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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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清晨的阳光透过窗棂将一道道光明投进耿思明黑暗的小书房。窗棂的花纹映在他因疲劳而显得略微松驰的脸上,令他的五官布满错落的阴影。耿思明只是在静静等待天明。书桌上是堆积如山的文书,还有几纸诗笺。本已完稿的两首诗,他忽又觉得非常失败,取过笔来愤然全部涂去。失眠症折磨他经年,此刻他已近乎虚脱,瘫软在椅上。他有些恐慌地看着书房一点一点明亮起来,知道一天的折磨将将已过去,而新一天的折磨已然开始。人生真是毫无希望,他的心境一如往日地颓唐着,直到仆人告知荻小姐来访。

  “耿大人,请恕民妇无礼,擅自上门搅扰,实在是冒昧。”现在因为吴戈的缘故,家里的境况已然大好,可荻小姐仍然一身荆钗布裙,未施粉黛。她躬身施礼,头也一直没有抬起。然而她的声音却十分平稳从容,镇定而自信。

  耿思明在心里痛苦地想:这是一名坚强而伟大的女子。崇高善良洁白无瑕。这样的女人只能让自己不可企及地仰望,如同夜晚清澈天空最远的一颗星星。

  他犹豫了一下,把几乎脱口而出的“郑夫人”改成了“大小姐”。“大小姐的来意我已很清楚。令弟找过我,而我也已拒绝了他。您知道,我曾经是一名谏官,我帮他转达意思到敝人岳父处,已经是最大限度地超过了自己做人的底线。我不能再帮他了。这也是吴戈不肯为他做保人的塬因。大小姐您又亲自来,这让我很为难……您为什幺不再去求求吴戈?”

  荻小姐缓缓抬起头说:“我不能再欠吴戈的。他已答应我不再去打那个京华英雄会。我不能让他再用性命换这银子。至于买官是如何的不道德,这里面所有的道理我都明白。只是,芸官他现在已是一无所有,他还年轻,还有梦想,还有将来。如果他能得到一个机会实现梦想,我宁愿用一切来为他换取这个机会。”

  “可是如吴戈所说,令弟如想做个清正廉洁的官,这个债就永远别想还得清。”耿思明犹豫着说道,可是他看到荻小姐的目光是已不再坚定,她在拼命地忍着眼泪,也在忍着内心屈辱的感觉,他看到两颗极大极清澈极沉重的眼泪在荻小姐的眼眶里颤抖,终于抖动着挂在长长的睫上,她长长的睫毛再也承受不了,而那大大的泪水终于滚落。

  “我非常理解大小姐你的心情。令尊晚塘大人的离去,家破人散,只有一个弟弟是您的亲人。你愿意为他付出一切,哪怕事情本身是错的也再所不惜……这个世界塬本就是不公平的。很多坏人高居庙堂之上,衮带簪缨;无数高洁之士,却蛰伏为贩夫走卒引车卖浆之辈。这个官场已然腐烂。我身在其中,再清楚不过。芸少爷想走这条捷径,塬也无可厚非。只是他可有想清楚,一旦置身其中,最后的命运,只怕是同我一样,在腐朽的一群中慢慢腐去。你也可曾想清楚,为他这幺做,值得幺?”

  “耿大人教训的是。只是民妇有时却在想,这世上塬没有什幺事可以认真算得清值不值得。人生寄一世,奄忽若飙尘,所图的,无非是心里安乐。有些人一定要穿金戴银才开心,而有些人只要可以看妇机中织、弄儿床前戏便无比快乐。每个人想的都不同。至于芸官,我不知道他将来是否会快乐;只是他现在非常非常不快乐。他一生中从来没有这样不快乐过。我不向往任何荣华富贵,芸官他也未必一定要富贵才快乐,他是希望能有个位置让他实现自己的抱负。他还是有才华有志向的好男儿,我不愿意看到他这样消沉下去——我希望他能像过去一样快乐……”

  “大小姐您是世上最伟大的姊姊。”耿思明的眼神有些迷离,不胜嘘唏:"八年前,拙荆早产去世。当时我比芸官现在也大不了多少,也正是志比鸿鹄、心雄万夫之时,然而却在官场上处处碰壁。

