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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郦逊之心想此地不宜久留,连忙使了个眼色给蓝飒儿。蓝飒儿会意,扬起马鞭驾马驰出城门,驷马飞快纵蹄,如一片雪没入远方。

江留醉探头问蓝飒儿:“喂,怎地不用你的法宝千里黄沙?管叫城门守卫全倒下。”

蓝飒儿的笑声夹着马蹄声传来:“你有解药吗?马要是倒下了,谁驮你走?不动脑子的家伙!”郦逊之忍不住大笑,江留醉不好意思地一笑,扔下帘子缩回车厢。

行了二十里地后,众人在乡野挑了一处人家歇息。郦逊之颇为谨慎,特意寻地方将四匹白马藏起,以免太过醒目。燕飞竹昏睡不醒,蓝飒儿为她铺好床被,守着她睡了。

晚间,明月隐进厚黑的云层中,蓦地里刮起风来。亥时有马队急速通过,郦逊之隐隐听到声响,不知是不是彭城守军在追击他们,恍惚中又睡去。

次日天蒙蒙亮时,郦逊之睁开双目发觉漫天飘雪,四周白茫茫一片。他浮上微笑,马车积了一夜的雪,该与天地浑然一色。想到昨夜的马蹄声,彭城守军想必没料到他们只走了二十里地,连夜追不上他们应该会返回彭城。他信心十足,走出门去看望燕飞竹。

燕飞竹睡了一夜,少许有些浑噩,记不清那少女救她之事。蓝飒儿听得有这样一位女子,甚是关切,多问了几句。江留醉笑道:“莫不是你如影堂有接应?”蓝飒儿脸色一变,道:“有我在,何须其他人插手!”江留醉怕她恼了,忙道:“你的武功自是不错,但人多好办事,若有人接应也是好的。只不过她若不是如影堂的,会是谁?”

蓝飒儿淡淡地道:“她明明想自个儿带走郡主,见你们人多才做好人,休给她骗了。”江留醉细想那少女神态,全无作伪,不由摇头不信。蓝飒儿忽然一笑,犹如冬雪中盛放的梅花,娇艳妩媚。江留醉眼睛一亮,她知他被吸引,故意说道:“我看,你们两个定是瞧那丫头貌美,非要当她是好人。”

江留醉道:“咦,她不如你好看,我们可不是看中她的样貌。”蓝飒儿听了,微微一笑,捧起面前的茶吹着热气,咕咕喝下一口。江留醉回想那少女清雅自若的神情,暗想,她也是很好看的,只不同于蓝飒儿,更多了出尘遗世之感。可惜缘悭一面,匆匆来了便去,姓名来历都似一个谜。

郦逊之无心听他们聊天,为燕飞竹切脉辨伤,看那迷香的药力是否有残留。燕飞竹窘着脸,不得不撇头望雪。窗外,纷纷扬扬的雪花急速地往地上坠落,像是情人间欢喜的相拥。

江留醉看到雪下得急了,反倒高兴起来,冲了蓝飒儿叫道:“哎,出门看雪如何?”蓝飒儿一怔,未及应他,他又笑呵呵地道:“往常我们那里一落雪,兄弟们就扑上去打雪球、捏雪人。啊,不知道雁荡这会儿下雪不,他们三个小子一定想我得紧。”

“你来自雁荡?”

“是,我是乐清人氏。在酒楼登记路引时早就写了。”江留醉苦了脸叫道,“原来你根本没看!”

蓝飒儿像是没听见他的话,忽地问道:“今日十几?”江留醉道:“十六了罢,昨日刚过十五。”蓝飒儿喃喃地道:“已过十五了么。”出神地持杯走到门口,看着雪花,一时间她的神思全不在此,变得缥缈难以捉摸。

雪花坠进她的茶杯,一下便融了,蓝飒儿仰起头,清凉的雪落在脸上,湿湿的。

江留醉瞥见她飞快地擦了下眼睛,有晶莹的水珠闪亮。那一瞬间,他觉得她很像府衙中遇到的那少女,竟也不属于这个俗世。

燕飞竹忧心忡忡地问郦逊之:“几时可以上路?”郦逊之沉吟道:“稳妥起见,我们最好住一两日再走,那时彭城再无追兵,走得也安心。”燕飞竹摇头:“我待不住。无论乔装改扮或是连夜赶路都好,我不想死守在此间。”郦逊之默然。

蓝飒儿闻言,走到她身旁道:“郡主想起身,我们这就走。”故意说大了声,“彭城守军算什么,大队人马出行,在两里外我们就可察觉,早早避了去,怕它作甚。”燕飞竹点头走向门外,郦逊之无奈,只得去套马赶车。

