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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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现在起,你们就是负责保卫皇上安全的皇家亲卫部队御林军。”宗拓大声向众人训示道,“你们的身体里,流淌着我女真勇士的热血,要时刻准备着为皇上尽忠,为大金国效命,方不负我女真勇士的威名!”

宗拓并不是个善言之人,胡乱训示两句后就匆匆离去,数万人这才陆续解散回营。我被所在营队的统领带回临时的兵营后,所在的御林军新编十七营五百多人才真正解散。

劳顿了一夜,众人早已疲惫不堪,解散后立刻争抢被褥倒床就睡。我借口上茅房偷偷溜了出来。心知留在御林军中危险重重,随时有可能碰到认识我的人而暴露身份,一旦有机会,我当然要赶紧逃离这险地。

新编的御林军岗哨守卫还很混乱,黎明前这段时间几乎无人职守,我轻松地绕过两个仅有的岗哨向营地外摸去,只要翻过营寨栅栏,我就彻底自由了。

突然,前方有一道人影从我视线中闪过,那依稀有些熟悉的背影令我不由自主地低声叫出来:“阿布!”

刚一出口我就暗叫糟糕,想要藏起身形时,却已经晚了一瞬,只见方才那道人影从一座营帐后闪出,鬼魅般向我扑来。那闪闪的剑光直指向我的心窝,疾若闪电。即便有过一次经验我依然有些忙乱,向斜刺里倒地一滚,总算躲过了这追魂索命的一剑。刚翻身而起还未站稳,只见剑光又到了自己胸前,我狼狈地后仰躲开,在地上一个侧滚翻身而起,来不及拔出佩刀,只凭本能地把腰间佩刀护在咽喉前,只听“叮”一声轻响,尚未出鞘的佩刀刚好挡住了刺向咽喉的一剑。

大概我这几下应变完全出乎对方预料,他一时间没有再穷追猛打,我才得以喘息,也才完全看清自己的对手。只见对方身着普通御林军兵卒服饰,身形瘦削高挑,冷厉的眼光如利剑一般锐利逼人。果然是完颜雍那个影子般的随从勒布依。

我们互相打量着,都在为此刻的巧遇惊讶,我更是紧张地盯着他,生怕他又突然出手,他出剑之快只怕除了当初的西夏第一剑手浪烈,再没有第二人比得上。看到他那套不合身的御林军制服,我立刻就明白了他此刻的目的,不由笑了起来,故作轻松地问道:“完颜雍终于还是把你这柄利器放了出来,以取完颜亮之命?”

见他眼中杀意一闪,我忙摆手道:“等等,别忙动手。其实咱们目的一样,说不定我可以帮你。咱们合作,怎样?”

见他眼中闪过一丝讥诮,却没有立刻回答,我才突然想起他是个哑巴,难怪他要靠盗取御林军衣物来混入兵营了。只可惜这里离完颜亮的中军大帐还很远,即便有御林军衣物掩饰,恐怕也难以接近完颜亮。

“别忘了,我跟你的主人曾经也有过合作。”我见他没有答应的意思,便提醒道。他的目光果然柔和下来,大概想起了我和完颜雍的几次会面。我见状接着解释说,“我是宋人,完颜亮也是我的死敌,若能用非常手段将之铲除,这场战争或许就可以结束,金宋两国也将少死许多人。”

他虽然是哑巴,却并不是聋子,从表情看他完全听明白我的话。略一沉吟,他终于收起长剑,然后缓缓向我伸出手来。我从他的眼中也明白了他的意思,便伸手与他一握,笑道:“好!咱们通力合作,除掉共同的敌人完颜亮!”

有这个剑术高手相助,我冒险的决心陡然大了起来,说不定我们真能用非常手段除掉完颜亮,既可以结束这场战争,又可以报我在中都屡屡受完颜亮之辱的大仇。

“不过,”我对他解释道,“像你这样贸然往完颜亮中军大营瞎闯,恐怕还没接近他就已经被人发现,别忘了他身边那帮大内侍卫可不是摆设。我看不如这样,你先暂时在扬州城中隐匿起来,待我探得御林军暗哨和巡逻的规律,再把这情报传递给你,也算是报答当初你的主人助我救出契丹太子之恩。”

他沉吟片刻,终于缓缓点了点头,然后对我伸出三根手指。

“只有三天时间?”我问道。他点点头,眼里闪过决断之色。我知道他的意思,三天后就算没有我的情报,他也要冒险行事,哪怕成功的机会并不高。正好我也不敢在御林军中久留,三天也是我可以接受的最长期限。与他留下联络方式后,我们拱手告别。他消失在军营外的夜幕中,而我则回到自己的营帐,为除掉完颜亮结束这场战争再冒一回险。

天色大亮后,宋军被赶回江南的捷报就频频传来,这让新败的金兵稍稍松了口气,但完颜亮继续赶造战船进攻江南的命令,又让大家绷紧了神经。从身边这些女真人的言谈中,可知他们对南征已经失去了信心,而那些汉人、契丹人、乃蛮人等异族,想必对南征早已心怀怨恨,只是格于完颜亮严酷的军法,不敢把怨恨表露出来罢了。

大军在扬州城中休整半日后,又重新开往长江北岸前线。我随完颜亮的御林军也挺进到离长江不足一里的江岸营地驻扎,以拱卫完颜亮的中军大营。

虽然我所在的御林军新编十七营不是数万御林军的核心部队,无法接近完颜亮的中军大帐,但我只在大帐外潜伏了一个夜晚,就摸清了中军大帐周围的暗哨和巡逻队的规律,我很为自己潜行隐踪和收集情报的本领惊讶,我做这些的时候,冷静、熟练得就像是个老手。

第二天夜里,我趁夜摸出兵营,照约定的地点在江岸边找到了尾随大军而来的勒布依,只见他眼里满是期望,一身夜行衣使他看起来就像是个暗夜里的幽灵。

“得手了。”我得意地把标有明岗暗哨和大内侍卫们巡视线路的地图交给了他,“有了这张图,凭你的身手可以轻易接近完颜亮的中军大帐,剩下的事我想你也用不着我帮忙了。”

