃下这个!”将陶真君身上藏的那只金盒打开,取出一枚红色丹丸,正是那枚九鼎三元真丹。

任笑云神智渐渐迷糊,将那丹丸胡乱塞入口中,只听沈炼石道:“你再忍上一忍,咱们救得解元山便冲出去,那时才能给你导气归元!”正说着,迎面一个道士飞奔而来。瞧这人身材胖大,一身道袍却又窄又短,箍在身上,甚是滑稽,却不是解元山是谁?解元山笑道:“不知是谁放的火,我乘那道士慌乱之时,点了他穴道,夺了他的衣裳跑了出来。”沈炼石笑道:“解老三,你倒是省了老夫不少事!”

说来也怪,那真丹一入口,体内就有一股清凉之气升起,任笑云觉得身上的烦恶之感稍减。三人乘乱在真人府内横冲直撞,直奔向马厩而来。沈炼石挑了三匹好马,便斩断了众马的缰绳,跟着呼呼数掌震断了那马厩的圆柱,众马齐声嘶叫,自坍塌的马厩中争相奔出。

第七章、铁马金戈拼狭路(1)

第七章、铁马金戈拼狭路

三人正要乘马奔出真人府那高大轩昂的府门,却见“敕建真君府”那张硕大无朋的匾额后轻飘飘的跃出两人。解元山当先纵马奔到,却被左首那人大袖一挥,一掌将那马拍翻在地。解元山一声呼喝,飞身落地,见这人举手毙马直如拍死一只蚂蚱,功力之高,也只比沈炼石、阎东来之流稍逊半筹而已,不由脸上变色。

沈炼石叫了一声“是二位蓝兄,拦我们作甚?”伸手将一旁任笑云的马一起勒住了。拦路的两人正是在百草园内见过的昆仑散人蓝道行和火鼻道人蓝田玉。这时两道均是面色如铁,阴沉之极。还是蓝道行抢先开口:“沈先生,你让我们助你纵火,可是东西呢?”沈炼石嘻嘻一笑:“什么东西?”

蓝田玉怒道:“沈老儿,你说那三省阁内藏有辽金时的仙家武学孤本《古脉决疑》和《金关玉锁》,咱们搜了多时,只是一些欺世盗名者胡乱编造的道经丹术,何来秘笈?”蓝道行也道:“还有,那条固本培元的‘五色神龙’百炼堂内也是遍寻不见!沈先生,我们可是依你所说,烧了两把神火,助了你一臂之力,先生可不要消遣咱们!”

任笑云这时身上的燠热之气又消了不少,听了二人所说,才猜到定是沈炼石胡言乱语骗得这两个老道为他纵火添乱,事后却让人家讨帐来了。果然只听沈炼石把脸一扳,喝道:“陶仲文挡住了你们觐见天子、升官发财之路,你们早就瞧着他碍手碍眼的了。这一次老夫除了他,也是称了你二人的愿,咱们原也不好说谁助谁一臂之力的!哼,《古脉决疑》和《金关玉锁》一直在武当山紫霄宫,几时到了真人府了?真是痴人说梦。那条五色神龙么,嘿嘿,”说着一指任笑云,“这时早到了他肚子里了。”

二蓝才知给他白使唤了一回,枣鼻道人蓝田玉素来霸道,闻言之后,那火一样红的鼻子一耸,叫道:“那就将这小子刨腹开膛,寻出神龙来!”身子一纵,便向任笑云抓来。人在半空,左臂霍然一长,已经扣住了任笑云的肩头。

任笑云远远的见他随手一掌将解元山的骏马击毙,知道厉害,眼见掌到,急忙叫了一声:“沈老头,快出手呀!”但一旁的沈炼石嘻嘻而笑,决无出手之意。那黑漆漆的一只怪掌已经触到了自己的肩头,任笑云闻得掌上腥乎乎的一股怪味,知道多半是掌上有毒,情急之下毛手毛脚的奋力一撩。

蓝田玉推出此掌只用了三成劲力,后一招蓄势待发,原是防着一旁的沈炼石出手的。哪知二人双臂一交,却陡觉一股绝大的劲力排山倒海一般涌到。他要待提气蓄劲,已然不及,只听得咯嚓一声,腕骨竟给任笑云震断,身子也远远跌了出去。

蓝道行素知枣鼻道人之能和自己不相上下,决不会给一个后生少年一掌震飞,只当是沈炼石出手相助。眼见一旁的沈炼石一幅成竹在胸的样子,不由更是一阵胆寒,当下不敢拦阻,侧身让了开去。

沈炼石笑道:“还是昆仑散人见机得快!”将解元山拽上马来,和任笑云打马如飞而去。

蓝道行直到三人去得远了,才想起扶起来蓝田玉,喃喃道:“这老儿手脚不动,却能跌人丈外,不知使得什么邪门功夫?”

