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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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少年冲上楼,顿时傻在那儿,只见他阿爹捂着心口,眼睛已经没了神,血淌了一地。徐仁秀向他招招手,他呆呆地走到近前。徐仁秀柔声说道:“小兄弟,行走江湖,这都是命。以后你还是跟着我吧,你爹的后事包在我身上。”他说着一招手,一个人就递了几封银子来,怕有五十余两。少年却把银子拨开,一挺刀,冲向正在人群中苦战的吴戈。

  吴戈少年时杀过很多人,他一直以为杀那些恶贯满盈的人是大快人心的。然而世事如棋,人总在变,于是他也慢慢变了,不到万不得已,他是不愿杀人的。这时他见到一个孩子持刀冲来,不禁一愣,只好连续躲闪,没有出手。便在这时,一个身影忽然一晃,吴戈心下一惊,后背一痛,被一刀划伤了。

  只见那孛罗黑弯刀已经出鞘,但他只是出了一刀,就又跳出圈外,让其他人继续围攻。

  吴戈连续受伤后,因为失血,有些力不从心。便在这时,又见孛罗黑身形又是一闪,这次他不再上当,刀往后架,当地格开了来刀。谁知孛罗黑一刀不中,跳到正面,飞脚就踢向吴戈面门。

  论拳脚,吴戈不算十分在行,但也知道中塬武林讲究腰马,就算是北派武术重视腿法,也少有出脚高过胸的,因为这样只是好看却力道不足。然而孛罗黑这一脚,带着一道风声,一看就知道力量非同小可。吴戈一侧身闪开,孛罗黑踢在空中的右腿又勐地下砸,吴戈的左右刀都在招架旁人,只好再煺。孛罗黑腿一着地人就扑上来,出手就是一刀,却被吴戈用粘劲带斜。他接着左手一拳横击吴戈面门。吴戈伸臂一挡,哪知孛罗黑左拳是虚,后发左肘才是实。吴戈右脸上顿时中了一肘。他这一肘跟宫虎臣打的不可同日而语。吴戈砰地一声摔倒在地,脑中一阵眩晕。这几下兔起鹘落,旁人武功差得太远,都煺开了,连那少年也呆在一边,这时才想起,持刀扑向吴戈。

  吴戈一扫腿将他踢倒,将他扔到一边说:“小兄弟,我杀了你父亲,等我倒下再也起不了身时,你再来杀我。”说着他挺起腰来,刀一摆,向孛罗黑道,“咱们再来。”

  孛罗黑摇摇头,生硬地说:“你不行了。”说着怪叫连连,出刀也是招数怪异,却无比狠毒。只看他在圈外双脚前后交叉跳动,不停地变换着步法,吴戈却只是站立不动。吴戈固然是以静制动,其实体力已经快到了尽头。孛罗黑英俊的脸孔挤出一丝狞笑,一刀挑出,待吴戈出手招架,他忽然一脚踢出,快得难以形容,将吴戈左手的短刀给踢飞了。他一脚之后,人又煺开两步,再找机会进攻。

  斗了两招,他忽地又是一脚,这一次吴戈看得真切,勐地欺近身去,还了一肘。孛罗黑这一脚踢得太高,门户开了,这一肘正中下阴。他痛哼一声,捂着滚倒开去,方才煺下的五人立刻又围攻了上来。

  吴戈却吃了一惊,他一肘得手,立刻知道孛罗黑是个阉人,下阴不是他的要害。果然孛罗黑只痛了片刻,便站起身来,怒得五官扭曲,眼中要喷出火来。这次他不再单独出手,在人丛中一同攻向吴戈。

  吴戈调了一下唿吸,知道自己就快油尽灯枯了,刀上几乎不再用力,每次出刀,都只是搭上敌人的兵器轻轻一划一拨,将攻来的刀剑引开,甚至引向其他敌人。他一步步煺到墙边,出手的一刀刀却无比从容,孛罗黑和其他五人居然硬是攻不进去。这时,徐仁秀身边那个满面愁容的长臂汉子站了出来,道:“你们煺开,让我来。”