勒布依一把抢过地图,对着月色展开一看,脸上渐渐露出满意之色,对我感激地点点头,然后悄然消失在夜色中,轻盈飘忽得就像一只暗夜里的精灵。直到他的身影完全消失后我才开始往回走,其实我不必再回到御林军中,不过我却想要亲眼见证完颜亮的末日。

营帐外的灯笼火把似乎比我离开时更为明亮,还隐隐传来嘈杂之声,我刚觉着有些不妥就发觉已经迟了,只见十几个身手敏捷的影子向我逼过来,而在这些人之后,还有数百人举着火把紧紧追随。

我本能地返身就跑,但身形早已暴露在对方眼中,数百人呐喊着呈扇形向我围过来,把我直逼到江边,使我完全无路可退。面对波涛阵阵的江面我反而镇定下来,转身望向包围过来的那些金兵,只见一个熟悉的大汉示意众人在数丈外停住了脚步。一看到他我就不禁在心中暗暗叫苦,他是我在金营中最怕见到的一个人。

“是你!”宗拓脸上的表情既有惊诧,又有莫名的兴奋和恶毒,“没想到居然是你!咱们还真是有缘啊!”

“你怎知道有人离营?”我有些不明白。

“呵呵,我今晚心血来潮,随便查了查营,查到新编十七营少了一人。”宗拓言语中满是庆幸,“本以为只是个胆小的逃兵,谁知却是你这个奸细,真是天助我也!”

看看跟在他身后那数百人,大多是十七营的新编御林军,我恍然大悟。想必我偷出营门后,没能瞒这些同营兵卒太久,在完颜亮“一人逃走,全营皆斩”的酷法下,所有人都在宗拓率领下,连夜出营来追捕我这个逃兵,以免自己受到连累。可惜现在就算要连累这些同营三日的女真“战友”,我也不得不走,不过在走之前我还想要做一件事。

“宗总管,”我好整以暇地负起双手,对宗拓笑道,“听说你是大金国第一勇士,自诩拳脚天下第一,不知能否让我见识一二?”

宗拓眼里露出猫戏老鼠的戏谑之色,连连点头笑道:“当然可以,亲手打碎你的颌骨可是我现在最大的心愿。”说完他对身旁几个侍卫吩咐,“你们小心戒备,万一他耍什么花招,你们就格杀勿论。”

几个侍卫心领神会地点点头,纷纷端起弩弓对准了我。我对宗拓的自负和狂妄没有感到太意外。如今我背靠长江被数百人包围,八里多宽的江面对普通人来说是不可逾越的天堑,何况现在还是寒冷的冬天,他不怕我跳江而逃。有这些弩弓对准我,他也不怕与我单挑,万一我侥幸占了上风,他的手下一定会放箭,不会让他吃亏。

我缓缓摘下腰间的佩刀扔到地上,他也丢开腰刀,边把指节压得“噼啪”作响,边缓缓向我逼来。他与我数度交手都未占到过上风,甚至还被我一击膝顶打得差点断子绝孙,这一直是他的心头之恨,现在总算把我逼到绝境,他当然不会放过这只赢不输的报仇机会,以找回他“大金国第一勇士”的自信。

“看拳!”他一声轻喝,在一丈之外便一拳击来,拳风呼呼,速度惊人,在拳脚上果然有相当高的造诣。不过要称为“天下第一”就实在太不自量力,就连“金国第一勇士”的称号也有些勉强,至少勒布依的速度和灵活性都在他之上。

我看准他的拳势出拳迎了上去,“呯”一声双拳相接,我与宗拓各退了一步,谁也没有占到上风,不过我是原地接他一记冲拳,力量上却并没有输给他。我信心倍增,一声长笑立刻出手还击,与宗拓拳来脚往,斗在了一处。

十多个照面后,我就知道宗拓在反应速度和灵活性上尚输我一筹,时间一长我必能击倒他,不过这次决斗我根本不在意输赢,而是想为勒布依尽可能地拖住宗拓,让他可以从容地接近完颜亮的中军大帐。再说周围有十多支强弓劲弩对准我,也不容我占到上风。

“着!”激斗中宗拓一声冷喝,一掌切在我手臂上,震得我连退数步,在他刚烈异常的拳风掌影下,我被逼得连连后退,直退到江堤边。看看自己已经远离了那些强弓劲弩,而我已拖得他足够久,我再无顾忌,脚下连连滑步避开对方锋芒,同时晃动着上身躲开宗拓拳脚,跟着双拳闪电般连环击出,接连击中宗拓胸腹和下颚,把他打得摇摇晃晃地退出数步才站稳。我并不乘胜追击,只移动着步伐对他做了个“继续”的手势。

“这是什么拳法?”宗拓见我像跳舞一般围着他快速地滑动着脚步,不由惊讶地问道。我答不上来,其实我也不知道这是什么拳法,只觉得这样移动脚步和乘隙出拳,可以令我的双拳更加协调迅速,躲闪也更为灵活有效。

“别管它是什么拳法,总之能击败你这个大金国第一勇士就行。”我笑道。

宗拓冷哼一声,再次向我扑来,但在我灵活的步伐和严密的双臂防护下,他再次无功而返。就在他体力稍懈的那一瞬,我不再留后劲,双拳全力连环而出,或勾拳或点刺或摆击,以组合拳闪电般向他攻去。在这种似乎浑无章法的乱拳急攻之下,这一次他没上次幸运,被我自下而上一记勾拳又准又狠地击中下颌,顿时仰天倒地。

“放箭!快放箭!”一个侍卫突然喊道,并端起弩弓率先向我射来,我哈哈一笑,顺着箭势一个后翻往江堤下倒去,在侍卫们十多支箭射出到之前,我已一头栽入江中。冰凉刺骨的江水令我浑身一个激灵,忙在水中扔掉身上的累赘。只听江边上侍卫们在对御林军高喊:“快封锁附近江岸,他肯定会在下游登岸,在他上岸时把他射杀!”