三人奔出数里,任笑云只觉体内之气又开始澎湃欲炸,他撑着跑出十多里,终于眼前一黑,就伏在了马上。

这么昏昏沉沉的也不知过了多时,忽觉颈上一凉,终于醒了过来。只见暮色沉沉,早已横柯遮夕了,四周弥漫着一股夏日木叶的芬芳之气,却是躺在在一处林子中。沈炼石见他醒来,便将手自他颈后大椎穴上移开,道:“笑云,你体内蕴了数道阳刚真气,吃下大补真阴的三元真丹之后,体内龙虎二气争突不休,须得赶紧导气归元。”

任笑云一醒来,立觉体内之气如怒马奔牛般冲荡不休,喘息道:“沈老头,你可是害苦了我、哎哟……什么是导气归元,是跟那时给你疗伤时一般么?” “你仍是盘膝而坐,将心思全栓在呼吸上,一呼一吸全要沉到丹田之中,”沈炼石的神色渐渐凝重:“笑云,这一回导气时你所闻所见之景只怕比上次还要奇怪百倍,无论见到什么,万万不可着相!”

任笑云不由问道:“什么……什么是着相?”沈炼石想了一想,道:“或许是见到你极想见到的人,或许是做你极想做的事。其实全是你体内气机依你所想而成的幻境,不管什么仙境美景,你只要记住‘莫当真、莫动心’六字就成了!”任笑云喃喃道:“这么说,不管见了什么,我都呸呸呸的吐他三下口水?”沈炼石点头:“正是如此!” 任笑云身上难受,嘴上还是嘟囔道:“若是见了唤晴呢……想让我、不动心也难……更不要说啐他口水!”

沈炼石咄的一喝:“莫说是见到唤晴,就是见到玉帝、佛祖都是这呸呸呸的三声!”说着一把提起任笑云,将他双腿般好,喝道:“休要胡思乱想,咱们这就运功了!”单掌一按,却觉体内有些虚软,知道自己的内劲也被这小子吸去不少。

一低头却见任笑云抽搐连连的脸上依然时时闪出一副嬉皮笑脸的神色,沈炼石心下一叹:“这小子不知自己这一次是九死一生,难关重重呀!可是若将诸般艰险告诉他,只怕吓得他更不知如何是好。嘿,他体内蕴有陶真君师徒三人数十年的修为,还有自己的小半内力,更吃了陶真君费尽心机炼成的三元真丹,若是真能导气归元,这小子内力之强,只怕是震古烁今了吧!”

解元山退开数步,道:“沈先生,我给二位护法!”四野黑漆漆的,沈炼石坐在任笑云身后,他看不清任笑云脸上的神色了,只隐隐觉着这个少年虽然痛苦无比,却依然洋溢着一股无忧无虑的淳朴之气。他就松了一口气,低声道:“笑云,你是个福将,我知道这一次你也定能逢凶化吉。”内力一吐,一股真气已经顺着任笑云的督脉导了进去。

任笑云这时正觉体内真气冲撞无休,忽然有一股真气自腰下透入,顺着脊椎缓缓而升,再至头而落,直入丹田。任笑云初时觉得只是极细的一道真气透脉而走,但几个循环之后,这气流却越来越盛,仿佛是一股涓细的溪水,却能引着数道蓬勃浩瀚的江河之水随着他顺势东流。任笑云忽然懂了什么叫百川归海的道理,片刻之间,头上的眩晕和胸口的郁闷之感便轻了不少。

耳旁沈炼石轻声道:“咄,才过了一关,不可动欣喜之念。”又过了会,任笑云身上觉出一股热气,有如身旁放了四五个大火炉一般。他知道这时只能忍,渐渐的,那热气越来越盛,四肢百骸几乎要给熔化了一般。任笑云心下暗骂:“狗屁仙境美景,这么热岂不是要把老子烤化了!”

殊不知他觉得酷热无比,一旁的解元山却只见他身上冒出阵阵冷气,在这六月天里立在他身旁仍觉森寒逼人,那往人身上飞扑的蚊虫给这股阴寒一逼,竟退出三人数尺之远,再过片刻,又见任笑云头上身上竟凝了一层霜气,其白如雪。饶是解元山见多识广,也不禁啧啧称奇。

任笑云更觉体内咯咯作响,似乎是三百六十五颗骨头全给烤化了烧烂了。

耳旁沈炼石一声低吼:“这是真气易骨洗髓之象,得意时莫贪恋,难受时也莫埋怨!”任笑云在心内呸了一声,暗道:管他是冷是热,老子统统不管就是。这么想着,人却一下子就静定下来,耳畔嗡嗡不已的野蚊滋扰竟也慢慢稀少了。数息之后,忽然间他整个人似乎是一下子跨入了一个极静极静的境地,便连自己的呼吸之声也悄然不闻。

再过多时,身上的那股热意开始淡了、散了,换之而起的是一团清凉之气,虽是苦夏,这清凉一升,竟也如沐浴春风一般自在舒畅。任笑云不知自己已得了修行人苦求数十年而不得的“轻安”之象,一低头,陡然间瞧见自己的身子仿佛变得透明了一般,体内心肝脾肺、乃至筋脉血络竟全历历在目。他知道这时只怕是沈炼石所说的诸般幻境了,当下依着沈炼石所教,不闻不问的将意思沉如丹田。

眼前奇景缥缈,彩光闪烁,诸般幻境层出不穷,而身上的暖凉之感也交替而现,渐渐的任笑云就有些把持不住了。

一旁的解元山凑近前,借着淡淡月光,只见任笑云脸上忽喜忽悲,神色变幻极快,知道这时任笑云正自天人交战之时,成败只怕就是他一念之间,旁人谁也帮他不得。

而这时任笑云眼前所见,却是仪态万千的唤晴正自偎依而来,但见唤晴此刻泪眼婆娑,隐含千言万语,雪肤凝香,恍如天妃仙子,当真是千娇百媚,吸魂荡魄。他虽知这必是幻象,但那泪真真切切的滴在身上,那香也是真真切切的飘入鼻中。任笑云疑惑了,这也是幻么,明明是真的。任笑云忽然生出一个念头,即便是幻,自己就留在这幻中不起又如何,虚幻之美岂不胜过真实之苦百倍千倍?