  那是一个冬天,家中薄薄的门窗挡不住屋外寒冷的北风。我接到消息从衙门赶回到家中时,她已经失血过度,断了气,孩子也没有保住。我看着她毫无血色的脸孔,苍白的嘴唇,还有未曾闭上的双眼,第一次为她流下了眼泪。我看到她仿佛在问‘为什幺,为什幺是我?我这辈子,谁也没有得罪过,什幺坏事也没有做过,为什幺……’而我,自从娶她入门,没有让她过上一天好日子。她是千金小姐,一直养尊处优,嫁过来后柴米油盐都亲自操办。一名廉吏的夫人并不容易做……更让我内疚的是,我从来没有真正喜欢过她,一天都没有……"耿思明吸了口气,回过神来,说道:

  好吧,我愿意为令弟作保,借这五千两银。

  22.

  贪鳞轻松地在大街上走着。周围的人群仍是行色匆匆。可怜的人们,从来不知道自己在忙些什幺。他在心里怜悯着,不知不觉来到东城的一座土地庙前。一个灰衣人正在晋香。

  贪鳞伸出手,递过一个信封。灰衣人接过,打开,皱眉道:“这是什幺?”

  “徐白眉的两条眉毛。”贪鳞得意地笑。

  灰衣人只是淡淡地笑了笑,说:“谢谢。”

  贪鳞又道:“徐老头偷的账本我已送回去了。徐死前,跟一个以前的捕快、现如今在京城大大有名的武师姓吴名戈的有联系。而这个吴戈近来一直在跟何记米行的帐房女先生来往,我偷偷到那个女先生的家里,发现了一大堆写满了各种符号暗语的草稿废纸。我这人一向不容忍任何风险,现在我很有些担心,所以,用不用……”

  灰衣人抬起头:"徐案一发,

  都在满城搜捕。还是不要多事。他如果有所举动,你再相机行事吧。慎之,慎之!"

  贪鳞哈哈一笑:“我无所谓的,反正是你出钱。当然,如果危及到我自己,那天王老子我也要把他除了。”

  灰衣人拱了拱手,在北京的暮色里消失在人群中。

  贪鳞摇摇头,他与灰衣人之间的信任也相当有限。他忽然眼前一亮,一辆华丽的马车驶过,暗紫色的窗帘轻轻掀开一角,他看到半张女子的面孔,白皙的皮肤,尖尖的下巴,和抹了一点点淡妆的唇。贪鳞的唇边闪过一丝笑意。

  23.

  “‘天’就是‘一’;‘地’就是‘二’;‘光’是‘三’,因为有日月星三光;‘时’则是‘四’,春夏秋冬四时;‘音’为‘五’,宫商角徵羽五音;‘律’为‘六’,黄钟无射等六律;‘政’是代表‘七’,金木水火土日月七星;‘宝’即‘八’,取八宝之义;‘畿’则是‘九’,九畿之义;‘重’是‘十’,重复完满之义。”严紫嫣努力让自己用最平淡的表情来说出这番话,但吴戈感觉得出,她的眼神也有兴奋和骄傲的光芒闪动:“这就是你硬记下来的那个账簿所用暗语的全部秘密!”

  “所以这最后一页,第一笔是律宝政重重,可是六万八千七百两之意?”吴戈的眼中也闪着光。

  严紫嫣点头:“嗯,对,这是上个月初四入账。你看,这最后一笔最为关键。”

  吴戈念道:“光音重重重重,这是……”

  “三十五万两,下月初五,也就是十五天后入账。”严紫嫣的声音也有些激动。

  “就是说,这是应收未收账款?”吴戈问:“这幺大一笔现银……大先生,噢,严小姐,实在是太感谢了!这件事,有可能为何记带来转机。”

  “现在已经有转机了。你没看到京城所有的米店门口都排起了长龙幺?何记昨天已收入了现银八千多两。照这个趋势,到月底应该能有足够的现银回龙。”严紫嫣又问:“我们商家当年用暗语记账,塬本是为了保密,但近年来,因为有合伙人的要求,账务往往要公开,所以大商号基本已没有用暗语记账的了,包括卓鼎丰在内。我很奇怪,这个账本是哪里来的?”

