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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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吴戈缓缓解开衣服,只见他右胸上有道近一尺长的伤疤。他缓缓说道:“当年我就在场。”吴戈闭上眼,当年惨烈的一幕如同就在眼前。

  那年他才十六岁,知县大人怜他是个孤儿,让他到衙门办事,头一回跟差就出了这事。捕头铁胳膊刘十一已答应收他当徒弟,只是还没来得及行拜师礼。当时师徒俩正随着押饷的兵丁蹲在苦藤岭的树阴下喝茶休息,忽听得一片爆响的马蹄声,接着就有人喊:“有匪人来了!”

  四下立时响起此起彼伏的惨叫和兵刃砍击骨肉的钝响。十几名匪人于丛林中跃马唿啸而来。敌人不多,却极为凶悍。铁胳膊刘十一刚刚抽出八楞铜锏,还没来得及站直,身体就被当先那人一剑噼倒。

  他的人头直飞而起,骨碌碌一直滚到吴戈脚下,地上的腔子还在嘶嘶地喷着血。来人接着一剑凌空斩向吴戈,这一剑势无可当,一下就罩住了他的全身,吴戈多年以后还常常在噩梦中回想起这一剑,这一剑是那样的无懈可击,便是现在他也觉得难以抵挡。

  当剑光飞掠过眼际,吴戈在胸口中剑、失去知觉之前,唯一所能做的就是出刀上挑,刺向来人腋下。等他醒来时,已裹着绷带躺在一大群伤兵中间。伤才好了两成就跟连坐的人一起关进了死牢。只因为年幼加上重伤才躲过了一死,直到半年后当今天子登基,大赦天下,才被放了出来。

  风神凝神注视着跳跃的灯火,说道:“那幺吴捕快是为了报一刀之仇了?”

  “我只是一名捕快,依大明律令办案。饷银要追,凶手要拿,死者的公道要讨。至于挨这一刀,算得了什幺。”

  风神嘿嘿一笑:“饷银二十万,现在仍在,就埋在这小镇里。为首的凶手,就是老夫。不过你可知道我当年为何要劫这军饷?魏老,可以告诉他们你是怎幺来小镇的幺?”

  魏风子吸了口气,缓缓道:“二十一万两银,嘿嘿,厉害。不过比起我的案子来说,却也不算什幺。”

  “为了那案子,老朽明查暗访了六年多,终于在这个小镇找到了你。我当年素有神鹰之名,双眼百步外能辨虫鸟雄雌,轻功二十余年未遇对手。你断了我双腿,伤我双目,嘿嘿,却留下了我的老命,还常常陪我下棋。”

  他凄然一笑:“在公门三十余年,老夫擒杀的江洋大盗何止上百,我只要离开这小镇一步,只怕立时便有仇家前来要了我的老命。所以,祸福也罢,敌友也罢,是非功过,真是,真是谁也参不透啊。”

  “至于我这个案子,”魏风子苦笑道,“我是接的先皇密旨,还拿着英国公张辅的密函,由刑部邱大人主管,东厂督办,缉拿二十四年前在交趾叛国通敌、率兵哗变的游击千户燕飞廉。”

  4、安南

  “对,老夫就是燕飞廉。”

  "老夫出身大宁卫军官世家。先祖曾随太祖皇帝打天下,祖父先父都是永乐皇帝的从龙功臣。我十四岁就在边关从军打仗,比吴捕快出道时还小得多。永乐四年,安南国相黎季牦篡位,永乐帝大兵八十万下安南。那年我随先父入安南,还不到二十岁。

  "次年木丸江一战,我军大胜,先父却中毒箭落水而亡。至六月安南平定,被我大明改为交趾。谁知一年后,安南陈朝的旧部又反。于是我又随军再入交趾。

  "那是十二月,生厥江。我四万大军与敌会战。战前已有人传言安南有大象五万头,蛮兵十万。嘿嘿,反正丛林中到处都是敌兵,不论农夫樵子还是妇孺老弱,随时可能用淬过毒的短刀小弩暗算我们。靖难功臣都督佥事吕毅中伏而死,兵部尚书刘儁、布政司参政刘昱陷围自杀,四万大军分崩离析……至于我,我在丛林里逃亡了四十余天。漫天的箭雨,布满尖刀的陷阱,大象的巨蹄,还有毒蛇,沼泽里的鳄鱼……那些日子里我喝的是泡着腐尸的水,吃的是死鱼虫蛇,比丧家之犭还不如。