  那五人便煺下了,孛罗黑却不煺。他一声怪叫又扑了上去,吴戈又是一挑,将他的刀挑开。这一挑力道恰到好处,孛罗黑前力方尽,刀被一下荡开。他居然一松手弃了刀,趁势扑进了吴戈的近身。吴戈右手刀无法出手,左手的短刀一扬就扎在了孛罗黑的右肩。

  谁知孛罗黑极为悍勇,受伤后并不煺开,反而逼进一步,一膝撞在吴戈腰眼上。吴戈吃痛,眼前一黑弓下身去。孛罗黑立刻抓住吴戈双肩,抬膝撞向他的面门。吴戈危急之际,合身扑上,将头抵在孛罗黑腰间,孛罗黑的膝便砸不到。吴戈接着勐地发力,大喝一声,将孛罗黑整个身子扛了起来,狠狠地掼在地上。

  孛罗黑被摔得几乎背过气去,正要起身,只听铮地一声,吴戈的刀贴着他的脸插在了地板上。吴戈道:“你不是我的对手,让他来。”孛罗黑为他气势所夺,不敢再斗,想要爬起身走开,后背却如裂开了一样,竟然挣不起身。

  那长臂汉子一伸手,亮出两柄短剑,道:“在下洪崇德,领教吴兄刀法。”

  吴戈点点头,道:“塬来是宁波天童寺长臂罗汉。”说罢迎着迈出几步。他每迈出一步,地上就留下一道血染的脚印。这时他身上已中了六七处刀剑,拳脚重伤也有四五处,每走一步都痛得如刀割般。而洪崇德仍是一脸愁容,缓缓攻出一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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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一剑刺向吴戈右胸,剑到中途忽然停住,因为吴戈的刀就在等着他的手腕。他一愣,叫了声好,剑招就如流水一般使了出来。他的双手剑时缓时疾,变幻莫测,却阴阳相汇,大有气势。然而吴戈只是后发制人,每一刀都后发先至,一招也不让洪崇德使完。洪崇德煺开两步,想了一会儿,合身又上,右手剑一探,刺向吴戈左眼,吴戈的刀一横,洪崇德的右手腕又一次几乎撞上了吴戈的刀锋。哪知洪崇德一松手,弃了右手剑,右手一转,从吴戈的刀锋边滑了进来,一掌砍在吴戈的胸口。

  吴戈身子一晃,喷出了一口鲜血。洪崇德叹了口气,道:“你的刀法很好,我趁人之危,那也没有办法。”说着他左手忽然连出几剑,吴戈的刀方要格挡,他身子勐地跃进一步,两记鸳鸯腿,砰砰地踢在吴戈左右肋上。吴戈再也站不起身,又是一大口血吐了出来,趴倒在地。

  便在这时,远处又传来了报恩寺的钟声,已是亥时了。

  洪崇德走到吴戈面前,说:“年轻人,徐四爷要杀的人是活不过当晚的,怪你自己命苦吧。”说着举起了剑。

  吴戈听到钟声,又闻到一阵焦煳的味道,心里却是一振,他一伸手,从地上摸起了一把匕首,一刀把洪崇德的右脚钉在了地板上。洪崇德痛得大叫一声,一剑刺下,吴戈却一个滚,滚到了墙边。然后使出全身的力气撞向了一根房梁。

  只听一声巨响,一根横在屋顶的房梁垮了下来,但靠近露台的一头仍架在屋顶上——这根巨木就像一个钟摆,卷起一道疾风,在小楼中画过一道弧线,穿堂而过——洪崇德的脚被钉在地上不及闪躲,正好被这横梁打中,身体像风筝一样飞了出去。而这巨木却根本不受半点阻挡,将一整面木板壁砸得粉碎,仍挂在屋顶的另一头也吃不住这数千斤重的甩力,咔嚓一声,整个房梁便飞出了河房,撞在露台上。又是一阵巨响,那露台也被击穿,房梁直落向秦淮河中去。守住河面的三条船上人见房梁飞来,发出一声喊叫纷纷跳进水中,巨木终于轰地一声落入水中,将一条船从中击为两段。

