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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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在筹划什么?为何言辞间竟隐隐有阴谋的味道?心中一乱,所有的声音化为碎片,再听不真切。

“师弟,怎么了?身子不舒服么?”卓安婕关切地问。

云寄桑摇了摇头,勉强一笑:“没什么,只是头有些晕……”

这时罗谙空回来了,脸色如常,谈笑依旧,完全看不出异样。有他在场,气氛更是融洽,就连云寄桑在汪碧烟殷勤巧劝之下,也不由喝了几杯,他不是善饮之人,几杯酒下去,已隐隐有了醺然之意。

这样一个人,仿佛有两张面孔一般。一阴一阳,一正一反。云寄桑眯起双眼,望着他。这张热情洋溢的面孔下,怀着的又是怎样的心思呢?

当罗谙空再想给云寄桑满酒时,卓安婕手一伸,挡在了杯前:“我这师弟旧伤未愈,不便多饮,又赶了一天的路,今晚便到此为止吧。”

罗谙空只得罢手,问汪碧烟:“小师娘,您看,云少侠他们今晚住在哪里合适?”

汪碧烟也有了几分醉意,支着头想了想:“前些天刚进了一批坯料,这阵子又老下雨,我怕坯料受潮,就都堆在客房了……对了,偶形居不是还空着么?你们今晚就住那里好了!那边儿地方宽敞,又清静!”

罗谙空闻言脸色微变,欲言又止。

目送着汪碧烟带着三人离开后,他脸色变幻不定,有兴奋,有恐惧,隐隐又夹杂几分期待。仿佛云寄桑他们要去的不是什么居所,而是一座荒凉的坟墓。

※※※

偶形居,顾名思义,这座宅院的布局也如人偶的形状一样。前廊是双腿,两侧的仓房为双臂,庭院自然是胸膛,他们要住的寝室则是最为紧要的头颅。连院中的几株老松也被修成了人形,如同雀冠华服的楚巫,在大风之中长舒广袖,婆娑作舞。

院子的天井长而狭,中间一方汉白玉小池,粼粼的像月光的留痕。明欢伸手试了试,池水冰寒彻骨,她忙将小手缩回,呵了呵,揣进袄中。

青房白池,普蓝琉璃瓦,院中撒满紫红的砂砾。处身于此,便如同置身于班驳多色的梦幻之中。

汪碧烟将他们引到寝室前,在门口停了下来,仿佛顾忌着什么,“被子都是现成的,我就不进去了,你们早点歇息吧,我明儿个再来看你们。对了,晚上要是有什么动静,别介意,这里有些东西怪怪的,不过你们放心,它们不害人……”说完转身匆匆去了,仿佛一刻也不愿在这多待。

“看来这屋子倒是有点意思,指不定就是间鬼屋……”说着卓安婕笑睨了云寄桑一眼,向明欢道,“你师父从小便是个怕鬼的,明欢今晚便陪他睡吧,免得他害怕了,半夜起来敲我的门。”

云寄桑脸一红,心虚地低头。他小时候确是怕鬼,有次被卓安婕讲的鬼故事吓得狠了,半夜被噩梦惊醒后,竟然哭着跑去敲她的门,结果被这位师姐好好笑了一场。

明欢却未听出卓安婕话里的调笑之意,拉着他的袖子认真地安慰道:“喜福不怕,明欢好好滴护着喜福哩。”

寝室很宽敞,可是除了桌椅床案和一个沉重的书架外,没有任何点缀。云寄桑在地上看到了许多家具留下的浅浅压痕,可不知什么缘故,这房间中的一切都被移走了,只有暗黄的窗棂纸上还残留着岁月的颜色。

卓安婕帮着他将被褥铺好,又到院里打了水,烧开了,狠狠在明欢的小脸上擦了又擦,然后将嘟起小嘴儿的小丫头赶到床上,跟她一起在上面撒欢儿打滚儿。云寄桑在一边微笑看着,心中一片温暖。

虽然一心想好好护着亲爱的师父,可困意来临时,明欢还是抵挡不住,甜甜进入了梦乡。云寄桑却很清醒,思索白天所见的一切。傀儡门处处都透着诡异,疯疯癫癫的长老,痴呆的童子,始终垂首的二弟子令狐天工,师姐的故友——貌似热情好客,实则功利心极重的罗谙空……那罗谙空分明在筹划着什么,而汪碧烟,这个娇艳妩媚的女子也决不简单。她来找罗谙空,真的是来借钱的么?