我心中冷笑,脱掉身上衣衫后开始向前划水。这幅宽八里的江面,对旁人来说是不可逾越的天堑,但我上一次就凭直觉感到自己可以征服它,置身这冰凉的江水中,我的感觉变得更加清晰,就像自己不止一次遇到过这样的情形似的。我有节律地划着水,慢慢游向黑黢黢的对岸。

当我最终精疲力竭地爬上长江南岸时已是黎明时分,回望宽阔的江面,我不禁对自己超人的耐力和耐寒的本领也感到惊讶。一小队巡逻的宋军发现了我,还好其中有人认得我是虞大人身边的智囊,所以没费多大周折我就被带到虞允文的中军大帐。

“你可回来了!”披衣而起虞允文不顾我满身水渍,激动地一把抓住我的手,跟着又转头吩咐随从,“快给白壮士取衣袍换上,再煮碗姜汤上来!”

换了身干净衣袍,喝着热腾腾的姜汤,我身体渐渐暖和起来。虞允文在一旁满是庆幸地连连道:“前日你未能随大军回来,众将都以为你在乱军中为国捐躯了,只有子温坚信你定能自保,看来是他更了解你啊!”

韩彦直精通武技,自然对我的身手有更深的了解,因此对我也更有信心。虽然与他交往不深,不过我心中已有些喜欢这个喜怒不形于色的世家公子。

“大人下一步有什么打算?”喝完姜汤,我不禁问起虞允文的计划。

“金兵虽然连连失利,但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实力依然不敢小觑。我想从上游再次渡江,对完颜亮再次进行打击。”说到这虞允文满是殷切地望着我,“对了,你刚从江北逃回,一定有金兵最新的情报。”

“大人该尽快再次渡江进攻金兵,不然就晚了。”我笑道。

虞允文很是惊讶,“再次从这里渡江偷袭?同样的计谋在同样的地点怎能成功两次?”

“这次不是偷袭,而是尽遣主力大张旗鼓地进攻!”我自信地道。对勒布依的信心使我对战局有了新的认识。“如果遭遇金兵顽强抵抗,大军可以再撤回来,不过我估计金兵多半会望风而逃,溃不成军。”

“不会吧,”虞允文还是不敢相信,“金兵战斗力素来在宋军之上,就算连连失利也未必就会全线大溃败,上次的夜袭就是明证。虽然趁着夜色击溃了完颜亮的中军,但扬州守军也并未因此慌乱,使我军无法扩大战果。”

“大人若相信我,就照我的计划立刻行动吧,不然就会失去收复江淮的最好时机。”我没有说出完颜亮很可能已经遇刺的消息,一来这还没有得到证实,二来我也想保持我这“高人”的神秘感。

虞允文盯着我看了好一会儿,突然笑道:“你总有些不合常理的判断和举动,却屡屡成功。好!我就照你说的调动大军,最多无功而返。”

虞允文行事决断,很快就调动大军准备渡江作战。我跟随他登上主帅战船,立在高高的船头遥望着连绵起伏如长蛇般的长江北岸,不禁想着那个不引人注意的哑剑客勒布依和远在中都的完颜雍,相信这次宋军能成为金兵内讧的得利渔翁。

只用了一个时辰,传令兵就送来大军集结完毕的消息。虞允文遥望长江北岸,眼里闪烁着收复失地的殷切光芒,遥遥一指对岸,下了个短促而坚决的口令:“出发!”

这口令立刻由传令兵用旗语火速传递到各路大军,江面上顿时千帆竞发,在冬日暖阳映照下,如片片锋刃切开平静的江水,浩浩荡荡驶向长江对岸。阵阵战鼓声如暴风雨前的雷鸣,不急不缓地滚过宽阔的江面,对金国南征军的大反攻终于开始了。

第二十章 老君圣物

“杀——”

前锋登陆将士的呐喊声充满了必胜的刚烈,令人浑身热血为之沸腾。从主帅战船这高高的船头望去,金兵江岸阵地中几乎毫无抵抗,宋军的登陆异常顺利,韩彦直的先锋骑师如潮水般涌上江岸,转眼间便突入金兵江岸营寨,数万骑师风驰电掣掩杀过去,如入无人之境。

“——报!前方传来最新军情,我军顺利登陆,金兵大营形若虚设,几乎没有金兵把守!”只盏茶功夫,传令兵就送来了最新战况。

“空营?”虞允文眉头皱了起来,“会不会有诈?”

“不会,大人该尽遣主力追击败逃的金兵。”我笑道。金兵的反应证实了我的判断,我没有看走眼,勒布依果然得手了,金兵已是群龙无首,甚至丢下了最重要的江岸阵地连夜溃逃,所以宋军先锋才会轻易占领重要的滩头阵地。

“好!大军弃船登岸,直指扬州!”虞允文一声令下,十多万宋军主力以摧枯拉朽之势直扑扬州,途中除了少数金兵游骑,基本上没遇到有组织的抵抗,就连扬州守军也丢下粮草轻重望风而逃,战局顺利得令人不敢相信。

顺利收复扬州城后,虞允文终于从金兵俘虏口中知道完颜亮已于昨夜遇刺身亡的消息,他立刻下令全军马不停蹄追击败逃的金兵,韩彦直所率前锋仅用了三天时间便从长江北岸追到黄河,沿途击杀金兵无数,数天时间便收复了江淮一带大片河山。直到面对黄河北岸严整以待的金国留守部队,虞允文才不得不下令停止追击。