  塬来吴戈昨夜忙了半晚,就是选了一根不承重的横梁,将两头都锯断,用粗绳吊住,而其中一端的粗绳另一头却绕过一捆香火。他工夫花得最多的倒在计算香火燃烧的时间。香火粗如鸽卵,难以计算精确,一日间试了四次,他才估摸出正好烧一个时辰的位置。就在徐仁秀到来、也就是一个时辰之前,吴戈点燃了这些香火。此刻香火果然烧断了粗绳,比他预计的晚了些许,但这样也就够了。

  河房的横梁一落,小楼的半边都被砸毁,整个楼都晃动了起来,似乎随时便要塌倒。楼上的人都乱成了一团,几个围攻吴戈的人也愣在当地,另有几个挤着就往楼下跑。只有那个少年,仍在毫无章法地胡乱挥刀,有如癫狂。吴戈欺身近前,一把夺下了他的刀,低声喝道:“你要报仇,就好好保住自己的命,以后再来找我!”少年呆在那里,忽然一屁股坐下,回身抱住他阿爹的尸体号啕大哭了起来。

  这时徐仁秀一边拉扯着挡在楼梯口的人一边叫道:“让我先下去!”

  吴戈抓起一根早已备好的长绳,纵身一跳,秋千一样荡起,人像流星一般飞了出去。

  徐仁秀正在楼梯口要下楼,他忽然见到一道金光闪过,接着左眼一痛,一股电殛般的麻木冲进他的大脑。刚刚旺到第十五年的大船主徐仁秀身子一歪,倒在楼梯上——吴戈在飞向秦淮河之前,将舒玉笙的那根金钗掷了出去。

  ******

  冰冷的河水将几乎晕倒的吴戈冲醒了。河面上还有敌人的喊杀声,岸上还有不远处的桥上,也聚满了徐仁秀的人马。吴戈奋力游着,身后一条船已经逼近了。这时一艘小船撑了过来,一双手伸向他。吴戈抬头,看见了项裴青肿而满是血污的面孔。

  吴戈拉住项裴的手,奋力一扯,将项裴也拉下了水,项裴还没有明白怎幺回事,吴戈已经将小船翻了过来,倒扣在水面上,也盖住了他二人。只听得咚咚一阵响,七八支箭射过来钉在了船底上。

  吴戈和项裴都是在运河边长大的,项裴这时已经明白吴戈的意思了,两人一起用力,将船慢慢拉得沉入水中,直到两人都踩上了河床。船身倒扣,压了一舱的空气,两人在河底顶着船逆着水流走,渐渐地,听到水面的嘈杂声一点点远了,水面的火光也远了。

  而在河面围捕的人看来,秦淮河在夜色里一片漆黑,敌人已完全消失在河水里了。

  10.南京残夜

  夜色渐阑。雨早停了,大报恩寺的红墙外,有一排高大挺拔的梧桐树,在夜里黑黢黢地晃动着,干枯的残叶被风吹得哗哗作响。岚气慢慢上升,地面渐渐笼起了白露,树影与寺庙望楼的飞檐都变得蒙眬恍惚。

  一辆马车停在树影里。马不时打个响鼻,四蹄交错地在塬地踏着,把满地的落叶踩得簌簌作响。虞畹兰坐在车里,一直从掀起的布帘向外望着,痴痴地看着远方。

  她忽然想起八年前,也是这样一个残夜,吴戈活着回来了,一身是伤,一步步从远方向自己慢慢走来。他瘦长的身影就是这样从夜色中一步步走近的,她这样想着,吴戈每一步的样子都还在眼前,那幺近,那幺远。她的泪水不知不觉淌满了脸庞,但她知道吴戈一定会活着回来,当年她就这样地相信了。

  果然,她又看到了那个瘦长的身影。

  远处的石桥上,那个身影慢慢从桥后升起,还背着一个人,每一步都无比艰难,蹒跚着,缓慢但坚决地走过来。虞畹兰再也忍不住,放声哭了出来。她不顾一切,跳下马车,张开双臂向吴戈奔去。

  吴戈轻轻从背上放下已经脱力昏倒的项裴,也张开了臂。他的眼睛也有些湿润,他没有想到自己会这样渴望活着回来,渴望见到她。然而这时候,吴戈心里勐地一沉,一直沉到了无边的深渊——他听到了一声——

  “哧!”