风轻轻叩响门扉。那声音就像一个受冤而死的孤魂,在锲而不舍地恳求着他,去揭穿那浓浓的迷雾。云寄桑的眼前渐渐浮现出诡异的一幕:一个身着朽败寿衣的男子披散着头发,静立在他的门前,腐烂的手指正在轻轻叩响门扉。他的心跳急促起来,虽然努力呼吸着,可还是觉得每一次吸气都是那么艰难。他坐起身来,大口喘息了片刻。低头见明欢睡得正香,便为她盖好被子,起身下地,来到房门前。

在门前静静站了一会儿后,他轻轻拉开了门闩,一下推开了房门。

门外空无一人,无尽的黑暗中,只有风声在轻轻哀泣着。他松了一口气,摇了摇头,回到房中,点了支蜡烛,从书架上抽出一本书来。

借着烛光一看,却是一本元刊本的《墨子》,便坐下来,随手翻开,却是《明鬼》一章:“今执无鬼者曰:鬼神者,固无有……自古以及今,生民以来者,亦有尝见鬼神之物,闻鬼神之声,则鬼神何谓无乎?若莫闻莫见,则鬼神可谓有乎?”他正想翻开下一页,发现夹页间有一行工整的小隶写成的批注:“女娲抟黄土作人,古人以为神明,黄土作人,其为俑也。所谓神明,始作俑者乎?今吾等以木为俑,其面目机发,似于生人,其为神明乎?鬼怪乎?”读到此处,云寄桑不由微微一笑,这藏书之人的观念颇有独到之处。便将首页翻开,上面果然刻了一方小印,四个小篆:“无心藏书”。无心?想必是这偶形居原主人吧?却不知此人如今去了何处。

“咯咯咯……”窗外传来隐约的笑声。那稚嫩的笑声轻轻的,被风吹得断续不定。云寄桑的心隐隐一沉,缓缓将书合上。又是幻觉么?难道自己的心魔又蠢蠢欲动了?他缓缓呼吸着,试着将心神凝沉在丹田处。

“咯咯……咯咯咯……”笑声越发欢畅了,似在嘲笑着他。

不,不对,不是幻觉!他睁开双眼,持着蜡烛来到院中。

院子里静悄悄的,露水侵蚀着苔痕,在墙上留下斑驳的泪痕。朦胧中,仿佛每一个角落都深藏着秘密,每一根梁柱后都有不知名的鬼魂在窥视。桔黄的烛光下,他的影子被揉拉成斜而长的黑色人形,那人形在不断颤抖着、扭曲着,似乎想极力摆脱他这个宿主的束缚,获得生命。

云寄桑侧耳聆听,循着那断断续续的笑声缓缓寻去,来到仓房前。

一阵大风吹过,笑声竟然随着风声大了起来,又有两个童子笑声加入其中。三个笑声此起彼伏,仿佛三个孩子同玩着一个兴奋的游戏。

云寄桑用一根铜丝捅开了门锁,轻轻推开了房门。就在他推门瞬间,一阵阴风扑面而来,屋子里的笑声突然消失了。

什么人,竟然半夜躲在仓房里怪笑?莫非真的有鬼?想及此处,一股寒意从云寄桑背后直升起来。定了定神,他拾起蜡烛,迈步走入房中。

仓房里显然久未打扫,地上满是厚厚的尘埃,踩上去软得令人心颤。

烛光照亮了蛛网密布的梁栋,让那些尘封已久的痕迹一一暴露出来。穿斗式的架梁,梁端饰以卷云,花板上雕镂着五百罗汉、八万神魔。诸天神佛在烛光下形态狰狞,似乎下一刻便会活了过来,向他扑去。

当云寄桑看清屋内的情形时,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

傀儡,满屋的傀儡。不同于其他傀儡,这里的傀儡一个个都眉目生动,栩栩如生。这些傀儡神态各异,伫立不动,仿佛中了恶毒诅咒的古代亡灵,被活生生地定格在停滞的时空中。

云寄桑举着蜡烛的手,轻轻碰了碰一个傀儡的脸。指间传来冰凉僵硬的感觉,让他松了口气。融化的烛油轻轻滴在那傀儡的脸庞上,泪痕般缓缓滑落,那悲哀的眼眸深深凝望着云寄桑,仿佛在倾诉着什么。