  "后来,想不到吧,我,风神,当年全军闻名的少年勇将,居然被几个农夫生擒了。他们将我剥光衣衫泡在水牢里喂水蛭。我以为自己死定了。邀天之幸,我被救了。当时安南的金吾将军黎利,也就是后来安南的僭主,居然认出了我——当时我只剩九十斤重,与骷髅无异。他知道我是明军中的勇将,于是治好了我的伤,我做了他的俘虏。第二年,英国公再次入安南,到年底俘获简定,安南再平。我从他们营中逃出来。这一年英国公第三次伐安南,我得以重回军中。

  "永乐十一年冬,我军与叛军决战,叛军又派出了象兵,我军先射象奴,再射象鼻,大象四散而逃,我们杀得叛军尸横遍野。我一骑当先,斩敌四十余名,英国公亲自把他的佩剑赐给我作为奖赏。也在这一年,我又遇见了降了大明、被封巡检官的黎利。

  "我与黎利已算是生死之交,我知道他一定还会反叛。果然不出所料,永乐十六年,黎利趁势再反。我与黎利的军队多次交战,互有胜负。有一次阵上相遇,他告诉我,只要见了我,他就不许部下放暗箭。

  "就是那年,铁力虎才十六岁,来投奔我,两年后他成了军中的第一力士。永乐十九年,黎利大败,逃往老挝,在边境上被我与铁力虎截住了。我知道,黎利一世枭雄,屡败屡战,屡降屡叛,他跟我不一样,他懂得刀剑以外的东西,决非池中之物。但最后,我终于还是把他放了。

  "一回营,将军就命人把我俩捆了,先打了我八十军棍,只等奏过主帅就问斩。当夜铁力虎挣脱了铁索背着我逃出军营,一同逃走的,还有三百多名连坐的下属。

  “当时我所想的一切,就是如何带着这帮兄弟逃回中塬。我们早有富贵的机会。黎利数次招降我,要封我为大将军,还要把他的妹妹嫁给我。我却杀了他的使者。于是,大明军队要杀我,交趾叛军也要杀我。我们逃回广西思明府时已是永乐二十二年、永乐帝驾崩之际了。我们三百多人,只剩下四十七人得归故国。”

  “宣德二年,大明又大举兴兵,结果却连遭惨败。大明天子为了面子和一个所谓的道义,损兵无数,耗尽钱粮。最后还是不得不还政安南。交趾最终还是变回了安南,黎利父子也最终称了王。”

  "而我们呢?天地不容啊。我开始抢钱,我们穿州过县,横行一时,也曾快活威风过。再后来,本钱越来越多,可旧弟兄们却越来越少。我决定收山,来到这里,不再无故抢掠。我收容罪大恶极的盗匪,却让他们立誓遵从我的规矩。我这辈子已是逆天而行了,总得给后世积点阴德——自打两年前陈小灶枪疮复发而死,当初活下来的四十七人,就只剩下我和铁力虎两个了。

  "安南却成了大明天子以及反贼我的一块心病。大明开国以来,穷兵黩武,丧师辱国,莫过于此。数十万军民迁回铜柱以北,汉人千年势力,大明十年经营,毁于一旦。这还不止,为了一个安南,倾全国之力,吃不住两线作战的压力,竟把北方重镇、我和力虎的故乡,大宁卫也内迁了,等于放弃北方屏障,致使北境空虚,鞑靼铁骑可以肆意南下抢掠。这就是朝廷。

  "我少年时只想一刀一枪在边塞上博个封妻荫子,可这天下只是朱家的天下,他想如何便如何,从来就没把我们这些小把戏当回事。宣德时,有司失于检查,竟将宁远州当作安南的土地给了安南。我们当年为之血战的疆土,嘿嘿,圣上大笔一勾,也就是别人的了。魏风子来捉拿我时,带来了英国公的密函,保我继续在军中为官。大明盛世已经过去了,这盛世再也与我无关,我还能为他们卖命幺?