这念头只电光石火般在他脑中一闪,唤晴的样子就又真切了数倍,娇媚万状的缠身上来。这时他眼中所见、耳中所闻无非唤晴了。

但任笑云转念又想:“那真正的唤晴呢?若是她要来寻我又当如何,那沈老头呢,人家可是拼了老命的为自己导气行功呀!人家拿自己当大丈夫看待,自己却象一个傻子一般要沉在梦里不醒!嘿嘿,若是个大丈夫,便该当真刀真枪的淌汗流血,决不当贪恋这些虚幻的温柔之乡!”灵念一闪,他在心内狠狠的呸了一声,那幻果然登时破碎在一片光中。

沈炼石这导气之法源出道家,依人周天之循环顺势导引,只能从任笑云的呼吸之状揣测其行功的进境,适才见他呼吸急迫,便知他必是着相,但轻声提醒多次,任笑云只是不理。沈炼石倒是急出了一身大汗。这时见他气息如常,沈炼石不禁长出了一口气。

哪知幻境刚退,耳畔忽然响起风雷之声。这声音初时隐隐的,后来竟越来越大,一阵滚滚的雷声就轰轰的在耳朵边响起,眼前更有一团金光闪烁。任笑云心内有些害怕:他奶奶的,这是不是天上的雷公拿老子当妖精来劈了。

一念未决,那雷声哄然一响,从耳后直转到顶门,直落了下来。任笑云浑身一振,忍不住睁开了眼来。身后的沈炼石声音低沉了许多:“好小子,你……终于成了!”

任笑云才知道自己还没有给雷劈死,却觉身上湿漉漉的,竟然已经汗透衣衫了,抬起头来,却见一轮皓月早在天心凝着了。

那月亮透透亮亮的,顶上树叶的阴影是一片斑斑驳驳的黑,那黑又有许多巨大的空隙,透出一片一片瓦蓝的天空。那样清那样明的月光就从这一片片枝杈的空隙中倾洒下来,在这片林子地上铺了一层空明清凉的银。任笑云忽然觉得这一刻竟是如此美好,这天、这月、这风、这林,生下来头一次觉得天地万物是如此可爱。他长长的伸了一个懒腰,只觉得全身劲气弥漫,说不出的疏爽自在。

他转过身来,身后的沈炼石仰身倚在一棵大树上,却是汗出如雨。

任笑云望着那张满是关切的脸,心内一热:“沈老头,可是辛苦你了!只是刚才我的耳头里面直打雷,一声比一声大,还以为自己要给雷劈死了。”沈炼石嘿了一声:“这就是吕祖在他的百字丹经中所说的‘普化一声雷,白云朝顶上!’,旁人修行半生,也不曾达到这等境地。想不到,你竟能化祸为福……”解元山动容道:“普化一声雷,白云朝顶上!这么说,笑云身上的诸脉已通了?”

沈炼石点头不答,脸上却痴痴的,似是苦苦思索什么难决之事。

解元山只道他适才运功过久,精力耗损过剧,便也不再发问。任笑云却忍不住低声问:“沈老头,你没事吧?”沈炼石沉了片刻,才喃喃道:“唉,这就是命吧!这就是命吧!”嘴上这么说着,脸上却跃出一股无比欢畅的光,忽然仰起头来哈哈大笑。

任笑云见他欣喜若狂,心内倒有些害怕:“这老头子累坏了,可莫要累疯了!”沈炼石却坐起身来,收住笑声,紧盯着他道:“笑云,你跪下磕头拜师吧,当初你拼死救得老夫出狱,我就有收你为徒之念。自打星寒那孩子犯了驴脾气,不辞而别之后,我就说今生不收徒弟了。呵呵,今日老夫却要破了这个例,再收一个关门弟子!”

解元山闻言喜道:“好好,恭喜沈先生得收高徒,”又转向任笑云道:“笑云,还不快快磕头,若是迟了,沈先生改了主意,你可要悔之莫及呀。”

任笑云却愣住了,沉了半刻,才摇了摇头:“别、别,沈老头,我可不想拜什么师父!”沈炼石原以为任笑云听了自己要收他为徒定然要欢喜无比,哪知任笑云竟说出这等话来。他一愣,才吹胡子瞪眼睛的道:“怎么,放眼江湖,要拜老夫为师的只怕是成千上万,你这小子怎地倒不识抬举?”解元山也道:“笑云,能做刀圣弟子,实是天下习武人梦寐以求之事,你可不要胡涂!”