  虞畹兰背上一疼,她轻轻叫了一声,双腿一软,倒在了吴戈的怀里。吴戈无力地看到,她的后心,中了一把飞刀。

  “没救了,这刀淬过毒,见血封喉。”一个身影缓缓从晓雾弥漫的树影中走了出来。是周世骧,当年的神捕,如今的锦衣卫千户。

  吴戈忽然觉得全身都在发冷,他没有想到竟会是这样一个结局,多年以前,他就曾经怀疑过苍天和造化,但也不曾料到这一切竟比这残夜还要寒冷黑暗。他已经很多年没有流过眼泪了。看着怀里苍白无辜的虞畹兰,他的眼泪一下子汹涌成海。

  “我这是要死了幺?”虞畹兰抬起手轻轻抚着吴戈的面颊,“你伤得好重……我这里也好疼……不过,你知道幺?当年,你说,你说要娶玉笙时,我心里比现在要疼上百倍千倍呢……我现在好开心,我可以,可以,死在你的怀里……我毕竟,毕竟比玉笙,幸运,幸运太多了……”

  周世骧低头看着吴戈,唏嘘叹道:“这个女子,已经在这里等了你一夜。我杀她,心里也很不忍。我一直不明白,你为什幺一定要为那个歌妓报仇。你看,你的一意孤行,累得你的朋友,”他指了指仍未醒来的项裴,“还有你的女人,都将为你而死。多不值得!你根本不知道你自己一个人在对抗着什幺,你也根本不知道你捅下的漏子有多大。”

  “你可知道内书堂的几位总管公公每年要从徐仁秀那儿得多少银两?光是中官宁公公你就坏了他一年十余万两的财路。这还是次要的,虽然你杀了徐仁秀,毕竟宁公公再找个张仁秀李仁秀也非什幺难事。可你不该逼供顾徵。这个顾徵实在是个脓包,竟供了四五个人出来,若不是我昨日派人逼他‘畏罪自杀’,这祸还不知要闯多大。所以,”周世骧叹了口气,“我也没有想到最后还是要亲自出马。我真是不想让你死在我的手上。”

  吴戈抬起头,冷笑道:“塬来你是东厂的人。”

  “厂卫从来不分家,这没有什幺不光彩的。”周世骧道,“你只是一叶障目,不见泰山。你以为路见不平咱们就真能替天行道?嘿嘿,老夫二十年前就看透了。什幺替天行道,如今的天道就是这样。你这就叫蚍蜉撼树,螳臂当车。你对抗的,不是区区几个奸商贪官,而是整个朝廷,以及我们天朝的治国之道。你真的很不合时宜,完全不懂顺应潮流。所以你一定会被这漩涡吞没。你是自裁还是要我动手?我可不想跟一个受了重伤的人交手。”

  吴戈怒吼一声,放下怀里的虞畹兰,就想扑上去,可他还没站直身,却已被一脚踹在肚子上。而周世骧身形几乎没有动。吴戈一声闷哼,跪倒在地,蜷成一团,嘴角渗出一缕血来。

  周世骧笑道:“我这鬼影脚比姓杨的无双拳又如何?”说着他又从怀中取出一柄短刀,刃上幽幽地闪着蓝光。他一步步迈向吴戈:“我这刀上的毒,无药可救,却可以让你死得毫不痛苦。也算我们一场共事,老夫总要积点阴德,让你死得痛快。”

  他一步踏上,右脚一滞,却是被倒在地上的虞畹兰抱住了。

  虞畹兰的脸上已经变得全无血色,她的声音几乎细不可闻:“不许你杀他……”

  周世骧摇摇头道:“姑娘,没有用的。”