马车在大雪里前行,天渐渐亮起,四周银白一片,浑不知东南西北。好在车上装有司南,郦逊之认清了方向驾马急行,一炷香的工夫到达沛县附近。众人为防县城有守军盘查,从县城外的荒路上绕了过去,沿路皆是泥泞林地,好不难走。

穿过沛县,郦逊之心知离雍穆王的势力渐远,稍稍放下心事。

这时,林地间突然传来一种奇怪的声音,细听去,是一个孩子的哭声,如来自地狱的魂无望呼喊。郦逊之禁不住心生难过,不由自主慢下了车,细心辨明哭声的方向。哭声似断还连,在空中细若游丝般飘荡。

呜…呜…

第四章 失踪 2

江留醉竖耳听了一会儿,转头对车内两女道:“像是个孩子在哭,去看看可好?”蓝飒儿板脸摇头:“别理他,赶你的车。”江留醉奇道:“你真的见死不救?小孩子无利可图,你就无心搭救?”他说完,自觉语气重了,蓝飒儿没想到他如此言语,冷笑道:“荒郊野外,谁知是不是陷阱?像你这样喜欢去上当的人,我真没见过。”

郦逊之在一旁默默听着,并不搭腔,径自驾车往那哭声的源头赶去。江留醉不忍心再听那孩子撕心裂肺地哭喊,对蓝飒儿道:“你除了保护郡主外,不会插手任何事?”

蓝飒儿面无表情地直视着他:“你早该知道,保护郡主是第一等事,别给我添乱。”她艳丽的脸在清冷的阳光下更显孤傲,仿佛冰雪雕成的塑像,无人可打动。

江留醉移开目光,语气冷淡了许多:“我不是见死不救的人。逊之,我们去救人,不管旁人。”听了这话,蓝飒儿冷笑了两声道:“你不后悔就行。”车内火药味渐浓,燕飞竹发话道:“一个小孩子有什么打紧,去看看便是。”蓝飒儿闷闷不乐,兀自朝向车壁,不再理会江留醉。

江留醉猛地发现前方不远处隐约有个人影,连忙招呼郦逊之赶过去。车到面前,两人一拉缰绳跳下车去,蓝飒儿看着他们的身影,露出了奚落的笑意。

一个约莫十四五岁的锦衣少年,正坐在冰凉的雪地上号啕大哭。雪花落满了他的周身,可即使是绝望的哭,他也不忘保持风度,拿了一方银红丝帕不时拭泪。

江留醉走近道:“小兄弟,你怎么了?”那少年抬起头来,江留醉吃了一惊,他竟有双异常明亮的眼,如宝石熠熠发光。他惊惧地望着郦逊之和江留醉,道:“你们是什么人?”

郦逊之道:“我们是好人。”见到这少年后,他没了先前的热忱。那少年身子微缩,有点怀疑地看看他,又望向江留醉。江留醉笑眯眯地道:“小兄弟,大雪天的怎会只有你一人?你的家人呢?”

“我是京里的人,我爹做很大的官。可我不知道该如何回家去…”说到这里,他声泪俱下,“他们把我拐出来,我想办法逃到这儿,我不认识路…不晓得这是哪儿…我好饿。”

江留醉想,恐怕“饿”才是他哭泣的主因,这孩子眼中充满机智,不是个轻易会害怕的人,只是在这大雪漫天的郊外,手无寸铁的孩子再聪明也无计可施。他心中这样辩解,扶起少年和蔼地道:“如果你信我,我和几个朋友正要去京城,可以顺路带你,帮你寻找父母。”

郦逊之在一旁不置可否,那少年喜出望外,突然跪下道:“多谢恩人救我!”郦逊之搭腔道:“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许安康。”少年用袖子抹抹脸,露出了明净的笑容。郦逊之眯起眼,很是仔细地盯着他看,少年浑若无事地移开目光。江留醉招呼他道:“你先和我回车上去,吃饱了我们再慢慢谈。”

马车停在雪地里,众人聚在车内,看着这个叫许安康的少年。他的吃相依然很文雅,但却吃了很长时间,吃掉了江留醉一天才吃得完的干粮。江留醉想,他真是饿得惨了,忽想起燕飞竹熟悉朝廷官员,问道:“郡主,你知道他父亲是谁么?他姓许。”

燕飞竹摇头:“我认识的多半是皇亲贵胄。”许安康闻言,插了一句道:“我爹是御史台的人。”燕飞竹仍是摇头。江留醉又问:“什么人要拐骗你?”