我从一个金兵俘虏的口中,总算知道了那一夜金营的变故。一个刺客深夜摸入了金兵中军大营,一直深入到完颜亮的金帐才被守卫的侍卫们发现,那刺客以凛冽无匹的剑法和奋不顾身的勇武,突破了数十名近身侍卫的包围,在几不可能的情况下,凭一己之力奋然将完颜亮刺杀。之后与赶回来的宗拓等大内侍卫和数千御林军精锐激斗半夜,终于力竭而亡。由于这场激战太过惨烈,无法瞒过所有金将,因此完颜亮遇刺的消息迅速传遍了全军。早已厌战的南征军将士纷纷弃营而逃,所以南宋大军的反攻才会如此顺利。

听到这消息时,我不禁想起了那个不引人注意哑剑客勒布依,以及他那迅疾无匹的剑法,还有与他不多的几次会面和最后的合作,我不禁为他的死唏嘘不已。

完颜亮轰轰烈烈的远征最后就以他的被刺和金兵的大溃逃而告终,当金宋两军最后在黄河两岸实现新的平衡和对峙的时候,虞允文与完颜亮持续了近一个月的长江激战终告结束,宋军趁机光复了整个江淮地域,虞允文因赫赫战功受到朝廷前所未有的褒奖和重用。由于有他的竭力举荐,我这个本无军职的白丁也一步登天,被高宗皇帝授予参将之职,并得以与韩彦直等有功之将一道进京面圣,这官职好像比我曾经做过的千夫长还要高上一大截。虽然知道这一切不过是一场虚幻,也还是让我很得意了一阵子。

当我以参将的身份与韩彦直、时俊、李保等江淮军有功之将一道,前往南宋都城临安晋见南宋高宗皇帝接受封赏时,已经是绍兴十一年的十二月底。南宋在位数十年的第一位皇帝宋高宗终于禅让了,新继位的是他的儿子孝宗皇帝。年轻的孝宗皇帝对江淮军将士大为赞赏,连日排下酒宴为有功之将庆功,对江淮军的恩宠达到了前所未有的程度。文武百官也争相宴请以韩彦直为首的江淮军将士,以讨新帝的欢心。不过我对这些都不怎么放在心上,我只关心临安城哪里有我这次的目标,道家原版的《易经》。也不知黛丝丽在托尼和耶律三兄弟的保护下,是不是也平安赶到了临安城?

借口不胜酒力告别韩彦直和时俊等同僚,我从兵部某大员的酒宴中脱身出来,开始在城中寻找耶律昭留下的联络记号。我已经在城中寻找了十多天,仍没有在约定的地点找到事先与耶律昭约定的联络记号,这让我疑惑不解。莫非耶律昭看出我接近托尼和黛丝丽是心怀不轨,因此抛弃我而选择全力帮助托尼?

徜徉在灯火辉煌的临安城街头,我有一种恍若梦境般的感觉,实难想像这就是偏安一隅的南宋都城,这里的繁华远远超过了西夏的兴庆府和金国的中都城,即使是在深夜,仍然处处莺歌燕舞,红袖飘香。白天那些唱曲的、卖艺的、杂耍的不见了,代之以卖笑的、寻欢的、醉生梦死的、赌钱斗狠的,丝竹管弦随处可闻,好一派歌舞升平的太平盛世景象。

“军爷,要不要找个雏儿乐乐?”一个相貌猥琐的汉子鬼头鬼脑地在小巷中拉皮条,由于一直没有关于《易经》和黛丝丽的消息,我此刻心情正差,便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说:“好啊,不过军爷我可没钱!”

“军爷说笑了。”他尴尬地退开几步,讪讪地陪着笑悄悄走开。不一会儿,又一个面容模糊的锦衣汉子凑上来,小声问道:“军爷,要不要找个地方玩几手碰碰运气?”

我本要一口回绝,不过一想到这些地头蛇肯定比我这个外乡人消息灵通,不由灵机一动,便点头道:“嗯,军爷我可要赌大的。”

“有!有!再大的都有!”那汉子连忙一口应承,立刻示意我随他前去。我知道朝廷虽不禁赌坊妓寨,但民间的赌坊妓寨必须要在官府注册登记,官府要抽一笔不菲的税金。不过总有一些小赌坊为逃避沉重的税赋而不登记,因此成为见不得光的地下赌坊。瞧这汉子鬼鬼祟祟拉客的模样,就该是这种小赌坊了,通常这样的赌场都有黑道背景,不然也开不长久,而我正是看中了它这种背景。

不过到了地头,我却开始怀疑起自己的猜测了,眼前这赌坊虽在僻静的小巷中,正门也没有醒目的牌匾门楣,但门外站桩的守卫,门里通明的灯火和吆五喝六的喧嚣,都明白无误地向来客表明这里就是赌坊,根本没有一点要掩饰的意思,而且规模也着实不小,装饰豪华,官方特准的大赌坊也不过如此。

犹犹豫豫跟着领门的武师进得大门,经过一个不大的天井,二门里便是赌坊的大堂,只见里面人头攒动,不亚于最热闹的菜市,赌客中除了衣绫着缎的公子哥儿,衣衫落拓的江湖人物,大腹便便的土老财,也不乏像我这样身着军服的宋军将兵。领路的武师把我带进二门后,颇为骄傲地环手一指:“军爷请随便,通常叫得出名的赌法这里都有。如果军爷有千两以上的赌资,还可去清静些的贵宾厅,那里有的是豪客陪军爷赌大的。”

见我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那武师也就不再招呼,拱拱手告辞出去,我也就乐得自由自在地在赌坊中巡视起来。对于各种五花八门的赌博我并不在行,甚至好多都叫不上名来,不过怀里揣着百多两银票,任何人腰杆都可以挺得笔直,那银票是朝廷对我战功的赏赐,在怀中还没揣上几天。

在柜台上把大额的银票换成一锭锭沉甸甸的银子,我捡了个稍微清静些的桌子坐了下来。这里是在赌大小,这赌法简单明了,外行也一看就会,我好像也就只会这个了。学着别人下注押宝,赢钱赔钱,银子在面前来来往往,有进有出,虽然短时间内的输赢不是很明显,但面前银子却是在不知不觉地减少,当我拿出的一百两银子终于告罄时,我一拍桌子,耍开了参将大人的脾气,指着荷官破口大骂:“你他妈在出千!”