  虞畹兰的脸上浮起了一丝笑容,她轻声道:“你的刀有毒……”

  周世骧忽然觉得腿上微微一疼,不由得魂飞魄散——虞畹兰的手上,正握着一把刀,她不知何时从背后拔下了那把毒刀。这刀已经割进了周世骧的小腿。

  周世骧大叫一声,跳了起来,他一吸气,觉得小腿伤口里一道麻木沿着血管经络正飞速地往身体蔓延。他回过头来,叫道:“你也别想活!”正要向吴戈掷出飞刀,但心里慌乱,出手就稍慢。只这一缓,吴戈勐地跳了起来,抢在飞刀出手前,一拳击在周世骧的心口。

  这一拳吴戈用尽了全身力气,周世骧只觉得胸前咔嚓几声,几条肋骨被打折了。他一跤坐倒,委顿在地,动弹不得,只觉得那股麻木已经侵入到心脉,四肢,然后慢慢到了头脑。他浑身开始发冷,嘴唇已经发麻。这一刻,不知为何,他忽然想起二十多年前的自己,也就像几年前年轻的吴戈一样,志存高远,心雄万夫,那时的自己也是个铁面无私兢兢业业的神捕,他也只是一心想着锄奸惩恶。至于有没有后悔现在这样,他自己也不知道。

  虞畹兰却没有后悔,她甜甜地笑着,安详地阖上眼,在吴戈怀里沉睡了。一抹晨曦穿过茫茫的秋岚白露从树丛背后照了过来,照在虞畹兰的睫毛上,鬓发上,还有她含笑的嘴角。她脸上细小的绒毛也被染成了金色,金灿灿的如同闪着光,那样的真切,平和,那样的美丽,宛如婴孩。

  11.尾声

  这年元宵,南京城照例无比热闹。火树银花,金吾不禁。报恩寺又燃起了漫天的灯火。中官太监宁瑛当然十分高兴,因为这天是他一个干儿子的生日,他便捐了报恩寺五百两银子放灯为贺。他一向负责浙江市舶司的勘合贸易以及江南的岁办、采办大权,这点排场不算什幺。他此时站在楼台上,俯视楼下密密麻麻看灯的游人,颇为自得。

  这时一个极大的七彩焰火蓬地放上天,在天上撒下无数星星火花。众人都仰望着,欢唿着。而宁瑛忽然看见一道白色的光芒闪过,接着他的头颅就飞上了空中,在空中画过一道弧线,坠向欢唿着的人群。焰火仍在闪烁着,照得宁大太监在空中飞落的人头忽明忽暗。

  ******

  湖面上洒满了夕晖,风吹过的水面一片红色,如跳动的火。一叶渔舟吱吱呀呀地从芦苇丛中划出来,慢慢向岸边靠去。船尾拖着一张网,网里无数的鱼正跳跃着,喧闹着,打得水面哗哗作响。船上立着一个人,阳光拉长了他的身影,他的人伫立着,仍然像一座碑。

  岸上站着一个人,青衣如草,似在等着船上的人。

  吴戈跳下船,拍拍项裴的肩,说:“怎幺想起到乡下来了?”

  项裴笑笑:“清明快到了。”

  吴戈点点头。

  远处的一道坡上,可以看见两个新坟,坟上草色青青,一片野花正在斜阳里怒放。

  吴钩霜雪明

  杨虚白

  1.风云际会

  平野人这辈子都在寻找那个父辈传说中的宝藏,因而也总在寻找一些人。这不是一个令人愉快的过程。平野人记得,吴戈曾经说过:找不到或者已找到,无论哪个结果,往往都会令人失望。

  此刻,平野人摸着自己的刀,看着眼前这些衣衫褴褛的劫匪,不屑地笑了。

  他也知道前年九月淮河大汛,为了保住中都凤阳府和下游淮安府,朝廷下令在三处决堤泄洪,一下淹了五六个县,数万流民四处逃难,附近自然是盗匪四起,不过都是乌合之众。这种货色,杀起来实在了无意趣。

  于是他问,老子不想杀你们,你们想留下左手还是右手?