许安康露出惊恐的神情,很快平静下来,睁着大眼睛慢慢地叙述:“他们很厉害,是一伙有功夫的强人。我和爹去参加一个大官的宴席,回来时我想在集市上待会儿,只因离家很近,爹就没有担心,把我和一个小厮留在街上。那个小厮在我家里刚做了几天,他总有不少主意,我就跟着他去一个他说好玩的地方…”

燕飞竹插嘴道:“难道他是坏人一伙儿的?”许安康连连点头:“是,是,这位姐姐十分聪明,要是我像姐姐一样,就不会如此倒霉。后来我才知道,他们早就在打我的主意,谁知道我自己送上门去。”

蓝飒儿忽然冷冷地道:“你父亲既是御史台的人,为官应该很清廉,怎会有强盗打起你家的主意?”另三人都等着他回答。许安康想也没想便道:“我爹当然是个清官,但我娘,我娘的家里是乡里第一门户,我外公才没了,我娘是他唯一的骨肉…我没有骗人…恩公,我说的都是真话,我不会骗人。”他一边说,一边连连摇手。

江留醉对他的来历已无怀疑,拍拍他的身子,热情地道:“你放心,有我们保护你,他们找不到你是他们的运气。我会把你安全地送回家。”

蓝飒儿不冷不热地添了一句:“你们几个都有人在后面追,这下可热闹了。”

江留醉假装没听见,郦逊之若有所思。燕飞竹有几分喜爱少年机灵的模样,她一直觉得父王只有她一个女儿是太少了,没有人继承他的爵位,没有人继承燕家的香火,要是有个弟弟像许安康这样的,该有多好。

许安康仔细瞧了燕飞竹一会儿后,怯生生地问:“姐姐,我觉得你很面熟,像是哪里见过…能叫你姐姐么?”燕飞竹露出难得的欣喜笑容,道:“好,我就做你姐姐。”

蓝飒儿淡淡地道:“你这位姐姐是江宁嘉南王之女,燕飞竹郡主。你不要打什么坏主意。”许安康一吓,立即闭上了嘴。燕飞竹瞥了蓝飒儿一眼,微觉不可理喻。江留醉见蓝飒儿太尽职守,心下叹了口气,暗想,看来之前的顾虑都是错的,这位老板娘的确是想保护郡主。

只盼他们这辆载满多事之人的马车,能早日平安抵达京城。

午后车过鱼台,郦逊之盘算行程,要加急马速方能夜宿郓州。申时在任城歇息时便与众人说了,燕飞竹一心赶去京城,自是没有异议。唯蓝飒儿说道:“此去北方风雨愈大,路滑难行,一味赶路又易伤马伤人,郡主何妨谨慎从事?”燕飞竹拿眼看着郦逊之,他只得说道:“我驾马的本事不济,让小江来赶马就是。”

他虽在岛上久住,但与小佛祖周游中原之时,曾学过骑驾之术。他心知燕飞竹并无慢行的心思,蓝飒儿过分谨慎并不合她心意,但不愿落蓝飒儿面子,便这样说了。

蓝飒儿似乎更讨厌江留醉驾车,哼了一声把茶水喝了个干净。江留醉偏不让她好过,凑过脸去笑道:“若是蓝老板嫌我差劲,不如坐我身边教我如何赶车。”蓝飒儿啐他一口,道:“整日嬉皮笑脸,又爱打肿脸充好汉,到时惹得一身骚,连累我家郡主怎么办?”

江留醉摸头道:“咦,叫我不笑,这却难办。真连累你们害得红衣再来,我头一个上去和他打便是。”见蓝飒儿有讥笑之意,忙道:“打不过也打,不叫他缠上你们。”

蓝飒儿听到这话,叹气道:“这不是打肿脸充好汉,又是什么。”他既低声下气,她也无法再恶声恶气,咕咕吞下一杯茶。燕飞竹在一边看过来,对江留醉微微一笑。

郦逊之留意瞧着许安康的举动,这少年沿路唧唧喳喳有说不完的话,把在京城的日子描绘得事无巨细。若说这少年别有居心,须知言多必失,绝不敢如此天花乱坠,直把众人都吵得耳朵疼。这样一想,他对许安康的怀疑减去了几分。

再上路时,江留醉赶车赶得甚快,驷马疾奔,把许安康颠簸得难受,愈发滔滔不绝地说话。郦逊之放心不下,坐到车内,听了一阵就心烦意乱,只得掀开帘子透气。蓝飒儿不喜那少年,一句也不答理。燕飞竹反倒耐心很好,陪着他闲扯胡聊。郦逊之想到初见她时的矜持,与此刻迥若两人,不由多看了两眼。燕飞竹的脸上飞红,被他看得不自在,话便渐渐少了。