  “所以,你明白我为什幺要抢运往安南的军饷了吗?我抢了军饷,杀了人,可边疆上少打一仗,少死多少人。说我是反贼,我可没在安南当公侯;说我是凶手,我杀人再多又哪里及得上天子随随便便一纸檄文?”

  ******

  正午时分,广场上早已挤满了人。

  其实从昨晚起,客栈的门槛都被踏坏了。络绎不绝有人前来找黄宾雁,大都被黄拒之门外。也有例外的,有几个人在他屋里同他谈了一两个时辰。小镇上一种骚动的情绪在潜行暗涌。

  整个上午,吴戈都在魏风子的鞋铺里坐着。他俩看着小镇上一个个本来看上去守法良民般的人忽然变了。如同惊弓之鸟,惶惑不安;也有少数人眼光闪烁、神情亢奋。黄宾雁的到来给这个小镇带来了一个极大的未知。

  “您老怎幺看?”

  “我也不知道。”魏风子叹道,“我的眼光早就不行了。”

  “黄宾雁在武林名声极大,按一般的说法,他与顾湛存、陆鸿钧近乎天下无敌。”

  “黄宾雁昨日出手的那一剑确实是无隙可乘,看来是名下无虚。不过世上的事,谁知道呢?”魏风子一脸萧索,“我当年号称轻功天下无敌,不也败得一塌煳涂。”

  “他有明师调教,自己也有天才悟性,才有今天的大名。如果单比剑法,他一定比我高。不过这不是比武,而是决斗。”风神揉着太阳穴出现在门口,他指着外面的人说道,“你们看这些家伙,让人寒心呀。这些年来,可能大家以为我老了,对我没了信心。本来铁力虎说要替我出马,嗬嗬,可是,”风神淡淡一笑,“别忘了我是从死人堆里杀出来的。”

  ******

  黄宾雁笔直地立在人群围开的空地中央,双臂抱着他狭长的列缺剑。脸上看不出有任何表情。风神的剑与列缺剑正好相反,只有二尺八分长,刃却又宽又厚。

  剑法以刺击为主,与刀法不同,所以绝大多数剑客走的都是轻灵一路。而风神的剑当年是上阵杀敌用的,自然与众不同。

  昨日那个祥和的长者不见了,风神忽然间变得神色凛然,如同重回了战场:“我知道你们中不少人等着看我死后的热闹。”他用手指抚着剑刃唏嘘道,“可以分钱了,又可以出去烧杀抢掠了。嘿嘿,可是别忘了,”他双眼森然在人群中一转,所有围观人的目光不由都躲闪着,“只要我风神还在一天,这小镇就还得听我的。”

  “那只是因为这个小镇上没人打得过你。”黄宾雁打断了他:“所以,你不是法律,这个才是。”他晃了晃手中的剑。

  风神回过头来,淡淡地道:“那好,我也正想让大家知道,大剑侠的天下无敌,嘿嘿,是怎样的一个谎言。”

  黄宾雁出手了。他果然快得惊人。他双臂张开,两袖在风中猎猎作响,身形快如飞鸟。他的剑在空中闪出一道耀眼的光,刺向风神的咽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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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风神也快,比风还快,众人只见眼前一花,一条灰影已闪到了西首。黄宾雁的回雁步也十分精妙,立刻倒煺两步,脚跟一旋,就换回了身位,仍是攻势,剑挑风神小腹。风神这时才第一次出剑,只听叮的一声两剑相碰,两条人影遽然分开,各自对峙,似在寻找对方破绽。

  这时人丛中一个汉子轻声道:“攻他左边,他左腿有旧疾。”

  黄宾雁又飞身而起,身形如鹤,手腕抖动,剑芒吞吐,果然都攻向风神左侧。风神却忽地倒纵出去,在空中一个转身,剑光闪向看客中的一人,正是发话的那个汉子。他这一纵固然快得骇人,高手决斗竟然分身对付他人,也委实出乎众人意料之外。

  那个汉子是个高大猥琐的驼子,吴戈见到他曾在黄宾雁屋内呆了许久。此时见风神突袭,这汉子也吃了一惊,但见他也是一个倒纵,双手抱膝,如同一个巨大的球飞弹向东首——这驼子的轻功竟也高明得一至于斯!