任笑云苦笑道:“我、我虽然也好玩刀,但是那些高深武功,我却学不来!”沈炼石耐着性子道:“笑云,这时你的内力虽不能说震古烁今,却也独步天下了。我已传过你运使之法,过不了多时你就能习练‘观澜九势’。用不了多久,你便是天下数一数二的大高手!”解元山脸上也忍不住跃出一阵羡慕之色:“嘿,笑云,你可真是个福将。听说沈老的观澜九势素不传人。这等美事,可是打着灯笼也找不到。”

任笑云笑得甚是尴尬:“这个、这个,我瞧作天下数一数二的大高手也没什么好。这个什么观澜九势您还是传给夏星寒吧!”沈、解二人闻言忍不住对望一眼,均觉这任笑云真是不可理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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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铁马金戈拼狭路(2)

“笑云,”沈炼石忍不住长叹一声,“实不相瞒,老夫平生所学,一为‘心月刀法’,一为‘观澜九势’.其中心月刀法固然神妙,但老夫得享刀圣之名,还是倚仗观澜九势。只是我伤心国事,平生罕收弟子。唤晴明为弟子,其实只是养女,她生性聪颖,但终究是个女子,所成也就有限。夏星寒资质、根骨俱是上佳之选,只是他心性偏于轻急好进,可观澜九势于内气运使所求甚高,以他的修为,若要习练观澜九势,怎么说也要八年以后,”说着缓缓垂下头来,“一年半前,星寒求我传他这门刀法,不惜在雪地上跪了一整天。我终究是没答应他。这孩子也倔,就不辞而别!”虽然夏星寒已经二十来岁了,可沈炼石提起他时,总喜欢说“这孩子”。

他抬起头来,眼中凝满一种岁月积淀的沧桑无奈:“本派百十年来,因内力不足,妄练观澜九势而至走火入魔者代不乏人。知子莫若父,星寒这孩子眼高于顶,若是传他刀法,他必然不顾艰难的勉力求进,那样就是害了他呀!”解元山道:“不错,越是高深武功,对弟子的资质求之越高。家师的惊雷刀法就是太过刚猛,我们五个弟子皆无法以单刀施展,迫不得已才易单为双,更将兵刃换作了鞭、戟之物。家师曾和我们谈及天下刀法,说道若论刚猛犀利,当以他老人家的惊雷刀法为最,但若说精妙圆融,却还是沈公的观澜九势!”沈炼石又道:“你们可知郑凌风为何这般恨我不死?”二人全摇了摇头。沈炼石的眼神霍然有些落拓感伤,似乎想起了什么伤怀之事:“郑凌风么,未做青蚨帮主之前曾和我待了一年有余……”二人听得沈炼石居然和郑凌风相处一年,全有些吃惊,解元山当先道:“刀圣剑帝若是在一起推敲武功,倒也是武林中一段佳话!”沈炼石的语气却有些不堪回首:“那时候咱们还年轻,哪里称得上什么刀圣剑帝?只是那时我的观澜九势已有小成,他的焚天剑法才刚刚登堂入室。每一次印证武功,他总是敌不过我的观澜九势!后来么,生出一番大的变故,我们就翻了脸啦……”他说着一叹,“虽然过去了二十多年,郑凌风一想起我来还是心有余悸,只因这观澜九势或许是克制焚天剑法的唯一武功!”两个人说着都将目光凝向任笑云,解元山脸上也是一阵的跃跃欲试:“笑云,连剑帝都畏惧的刀法,你可是不能不学呀。”任笑云给那两道目光盯着,觉得自己实在是做了天下第一等的蠢事,他勉力笑了一笑:“沈老先生,我也实不相瞒,我、我根本就不想学什么精妙无比的刀法、做什么举世无双的高手,我……”这么说实在有些丢人,但任笑云咬咬牙,还是接着说下去,“我只好每日里吃饱了饭,找几个人斗斗鸡,喝喝茶什么的。”解元山咳嗽一声,还待言语,沈炼石却不耐烦了,一摆手:“罢了罢了,万事还是一个缘法。这事以后再说吧。”任笑云如释重负,脸上愁云顿散,聚满一片笑意:“是、是,咱们现在身处险地,这些婆婆妈妈之事,还是以后再说。现下逃命要紧!”沈、解二人听他竟将拜师学艺说成是“婆婆妈妈之事”,忍不住又对望一眼,均是苦笑摇头。