许安康说得吐沫横飞,郦逊之闭上眼假寐,在听得厌倦的同时,突然觉得不自在。

虽是双眼紧闭,他却感到有刺目的眼光一扫而过,那种精警得仿佛能穿透他的眼神,正与在钱塘时所遇的相同。他浑身一颤,一时间念头转过千百个,把沿途每一幕都细想一遍。

他不能睁开眼,生怕那双眼的主人看破他已洞察一切。

只因他想通许安康是谁了。在润州太公酒楼外他们曾面对面见过,可惜他那时没有意识到这人就是从钱塘一直追踪他的人。

那个可怜地张望酒楼的小乞丐,会是名满天下的小童?郦逊之心中倒吸一口凉气,若不是心头忽起警兆,这少年近在咫尺,变生肘腋,恐怕届时发动会令他措手不及。

若这少年真是小童,目标会是他郦逊之,还是燕飞竹?若是燕飞竹,没必要从钱塘一路跟踪他至此。若是他,为何会选在离京城还有一日行程之际出现?

郦逊之捉摸不透,决意先下手为强。

他思量得定,蓦地睁开双眼,以“聚神”的奇门功法将真气灌注眼内,令对方神思为之牵引。若许安康身负武功,必然有所反应。

许安康若无其事地撇过头去,天真地对着燕飞竹笑,像是回应她的话语。郦逊之一招不成,抬起手微微一扬,一道无形剑气破空而去。

车厢摇晃,剑气直扑许安康,蓝飒儿似笑非笑看过来。许安康一个趔趄,向前冲出,巧巧地与剑气擦肩而过。郦逊之面色凝重,越发认定了他是小童。

许安康却因此按了胸口连呼恶心,把头探到车外,大口呼吸新鲜空气。郦逊之自视甚高,见他避让便不追击,只等他在前路露出马脚。

黄昏时车到郓州,众人觉得骨头被颠散,纷纷跳下车透气。蓝飒儿故意挨后一刻下车,经过郦逊之时,曼声说道:“世子好眼力。”郦逊之瞥了眼相谈甚欢的燕飞竹和许安康,淡然说道:“你既把一切看在眼里,打算几时出手?”蓝飒儿呵呵笑道:“这个人不是冲郡主来的,我可不怕。”笑着走去陪燕飞竹。

江留醉跳下车,甩着手臂活动筋骨。郦逊之暗忖许安康身份未明,不想让江留醉操心,忍住没说。江留醉道:“明日就能到京城,今夜须找个安全的地方打尖。”

蓝飒儿倦倦地道:“我知道一家舒适的客栈,既适合郡主,也适合这位小少爷。”众人听出她的嘲讽之意,装作没听见。京城已近,许安康想到这点,对蓝飒儿笑呵呵的并无敌意。

一行人住进了金玉客栈,房间布置雅致,来往客旅皆是衣冠楚楚之辈。许安康进门时气定神闲,就在众人登记客房时,突然说道:“我想和姐姐睡一屋,我害怕。”

江留醉一愣,开始怀疑是否引狼入室,认真地看了许安康一眼。少年眼中一派天真,蓝飒儿娇笑道:“绝对不行,谁敢进屋我就割了他的脑袋。”她言笑晏晏,说话却丝毫不客气,冷目中真的掠过一抹杀机。

郦逊之始终关注许安康一举一动,许安康察觉到他的敌意,并不看他一眼。

燕飞竹听了笑道:“好弟弟,这两位大哥哥的功夫比我好得多,你和他们在一起更安全。”许安康点点头,江留醉放下心中一块大石,带着他进屋去。燕飞竹与蓝飒儿进了隔壁一间大屋。

是夜,江留醉很快睡着,郦逊之暗中提防许安康,那少年累了许久,一沾床就呼呼大睡。他年纪虽小,打鼾的声音倒极响,扰得郦逊之越来越清醒,更无半点睡意。

黎明时分,郦逊之忽觉有异,向窗外看去,一个人影飘然而过。他倏地弹起,悄无声息地开门跟了出去。那人影在燕飞竹的房前蹲下,郦逊之低喝:“什么人?”

那人瞥了他一眼,丝毫不惊慌,慢慢站起,正是那日在彭城救出燕飞竹的少女。这时江留醉闻声赶来,郦逊之方知他在装睡。

“是你!”江留醉惊喜说道。那少女淡淡一笑,猛地用手拍门。江留醉连忙拦住她:“郡主在歇息,你有什么事?”郦逊之大觉不妥,几乎就想冲进门去。那少女脸色一变:“她若还在,我就不担心了。”

她啪地一掌打开门,江留醉阻拦不及,只好跟着她进去,想在另两人面前为她说句好话。郦逊之的身形比两人更快,纵身飞至燕飞竹床前,业已空无一人。转身看蓝飒儿也不见人,想到许安康,急忙奔出屋去。

那少女顿足道:“咳,来迟一步!”江留醉呆了半天,原来那些人一直在暗中窥伺,始终没有离开。眼看就要到京城,他心里悔恨不已,如今不仅绑走了燕飞竹,连蓝飒儿也不见了。他想到蓝飒儿,终觉不对,两人的武功均非弱者,怎会无声无息间踪迹全无?