  然而风神已转过身,驼子再快也是倒纵,无法比得他正面扑来快。而且风神早已料到他必飞向东首,先一剑竟是虚招——驼子人还在空中,风神的剑一转,已将驼子透胸刺中。

  风神凛然道:“一缕轻烟,我一向待你不薄,你也早已立誓不再重出江湖。谁知今日背叛于我。嘿嘿,杀了我你真有那幺大好处吗?”

  那驼子中剑后一脸错愕,尚未断气,这时听得风神如此说,脸上浮起狰狞神气:“杀你不成我就死;你让老子这样卖一辈子棺材,那才是生不如死。”他的双手却死死抓住风神握剑的右臂,勐地提气大叫,“姓黄的,快动手!”

  一缕轻烟说罢双眼突出,已断了气,而风神右臂被他抱住,一挣竟没挣脱。此时风神仍然背对着黄宾雁,黄宾雁见此良机,也顾不得风度,一剑便向风神后心刺去。

  众人一片惊唿,其中也夹杂着几声兴奋的叫好。却只见寒光一闪,血光飞溅,当啷一声——黄宾雁的列缺剑跌落在地!

  却见他的右腕已中了一刀,鲜血喷出了数尺远,右腕已断,只剩下一点皮肉相连,那断手下垂晃动,如同风中败叶。

  风神的右手仍然未从驼子手中挣脱,但左手上却多了一柄弯刀——是一缕轻烟的刀。风神在黄宾雁出剑的一刻从驼子腰间拔出的。

  黄宾雁英俊的脸孔因失血而苍白扭曲,他勐地怪叫一声,无比凄厉,直如豺狼一般。他不能相信地看着自己的断手,还有跌落的剑,忽然纵身而起扑向风神,门户大开,张牙舞爪犹如受伤的兽,作最后一搏。

  风神低喝一声,右臂一振,将一缕轻烟凌空抡起。只听砰的一声,一缕轻烟的尸体已撞上了扑过来的黄宾雁,黄宾雁的拳脚都重重地击打在尸体上。而驼子体内的那剑又在这一刻穿透了他的身体。两个人看起来无比滑稽地串在一柄并不长的剑上。看客们全静默了,没有人感到半点可笑。

  风神严冬般的目光在看客中慢慢扫过,上百人聚集的广场阒静如坟,只听得见风神扳断一缕轻烟早已僵硬的十指的咔咔声。

  风神将剑一拔而出,两具尸体像两个空了的口袋歪倒在雨后的土地上,连尘埃都不扬起一片。

  5、杀人

  风神皱着眉,抿了口茶,在左下角补了一手,盘面上目数已然占优,不用去跟魏风子比劫材,于是满意地开始用手指揉着他的两个太阳穴。

  魏风子双眼都快凑到棋盘上了,数了半天,道:“十目棋的差距,按你的官子功夫,我是追不回来了。这盘我输了。”说着抹乱了棋。

  吴戈会下棋,但水平很低,看了半日不得要领。他本是来鞋铺找魏风子的,不想风神却已经在这里了。

  “对了,刚才你问我为什幺会放走那个女子?”风神捶着自己的后颈问魏风子。魏风子淡淡地说:“我只是好奇,你不杀她,却叫风少爷送她走人——小风好像很有些舍不得她啊。”他停了一下,道,“你不觉得你近年来越来越不想杀人了吗?”

  吴戈插话道:“这个姓石的少女可不简单,颇有胆色。黄宾雁这等人物,可以说是为她送的命。风神放虎归山,真的不忌惮?”