三人知道真人府元气大伤,一时倒不足为惧,便在树下睡了。天明时分,解元山在山内猎了几只山鸡,三人坐下来在火上边烤边吃。

任笑云吃得津津有味,见沈炼石神情凝重,只道他还恼自己不肯拜师之事,便不住嬉皮笑脸的斗他一笑,但沈炼石总是冷着脸懒得搭理他。解元山道:“沈老,您是不是担心公子一行?”沈炼石才一叹:“他们不过是一群娃娃,要应付的人却是郑凌风、陆九霄、金秋影这等人物,怎不令人担忧。”解元山道:“先生勿忧,阎东来一退,天下都只道曾公子和沈炼石已经逃入了真人府。金秋影只怕也会给咱们引来。”任笑云也笑:“真人府给咱们闹了个底儿朝天,金秋影怎会不来?”沈炼石忧色一解:“用不了多久,‘六不铁卫’金秋影便会率人而来,这一次锦衣卫、青蚨帮该是尽出高手了吧?但愿唤晴他们能如愿护送军饷到鸣凤山。”任笑云苦着脸道:“还要打?”沈炼石笑道:“莫怕,你虽未拜师学刀,但仗着一身内功,跑起来还是没人追得上的。”站起身来,当先翻身上马,道:“走吧,咱们这一路夺回了《定边七策》和披云刀,可以说是称心如意了。不知唤晴、星寒他们如何了,到得石井集便见分晓了。”任笑云听了这话,想起唤晴同样身处险境,心又是一沉:“不错,唤晴,唤晴,你又在何处,此时心里面是不是也想着我任笑云?”他怕给沈炼石瞧出心思,便装作举头望天,却见那天却给一团狰狞的云气遮住了,山脚下一片沉暗暗的。解元山在马上拔起身来,打趣说:“咱们伤了真人,只怕要老天要连降他几天的暴雨了。”

曾淳、唤晴和夏星寒汇同莫老妹子和邓烈虹、梅道人随着聚合五岳中的袁青山、桂寒山西下妙峰山,穿过西山,行了多日,便入了桃花镇。

好在奔行多日真的没有遇上追兵,曾淳的伤在梅道人精心调理之下便渐趋痊愈。桃花镇中正有聚合堂的一处堂口,众人依袁青山所说换了身上装束。袁青山扮作了富家公子,唤晴和曾淳装作他的贴身小厮。夏星寒和桂寒山则扮作了一对客商在后相护,莫老妹子和邓烈虹却装成一对行走江湖的夫妇不紧不慢的在一旁缀着,梅道人仗着轻功卓越,扮作一个寒酸老儒当先探路。

几个人分作四对,前后呼应着一路径向西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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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铁马金戈拼狭路(3)

一路上,唤晴的眼睛一直不再瞅身旁的曾淳,往日朝思暮想的曾淳此刻就在身旁,她可以真真切切的呼吸到他的气息,但这时的唤晴却明白了什么叫咫尺天涯。她暗暗对自己说:“唤晴,若是一个梦,你也该醒了。”

“唤晴,你瘦了!”身旁的曾淳忽然低声说了一句话。唤晴的心一颤:“这是他和我说的第一句话呀!”蓦然间她觉得自己的眼圈有些发红,她急忙一笑:“这样的天下,谁又不瘦?” 脸上却给曾淳的灼热的目光扰出一片轻霞,她依然不敢看他,只是心中暗恨自己的不争气。

“说得好,奸佞当权,忠良蒙冤,哪个正义之士不夙夜叹息!” 好在这时身旁的袁青山却抚掌一叹:“家师时常以‘天下国之身之家之’的道理教诲我等。当今蒙古鞑子在北边劫掠,倭寇在南边侵扰,京师中又有大奸严嵩掌权,禁中有陶真君惑主,天下积弱不振这许多年,家师常在中宵肃立,说道再不鼎故革新,不出两年,只怕咱大明便会又有土木之变那样的大祸降临了!”

唤晴知道“土木之变”是英宗之时因英宗好大喜功,致为蒙骑劫掠、羁押一年有余的国耻,此时听他说得沉重如此,心下也是一紧。

曾淳忽道:“袁兄,小弟只是和尊师有匆匆数面之缘,但何堂主的风采好生叫我仰慕。天下传言何先生目视云汉,不羁名教,有掀翻天地之气,所言所为多是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的行径。却不知何先生为什么创建聚合堂?”三人知道古道无人,便信口言谈起来。

袁青山道:“家师虽然少负异才,却一直仰慕儒家阳明先生之学,后来投至阳明先生的再传弟子门下参悟心学。《大学》中曾云修齐治平之道,先生以为治国平天下当从齐家开始,便创建聚合堂,以堂为家,以家振国。”

曾淳听了,却慨然一叹,又问:“听说何堂主行事处处出人意表,甚至……君臣、父子、师友、昆弟和夫妇这五伦之中,先生只认师友这一伦,不知是也不是?”。袁青山将脸一端,那一张国字脸就更显得肃穆异常:“家师常说,人之所以为人,就在于朋友之间的仁义交往,否则便与禽兽无异。五伦之中除了师友之外,其他的四伦或匹、或昵、或凌、或援,皆不合理。所以聚合堂中除了师尊,人人都是亲如兄弟。”

唤晴听袁青山这么一说,忍不住吐了一下舌头,暗道:“人伦有五,这位聚合堂主竟舍其四,这等特立独行只怕真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了!”袁青山却一眼瞥见了唤晴的神情,那张四四方方的红脸又紧了一紧,道:“咱们也知道江湖之中多有人以家师为怪人,即便是受他恩惠之人也看不懂他的行径。至于书生儒者更视家师为离经叛道之辈。宋儒说要‘无欲’,家师便提出‘育欲’,以为无欲非孔孟之旨,人便该有所欲,却要所节!儒家都轻贱农工商贾,家师却道农工商贾皆可为君子为圣人!嘿嘿,这等天下大公的至道又岂是那些腐儒所能领悟的?”