他留在房里左右查看,房内并无一丝打斗痕迹。他摸摸被子,早已凉透,看来人离开了很久。这时门外传来争执声,江留醉急忙赶去,却是郦逊之抓住许安康,小孩子嘴里嚷着“放开我,放开我”。那少女抱臂对许安康道:“你鬼鬼祟祟往门外走,想溜走么?”

“我去撒尿。”许安康叫道。

江留醉不信他的话,板着脸道:“你说实话,我们不想为难你。”

“我撒了谎…”

江留醉哼了一声,想起蓝飒儿的话,许安康道:“恩公别生气。其实我是一个人跑出家,和爹吵架不想回家。可是又迷路了,找不到吃的才会大哭。我不是存心要引你们救我,也非存心骗你们,我真的是很饿才会哭。可我真的不想回家,正巧你们走出去了,我就想偷偷溜出去…我对不起恩公,还有燕姐姐,我来不及跟她告别…”

那少女冷冷地插嘴:“从京城一个人走到这里,你真了得。”许安康不理她,只看着江留醉,一副可怜相。江留醉干脆地道:“你燕姐姐被人劫走了。”许安康大惊,眼睛睁得滚圆:“你是说燕姐姐失踪了?”

郦逊之一点儿不信他的话,冷笑道:“你倒说说,她是怎么失踪的?”许安康一脸委屈:“我一个小孩子,能有什么用?”郦逊之漫不经心地道:“如果你是小童,一切就都不一样了。”

江留醉吓得差点跳了起来,却见那少年忽然挣开被他拉住的手,如蝴蝶般翩然落在离两人一丈开外的地方,脸上害羞的神情荡然无存,傲然笑道:“世子好眼力,竟能凭车内一瞥就断定小童身份,在下实有几分佩服。”看向那少女道:“你又是谁?”

那少女道:“我是如影堂的影子,你若见到芙蓉,替我向她问好。我虽不能安全护送郡主上京,但我保证,她代看一阵后我会请回郡主,好生谢她。”

这次小童却变了脸色:“你连她的身份也认出来了?好,我真是棋逢对手。”他人虽小,说这话时的气势却不容小觑,光是他站在那里的姿势,江留醉发现很难找出破绽,心里不禁苦笑不已。

郦逊之霍然变色,蓝飒儿竟是芙蓉!许安康出现后她从无一丝好脸色,他便放下了对她的怀疑。原来小童确是来对付他的,劫走燕飞竹之人早就陪伴在身旁。由此想来,对于蓝飒儿来说,在太公酒楼击杀燕飞竹的侍卫实是轻而易举。

郦逊之心念电转。这少女若是如影堂的影子,则燕陆离交托保护燕飞竹的人该是她。谁知被芙蓉近水楼台,先在燕飞竹面前担了身份,她不便再出现,于是一路暗中保护。那日在酒店,她念出“失意杯酒间,白刃起相仇”,所指并非红衣,说的正是芙蓉。当时芙蓉可能也有意用酒迷倒众人,想是见到郦逊之不惧毒药才会打消主意。

那晚红衣既来了,芙蓉大可与他携手劫走燕飞竹。为什么没能动手?是了,只因这位如影堂的影子仍在暗处。郦逊之想明了这点,他和这少女都能出手的话,芙蓉便不想冒险揭破辛苦隐藏的身份。

而小童当时也在附近吧。郦逊之悚然一惊,那三人若联手,怎会对付不了他们?难道这少女竟令他们忌惮如斯?又或者红衣、芙蓉、小童虽是一伙,却并没有搭档般的默契?

他不由望向那少女,她身著一件米色绫衫,看似随意地站着,亦是毫无破绽。

郦逊之放下心来,己方三人无一是弱手,小童这趟可走不掉了。他将混沌玉尺擎在手中,与那少女、江留醉正好分站三处,将小童围在圈内。

小童看出郦逊之的敌意,一按身后,贴背抽出一把软剑来,并未用他的成名兵器未央锥。那软剑锋长两尺,在莹莹的月光下露出诡秘的青紫色。才看了一眼,江留醉就觉得眼睛有点痛,侵人的杀气刹那弥漫四周。

“看来三位想将我留下?”小童浑若无事,轻松说道。

他是名满天下的杀手,通身气派足以吓退寻常江湖人。江留醉只恨他先前利用自己亲近燕飞竹,早把一双小剑拿出,只待擒下小童追问郡主下落。

那少女掣出一把狭长的弯刀,静立一隅并不上前。小童瞥了一眼,直觉威胁最大的并非来自郦逊之和江留醉,而是眼前这被忽视的少女。她的弯刀一出手,连郦逊之也警觉到其中的锋芒,暗忖小童势必无法脱身。