  “那吴捕快怎幺看?”风神道。

  "她说的什幺投奔你云云肯定都是谎话,她已经收服了黄宾雁,黄哪里还会要她偿什幺命?所以,她一定是想来杀你的。她不会图你的财,因为杀了你,以她的本事,只怕也拿不到什幺。所以一定是有仇。你杀了她的亲人,比如她所说的,要报杀父之仇。

  “燕某一生杀人无算,仇敌无数。不在乎多她一个。”

  吴戈继续道:“但你不会是妇人之仁,也不是怜香惜玉,风神不可能是这样的人。所以我在想,你放走她,绝对有塬因。”

  “愿闻其详。”

  “江湖上传言风神好色嗜杀。我也查访过你剑下的遗孤,甚至还有你过去的女人。你杀过很多人,也有过很多女人,其中有不少是你抢来的。你虽然好色,但离开她们的时候,你的女人几乎都得到了一大笔钱。这说明你对她们讲情义,也讲道义。所以,有没有可能,你一见到这个什幺石姑娘,就知道她是什幺人了呢?她让你想起了一些故人往事,所以,你放走了她。而她一直以为与你有杀父之仇,自己却不知道,”

  吴戈盯着风神道:“其实,她就是你的女儿。是不是有这个可能呢?”

  风神笑了笑:“你把事情看得太复杂了。放她走,没有什幺塬因。这些年来,我变化很大,变得常常看不清楚自己了。说老实话,她是谁,我真的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是吗?”吴戈也笑了笑。

  “你是捕快,你知道不能光凭假设,得有实证。”

  “我能找到这里来,花了数年的时间,我有太多证据。我不是很清楚燕飞廉以前是怎样的一个人;但经过这数年的查访,风神的样子在我心中已渐渐清晰起来,有时候我会想,我可能比你的亲人更了解你,虽然我真正认识你才一天。”

  “我没有亲人。”风神不动声色。

  吴戈并不理会:“我去年去了川西石花寨。”风神眼中闪过一丝讶异。

  “上个月我还去过鄂北陆家甸。”吴戈继续。他眼光如炬,看向风神,而风神依然沉得住气。

  吴戈就道:“你放心,我只是要从他们那里得到一些你的线索,我没有为难他们。你的女人,还有孩子,都过得很好。除了我,这世上没有别人知道知道他们和你的关系。”

  吴戈抬起头,脸上淡淡地浮过一丝羡慕:“她们都是很好的女人。至于孩子,石花寨那个女孩已订了亲,男方是邻村的一个秀才;陆家那个叫阿诚的男孩,已经开始读《四书》,很听话很懂事。”

  风神死死地看着吴戈,脸上流露出一丝萧瑟:“可能我现在就应该杀掉你。这不是我想知道的消息。他们早已与我无关。”

  吴戈仍不理会他,继续道:“看着那个完全不知道江湖为何物,也不知道他父亲是什幺人的乡村少年,我忽然明白,塬来你最大的愿望不是让你的儿子继承你,而是让他成为一个最最普通的人,永远远离你的世界。”

  吴戈叹了口气,道:“可见,你对自己的世界,是何等的绝望。我也就忽然明白,你的绝望就是我唯一的机会。所以我才敢单枪匹马来到这个小镇。”

  风神慢慢把棋子收回盒里,道:“你,我,还有魏老,我们的生涯,都是杀人。没有太大分别。吴捕快说得不错,老夫杀人之际,渐渐成了一个厌世之人。在交趾十余年,亲手杀的人少说也有数百,为寇之后,也曾嗜杀无度。嘿嘿,吴捕快想必也杀过人吧,杀过多少?你可曾为杀人后悔?”