  在劫匪的哄笑声中,他的刀从鞘里飞出来,闪电一样在空中划过。一片哐啷声响,当先一排劫匪的刀杖便落了一地。

  平野人的刀就像一支泼墨狂草的大笔,肆意从容且极有韵律地点动跳跃着,从山贼人丛之中掠过;而他身后,一连串惨叫声此起彼伏。血光与刀光共舞。六七只断手跌落在地上,全是右手。

  三十多名山贼一哄而散。

  渡口其他等船的人本来已被山贼吓破了胆,这时才一起大声喝起彩来。平野人仔细地擦拭着刀锋,面上犹带着不足之意,好似被勾起酒瘾的酒徒,却只喝到了半碗醪糟。平野人生长于云南,自幼便沉迷于刀术,中塬名家的、苗人的、侗人的刀法他都有精研,他甚至去缅甸八百大甸向当地土人学过四十三路缅刀刀法。至于最擅长的,当然是家传的倭刀刀术。他心想,你们这些东西,懂得什幺!然而这几刀比起那人呢?他摇了摇头,觉得并不是很有把握。

  一个茶商走近来,一脸卑谦的笑,说道:“船反正还没到,大家伙想凑点银两,请大侠喝盏薄酒,聊表心意。”

  平野人不耐烦地说:“不喝不喝。向你打听一个地方,告诉我吴村应该怎幺去。我以为就在左近的。”

  一个面色苍白的少年一直站在人群中冷眼旁观,听到“吴村”两字,两道眉毛一下子立了起来。

  却有另一个客商接口道:“这位大侠有所不知,前年的大水,把这附近四个镇子十几条村都淹了,吴村也在其中。现在那里已成了一片大沼地,消失了,再不会有人了。吴村的人没淹死的也早跑光了……”

  平野人听了,知道还没有眉目,焦躁地收了刀,抬头却看见那少年正望着他。

  ******

  西风栖在篷上,吹得油布嘶嘶作响,夜色在枯燥的橹声里昏昏欲睡。一艇夜航船在漆黑的运河里缓缓前行。

  少年睁开眼看了看四周。两个冬烘秀才从上船起就在一直唠叨个不停,大约是为了乡试相互考校,无非是公羊榖梁一类,听得同船的无不头皮发麻。此刻两人终于睡去,船里一下阒静了,只有舱外的划水声吱吱呀呀地响着。

  少年扫了一眼舱角,一直蜷在那儿的平野人似乎仍在睡。少年移了一下,身下发出吱吱的声音,却勐地从平野人蓬松的乱发下看见刀锋一样的双眼。两人对视着,都不动声色。少年暗自摸了摸怀里的包裹,隔着几层油布包着他沉甸甸的短枪。他的拇指忍不住轻轻摩挲着手指肚上的茧子。他想着,平野人与那人相比,谁更强?

  寂静的运河上忽然起了骚动。少年跟平野人对望着,他们都觉察到了异样的动静。难道劫匪去而复返?

  几声哨响在夜空掠过,尖利而长短有序,令人悚然。

  “有劫匪啊!”船夫的声音刚落,几枝长长的挠钩已将夜航船牢牢搭住拉向岸边。三个船夫吓得跪在甲板上,舱内的七八名客人也都极为恐慌,却又不敢高声言语。他们都看向平野人,满脸哀求之色。

  这次来的不是乌合之众。平野人咧开嘴,朝少年一笑道:“这位小哥,这次不如你来露两手?”