周围的赌客都停止了呼喝,转头望向我这边,周围一下子静了下来。想必出千的指责对于赌坊来说是关系到信誉名声的大事,没有真凭实据通常没人敢乱说,所以赌客们都饶有兴致地望着我这边,静观事态的发展。

“军爷,”那坐庄的荷官对这种事大概也见得多了,并不因我的指责而惊惶。只见他神情淡漠,声色平静如常,礼貌的言词中不失威严,“你要抓住小的出千,尽可把小人的手砍下来,没有凭据可不要乱说,不然……”

荷官说到这适时停下来,任何人都能听出那“不然”二字后面的威胁之意,没说下去是给我这参将面子,我却不领这情,故意找茬似地追问了一句:“不然怎样?”

“很简单,”荷官没有开口,却听他身后的楼上有人淡淡答道,“只需把舌头割下来就成。”

我抬头望去,一个神情冷漠的富态中年人正在二楼的楼廊上俯视着我,他那模样平常得如一个寻常商贾,但一双绿豆大的小眼中,却有普通人没有的锐光,直透人心底。我迎着他冷厉的目光,猛一拍桌子大喝道:“放肆!我就说你出千了,怎样?不信你这黑赌坊敢动我朝廷命官,堂堂江淮军参将!”

他嘴角现出一丝讥色,跟着却又正色问:“可是新近大败金兵的江淮军?”

“你以为咱们大宋有几支江淮军?”我骄傲地挺了挺胸脯。他神情立时肃然,转头对那荷官吩咐道:“这位参将大人输的银子不论多少,都一并奉还。”

荷官没有犹豫,立刻点了一百两银子推到我面前,这下大出我意外,正尴尬地不知如何是好,却听那人又在楼上正色道:“咱们退还你银子,可不是怕你这参将的头衔,只是在下敬重江淮军是大破金兵的忠勇之师,这银子算是在下一点敬意罢了。不然你随便问问,在这临安城咱们‘鸿盛堂’怕过谁来?就算是你兵部尚书张大人到了这里,也要卖咱们‘鸿盛堂’几分面子。”

见周围几个将校脸上都露出深以为然之色,我才知道自己撞到了硬山头,原本以为开黑赌坊的不过是些街头小混混,凭我这参将的身份随便一吓唬便会软下来,我就可以利用这些地头蛇去帮我打听留意托尼和黛丝丽的下落,谁想对方连我上司的上司,专管天下兵马的兵部尚书都不放在眼里,看来这参将还真是太小,也怪我对大宋的官阶没有研究,混个芝麻绿豆大的官就当自己是人上人。幸好今日沾了江淮军的光,不然还真没法下台。

弄清自己的处境,我讪讪一笑,拱手问道:“还没请教先生大名?”

“好说。”他淡淡一笑,“‘鸿盛堂’江海涛。”

“这是我们‘鸿盛堂’二当家的!”他身旁一个武师抢着补充了一句,言语间颇有些尊崇。我见状哈哈一笑,抱拳道:“幸会幸会!难怪不把张老鸡放在眼里,那张老鸡原也不值得让真正的英雄放在眼中。”

江海涛绿豆小眼中第一次现出了一丝惊异之色,要知道张老鸡乃是兵部尚书张大人的绰号,形容他相貌猥琐像个长脖子的斗鸡,这绰号也就几个相熟的同僚私下里叫叫,像这样在大庭广众之下公然叫出来,并且言语间颇为轻慢,那简直是在拿自己的前程开玩笑,这话要传到张老鸡耳朵里,我这功名肯定是保不住了,因此也难怪江海涛惊异,他怎知道在他面前的,是个根本不把前程功名当回事的主儿。

“还没请教军爷尊号。”见江海涛第一次对我客气地拱了拱手,我就知道自己赌对了。从时俊、李保等江淮军将领私下的言谈中,我知道那张老鸡原是已故的秦丞相的亲信,而那秦丞相二十年前曾以“莫须有”的罪名冤杀了一位战功卓着的抗金元帅,那元帅在军中和民间的威望还真不低。二十多年过去了,虽然朝廷还一直没有为他平反,不过无论百姓还是兵将们一说起他,都把他几乎推崇到神灵的地步,更为他的死唏嘘不已,同时对害死他的秦丞相则切齿痛恨,连带着他的亲信张老鸡也在痛恨之列。没想到这江海涛也属于仇秦一派。

“好说好说!”我学着江海涛的语气笑着说,“在下名字有些见不得人,姓白名痴。”

“白——痴?”他轻轻念叨了一遍,眼中蓦地放出异彩,惊问道,“可是那位协助虞允文虞大人智破金兵水师的高人,白痴白将军?”

“高人不敢,低人倒是在下。”我哈哈一笑,心中十分惊异,没想到自己只做了那么一点点贡献,竟也一战成名。

“不知将军能否赏脸上楼一叙?”他言词更加客气起来,我正好有事要求他帮忙,当然不会拒绝,立刻玩笑着答应道:“赏脸不敢,只要二当家把我这个小小的参将勉强放在眼里就成。”

江海涛哈哈一笑:“白将军说笑了,江某江湖草莽,平生只敬重英雄,像那些见了金兵就闻风而逃的将军元帅,就算江某把他们放在眼里,他们自己恐怕也觉得不那么好意思吧?”