唤晴向来跟随沈炼石,后又随曾铣,这二人的学问皆尊正统儒家,此时听了袁青山所说的都是自己闻所未闻的道理,虽觉得不合正理,但仔细一想却又辩驳不倒,忍不住幽幽道:“唤晴浅薄,袁大哥莫要见笑,小妹这时才知道什么叫‘遗世而独立’了,何堂主当真是个超世迈俗的大英雄。”

曾淳却嘿了一声:“只是人在世间,越是超世迈俗,越是痛苦无比。嘿,袁公本为百年计,晁错翻罹七国冤!”唤晴知他必是想起了蒙冤而死的大帅曾铣,那一句诗正是曾铣临刑前所吟,她的眼圈不由一红,也喃喃念了一声:“袁公本为百年计,晁错翻罹七国冤!”袁青山浓眉一轩:“曾公子,家师曾说,当世令他佩服的人不多,令尊却是其中一个。他曾将八个字来评价令尊。”

曾淳双眉紧锁,没有说话,唤晴倒抢着问:“哪八个字?”袁青山道:“大仁大勇,孤忠奇智!”曾淳嘴里喃喃地:“何谓孤忠?”袁青山道:“本为仁臣,不遇明主,就是孤忠!”曾淳愣了一愣,半晌才仰起头来,苍苍凉凉的一笑:“好一个孤忠,斯人独憔悴,举世无人知。这不是‘孤’是什么?”唤晴听了这笑声,心里更是一酸。

袁青山目光一热,紧紧盯住了曾淳那一张有些清瘦的脸庞,缓缓道:“公子,咱们都知道!”曾淳一震,袁青山又道:“你父子受了大冤,此时难免对家国伤心。但此时国势衰微,强敌环伺,却不是咱们自怨自恨的时候!”曾淳也紧盯他,目光忽冷忽沸。袁青山一字字的道:“公子,若是大帅泉下有知,最想你要干的是什么?”

曾淳若遭雷击,沉声道:“是军饷,家父最惦念的还是营中的那些吃了上顿没有下顿的兄弟们!”袁青山嘿嘿的笑了:“戍边之军粮草接济不上,甚至有人衣不遮体。咱们这时就该当想方设法,将军饷送至军中,不要落入严嵩、陆九霄之流手中。这才是大帅遗愿!”

曾淳笑了一笑,说了声是,眼中却有泪迸出。

出桃花镇再向西行,便渐有塞上的凉爽之意,这一日正行之间,便见了前面一条水流湍急的大河。梅道人指指点点的道:“前面那河便是无定河了。嘿嘿,这河水最多黄沙,也如黄河一般迁徙不定,就有了无定河这个称呼。”唤晴喃喃道:“无定河,那句诗中说的‘可怜无定河边骨,俱是春闺梦里人’,就是这地方罢?”梅道人点头道:“此处古时地近边疆,向来争战不断。嘿嘿,古来争战几人还呀!”说话之间,后面的邓烈虹和莫老妹子几人也趁着天色沉暗,陆续赶来了。

众人在暮色中顺着无定河疾行数里,便见了前面一片郁郁蓊蓊的林子。曾淳忽然止住了步子,凝立在林子前那沉郁的天地间,痴望着西天的残霞,一动不动,有如一团礁石。“那天也是这样的暮色,”他喃喃说着,仰起头,“满天的夕阳便象是天在滴血。就在这里,那一场苦战呀!”

众人知道他说得是三月之前,他押送军饷去河套,途中闻听大帅遭陷,便将军饷就地掩埋,率人赴京师鸣冤,途径此地时遭一群蒙面高手伏击。一场血战,随行的聚合堂风雷十八骑皆遇难,只他一人侥幸得脱,但赴京之后,也落入陆九霄的锦衣卫手中,直到沈炼石冒死将他救出。

袁青山的眼上也蒙了一层雾:“事后聚合堂得知讯息,咱兄弟星夜赶来,却只见遍地的血污和十八具尸身!”曾淳长吸了一口气:“可他们本来都是大好男儿,都是一腔热血呀……敌人太强,”他哽咽起来,“又是乘着暮色动的黑手……袁大哥,众兄弟的合冢在哪里,咱们定要去祭奠一下!”

袁青山叹一口气,当先领路。穿过那林子,便瞧见了林子中央拱护着的一片平地,其中有大冢微微隆起,冢前一块石碑昂然高耸,上面只红灿灿的写着“碧血”两个字。唤晴见那字意气纵横,如啸如怒,不禁赞道:“好字,袁大哥,这是你的字吧?”袁青山摇头道:“这是家师的字!他老人家赶来之后,这石碑刚立上,他就写下了这字,然后竟然立在碑前……半日不语。”这汉子说着,眼中也淌下两行泪来。

众人环立碑前,黯然不语。林中就是一片肃穆。

忽然有一簇飞鸟骤然四飞,惊鸣起落,在这一片冷静的林子中这叫声就显得异常响亮。

梅道人道:“有埋伏!”刷的一箭,伴着这一喝裂空射来。

袁青山的如意钩一挑,那箭铮然一响,变向之后余势不衰,竟直没入一棵古树之内。“是金秋影!”唤晴只听得这箭的破空之声,就知道是金秋影到了。众人心内全是一惊,有沈炼石、任笑云做掩护,自己这一路相安无事,但该来的终究是要来的!而原以为到的或许是青蚨帮的余孽,却想不到是金秋影亲至。

却见林子边上那些高可及人的葱葱青草象是给一只无形的巨手拨动了,分向两旁散开,一人缓步而出,精瘦细长的身子,眼窝深陷的病脸,正是金秋影。唤晴掣出晓红刀,和袁青山护住了曾淳,众人游目四顾,却见金秋影身旁并无旁人。

但金秋影单人独剑、成竹在胸的一股气势,倒更叫人心下生寒。袁青山先笑了:“金爷这是玩的什么把戏?精兵强将藏于何处?”

