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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削了一会儿,忽听枢劫道:“你在做什么?”

矢茵见他眼仍然闭着,没好气地道:“削个你的木头人像,在上面施法,叫你……叫你……马上变成秃头!”

枢劫吃惊地道:“我骗点吃喝是有罪,可也罪不至此吧?”

矢茵道:“你岂止骗吃喝,你还……还老是骗我。”

枢劫笑眯眯地道:“小丫头,我可是从小看着你长大,骗过你什么,说来听听?”

“很多啊,比如……你是龙变的。”

枢劫睁开了眼,看定矢茵,眼里有一丝古怪地笑意。矢茵拿匕首冲他比画道:“怎么,是你自己说的!”

枢劫道:“对啊,是我说的。我不只对你,对好多人都说过呢。可是只有你,只有你这个小丫头,才那么执着地追问了我十几年。”他撩起一只袖子,一直撩到肩膀处,道:“你过来瞧瞧罢。”

矢茵长这么大,还是头一次见枢劫袒露除了手、脸之外的其他肌肤,还常常笑话他比女孩子还要害羞。这时见枢劫露出手臂,怔了一怔,突然觉得不好意思起来,正要转开头,却瞄到他裸露的肌肤上,隐隐似有些东西。矢茵好奇心起,倒把害羞忘了,注目细看,只见枢劫白皙的皮肤上隐约有些花纹,是极淡的青黑色,呈尖圆形,大小相仿,如鳞片般层层排列。手臂外侧颜色略深,往内颜色变浅,手臂内侧便毫无痕迹了。枢劫柔声道:“别怕,你过来瞧仔细了吧。”矢茵大起胆子走近,用手摸了摸,感觉十分光滑,不像是皮肤上生长的东西,倒像是从皮肤里面透出来的精美花纹。她轻轻抚摩着,问道:“这……究竟是什么?”

“这就是龙鳞呀。”

矢茵一怔,枢劫只道她又要发作,却见她脸贴在手臂上,道:“我……我相信。虽然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可是我……都相信。”

枢劫道:“我叫做劫。”

矢茵立即知道枢劫将要说出自己的身世秘密,禁不住抱住了枢劫的手。枢劫淡淡地道:“枢是巴国的大姓,但我只有每年来到在这里时才会用它,而在其他地方,我的姓是巫……你的身体在颤抖,可惜你猜对了。我不是人,我是巫族。确切地讲,我的母亲是巫族,而父亲,则是半人半龙的巴国大将枢弩。”

“二百七十年前,母亲就在这云山之下的幽明洞穴中生下我。你根本无法想象那洞穴有多大多深,当年她跟随灵魂已被鬼龙控制的父亲进入洞穴,走了整整一年,才下到洞底的黑暗沼泽之中。我在沼泽中诞生,我身体里流淌的血有一部分是龙血,虽然只是条见不得阳光的鬼龙……所以我说自己是龙变的,并没有骗你吧?”

“你知道为什么我叫做劫吗?因为我的出生对于母亲来说,就是场劫难。父亲……那被鬼龙吞噬了魂灵的父亲想要吃了我,所以才让母亲生下我,多么可怕……”矢茵吓得浑身一激灵,抱紧了他,却发现他的身体异常的冷,竟也出了一层冷汗。

他在往事中沉静了一会儿,突然一把推开矢茵,笑道:“哈哈,怕了吧,小丫头?哈哈哈哈!哎呀,真是好玩啊。你知道这个故事说明什么吗?”

矢茵茫然地摇摇头。

枢劫竖起食指,郑而重之地道:“有些事情,不可以就是不可以,不能够就是不能够。我父亲和母亲就是因为不同族而结合,才堕入深渊,永世不复解脱。所以这个世间,还是有规矩存在的好啊。哈哈,哈哈!”他站起来,昂着头四处乱看,搔着头道:“我该走了,再不走天黑前可下不了山了。你送我到这里就可以了,丫头,回去吧。”说着抬脚就走。

矢茵抢上两步,一把扯住他衣服,叫道:“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

矢茵胸口剧烈起伏,但是心中憋着的那句话实在是忍不住,大声道:“你说你要我,不许我嫁给别人,究竟是为什么?”

“哦,”枢劫回过头来,笑嘻嘻地道:“是需要,不是要。你曾说过要给我做把好弓,我可一直惦记着。想想宋国路途遥遥,我又不常去。你如果嫁过去了,我还真不好来找你,所以打算在你出嫁之前先把弓拿到手……”

“啪”的一声,矢茵老实不客气给他一耳光,脸憋得通红,怒道:“再笑!你再笑试试!”