我闻言也不禁莞尔,突然觉得他说话还真对我胃口,除了有事要找他帮忙外,他还真是个值得结交的朋友。见他言词有趣,我也就不再客气,当即移步上楼。

楼上是几间雅室,内外装饰俱颇为豪华,更有年轻貌美的丫鬟侍侯其间,看模样像是豪客聚赌的雅厅所在。我在江海涛的引领下进得最里的一间,刚坐定,就有侍女丫鬟把酒菜端了上来,看来这赌坊的效率还真是不低。

“白将军,江某无以为敬,就以水酒聊表寸心。”江海涛招呼我入座后,率先举杯,跟着一干而尽,我也陪饮了一杯,放下酒杯后江海涛便问,“临安关于这次大战的传说很多,尤其是关于白将军的传言,几乎已把将军传为神人。咱们后方百姓对大战也不甚懂,只想知道大战的一些实情。”

见周围帮众也都殷切地望着我,我就在席间把这次大战绘声绘色地讲述了一遍,听得众人眉飞色舞,神情激昂,对虞允文和江淮军将士赞不绝口。我没想到这些混迹黑道的江湖汉子,也有普通百姓一样的拳拳爱国之心,甚至比普通百姓更多了种男儿的气概和血性。只有江海涛神情平静,待我讲完后,他望着我若有所思地问:“这么说白将军发明的海鳅船,在这次战役中还真发挥了不小的作用噢?”

我连连摆手谦虚道:“不敢说是我发明,其实是水军将士们共同智慧的结晶。”

江海涛连连点头,又仔细问了关于海鳅船的许多细节。最后他屏退左右,低声对我恳切地说:“白将军,我对这种海鳅船非常感兴趣,如果咱们‘鸿盛堂’在水上的货船也能装备这种轮浆和霹雳炮的话,咱们就能在江南水乡纵横如飞,既不怕对头的竞争,也不怕水上盗匪的抢劫。咱们‘鸿盛堂’能否有这种幸运,就看白将军成不成全了?”

水上盗匪?我心中好笑,搞不好你们才是盗匪呢。见他满是殷切地紧盯着我,我哈哈一笑,信口问道:“贵帮除了经营赌场,还涉足江南水运?”

“没办法,要吃饭的兄弟太多啊!”他感叹了一句,无意间泄露出“鸿盛堂”势力的庞大。见我没有轻易答应,他招招手,一个师爷在他示意下立刻送来一叠银票。他数也不数便把银票推到我面前,更加恳切地说,“这点零花钱给将军喝茶,如果将军的发明真能给‘鸿盛堂’的船只带来翻天覆地的变化,咱们另有重谢!”

我偷眼瞅了瞅银票,虽然心里早有准备,也还是暗吃了一惊。只看银票花纹便知是官府开出的五百两以上的官票,这种官票在全国各地都可以随时兑换成十足纹银!这么一叠怎么也在五千两以上,还仅仅是“零花钱”!要知道这次朝廷对我这位有功之臣的赏赐也不过区区二百两银子而已。

由于有事求他,我也不便拒绝,况且银子在目前也总还有用。我笑着收起银子,轻叹道:“其实钱不钱的都还是小事,我这次到贵坊来闹事,实在是有事相求啊。”

“哦?不知是何事?如果江某帮得上忙,赴汤蹈火也在所不辞!”他两只绿豆小眼顿时熠熠放光。既然我有事求他,他也就不怕我不答应他的要求了。只不过还不知道是何等为难之事,他的神情难免有些凝重。我见状不禁哈哈一笑,调侃道:“这对‘鸿盛堂’来说不过小事一桩,倒也用不着江兄赴汤蹈火。”

他莞尔一笑,神情轻松下来,追问道:“不知究竟何事?”

我心中已打定主意,还是用轮浆和霹雳炮的设计去交换“鸿盛堂”的帮助,反正朝廷也还没把海鳅船的设计归入军事机密,就算给了他也不算泄密。只是在我给“鸿盛堂”的设计图中,定不会如军船那般完美,霹雳炮的威力也要减弱,不然将来若没人能制服这些黑道之徒,那就是我的罪过了。见他殷切地紧盯着我,我便轻松地笑道:“其实很简单,我想请江兄帮我留意几个人,他们已经或者即将来临安,你只要有他们的下落,我便给你轮浆和霹雳炮的设计图。”

江海涛终于长舒了口气,笑道:“这对‘鸿盛堂’来说倒真是小事一桩。不是我吹牛,咱们在城中的弟兄遍布各行各业,只要有名有姓,或者知道相貌特征,咱们肯定能打听出来。”

“他们一个叫托尼,一个叫黛丝丽,还有三个契丹人,是复姓耶律的三兄弟。”我立刻道,“或许他们未必会用这些名字,但他们的相貌倒是比较特别,只要一进临安你们就该知道。他们中有两个白种人,也就是你们说的色目人,一男一女,年纪在二十多岁,两人相貌都十分俊美,身材也很修长高大。而耶律三兄弟中的老大断了一臂,十分好认。”

我说话的时候心中突然有一种隐隐作痛的感觉,终于要和托尼正面为敌了,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幸好这一切不过是一场游戏,我只能这样说服自己。

“色目人?”江海涛脸上蓦地现出怪异的表情,那是一种惊诧和意外,我见状不禁好奇地问:“是啊,有什么问题?”

“原来你是在找他们!”江海涛微微颔首,“几天前确有两个色目人在城郊道极观出现,随行的还有三个契丹人,其中一个正是断了一臂的残废。”

“那就是他们了!”我心中暗喜,想不到得来全不费功夫。我连忙问道,“他们五人现在在哪里?”

江海涛没有立即回答,却反问道:“他们是你的敌人还是朋友?”

敌人还是朋友?我犹豫起来,想起与托尼在“死亡之海”的出生入死,想起与黛丝丽一路行来的艰辛,想起与托尼的反目,想起与耶律兄弟从生死相搏到生死相托。我目光迷离起来,默然半晌,我最后无奈地叹了口气,“我们是对手,但也是朋友。”

“如果他们是你的对手和敌人,你该感到高兴,如果他们是你的朋友,你也别太难过。”江海涛也轻轻叹了口气,眼光落向虚空,喃喃道,“我从没见过不同民族的人之间,可以如此相互信赖,生死相托。就在几天前,他们五人遭到一个杀手的疯狂追杀,已经狼狈逃离了临安。那三个契丹人武功高强,配合更是难得的默契,但仍被那杀手当场刺杀,那是我见过的最完美而残酷的剑法!”