金秋影却不言语,径自走到碑前,恭恭敬敬的一揖到地。邓烈虹早耐不住性子了,大叫道:“金秋影,你这鹰爪子何必在这里假惺惺的猫哭耗子!”金秋影却不理他,径自三揖,才肃然道:“不管怎样,死的人都是为大明洒的一腔碧血,”又将一张干瘦的黄脸缓缓转向众人,“其实金某心中于曾大帅、何堂主诸人向来敬佩得紧,只是迫不得已奉命追击诸位,刀剑无眼,若有人死在金某剑下,金某也必会在灵前三揖。”

邓烈虹的火眼早起了血丝,怪叫声中,双手一抖,腰间的盘蛇软枪怪蟒一般跃起,直扎向金秋影咽喉。他性如烈火,那枪却是正宗的武当功夫,一杆枪笔直如线的直送到金秋影身前半尺之处,陡然凝住。

“姓金的,你若死了,老子决不会在你坟前作揖,拔剑!”邓烈虹的声若雷震,那枪却分毫不颤,倒似是铸在空中一般。金秋影一笑:“对付邓兄,也不必拔剑了!”蓦地探手一抓,径自抓向枪杆。

邓烈虹一声大喝,那枪灵蛇一般缩了回去,随即一吐,仍是扎向他的咽喉,只不过这一次快如电击。金秋影左掌一拨,“推窗望月”,将那枪直推了出去,右掌轻飘飘的拍向他眉心。邓烈虹见这一击看似平平无奇,自己偏偏就无从招架,情急之下,厉声一啸,撤枪退开。

唤晴秀眉一蹙,叫道:“大伙齐上,先斩了这狗贼!”当先扑上,刀势灵幻,直斩金秋影脖子。当的一声,金秋影的将腰间的剑连着鞘一起迎上,鞘刀相交,一股大力荡出,直震得唤晴玉手微麻。

曾淳忽然双目一张:“大家不要缠斗,只怕大队人马就在后面。”一句话点醒梦中人,金秋影轻功卓绝,必是先自赶到,竟要以绝世剑法缠住众人。袁青山一拉曾淳之手:“你们退,我断后!”

“且慢,袁兄,还是你退!”说话的却是夏星寒。他一句话说完,一刀如电,已经刺了过去。这一刀轻灵如剑,金秋影登时一窘,只得长剑出鞘,呛的一声,在他刀上一点,随即人如大雁般掠起,刷刷两剑,将唤晴和邓烈虹逼得退开数步。

桂寒山忽地振臂高呼:“不要斗了,莫中了金秋影的诡计。”唤晴一回头,却见影影绰绰四周竟有无数缇骑的影子闪了过来,西南处更是烟尘滚滚,也不知有多少兵马杀了过来,她心中一惊:“金秋影果然诡计多端,先一个人缠住我们,再派出大队人马将四周围住。”莫老妹子嘶声叫道:“鹰爪子还没围上咱们,这里有缺口!”众人随她指的方向望去,果见西北方向空荡荡的,还没有锦衣卫包抄过来。

袁青山叫道:“大伙向西北先退!”邓烈虹闻声也将大枪一抖,叫道:“唤晴,咱们改日再和姓金的公公平平打一仗!”挽了个斗大的枪花,护着唤晴向西北退去。

“且慢!”曾淳忽然一声断喝,“万万不可退向西北!”

桂寒山向来冲在最前,闻声急忙回头:“公子,何事?”曾淳虎目喷火:“西北必然有伏!”他扬手拔出剑来,向西南一指:“向这里冲!”西南烟尘涌动,马嘶人喊,也不知黑林之中密布了多少人手,众人听他如此说,一时倒有些疑惑。桂寒山将冲上来的两个锦衣卫挑翻在地,急喝道:“那里只怕不成!”

袁青山素知曾淳之能,叫道:“大伙听公子的!”双钩霍霍,当先冲向西南。

唤晴和邓烈虹已经退开,但夏星寒刀光霍霍,兀自苦斗金秋影。激战之中的金秋影听了曾淳的呼喝,心内一惊:“当真是将门虎子,我原想逼他们退向西北,在无定河边以‘青蚨四邪神’的埋伏一阵而胜,不料却被曾淳喝破!”