“你想说些什么呢?”云寄桑轻声问。没有回答。

云寄桑摇了摇头,为自己的天真感到好笑。他正待转身离去,可转身时烛光摇曳,那傀儡的眼眸好像闪烁了一下。

云寄桑一惊,缓步走到那傀儡身边,举起蜡烛,仔细照它的双眼,这才发现,它的眼眸竟是由鸡血石雕成,眸中更雕刻着一圈金色小篆。

淡淡的光晕中,十六个金红相间的咒文缓缓流转,变幻不定。

“朽树故根,返枯成灵。灭我万罪,使我永生。”

一阵大风吹来,屋门“砰”的一声猛然关上。与此同时,烛火蓦然熄灭,稚嫩的笑声在黑暗中肆无忌惮地响起。

第五章 噩梦

云寄桑觉得自己陷入了一个深深的噩梦中,无论怎样挣扎,也无法醒来。黑暗中,似乎有什么缓缓缠上他的脖颈。冰冷的窒息感中,黑色的死神在无声无息地汲取他的生命。每一次试图运转真气,丹田内都是一阵刀剜的绞痛。不知不觉中,内襟已被冷汗湿透。他拼命喘息着,在黑暗中摸索前行,脚下突然一绊,狼狈摔倒。那笑声就在耳边猖狂地响着,不肯消失,不肯离去。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变得惧怕黑暗了。在那深渊般的黑色漩涡中,总有一只手伸出,试图将他拉入其中,和那无边的罪孽一起陷入永恒的沉沦……

不要……云寄桑喃喃自语。他试图爬起,可身子却像陷入了沼泽,沉沉地坠着,动弹不得。他挣扎了几下,却发现连一根手指也无法移动。

我……这是怎么了?他终于放弃了,用最后的力气保持着呼吸。可即使这样,那呼吸也依旧渐渐衰弱下去,像那烛火一样,慢慢地,一点点地,被黑暗吞噬着。

“师弟!”随着这声呼唤,门开了,一团柔和的光芒照了进来。

好温暖的光芒啊……就像初春的晨曦,坚强而夺目,又带着破冰解甲的炽热。再深的黑暗,再入骨的凌寒,在这样的光芒下,也会消融吧?朦胧中,他痴痴地想着。光芒瞬间移近,耳边响起卓安婕焦虑的声音,她伸手扶住了他的肩膀:“师弟,你还好么?快起来!”

奇迹般地,力气又重新回到身上,呼吸也平复下来。他甚至怀疑,刚才的一切只是自己的幻觉,他沙哑地回答:“我没事……”

“刚才好像听到笑声,是你么?”卓安婕拍打着他身上的灰尘,问道。

“不是我,我也是听到笑声才进来的。”不是幻觉。刚才的一切都是真实的,自己险些便丧命于此。自己的身体究竟出了什么问题?还是说,这间屋子有什么古怪……

“照你这么说,这间屋子里果真有鬼?”卓安婕倒是来了兴趣,提起灯笼到处照着:“这些傀儡倒是做得跟真的一样,看来此间的主人定是个顶尖的傀儡师。你说,会不会是天长日久,这些傀儡成了精,才半夜跑出来大笑的?”

云寄桑微微一笑:“若真是如此,那师姐定是这些傀儡精的克星,不然怎么你一来,它们就不笑了?”

卓安婕却自在地笑道:“你别说,我一开门,这笑声就停了,说不定,它们真的怕了我。喂,笑一个,给本姑娘听听……”说着,她向面前的傀儡一指。那傀儡显然并不怕她,依旧静立无语。

云寄桑看她悻悻的样子,不禁摇头失笑,心中的阴霾也一扫而空。卓安婕白了他一眼,提着灯笼继续照着。

“师姐,你看看,那傀儡的眼中是否有文字。”云寄桑怀疑那是自己的幻觉,便提醒道。

“哦?眼中有字?这倒要看看……哟,还真有字。”她用灯笼照着傀儡眼中的篆字,喃喃念道,“朽树故根,返枯成灵。灭我万罪,使我永生。”皱了皱眉,偏头问他,“这是什么乱七八糟的?神神叨叨的,是咒语么?”