枢劫继续嘿嘿地笑,矢茵没有再出手,退开两步,盯着枢劫。枢劫在她目光注视下干笑两声,只觉脸上肌肉僵硬,那笑容变得比哭还难看,伸手抹抹脸,终于平复了脸色。

矢茵一手抹去泪水,点头道:“好……你终于还是说了实话。不过有些事,你不敢做不能做的,我偏要做给你看!你说得对,再不走就赶不及下山了。”说着转身继续往下走。

枢劫呆立良久,默默无言地跟上矢茵。这下两人都不再说话,只是埋头赶路。两边的灌木渐渐多起来,矢茵腰间围着的豹皮很短,腿上被灌木枝叶划破了好几处,枢劫要赶到她前面去开路,她就飞快往前冲,枢劫试了几次都不行,又不能用强,只得作罢。他偷偷画了个符文,那些碰到矢茵小腿的枝条瞬间变成水,矢茵闷着头赶路,也没留意身边的变化,腿上水淋淋的,她还只道是林间露水未干。

不知不觉已经赶了十几里路,前面的山脊陡然下降,形成一个凹地。两人抓着树枝草根爬下去,枢劫突然叫道:“等等!”

矢茵冷冷地道:“怎么?”

枢劫不答,沉吟片刻,找了块石头坐下,掏出几根竹箸排演起来。矢茵见他神色严肃,似乎有什么为难之处,当下环视四周,爬到旁边一棵大树上观察。

枢劫排演了一阵,道:“嗯,前方似有凶吉难测,敌友莫辨之物……奇怪的卦相?哎,卜卦终究让我头痛。”

矢茵从树上跳下来,牵起他的手道:“别算了,你要多走两步就能自己看得见了。”不由分说拉着他钻进一簇灌木。枢劫头冠被灌木撞歪,刚要诉说此非礼之道也,眼前忽地一亮,原来已经钻出了灌木,踩在一堆伏倒的灌木上。

这片伏倒的灌木向左延伸了十几丈远,中间几十根树被拦腰撞断,一路上到处散落着木板、破麻布、绳索等杂物,还有几根长长的、薄如蝉翼的东西,枢劫认出这玩意儿妖族人才有,用来作浮空舟的定风弦绳,使妖族的浮空舟比巫族原产的更加灵活快捷。

这一片狼籍的尽头,是更大的一堆……枢劫很努力地试图把它想成一艘浮空舟,但脑子里怎么也赶不走“破烂”两个字,最后只有放弃。他们走近的时候,两个人正站在破烂前,听到响动回过头来,其中一个人立即惊喜地道:“啊,老大,有人,这附近有村落!”

枢劫道:“你是……”

被称做老大的那个家伙眯着眼看着枢劫走近了,猛一挺胸膛,随即又剧烈咳嗽,捂着胸口,似乎伤得不轻。他勉强地道:“绞……咳咳……绞杀号浮空舟船长。”

“这个是……”

“绞杀号浮空舟。”老家伙弯着身子,仍然严肃地道:“我们正在作改进。你们如果想要雇这艘船,得等三……咳咳……”他跟另一人交换一下眼色,那人拼命比划着十:“七天吧。我们很忙,真的需要还得预先付点定金。”

枢劫倒是不介意坐上这堆破烂,只是觉得这破烂一辈子也不可能飞起来,便道:“不必了。你们是因为昨晚的风雨而坠毁的?”

“坠落——”老家伙用低沉的声音强调道:“确实是因为风暴的原因。”

枢劫饶有兴致地走近了观察浮空舟,说道:“很大的风暴啊。这船挺不错,瞧这主翼,安装得这么靠前,速度一定很快。”

老家伙神色顿时缓和了许多,拍了拍船身——立即有一块甲板被拍落,他身旁的老四慌忙抬起来重新上好——道:“你是行家,年轻人。这船……咳咳……如果不是那么大的风暴,下来不了!”

“有多大?”

