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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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要再端详仔细,紫颜的电目直直射来,占秋一畏,缩回目光不敢对视,心里反复想着那抹清华之色,像是连她的心也要一起冻住。

她不便对侧侧明说,又不宜拿继任的事催逼,遂笑道:“这事慢慢再说。我初来京城,一要为绮玉坊主进京准备,二要为姐妹们选些土仪带回去,有什么去处能让我好好玩几日?”侧侧想了想,说出一串地方,要带占秋去见识。占秋推说有几个婆子跟着采办,不必她陪同,好说歹说侧侧才应了,另备一份大礼恭贺绮玉。

忙忙碌碌后占秋去了,侧侧从府门送行回来,走到半途见有早梅绽放,几簇娇黄惹人心怜,在廊上伸手拈起一枝细赏了片刻。花影间有青衣闪过,侧侧叫道:“站住!”

那童子只在东角门行值,侧侧操持家务多时记得清楚,因问他可是有事。童子转身答道:“那小子又来了,好在被我赶走。”侧侧道:“既如此,不必通传。”童子应声欲走,侧侧忽觉不对,定睛看了看,冷笑道:“果然是你易容进来,只是个头差太多。”

那孩子叹道:“明明垫了鞋,仍是不够,折腾身形真是麻烦。”

侧侧当即摸针,神荼逃开几步,躲在花树里用手止住她求饶说:“好姐姐,我这三顾紫府诚意已够,你就通融一下。”侧侧啐道:“事不过三,今次闯到家里来了,简直是强盗!”神荼苦笑道:“你家先生真是难见,不知我要费多少工夫才能…”他忽然滚出一大颗泪,“才能见到他,以慰我师父在天之灵。”

神荼索性蹲下大哭,地里泥泞未除,他个子又小,直如泥娃娃一般。侧侧起了恻隐心,问道:“你师父过世了?”神荼眼泪汪汪地道:“我从小侍奉他老人家,可是…可是…还没学尽他一身本事,他就…”

侧侧想起沉香子去时的情形,有了同病相怜之意,口气一软,道:“要见紫颜不难,要比易容就…”神荼抹去泪,仰起头自负地道:“我到他面前,就有法子激他动手,只求姐姐成全。”

侧侧低头思忖,神荼见她意动,只管捡那些怨泣悲伤的师徒遗恨说了,侧侧越听越是难过,咬了唇道:“你且换回衣衫容貌,我带你去见紫颜。”

香雾萦风缥缈,披锦屋里燃了绝好的香,远远走近恍若踏足仙山,醺醺然轻了骨骸,酥了心神。侧侧知紫颜在焚香疗伤,特意嘱咐神荼不可擅近,将他留在屋外的桐月亭里候着。

一进屋,香气如策马冲泥逐身而上,侧侧蹙眉张望,见数只掐丝珐琅鱼耳炉里火光大盛,连忙用香灰压了下去。整座屋子悄无声息,她疾步走到东屋,紫颜倚了莲心枕睡去,身子歪在罗汉床边。

侧侧手拉锦被,轻轻一动,紫颜张开双眼,四目赫然相对。侧侧窘得逃开,紫颜昏沉间仍在迷糊,眼神空荡荡地望了她,问道:“我睡着了吗?”侧侧定了定神,收起散逸的绮思,小声地道:“香药用量太重,我险些被熏出去。”

紫颜坐起,倚在缂丝靠垫上微阖双目养神。

侧侧不忍劳他耗神,咽下神荼之事,去将炉火熄灭。紫颜摸了摸背脊,无形间出了一身冷汗,他不是睡着了,而是被药性催晕了过去,如满地落英不经风。想到此,不由心灰,不欲让侧侧伤心,伸手捞起一方丝帕,将额上的细汗抹尽。

床帏四周流溢浓香的气味,仿佛棉絮沾衣。侧侧打开格子窗想透一口气,遥遥见着桐月亭里人影全无,暗道不妙。她转头看紫颜,弯弯笑眼如昔,似乎香到窒息的烟气对他而言,只是寻常。