云寄桑轻轻摸着那行字迹:“也许是……看这第一句的意思,是说木制的傀儡一样可以拥有生命,至于第二句……”他摇了摇头,“我也不明白。在我看过的各派典籍中,不记得哪家有这样的咒语。”

卓安婕也不以为意:“你不是傀儡门中的人,自然不清楚其中的来历,明天我问一下那头骡子好了。”说着环顾四周,皱眉道:“这地方鬼祟得很,古里古怪的,让人透不过气来。还有刚才那个笑声,又尖又细,简直不像人在笑……”

是啊,那笑声确实古怪。刚才自己开门时,那笑声也是突然消失了,可门一关,它又出现了……想到这里,云寄桑心中一动,抬头道:“师姐,你去把门关上。”

卓安婕奇道:“关门?做什么?”却还是依言过去将门关上。就在她关门的瞬间,诡异的笑声再度响起。卓安婕脸色微变,蓦然拔剑。云寄桑伸手阻止她,然后竖起手指在唇间一比。两人屏住气息,循着笑声,向仓房深处悄悄摸去。

转过拐角,两人顿时惊呆了。

静立在他们面前的,是一座巨大的千手观音像。观音由公孙木雕成,背后千手拓伸,每只手的掌心都刻着一只微睁的眼睛。观音幽雅静谧,宝相庄严,只是不知为何,她的眉宇间却似乎带着淡淡的悲伤。观音像前立着一架四尺高的风车。风车的轮页由铜箔打成,轴端一分为三,每根都连着一个傀儡童子。此刻,那风车正转个不休,轮轴带动下,三个童子正手舞足蹈,那诡异的笑声正是从他们口中传出来的。

“原来是这个东西在捣鬼。”云寄桑看了一会儿,指着风车上方的观音像道:“师姐你看,观音的嘴是风口,关门时,连杆带动观音张嘴,风口打开,风吹动风车,触动机关,童子便会发笑。而门一开,进风口则会关闭,童子自然便不笑了。”

“这么简单?”卓安婕有些失望,本以为诡异万分的事,到了师弟口中却迎刃而解了。

“简单?”云寄桑微微一笑,没有多话。这机关看似简单,做起来却难之又难。不仅要利用金石丝竹使傀儡发出笑声,更需懂得风力变化乃至房屋构造。由此可知,设计这机关的定是一个不世出的天才。此人究竟是谁?会不会是那个无心呢?

“不管它了,困死了,赶紧回去睡吧。”说完,卓安婕转身便走,走了两步,忽又回身,挥剑一斩,将那轮轴砍断,傀儡童子的笑声顿时停了,“扰人清梦,该杀……”卓女侠嘟哝着,伸了个长长的懒腰,在师弟眼前尽情舒展了修长的腰肢后,这才潇洒地去了。

云寄桑望着被斩断的风车,又望了望她绰约的身影,摇头苦笑。

※※※

也许是卓安婕那一剑斩断了噩梦的牵引,云寄桑这一夜睡得格外香甜。乃至第二天罗谙空上门来时,他兀自酣睡未醒。

卓安婕和明欢却早早地起了。罗谙空进屋时,明欢正乖乖坐着,任卓安婕替她扎辫子。云寄桑虽然对她极为呵护,可他毕竟是男子,有些事再怎么也不如女子贴心,所以自从卓安婕来了后,这种女儿家的私事便由卓女侠一手操办。罗谙空知道她的脾气,不敢上前打扰,打了招呼后,将手中的食盒放下,自行站在一边,笑吟吟地瞧着。

卓安婕为明欢梳了个双丫髻,用红绳结了,用胭脂轻轻点了梅额,拉她起来偏头看看,又问罗谙空:“怎么样?我们的明欢好看未?”罗谙空忙将大拇指跷得高高的,连连点头说好。

明欢坐在椅子上,弯着双眼,笑眯眯地瞧着铜镜。嗯,喜姑好好看,明欢也好好可爱……小丫头越看越是开心,反身抱着卓安婕撒娇道:“喜姑好好未,明欢粉粉地喜欢喜姑未!”

卓安婕打趣道:“那喜姑和喜福哪一个最最好呢?”一个问题便让明欢陷入了小小的苦恼之中,害得她不得不用小小的手指支着小小的下巴,害起了小小的心思。

“大早晨的,什么事这么急?”卓安婕随手将长发挽了,用乌木簪子斜着一插,又将手巾浸到盆中的冷水里,用力拧干了,边擦脸边问道。

罗谙空正望着她清水出芙蓉般的容颜发愣,闻言忙解释起来。原来昨日汪碧烟已将他们到访的事情告知了门主曹仲。此次他来,便是引他们去见这位曹门主的。

既然到了人家的门上,这也是应有之义。不过云寄桑身子不好,这些天来一直心神不宁,彻夜难眠,今天难得能睡个好觉,卓安婕又怎忍心叫他起来?想到这里,她便皱眉道:“师弟还没起呢,再说我们也都没吃早饭。麻烦你转告曹门主,一个时辰后,我们自会登门求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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