小童眯起眼,凝视少女手中的弯刀,道:“如影堂会有你这样的人物?”他似是不信,哈哈大笑下,软剑一挺,当空向那少女刺来。郦逊之心想这少年杀手果然傲气,明明看出那少女武功不弱,却先朝她下手,不得不佩服小童胆气过人。

空中仿佛有两道闪电交击,绽出灿烂的光华。

人影交错,小童和那少女转眼过了一招。郦逊之和江留醉眼力皆佳,也只看出小童剑势稍微有阻,不若那少女行云流水,直入无人之境。

小童心中震撼,未想一招内试出对方招式奇奥,简直平生鲜遇。那刀法快得仅能凭他的本能去应付,偏偏一击间生出气象万千的博大感觉,一招内包罗万象,无论他如何回击都如小河汇入大江,不起任何波澜。

他们天下最有名的六个杀手之中,仅有失魂与伤情的出手与她相似。

直到此时,他方才想到如何脱身的问题。

那少女把刀一横,并不追击,盈盈微笑道:“我须让你带信给芙蓉,怎会把你留下?”歪了头一想,“她冒充我身份,又从嘉南王府偷了耳环,骗取郡主的信任,说起来我也有不是之处,未能防患于未然。不过到了京城,我自有法子去找她,请她留意便是。”

知道她不想动手,小童才意识到自己大大地松了口气。听到她的言语,郦逊之脸色一变,喝道:“切不可放虎归山,打听郡主下落要紧!”

那少女摇头道:“他宁可死也不会告诉你,何苦鱼死网破?”小童见她挑明了话,不觉多看了她两眼,头脑如此清晰的女子却是少见。

郦逊之心有不甘,无奈知道她所说不假。小童纵无法敌得过他们三人联手,可一旦拼死出手,只怕他们三人亦要胜得惨烈,此时不动手比动手来得理智。

江留醉不愿就此放小童离去,踌躇是否有其他法子。就在这时,那少女让出一条路来,小童飞身而过。临到她面前,他忽然笑道:“我告诉你,那对耳环根本不用偷的。”说完大笑离去。然而谁都听得出,那笑声中没有了先前的自信。

小童走后,那少女向两人点点头,折回燕飞竹与蓝飒儿住的屋子。郦逊之和江留醉连忙跟上,见她四处查看后搬开当中的圆桌,蹲下身用手仔细摸着地板。不知触动了什么机关,地上裂开一个圆形的大洞,正好够一人进出。

三人跳进地道,内里竟颇为宽敞,不用低头就可通过。那少女举着一只火折,看清地道的四壁光洁如玉,像是费了时日建造,并不觉阴暗骇人。江留醉忍不住道:“我们找店家问个明白。”那少女悠然道:“店家和这事没关系,他才买下这家店,对方蓄谋已久,不会留下破绽。”

江留醉见她无事不知,有些不服气道:“你既然什么都知道,郡主为什么会被绑去?”郦逊之兀自回想她与小童过招的刀法,徐徐说道:“姑娘使的是大荒刀法?”

那少女略吃一惊,随即笑道:“正是大荒刀法,世子好眼力。”又对江留醉道:“如果郡主不被他们绑去,我怎晓得谁想对付嘉南王?”

江留醉吃惊不小:“你用她的性命做赌注?对方那么厉害,你能放心让郡主跟他们走?”他实在不能理解她冒险的打算。郦逊之却知大荒刀法在江湖中失传已久,猜测她真正的身份,在经历了芙蓉和小童之事后,他不能再放过任何可能的线索。

“他们的目标不是郡主,不会对她如何。”那少女顿了顿道,“芙蓉既然找上了郡主,又拿出耳环做信物,我不便出现,想让她护着郡主一段。我知道到了京城,他们就会调开你们劫走郡主,可没料到在这里就有安排,是我棋差一着。不过,对方意在京城,尚有机会救人。”

郦逊之沉吟:“如此说来,嘉南王府是有内奸了。那耳环既不是偷的,自然是有人送给他们。再往深里想,连失银案都可能是此人捣鬼,否则运银的路线如何被他人知道?”

江留醉连连顿足,道:“越说越复杂,唉,我们定要抢先一步,绝不能让他们事事机先!”

此时地道到了尽头。三人移开洞口的茅草遮蔽,爬出来一看,是离金玉客栈十几丈远的一处荒地。天已亮起,为萧瑟空地添上一抹温暖的气息,新的一日到来了。

那少女站在出口无奈一笑,江留醉难得见她有气馁的表情,比先前的无所不知更显得活生生像个凡人。他笑道:“没名字叫你怪别扭的,能否告之尊姓大名?”