眼见众人退向他兵力最弱的西南方向,不由心下焦躁万分,但这时夏星寒的刀正如一条努龙一般紧紧缠着他。这是二人第二次交手,虽只匆匆换了几招,金秋影已觉出夏星寒身上的凛冽杀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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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铁马金戈拼狭路(4)

西南果然最弱,袁青山的如意钩幻出道道青芒,几个锦衣卫当者立毙,众人随他冲出了林子,才瞧见十余名兵士正在林后的一片空地上纵马奔驰,每匹马后都拖着一捆树枝。桂寒山哈哈大笑:“多谢你们送马来!”急冲而前。两个锦衣卫不识好歹,纵马前来擒他,给他一戟一个,自马上挑落马下。

唤晴、曾淳众人各展兵刃,片刻之间将十余名锦衣卫斩杀在地。后面喊杀阵阵,却是别处的锦衣卫已向这里杀来。众人抢了几匹战马,邓烈虹长枪抖动,将余下的马都拍折了马腿,战马哀嘶之中,众人已经拼力杀出。

夏星寒独对金秋影。

金秋影这时务求速胜,悲秋剑法施展开来,当真有如疾风狂飙,将夏星寒团团围住。夏星寒的双唇紧抿,陡现劣势,他刀上的劲气竟是不减反增,心月刀法本来长于灵动,但这时他使来却刚猛无比。激战之中,夏星寒挥出刀化出一式“风梳亭前柳”,斩向金秋影的左肩。金秋影脚下一滑,眼见他这招使得稍老,长剑斜斜一挑,“平林漠漠”轻飘飘的刺向夏星寒的腿上环跳穴。这一剑劲势老道,兼攻带守,此剑一出,夏星寒势必退步回刀,如此一来他的形势便会更窘。

哪知夏星寒竟然不退,低啸声中,刀光闪烁,那式“风梳亭前柳”依然锐不可当地劈向金秋影的左肩。这一势形如拼命,若金秋影不撤剑,便是两败俱伤之势。

蓦然间,一道红光斜飞而来,直斫向金秋影的左颈。

这红光劲急如电,偏偏无声无息,金秋影待得发觉,几乎避无可避,也是他一身软硬功夫均已炉火纯青,在两大高手夹击之中,拼命的一势“燕穿帘”,身子斜斜飞出。那红光在他头上一粘而回,金秋影的一头长发已经狼狈不堪的散了开来,却是给那刀割断了头上的束发逍遥巾。

这时袁青山已经纵马杀回,将一匹空马直带到夏星寒身前,喝道:“上马!”两匹马已经呼啸而去,金秋影才瞧清了林边马上的那一束俏影,虽然扮作一个青衣小厮,依然婀娜清丽,正是唤晴。

那把晓红刀又飞回她的手中,一抹淡若白莲的笑意在她脸上绽开:“金叔叔,这是还你上次对我的暗算!”金秋影才想起,以前在沈炼石处见到她时,她却是叫过自己“金叔叔”的,心内不知怎地又升起一阵怅然若失之感。

唤晴却一转马头,和袁、夏二人急向西南冲出。三人刀钩并举,趁着金秋影惊魂未定之时,砍得一众锦衣卫东倒西歪,便纵马逃出。

刚冲出树林,身后就传来金秋影气急败坏的啸声,这声音尖锐细长,倒像是呼唤同道。果然只闻一道啸声响自西北,悠长响亮的直撞了过来,随即又有两声长啸自东南传来,显是与金秋影遥相呼应。

唤晴听得这三声长啸一声比一声高亢,一声比一声悠长,显是发啸之人功力深不可测,不由脸上变色:“西北果然伏了高手!” “听声音是两个男的,一个女的,”袁青山的眼中蓦然闪过一丝忧色:“快走!是青蚨帮中的四邪神!”

三人纵马疾驰,夏星寒在马上兀自不时回首,见后面林深壑静,一时却不见追兵袭来。唤晴才想起来问:“早听说青蚨帮有‘清奇古秀’四邪神,却不知道是什么来路?”袁青山点头道:“青蚨帮内分四门,却以破阵门中高手最众,破阵门中的四邪神为二男二女,男的是钟舟奇和江流古,女的便是玉盈秀和水若清。这四人么,各有奇能,放在江湖中么,均可开宗立派,却给郑凌风卑辞厚礼请出来为他坐镇破阵门。”

袁青山说话一句一顿,桂寒山性子最急,抢着道:“四人之中以钟舟奇武功最高,而这人也如他的名字一般,奇怪无比,据说他是一年之前才入青蚨帮的,什么来历谁也不知,只知他的刀法怪极狠极,全然不似中原武功!”

这时三人已经追上了梅道人和曾淳几个。梅道人见闻广博,听了清奇古秀四邪神的名头也不禁眉峰紧皱,摇头晃脑的道:“钟舟奇确实不是汉人,有人说他是蒙古人,还有人说他那刀太长太怪,只怕是苗人!”桂寒山点头道:“这人性情残暴,号称‘一出手必见死’,聚合堂折在他刀下的人不少,师尊早有除他之意,只是寻了多日也未遇到。”

梅道人又道:“江流古好奇门遁甲之术,性子也是高傲得紧,在破阵门中出手最少,却曾经凭着那一手布阵奇术,困死了峨嵋派号称百年一遇的高手——隐山大师。”莫老妹子和峨嵋有些渊源,听了之后,脸上横肉抖了一抖,骂了一声:“天杀的,这么些邪门歪道都该一刀刀的斩尽杀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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