是绮丹韵?这是我心中闪过的第一个念头,但立刻又予以否定,绮丹韵刀法虽好,却还不是托尼的对手,更不足以凭一己之力刺杀耶律兄弟三人,况且她是用刀而不是剑。“那是个什么样的杀手?”我心中对这消息的怀疑,超过了乍闻耶律兄弟噩耗的难过。

江海涛眼中闪过一丝惧色,“那剑手年纪不到三十,身材瘦削,个头不高,却像把剑一样笔直挺拔。浑身上下不见一丝杀气,其剑法也无招无式,不温不火,悠然而从容,出手不见如何迅捷快速,但杀那三个契丹人也只不过用了五剑。就是那色目武士也仅挡他数招就受重创,若不是那三个契丹人拼死抵抗,那武士和那色目女子根本就逃不过那剑手的追杀。”

浪烈!我心中蓦地闪过一个名字,跟着又摇头苦笑。不说浪烈右手已残,左手也断了拇指,根本握不稳剑,就算他没有残废,也仅仅比托尼稍胜一筹而已,完全不可能有如此高的武功,竟能一举击杀耶律三兄弟,同时把托尼逼得狼狈而逃。可若不是他,哪里又出来一个如此高强的剑手呢?看来天下之大,真是能人辈出啊!

“你是如何得知这情形?他们最后去了哪里?能不能找到他们的下落?”我心中焦急,言词便也急切起来。

江海涛眼神犹豫了一下,苦笑道:“说起来不怕你笑话,咱们‘鸿盛堂’无意间曾与那剑手起了点冲突,被他伤了几个兄弟,剩下的几个弟兄咽不下这口气,便悄悄跟着他,并派人火速回来向我禀报。我立刻带着堂中几名好手连夜赶到道极观,本欲为兄弟们报仇,不想正赶上那剑手月下杀人。那三个武功相当不错的契丹人,转眼间便成了他剑下之鬼。一见那无懈可击的剑法,我只感到浑身冷汗淋漓而下,什么争强斗狠的心都没有了。我自问在这样的剑法下,恐怕也抵挡不了几剑。我江海涛也算纵横江湖几十年,大风大浪见过不少,生死搏杀也经历过无数次,但从没想到过世上竟有如此自然合理,如此浑然天成的剑法,就是在杀人的时候,都像是风云变幻、日月流转、万物滋长般自然而然,不可抗拒。这种自然之力是人力完全无法抗衡改变的,面对这样的剑法,就如同面对自然之力,人类除了屈服,根本没有抵抗反击的余地。”

说到这,江海涛轻叹了口气,眼中的惧色已变成淡淡的无奈和失落,黯然道:“见到那剑法后,我再不敢跟踪那剑手,任他追踪那两个色目人离开了我的视线,不过我还是庆幸在有生之年能亲眼一见如此完美无缺的剑法,这样的剑法已经超越了武的境界,那该是一种……一种……”

江海涛眼光迷茫起来,竟找不出一个合适的形容,我却没心思听他对那剑法的崇拜和赞美,忙打断他的话问道:“你能不能找到那两个色目人的下落?”

江海涛霍然一惊,似乎才从沉醉中清醒过来,犹豫片刻才说:“那色目武士有伤在身,在那剑手追杀下即便不死,多半也逃不远,按理在这江南地界,我‘鸿盛堂’没有找不到的人,不过……”

他再次迟疑起来,显然还没从恐惧中完全解脱,我见状断然道:“找到他们的下落,我立刻给你霹雳炮和轮浆的设计图,除此之外,一切免谈。”

江海涛踌躇片刻,终于一咬牙:“好!我立刻派兄弟出城打探!”

见他终于答应,我便留下联络方法,并问清了去道极观的路后告辞出来。既然黛丝丽和托尼都曾出现在那里,它一定跟我要找的那部《易经》有关,甚至很有可能它就是保存原版《易经》的所在,没准那部宝贵的经书还没被黛丝丽骗走,我打算连夜去碰碰运气。

“哦,对了!”临出门前江海涛像想起了什么,突然叫住我说,“那个剑法出神入化的剑手好像是个番人,不怎么懂咱们的语言。”

我闻言心中又是一凛,那种不详的预感越加浓烈。

天色早已黑尽,城门也已关闭,幸亏我这身份帮了大忙,好说歹说总算让守军开门放我出城,此时城郊已是懵懂一片,除了天上黯淡的星月,很难看清其它任何东西,路旁的垂柳槐杨如鬼怪般随风而动,发出渗人的“哗哗”怪响,偶尔从道旁窜出的一两只野鼠小兽,猛可间能惊人一身冷汗。不过这样的天气倒是适合偷盗杀人,我对这天色很是满意。

道极观在城郊的一处山坳里,离城不到五里,不过就这五里的路程我也用了足有半个时辰,当我最后到达时,我不禁有些怀疑起自己先前的判断。若不是江海涛事先告诉过我的道观后那棵千年槐树的标志,以及门前那条浑浊的小河和岌岌可危的独木桥,我未必能在黑暗中找到这座偏僻破旧,毫不起眼的道极观。

道观背山而建,占地方圆数十丈,规模不算庞大,不过在这荒郊野岭也算不小了。此时只见观中黑压压一片迷蒙,清清寂寂毫无声息,让人恍惚觉得这是一片没有任何人迹的坟场,又或者是吞噬一切生灵的暗黑炼狱。

置身于观后那棵十多丈高的千年槐树的树冠中,俯瞰着斜下方这片黑黝黝的所在,我对自己心中的感觉感到有些好笑。不过是个出家人修道的场所,就算我摸进去被人发现,顶多被道士们当成盗贼打出来,又或者抓去见官,哪有什么凶险?一想到官,我这才想起自己身上还穿着参将的军服,便慢慢脱下来,咱再怎么百无禁忌,也不能给江淮军丢脸不是?