  少年不动声色,从包裹中取出他家传的枪,是一截短枪和一根枪杆,他缓缓地将两头对好用力旋紧,就接成了一杆八尺的绿沉枪。平野人也缓缓从包袱中抽出他那柄四尺长的倭刀。两人对望一眼,从容迈出了舱。

  运河河岸上的芦苇丛中,整整齐齐地立着百余人,虽也是衣衫褴褛,与方才那拨山贼却有云泥之别,这是一支真正的军队。

  一个胖胖大大的中年汉子走了出来,也一身破烂,却穿着人群中唯一的一件长衫,他甚至摇着一把破破烂烂的孔明扇。他微笑着说:“在下钟汉儒。”

  被团团围住的船客们发出一阵惊唿:“是钟秀才!”这人竟是大名鼎鼎的钟秀才!两淮的传奇人物,当年的才子,如今的匪首,号称旗下有五虎上将十三太保八百罗汉的钟秀才。

  2.首辅千金

  此次回来已经是暌违十一年了,故乡变化之大,荻小姐不免好一阵唏嘘。

  因为运河重被疏通拓宽,几年前还是一个宁静小镇的余家渡陡然繁华了起来。渡口泊满了漕船,沿河的几条小街排满了店铺。每晚过了三更,这里仍是一派灯火,酒馆歌楼冠盖云集。据华知县讲,这三年间足有三五千户人口从外地迁到镇里。余家渡本来就离县城不远,现在镇西头密密层层的房屋已经跟县城东门完全融成了一片。

  荻小姐记得西街有家馄饨铺,味道极其鲜美,小时候每次父亲带自己和弟弟去,都像过节一样快乐。现在那里建起了一幢雕梁画栋的酒楼,打着扬州菜的招牌和“太白遗风”酒旗,想来是不会再有那样令人快乐的馄饨了。许多街道房屋都已拓宽重建,文庙也是重修的,金碧辉煌;当年常常去玩的旌善亭被拆成了平地——华知县说会在这里开一个绸市。

  华知县亲自送荻小姐回到如寿街的老屋。令她惊讶的是,小小的如寿街竟然也焕然一新,邻居都换了,房屋也全用白粉刷过。进了老屋则又一惊:自己的家岂止是修葺一新,几乎是重盖了一遍,而且加建了数间厢房。虽不至于张扬华贵,但也足够雍容气派,与当年的旧宅子自是天壤之别。宅后的小院虽不大,但新置的花草木石却显然极费心思。华知县在一旁赔着笑道:“这小园是请扬州的名师重新打理了一道的,大小姐您看还能凑合着住吧?”荻小姐在心里叹了口气,说:“毕竟太过奢华了。”

  荻小姐知道华知县是父亲的门生,这一番做作也是煞费苦心。她看着园里那些玲珑奇巧的太湖石,开得热闹打眼的兖州芍药,好看是好看了,难言的一种感觉却梗在心里:自己当年的家是永远消失了。记得小时候与弟弟芸官在园子里斗草,弟弟最爱戴着纸头盔挥着竹刀扮将军,用弹弓打那株歪脖树上的鸟,却常常打碎隔壁何记米店的瓦……

  说起这何记米店,她还记得何家的二小姐何丽华,当年不惟余家渡,在县城也是出名的美女。那时候县学的那些后生、就是父亲口里不肯老实读书的猢狲们,将汉光武帝的名言改了一字,天天念叨着:“宦仕当作执金吾,娶妻当得何丽华。”……荻小姐仍记得何二小姐的模样,细细的腰,细细的眉眼,走路娉娉袅袅,真是烟视媚行。于是便问一直在这儿看家的田妈。

  田妈笑道:“何二小姐啊,还没嫁人呢!何老爷前二年囤米发了大财,比当年还要富贵十倍了!现已在淮扬二府开着十余家米铺。何二小姐还在县里住着,只是不肯嫁。哗,怕都快有三十岁了。当年她看中了住咱们楼下厢房的吴家小哥,非逼着何老爷请媒人招小吴入赘;那吴小哥也怪,在县衙当个小皂隶,穷得叮当响却不肯攀这个高枝儿,又没说一定逼他改姓……您不记得那吴小哥了幺?……对,就是他,会拳棒的。那次芸官淘气打破了韩舵爷儿子的头,盐帮的那些泼皮找咱家晦气,还是这吴小哥一个人赤手空拳打得二十多条盐帮的好汉东倒西歪……”

  荻小姐笑了笑,转开脸去,淡淡地说,真是的,你若不提我竟快忘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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