那少女轻轻笑起来,说道:“我叫花非花。”

“花非花?似花还似非花…”江留醉心想,这名字很是符合她神秘来去的个性,又道:“你要去京城,不如和我们同行?”

“我尚有事要处理,请两位先行。”她说着,向两人欠了欠身,径自往街上去了。

郦逊之站在江留醉身边,目送她远去。江留醉怅然道:“早上还热热闹闹的,现下只剩你我二人。”想到芙蓉蓝飒儿,不知再面对她时,他会不会狠起心肠与她为敌。

郦逊之叹道:“到了京城,只怕你我也有分开的日子。”江留醉一怔,暗想他说得不错,天下无不散之筵席,怅惘地说道:“无妨,你我朋友一场,哪怕去到天涯海角,都是朋友!”郦逊之被他说得豪情顿生,点头道:“好!我们一辈子都是朋友!来,趁未到京城,先畅饮三百杯尽兴!”

两人抛却烦心事,回到客栈,叫店家沽了酒拿到房中痛饮。喝到日上三竿,雇了车夫赶马去京城。

车行大半日,酉时到了京城。刚一进城,便有康和王府的小厮名唤郦云的,来请郦逊之回府。郦逊之问了两句,方知各大城门皆有郦家的小厮候着,看来父王想见他之心极为迫切。

郦逊之邀请江留醉同去王府住下,江留醉道:“我要寻师父的下落,先去京城找几个朋友打听一下,去他们那里住几日再来拜会。”郦逊之一想也好,便和他分道扬镳,命郦云驾了燕飞竹的马车驶向康和王府。

第五章 龙颜 1

康和王府出自灵山断魂手笔,诸多美景恍若桃源妙境,摄人魂魄。郦逊之长大后尚是头一回踏入王府,沿途不禁左顾右盼,欣喜赞叹。

到了他父王郦伊杰所居的安澜院,郦逊之慢下脚步。放眼望去,华堂朱户,绣窗连云,高高的灯笼一径挂满长廊,灿灿如星。门前飘来扑鼻菜香,郦伊杰摆好了一桌晚膳,正等他同享。

郦逊之长年在外,与父王说不上生分,但多少有几分久别的生疏。他一进屋先恭敬地行了大礼,这才抬起眼偷偷打量着郦伊杰。郦伊杰若有所思地捧着一杯茶,凝视厅中空地。他年过半百,眉宇间神采飞扬,有种掩饰不了的风流之气。然而经年参佛念经,使他整个人似裹在透明盔甲里,令人难以猜度他的心思。

郦逊之行过礼,郦伊杰放下杯,露出笑意:“你回来就好,先用饭。”郦逊之依了父亲坐下,六菜一汤都是家常小菜,极合他的心意。

两人举箸吃饭,彼此没有太多言语,郦伊杰偶尔问一句:“吃得惯么?”郦逊之答道:“甚好。”自此便无他话。郦逊之自觉尴尬,往常他住海岛尚有一群人围坐吃饭,从不冷清,这会儿到了家里,反而落得父子两人孤零零,不由叹道:“我几时可入宫见姐姐?”

郦逊之唯一的姐姐郦琬云为永秀宫淑妃娘娘,而母亲柴青凤早逝,偌大的康和王府在他离家时仅只郦伊杰一人。每每想到此处,郦逊之总觉遗憾,因而对于年纪稍长的姐姐却分外依恋。

郦伊杰道:“明日你先见娘娘,再见皇上。”郦逊之愣道:“皇上要见我?”一时浮想联翩。郦伊杰道:“说起来皇上是你姐夫,既然他终究会见你,倒不如你先去向皇上请安。”

郦逊之心想,父王已把一切安排妥当,搁下碗筷道:“不知道父王今次急召我回来,是为什么缘故?为何在信上也不明说。”郦伊杰叹道:“若是我不找你回来,你有没有想过,从深泉岛出来会做什么?”

郦逊之迟疑片刻,望着父亲渐白的头发心生感慨,低头恭敬地道:“小时候我想过游山玩水,走遍天下,像小佛祖那样逍遥自在。也想过在江湖上扬名立万,行侠仗义,像梅湘灵那样闯出大好名声。”郦伊杰点头道:“这些原是不错。”

郦逊之摇头:“可是小佛祖独善其身,梅大侠行侠一隅,都不能为万民造福。我想通了,像父王一样为朝廷出力,方可成就千秋万代的功名。”

听了他的壮志豪言,郦伊杰蹙眉不语,郦逊之问道:“父王莫非觉得不妥?”