“风暴之眼呢。”

枢劫重新看了那老家伙两眼,点头道:“如果是风暴之眼你们都能活下来,那可不简单啊。”

老家伙也盯着枢劫的眼睛看,似乎觉得在这里竟能碰到一个知道风暴之眼厉害的人,实在有些惊异。他又瞥了一眼跟着这人来的丫头,矢茵因为从来没见过什么浮空舟,看到这么一大堆破铜碎木,心中惊疑不定,站得远远的不敢过来。老四凑到老家伙身边低声道:“那女的好像是巴人,这男的……鲁国人?”老家伙摇摇头,使个眼色,叫他留心观察那女子,自己撑起身子,跟着枢劫。

枢劫继续边转边看,不住地道:“嗯,没有侧向滑翼,那一定是利用定风弦绳来辅助了。原来这么配合也可以……风翼太小了,这样能顶住侧面来的风吗?”

老家伙斟词酌句地道:“……如果操纵得好的话就行。”

“把船头压低?速度倒是可以提上去,不过能不能稳住就成问题了。”

老家伙越发不敢小看此人,暗自揣摩,觉得他身材高大,似乎不像是身体娇小的巫人,忍不住道:“先生是行家,难道是齐国金制司的人?”

枢劫笑道:“不是。我只是对浮空舟比较感兴趣,曾经请教过一些制造此物的高人……哦?”他突然弯下腰,拾起件事物,看了两眼,回过头时脸已经沉静下来,道:“原来你们是八隅司雇佣的人。”

老家伙这一惊非同小可,几乎跳起身来,不料大动之下腰间猛地一痛,“嘿”的呻吟一声。船另一头的老四听到老家伙的呻吟,咣地一下抽出弯刀,纵身而起,跳过浮空舟,猱身以进——速度端的惊人。

眼见这年轻人没有任何反应,弯刀已经劈到他肩头附近,老四心中刚想着是不是稍微放他一马,手腕突然一紧,随即一股大力扯得自己向前猛冲,重新高高地越过浮空舟船体,“砰”地撞在棵大树上,当即昏死过去。

他翻白眼顺着树干往下滑时,老家伙已缓过劲来,左手臂上一组“源”发出微光,他一掌打出,七颗火球向枢劫袭去。枢劫那将老四远远抛出去的长袖一卷,火球俱收其中,完全失去控制。老家伙脑袋上的汗跟下雨似的往下淌,这几乎已经是自己的绝技了,却被人当泥球耍,看来今日真的要全军覆没了。

枢劫将火球们把玩了一阵,顺手丢到地上,火球失了操纵者,须臾化为烟尘。他对那老家伙笑笑,说道:“你们还真是冲动呢,即使替八隅司做事,也不至于如此紧张吧。”

老家伙只觉此人闲闲地往跟前一站,仿佛大山一般,压得自己一口气也吐不出来,勉强道:“你……你是怎么知道的?”

枢劫伸出手,摊开,露出一叠绿萝,道:“这是什么?”

“这……这个……”老家伙怎么想也想不起自己船上有这玩意儿。

枢劫道:“这是巫族才有的绿萝,如果不是载有巫人,怎可能有此物?巫族中人,恐怕也只有替八隅司做隐秘之事的人,才会屈尊乘坐这样的破烂。”

老家伙被人恐吓,又遭羞辱,几乎老泪纵横,道:“你……你是什么人,竟知道这些?”他见刚才甩飞老四那一下力道大得惊人,对这年轻人来说却似乎只是随意的一挥,巫族人的力量比之人或妖族要差得多,不可能是巫人。但不是巫人,又怎么能知道八隅司的事?

枢劫不答,取出一张绿萝,用指尖轻轻在上画了道符,说道:“去吧,找出你的主人来。”仿佛一阵风将那张绿萝吹起,飘飘悠悠沿着山崖飞着。老家伙好几次只道它要落下去了,却总是有风把它吹起来。飞了一段距离,眼见掠过一块巨岩,那张绿萝突然展开,只一瞬间的功夫就变成了一只大雕,一头扎下去。矢茵一声惊呼,随即听见岩石后有人更加凄惶地惨叫一声,大雕展翅飞起,抓起一个衣衫褴褛的家伙。

大雕飞到枢劫身前扔下那家伙,身上突然起了一团火,火焰迅速包住了它,须臾烧个精光。等到烟尘散去,仍旧是一张绿萝慢慢飘落下来。

巫镜灰头土脸的在地上滚了两圈,抬起头来,正迎上枢劫的目光。他先是无比错愕,随即吃惊地叫道:“劫……劫殿下?”

枢劫看着他道:“你很年轻啊,就在为八隅司做事?”