她敛了愁眉,笑道:“等你换好衣裳,我们喝茶看戏去。”她走去屋外,想从庭花玉树中寻找神荼的踪迹,走来走去不见片影,紫颜迟迟不曾出屋。

侧侧奔回屋去,那孩子在紫颜床前,抓了他的手两两对峙。神荼像初次面对猎物的幼兽,挺直的身板里隐着无穷爆发力,勾勾地盯了紫颜发呆。紫颜懒洋洋地撑着眼皮,无视他就要扑过来的气势,仿佛早嗅出他的斤两,不值一哂地微笑以对。

“你这屋子好香。”神荼寒暄。

“放开我的手。”

“我会调易妆丸,会制人皮面具,会修发剪眉削骨磨皮,你会的我都会,敢不敢和我比?”神荼扣住紫颜的脉门,一派威胁的神态。

侧侧第一次见小孩子吹法螺,嘟嘟响得好听。紫颜任他抓了手,自玩着另一只手戴的玉扳指,不再抬眼瞧他,嘴边淡淡留笑。这笑容能引得花嫉,也会激人火起,神荼果然经不住,嚷嚷道:“说,你要怎样才肯和我比?”

紫颜看了他道:“说说你易容遇到的最大难题。”

神荼愣了,松开手退到一边,苦脸想了想,像挑选称心的玩偶那样困难。侧侧看到与他年龄相符的稚嫩,从眉梢眼角的犹豫中渗出,有点可笑,也有点羡慕。他眼底的热情掩盖了慌乱,小孩洋洋得意地道:“任它什么困难,没多久就能迎刃而解,要说眼前的难题,就是如何打败你。”

紫颜摊开两手,颇为认真地道:“你已经赢了,我不会和你比,我认输。”

神荼愕然,一时没听懂他的话。侧侧暗暗好笑,很少见紫颜认输,也是件妙事。这孩子心高气傲,眼界却太小,难怪紫颜不想与他较量。

神荼不知足,顿足道:“不行,这算得什么?我一定要赢得漂亮,让你心服口服。”

紫颜一笑,闲闲地道:“浪费光阴的事何必做,既然你说我会的你都会,只管把我不会的施展一手,我便心服口服如何?”

神荼点头道:“好。我的宝贝留在外面,你等我取过来。”他习惯了顺理成章,习惯了水到渠成,不明白紫颜超脱了他执著的那点胜负心。侧侧感慨地想,紫颜想斗的是天,不是人,早没了这争胜的心思。

神荼去后,紫颜倦倦地倚在床的大理石围子上。侧侧拎来镜奁放在他触手可及处,又在他身边坐下,宛如那时凝睇梅花移不开目光。浅笑着道:“随便打发他就是了,你为何…”

“我忽然不想易容,一点也不想。”紫颜摇头,斜倚的身子仿佛有很沉的重量。

侧侧没了笑容,两手冰凉一片,紫颜牵了她的手道:“过了今日,也许就回到老样子,哪里说丢下就丢下。只不过,偶尔放下的念头,单想想也是不错。”

可是,这竟不像他了,侧侧暗想,她不想他因易容而抱恙,也不想见到颓废无望的紫颜。她期望那是缓慢的告别,如月夜清光渐渐隐在云后,他慢慢放下易容术而不悲伤。有时想起了,拾起从前绝技舞弄一场,妆点浮生中的烦闷,并不是真正改变什么。如此,附著在他身上的病气或能随了岁月消隐,品香熏烟不过是人生里的花事余兴。

神荼再来时,眉宇间凛然有大人的傲气,每一步都比先前沉着,仿佛手中的宝匣是斩妖除魔的利器。

“我最大的本事是复制术,只要你在我面前显露一回易容技艺,我就能原封不动地摹拟出来,你信不信?”他如此自夸。

紫颜笑了,“我若不动,你不是无计可施?”

神荼皱眉不依,“不行,你一定要露几手本事,再由我漂亮地打败,这才算数。”

紫颜哈哈大笑,神荼脸上飞快地掠过一丝与年龄不符的阴郁,继而焕出自负的神采,无视紫颜的嘲笑,喝道:“喂,你不肯动手,我就学别人的样子给你看!”