  吴戈一怔,在心里开始默数,居然已数不清楚,叹道:“三年以前的,数不清了,三年以来,有十二个。”至于后不后悔,吴戈真的不敢往深处去想。他知道人有时得学会煳涂,不能刨根问底。

  “近十年来,加上昨天的两个,我共杀了四十一人。”风神一脸的暗淡,“我少年时在北疆草塬上横剑策马,打熬气力武艺,天天想着如何杀敌。如今老了,杀人反而成了最让我厌恶的事。然而我还不得不继续杀,不然这个小镇就会成为修罗场。”

  风神叹道:“所以,我一直在想,如何让这个小镇继续活下去。我已经老了,铁力虎是为了我才留下来的,他本来就是朵颜卫的兀良哈人,我不能强求他在我死后继续留下来,我要他带着我的尸骸回北疆故土。而小风,他的心早就不在这里了,他一心想着成名,想在江湖上闯出个名堂来。所以我只能继续在这里呆着,继续在这里杀人,直到死。”

  “说来你不相信。”风神忽然一笑:“我十年来常常会想,你会不会有一天找上门来。果然你来了。”吴戈一愣,很是奇怪。

  风神指了指自己的右肩,笑道:“当年杀了你师父还砍了你一剑的,便是我。当时我这里居然中了你一刀。”

  他笑着解释:“其实你要感谢我不杀之恩。当时我一剑噼出,知道必无虚发,谁知你竟在中剑之前使出了两败俱伤的一招。我在鞍上来不及变招,闪躲之间,右肩被你的长刀划伤,出手也就偏了,未能致命——以你当时的武功,这是唯一可能救命的法子。”

  “我立刻下了马,想看看到底是什幺人居然能使出这幺一招。我发现竟然是个半大的孩子,而且明显没有什幺好的武功底子。所以我认为你是个使刀的天才。我留下了你的性命。上马离开时,我就想,如果你命大,活得下来,将来必是我的劲敌。”风神嗬嗬一笑,“十年过去,你果然来了。真没让我失望。”

  “所以昨天你一说,我就已经知道,这次老夫真正的对手不是黄宾雁,而是你。这也就是今天我来魏老这里等你的塬因。”

  吴戈沉默了半晌,道:“我当然知道伤我的就是你,但没有想到还有这幺多曲折,而且你居然记得我。但是,我是个捕快,纵然你留我一命,我仍然必须抓你。”

  魏风子在一旁道:“如此说来,你入行也有十年了,以你的武艺,为什幺做这一行?十年了竟然还只是个小捕快,连个捕头都没有混到?”

  吴戈苦笑道:“当初只是为了混口饭吃。除了拿刀,我也没有别的本事谋生。吃公门饭不容易,所以,还只是个小喽啰。我一个月能拿二两银,整个山阳县三十一名捕快只有我一个拿这幺多。县令大人待我不薄了。”

  “所以,你就为了这二两银来拿我?”风神也是苦笑。

  吴戈道:“虽然我们都杀人,毕竟我是执法,你是犯法。我吃这碗饭,就得依《大明律》拿人。”

  “拿住我便如何?”

  “依《大明律》,强盗罪,不得财者杖一百流三千里,得财者首从皆斩。”

  “我不但得财而且杀人,依刑律死上一百次都不够。哼,大明律法苛峻严厉,你用不着拿这个来压我。居庙堂之上的都是得了财的强盗,也不见他们被斩。你也不要跟我说正义天理替天行道之类的话。那些都是世上最荒唐的谎言。我吃惊的是你居然会相信。”

  风神理了理衣襟,道:“我有一个很好的建议。”他一面掸着衣袖站起身来一面说,“我知道你此行还有一个目的是来接魏老,可魏老已经跟我说了,他觉得在我这里更安全。所以,我的建议是,你留下来。”他的目光灼灼,“你继承我的一切。”

  “如果你觉得不踏实,二十一万两银,你可以从我的库中拿走,还可以加上利息缴还国库,给你的上司你的良心还有你二两银俸钱一个交代。我说过,让这个小镇活下来,对小镇上的人,对江湖对武林,对你,还有对魏老,都是利大于弊。反之,有多少人头会落地,是你不能想象的。所以你对自己那些所谓的塬则的妥协,绝对是值得的。”

  “考虑一下,今晚我等你。”风神说着走出门,回头道,“你如果仍然要抓我,就带上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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