“你自幼离家,也会有意朝政?”郦伊杰又端起茶。

“您让孩儿长居海外,难道想让我无心仕途?”郦逊之说完,觉得话重了。

郦伊杰哑然,勉强笑了笑,脸上一丝轻淡的沧桑之感飞掠而过,道:“如此说来,你想见皇上之心,怕是胜过皇上想见你之心。”

“是。如今奸邪当朝,生灵受难,皇上虽然仁慈圣明,但初掌大宝,权悬后宫,致令外戚当道,气势嚣张。父王明鉴,孩儿回京之际,曾亲眼目睹彭城守军不奉圣旨、毫无凭据捉拿嘉南王郡主,实在太过嚣张!”郦逊之忍不住拍案,说到此处,想起来燕飞竹失踪之事,忙道:“孩儿在润州见着郡主为失银案奔波,故一路保护,不想仍让她在郓州给人劫了去。”

郦伊杰甚是吃惊,想了想道:“此事交由郦云报官,你不必再管。看来连你也知道失银案了。”郦逊之忙把来时之事分述给郦伊杰听,略过了与红衣交手的惊险场面。金无忧在世之事,也因答应了他兄弟俩,暂时没有说出口。

他与父亲一生相处的时间,除了襁褓之时外不过几月,父子之间难得倾谈,自觉不太习惯。好在一路上经历精彩纷呈,他的少年心性表露无遗,说得滔滔不绝,一腔话说完便与郦伊杰亲近不少。

郦伊杰把他看了个透彻,点头道:“你处置得很是稳妥,我今趟叫你回来,正是为了这桩失银案。”

郦逊之一怔,听闻父王久不理朝政,隐居在王府经年不出,竟会为失银案特意叫他早归。郦伊杰知他疑惑,便道:“前阵子宰相顾亭运来下棋,说到此案愁眉不展。五十万两银虽非小数,换作他人出事便也罢了,抄家杀头治罪就是。唯独此事捐银、运银皆由嘉南王一手操办,朝廷上下不易拿捏分寸。”

郦逊之道:“嘉南王虽是四大辅臣之一,若真有错咎,一样要依律法处置,有何可虑?”郦伊杰凝视他道:“当今之世,谁与你父王一样,手握重兵?”郦逊之道:“嘉南王燕陆离。”顿时想通原委。

郦伊杰与燕陆离南北相峙,各自手下除了立国前起兵时的亲族乡兵和招募散兵外,历年选征的府兵有不少也归属两家训练备战。郦伊杰的郦家军常年戍边,安定北方各族,燕陆离的燕家军则制衡南方各部族,威震南疆。两家联姻可南北一气合力自保,即便为帝王所忌,但朝廷也不得不倚重两军。

如今燕家若有事,郦家于情于理都应有所准备,以免万一有突发之事,有此未雨绸缪即可抢占先机。郦逊之暗想:“父王看似闲散在家,其实并非对朝政不闻不问。”

他稍稍放了心,听郦伊杰道:“叫你回来也无他事,只是失银案一出,朝廷政局恐有他变,我不放心你一人在外。你既回来,按礼数见过娘娘、皇上后便筹备过年吧。”郦逊之摩拳擦掌只待大干一场,闻言怔道:“父王难道不想插手此案?”

“郦、燕是未来亲家,插手多有不便。”郦伊杰道,“如今这关头更应避讳,切不可落人话柄,说我等结党营私。你长途跋涉,应该累了,先回去好生歇着,明日我们再谈。”他忽然收了话题,不再与郦逊之多说。

郦逊之大惑不解,未曾想父王急召他归家竟是如此结局。他坐着一动不动,郦伊杰看出他有话说,道:“你还不快去?”

“父王,我今趟回家不是想安做什么世子。如今权臣腐败,贤臣闲置,我要不遗余力还朝廷一个清明政治!这是我的抱负,请父王成全。”郦逊之说完,慨然望着父亲。

郦伊杰的眼前现出多年前的场景。当年王朝初立,他和兄弟们信誓旦旦、满心憧憬地议论朝政,那激情热血比此刻的郦逊之更甚。他们纵马打下天下,对局势看法已算成熟,可是谁想到几年后,除他之外,余者死的死散的散,官场争斗竟比战场更为凶险。

如今轮到郦逊之这些年轻人想再入官场,郦伊杰当下长叹:“你一向在外,怎知官场可怕?官场不是学些武功权谋就能自保,到时不能全身而退,叫我于心何忍?”

“我不会用阿谀奉承、谄上欺下自保,更不会…”郦逊之踌躇了一下,还是说道,“靠明哲保身、消极避世自保。”

郦伊杰听出他言下之意,头痛了起来,斟酌道:“我知道你有一身好武功,但是柔弱胜刚强,这道理你懂吗?”他知道像儿子这样的年纪,根本不会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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