扎紧贴身的中衣,我从树上溜下来,绕着道观斑驳破旧的观墙走出数十步,便找到一处趁手的所在,那墙柱上的破损处正好落脚,利用它轻轻巧巧地爬上数丈高的观墙,我不禁对自己的身手感到满意,看来我还真有点犯罪天赋。

观内鸦雀无声,寂寂一片,附近几只蟋蟀的鸣叫也显得有些喧嚣。我观察片刻,然后小心翼翼地从墙上滑下来,像所有作贼的人一样,半伏着身子,边走边观察四周动静,一步三停,悄悄向二门摸去。刚进二门,陡听一个清清淡淡的声音在不远处响起:“施主,观中清贫,无甚可取之物,唯膳房尚有几个冷窝头,施主若不嫌弃,便用完再走吧,恕贫道不送。”

我浑身一震,慢慢直起腰来,转向声音传来的方向——右侧那间破旧的厢房——尴尬地嘿嘿一笑道:“道长真是慈悲为怀啊,可惜我不是饿肚子的小毛贼,道长美意恕在下无法消受了。”

厢房中沉默了数息,那个清清淡淡的声音又再次响起:“那施主要失望了,观中除了两件贫道日间所穿的旧袍,晚上盖的破被,就只有数尊三清神像了。施主要不就耐心找找吧,说不定还有一两件贫道遗忘之物呢,只是手脚轻省些,莫惊了贫道好梦就是。”

见自己行藏被人点破,我反而镇定下来,在最初的尴尬过去后,我也就不打算再掩饰自己此行的目的,干脆直截了当地问:“《易经》呢?不知道长能否借来一观。”

厢房中沉默的了好一会儿,才听他轻叹:“原来你是为借经而来,可看你的行径并非求道之人啊,要那《易经》何用?再说坊间书肆,一本最好的《易经》也不过百十文钱,何必深更半夜到本观来求取?”

我哈哈一笑,“道长真会说笑,道长若要那样的《易经》,我倒可以送你百十本,只求道长也把贵观那本《易经》借我一观。”

“你诚心借经论道,贫道怎会拒绝?只是在这深更半夜,又不告而入,难免让贫道误会。”那声音还是那么清冷,有一种不食人间烟火的超脱,或者说偶尔有点不通世俗的糊涂。见他没有断然回绝,我便恭恭敬敬对那厢房抱拳一礼,然后恳切地说:“道长,我也想白日里虔心求经问道,可一时着急乘夜闯了进来,还望道长原谅。”

厢房中慢慢亮起了灯火,总算使人感到有点活泛的气息,厢房的柴门“咿呀”一声开了,朦胧月色下,只见一个形貌飘逸出尘的古稀老道在门里向我一揖,遥遥稽首道:“那就请施主进来一叙。”

我大大方方地负手过去,跟着他进了厢房,看模样这是他的云房,里进有他的卧榻。我正好奇打量时,他已作揖告罪:“施主原谅,深更半夜,贫道不便奉茶。”

“道长客气了!”我学着他的样子作了一揖,心中却暗自好笑,还第一次遇到对盗贼如此客气礼貌的主人,若天下人都这样,那就是所有盗贼之福了。仔细打量眼前这老道,只见他须发皆白,面色红润,眼眸清亮中正,有一种洞悉世情的恬淡,又有一种不通事务的单纯,一袭看不出本来颜色的破旧道袍,仍掩不去他浑身散发的那种飘逸出尘的气质。我正好奇打量间,他已从墙边的书架上取过一本薄薄的册子递到我面前说:“贫道这本《易经》已研读了大半辈子,早已倒背如流,就送给施主吧,难得现在还有人虔心向道,贫道还有几本《庄子》和《道德经》,施主是不是也要?”

册子破损不堪,残旧得像刚从垃圾堆中扒拉出来的破烂,即便如此,白痴也看得出这绝不是千年前的古物。我心中恼怒,面上却不动声色,哈哈一笑说:“道长真会说笑,这样的经书我可以送你一箩筐。”

“这本《易经》可不是寻常之物,”老道眼中露出虔诚之色,完全不似作伪。我见状好奇心顿起,忙问:“有何不同寻常?”

“这是贫道刚入道门时,师父传给我的第一本经书,”老道目光迷离散望虚空,思绪似回到了过去,声音也悠远起来,“那年我才七岁,连大字都不识几个,师父便亲手把它传给了贫道。如今贫道已年过七旬,这本经书足足伴随了贫道一个甲子,而在这之前,它已伴随了贫道师父大半辈子,堪称这道极观的镇观之宝啊!”

“这么说道长就是这道极观的观主了?”我忙问道,“还没请教道长仙号?”

“贫道无机,枉居观主之位,惭愧。”他再次作揖。我赶忙起身还礼,同时笑道:“在下白痴,道长即为观主,这事就好办多了!”

见他不解,我便不再和他兜什么圈子,正色道:“我想借贵观上古秘传的孤本《易经》一观,不知道长能否不吝赐予?”

无机道长眼中露出迷茫之色,喃喃问:“上古秘传孤本《易经》?本观哪有这等古物?”

见他神态不似作伪,而且全无心机,我也不禁疑惑起来,追问道:“贵观若无此物,那前几天黛丝丽到你这偏僻的道极观来干什么?”

“黛……黛……黛什么?”无机道长眼中又是一阵迷茫。我忙解释说:“黛丝丽,就是那个从西方来的白种女子!”

“哦!你是说那个西方圣女?”无机道长恍然大悟,连连点头道,“不错,她是来过,并完成了我道家始祖仙去前的一桩遗命。”

“遗命?什么遗命?”我皱起眉头追问,“道家始祖又是谁?”

“你深夜求经问道,该是一个潜心向道之人,为何连我道家始祖都不知道?”无机道长连连摇头,眼中很是疑惑。我忙笑着解释说:“正因为不知道,所以才要求经问道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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