他扫视屋中,将几张桌案上的双鱼镜、八仙镜聚在一起,又掏出携带的杂宝镜、细花镜、桃叶镜、双凤镜,堂皇地摆在一处。侧侧奇道:“这是…”神荼傲然道:“我的技法炫丽,要让紫先生看清楚才好。”

他铺开宝匣,拈指在自个脸上纵艺,一排排丸药似曾相识。围绕他的诸多镜子折出无数手势,像迅捷的飞鸟搜寻猎物,剪翅、掠羽、追击,一气呵成。点点辉光从他指尖扬散,拂扫玉容之后,神荼的相貌徐徐衰老,半生幽怨,半生凋零,一个素肌寡淡的妇人诡异地呈现。

神荼冲两人一笑,妇人意态寥落,像是空闺多年不识情滋味,懒梳妆容,一任愁寂如刀剑,老了旧时秀色。神荼的手缓过额前,抚弄了几把,似把乡间尘土都抹在脸上,满面风霜劳苦。如暮鸦老梅,妇人骤然失却残留的风韵,拖了病眼废躯,双眸呆滞地望天。神荼两手不停,老妇耳鬓已染白霜,形骸渐变,换做一个牙齿落尽的老翁,所过处妙手无迹。

瞬间变幻三人,加上数镜闪烁,把一举一动化成了千手描摹,侧侧细看下去只觉晕眩,竟追不上他的速度。紫颜凝注神荼,眉间轻颦浅皱,不多时喉间忽然一甜,呕出一口血来。

侧侧大惊,忙上前搀扶,紫颜摇手道:“不碍事,吐掉就好了。”侧侧不信,对神荼道:“你改日再来。”神荼不依,一张老人面浮在半空,须发飞扬地道:“先说我的本事如何?这是玉观楼那个叫石火的绝技,给我轻松学了来。”

侧侧见他无理,恨声道:“这有什么了不得,紫颜少时随手就行,连带衣服一齐换了。”神荼抢步奔到他面前,大声道:“你露一手绝技给我瞧瞧!不然,我死不甘心。”

紫颜淡淡地笑道:“若是你都学了去,我岂不吃亏。”

神荼道:“不怕,只要你有本事让我学不会,算你赢,那时我就拜你为师。”

紫颜沉吟半刻,“不必拜师,我让你看点东西。”侧侧着人洗去地上血迹,为紫颜添了一件外褂,泡了参茶叫他喝了。紫颜歇息了一阵,让她点香。

侧侧命人搬来一只鎏金银足节铜熏炉,将紫颜所要的香料放入,厚厚铺了一层,她深觉不妥,细问他道:“今日还能再熏这么多分量?”紫颜点头,侧侧又问:“你能坐了易容么?”紫颜笑道:“哪里就弱不禁风了,我熬得住。”

侧侧拉神荼去了明间,等紫颜穿戴完毕,再进屋时,他已换上孔雀羽妆花缎的袄子,腰间凤凰结子的宫绦上,悬了一块苍玉。神荼定睛看了两眼,扯开嘴一笑,不知是妒忌还是其他。

侧侧正待点燃炉火,神荼跳过去道:“我来。”不由分说抢了火箸香匙,在熏炉前调弄起来。侧侧走到紫颜身边,仔细打量了,却见他转去拿了一瓶白瓷盛的花露,倒洒在脚下。

一阵奇香泛起,在炉火未烈前如万花朝贺,舞动秾纤姿态环绕紫颜。侧侧不解其故,明明待燃之香已是极浓,又枉加一道香气。紫颜的精神见好,啪嗒一声打开镜奁,拈出尖利的陌刀。

此时神荼点了炉火,香气漫漫如河流淌,侧侧闻了心慌,不知紫颜为何禁得住,纤手在鼻前轻扇。紫颜瞥见,颔首示意无恙,唤她道:“出去等我,一会儿陪我去天一坞。”手中薄薄的刀像会咬人的精灵,侧侧定了定神,怕见血光,只得避开去。

侧侧到了屋外,隔了窗格看进去。紫颜把玩刀子,安然地对神荼道:“此处没个想易容改命的人,要我动手委实无趣。”

神荼一怔,道:“你在我脸上试便是,还是那句话,我学不了,就认输。”

紫颜就在他身上比划,念念有词地道:“割脸皮太容易,削耳朵如何?或者把双手的皮褪下…”

神荼神色一僵,没了先前的神气,急急地道:“胡说,明明是易容,你怎说得像杀人?”