巫镜施礼道:“是,小臣镜,蒙昊大人错爱,前往……出使巴国,不料昨夜遇到风暴,坠毁在这里了。没想到竟能遇到劫殿下。”

枢劫笑道:“出使,有你这样的使臣,岂不是坠我昆仑山的名誉?算了,我不为难你了。你们八隅司秘密做的那些事,我也不想多管。离这里不远有个村落,你们可以到那去休整。”

巫镜道:“多谢殿下。不知……殿下这是去哪里?”

枢劫道:“昨夜的风暴实属罕见,我卜之恐有祸害天下之事,所以打算在这四处看看。”

巫镜的心砰砰乱跳,忙道:“是吗?殿下之卜非同小可,若真有此事,小臣斗胆,愿随殿下一同巡查。”

“你不是要出使巴国?”

巫镜跳起身,一脚踢在绞杀号浮空舟的残骸上,立时踢落好几块船板。他不顾老家伙的大声抗议,一手捂着被木头撞青了的腿,一面哆嗦着道:“这、这破烂不知什么时候才能修好,小臣反正现在不能及时赶到了,如果能替殿下出点绵薄之力,回去后还请殿下替小臣美言几句!”

枢劫一笑,道:“忠心效力,又岂在乎功过?好罢,你要跟来也行。茵,我们走!”

巫镜慢走一步,千叮万嘱,要老家伙无论如何赶紧修好浮空舟,随时候命。老家伙叼根草蹲在地上,慢条斯理地只是抱怨这次损失惨重,别说赚钱了,连老本都亏光,死活不肯。巫镜一咬牙,将他老爹送给他的上古名器“辟”压给老家伙,说好完事后,以当初定的价十倍奉上。看着老家伙言若有憾心实喜之地将“辟”收入囊中,巫镜心中恨恨地想:“你就得意吧!别说十倍,就算百倍给你,也是我赚定了!”

三人继续沿着山脊走,不久遇到一处断崖,山势在这里陡然向南偏转。枢劫站在崖边望了一会儿,指着北面一片比姬山更高大的山脉道:“茵,你知道那边是什么山么?”

矢茵道:“我也没去过,听娘说那是云山的另一系,叫做缙山,比我们姬山还要高大险峻。听说里面有一个巨大的湖,湖里有龙,不知道是不是真的。不过山里藏有鬼魅,还有千年的狼王,所以从来没有人进去过。”

那条山脉离此几十里远,走势与姬山大致相同,中间的谷地被这两条山脉保护着,树木长得都特别高大茂盛。巫镜道:“殿下是否卜到那里有异相?”

枢劫道:“不太清楚。不过,昨夜确实有火光坠于山南,就是那个方向。”巫镜心中大喜,知道那火光必定是神兽或神器坠落时产生的,如此自己的胜算又多了几分,当即道:“好!我们就去那边看看!”昂然走在最前面。

三人绕过断崖,走了近两个时辰才下到谷里。矢茵还没叫苦,巫镜已经开始喊天了。他在昆仑山观星殿里,走一年也走不了这么长的路,软软的鹿皮鞋底早已磨穿,脚上也打满了泡。枢劫见他真是一步也走不了了,便就近找了条小溪,安营休息。

晚上,枢劫在四周布下禁制禁制,阻止狼蛇虫蚁入内。做完后,回到篝火前,见巫镜倒在块石头上,早已睡死过去,矢茵却不见了踪影。他自问方圆数里都在自己符文监视之内,矢茵应该没有出这范围,不会有危险,便坐在篝火边,闭目养神。

没过多久,月亮出来了。极细极弯的一点亮色,好像是什么人用指甲在黑暗的天穹上掐出来似的,然而在星辰之间穿行,仍旧盛气凌人。枢劫很喜欢月亮,这也是他喜欢游历天下,而不愿待在昆仑山的原因之一:在这凡尘之处看星辰月亮,比之在高高的观星殿,实在要亲切得多。

他懒散地躺在地上看天,伸手入怀,掏出那玉蝉在手里把玩着,忽听一阵竹笛声从小溪的上游传来。笛声断断续续,时有时无,有时候虽也会突然拔高两声,但绝大多数时候都是清冷婉转。笛声和着丁冬的溪水声,还有穿越树林的风声,草丛中的虫鸣声,这些声音彼此混杂,听上去却极之宁静平和,仿佛天籁。枢劫听着听着,心中突然升起一股酸楚,思绪不经意地翻起了极久远的过往。是什么呢?他禁不住坐起身来,静静地想了一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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