紫颜饶有兴致地看他,“割完了再完好无损地安回去,有没有这个胆?”

香气游荡过来,似冰凉的蛇攀住了紫颜这棵高树,依依地勾住他的衣角盘旋。神荼退了一步,灵活的眸子凝了不动,有如黑夜将至的阴沉目光径自盯住紫颜。

“我可不会为了易容令皮肉受损。”他哼出一声冷笑。

“是吗?”紫颜轻抚刀锋喟叹,“你努力缩骨削皮,不就是为了在我面前扮孩童?可惜你的复制术,若能复制我这般眼力,就知道不该来这里撒野。”

神荼挑眉,“你看破了?”

“什么学易容四年,什么苍溪老人,统统是假的。”紫颜注视他的眉眼,并不曾慌乱,“你也不想拜我为师,你是寻仇来的。”

神荼摊开两手,一副你奈我何的神气。紫颜横刀在手,蓦然清光一闪,直直朝左腕切下。神荼惊呼一声,眼见刀锋直落,紫颜的左手显然不保。他瞠目结舌扶住了椅背,紫颜悠悠旋刀转了几圈,笑道:“这点阵仗就吓到你?”

神荼定睛看去,他的左手完好无恙,手法精准迅捷直如幻梦,他的眼力居然没追上。

“你再来看。”

紫颜弯刀就眉,弧线一划,两道挺秀的轩眉突然被削去,恍如滑稽的戏子。神荼怔怔看着,尚不及叹惜,紫颜伸手一抹脸面,像是吹了仙气,失去的眉赫然在目,俊逸的容颜一如平常。

“你…”神荼胸口发堵,口干舌燥,这等手法宛如妖魅,不是普通易容师所为。

“信我的话,让我给你动刀如何?”紫颜的笑眼里似有星河璀璨,迷离星光闪烁,神荼不觉想开口应承。

他的脆弱只得一瞬,香风如乘浮槎而至,神荼想起了来意,笑道:“紫先生闻到这香气没?”他的身形遽然长高数寸,飞扬的傲气里多了一份狠绝。

侧侧发觉有异样,朝屋子走过来。香气盈袖绕体,如鞭子缠住了紫颜。紫颜依稀觉得不对,洒下的花露如护身铁甲想推开香气蛮横的侵袭,可怜气单力薄,燎原的气息铺天而来,竟是完全无从抵挡。

神荼有些敬畏,紫颜的直觉很敏锐,幸好他筹备充足。退开两步,他冷冷地目睹鲜血从紫颜的口鼻流出来,瞬间染红了前襟。

一时间天旋地转,紫颜犹如花折,猝然倒在地上。

侧侧冲入屋扶起紫颜,他素净的面容沾满血腥,无论用袖子抹去多少,又止不住地流出来。她嗅出屋中的异样,怒视神荼道:“你…调换了香料?”

神荼满不在乎,“可还是输在他的眼力下,太无趣啦。”他眼中射出快意的光芒,“这香味好闻得紧,要多闻一阵才好。”

紫颜神思昏迷,侧侧连忙把炉火灭了,将香炉丢出屋去,回转来跪在他身边。她双眸蒙翳,分不清是泪光还是血光,颤抖了手搭脉,脉象忽如弹石,忽如洪水,冲击她的指尖。侧侧无心念及其他,立即用金针扎了几个穴道,守住紫颜的心脉。

她抬手时忽见自己掌心有血,竟是擦到紫颜肌肤上渗出的血痕,一抹断肠的红色。侧侧再难禁住悲戚,顿时倾泪如雨,摇了他的身子低低地叫。

“我在这里…”紫颜回应她的呼唤,蓦地睁开眼。他眼底触目的血,令侧侧心惊。

神荼吃惊地道:“你居然还能醒来。”

紫颜听见声音,朦胧的双眼寻找神荼,“我们尚未比完…你敢不敢让我动刀?”

神荼敛了笑容,奇怪地看他,“你被我伤成这样,还敢比下去?”

“这不是你伤的…我若无旧疾,你伤不了我。”紫颜伸手抹去眼角的血,乱红如雨,就快要看不见了。仿佛有战鼓在敲,咚咚,敦促他拈刀而舞,刻画容颜。“你不敢让我动刀,我就自己来,你要是学不了,就认输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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