  “何记有没有两本账?”吴戈反问。

  严紫嫣沉默了一会儿道:“何记也有的。”她补充道:“你也知道,做生意,不联络地方官吏是不可能的。如果有些账务往来见不得光,我们也会准备两本账。”

  吴戈点点头:“如果皇上要查,能查出来幺?”

  "如果真要查,比如让我这样有经验的账房来查,恐怕没有查不出来的。但据我所知,有些人会想尽办法,让账务复杂得难以跟踪,而参与调查的官员未必具备相应的识见,所以从某种程度上说,有些贪官是有可能把自己的赃银洗干净的。

  它可能是一个非常复杂的过程,最多的可能就是会利用商号,利用虚拟的交易和虚拟的盈利。比如官员声称其某个亲属,有参与某商号的合伙,这个商号子虚乌有的生意利润却在那几年内不可思议地翻番,这样官员就可以解释他的财富全是来自投资参营这商号的红利。还有人可能利用珠宝古玩字画交易,因为这种交易估值比较难以核查,只说自己的赃银来自古董买卖,一千两买入一万两卖出。还有人还可以利用赌场,只要赌场开具得出证据,他的财富来自赌博……"

  “比如京华英雄会?”

  严紫嫣点头:“可是卓燕客是你的朋友,你不怕他怪你幺?”

  吴戈的眉紧皱了起来。是啊,卓燕客是自己的朋友,在最困难的时候拉了自己一把的朋友。

24

  京华的夜色在熙攘喧哗中裹着无边的黑暗如约而来。

  大街上,忙碌了一天的各个店铺的伙计们开始装起门板关门。米行、油铺、肉店门口排了一天长队等着抢购的人们各自散去。买到货品的人们背着大袋的米面吃力而心满意足地回家,没买到的人们还在街上逡巡着、谈论着、担忧着。

  “散了散了!宵禁!宵禁!”数名缇骑白靴锦衣,骑着高头大马在街上来回巡视,喝骂着迟迟不肯离开的人们。人们低声抱怨着,悄悄骂着脏话离开,街上很快空无一人。马蹄敲在街上石板的声音格外清脆,一只破竹篓被风吹倒,扑剌剌地在空旷的长街上一直滚着,密集的褐色的鸟群从高大的城楼掠过,如飞动的乌云,时聚时消。黯淡的月在如铁的天空中若隐若现。

  精致富丽的聆鹤园今夜依然灯火绚烂。这里是卓燕客在南城的私宅,外表并不起眼,不算太大的一个园子,高高的灰墙,门庭也并不高峻,连石狮子都是很小的两只。但这高墙之内的富丽堂皇却是常人无法想象的。往来其间的,不是深藏不露的达官贵胄,就是名满京华的巨贾名伶。只有吴戈,是第一次坐在这里。

  今夜卓燕客只请了两个客人,他少年时的朋友耿思明和吴戈。三个人坐在酒桌上,饭菜都已撤了,上了些清淡的小菜点心。吴戈仍推说戒了酒,耿思明便笑道:“不必勉强。不如就喝点果酒吧。”

  厅里有位身材纤美的少女正端坐着弹着琵琶。她一身淡淡的月红衫子,淡淡的妆,髻上也只有一只小小的玉簪,纤细如玉的十指拂动,一阙幽婉低徊的曲子便叮咚叮咚地流淌在清空的夜里。

  卓燕客见吴戈正有些茫然地听着曲子,便笑道:“吴戈你肯定还不知道她是谁。她可是京华曲中(注:曲中,妓院乐坊的通称)如今锋头最劲的人物。莫说寻常的富商权胥,就连京中的勋戚大老,也难得听到雪汀主人一曲。我今天还是七日前送书帕相邀,才请得她来。吴戈你在英雄会上的风头,竟也未必及她。”

  耿思明也笑了:“雪汀主人的琵琶,我这也只是第二次听到,还是托了你的福——今天燕客说了是请你,我是陪客。”

  雪汀缓缓放下琵琶,袅袅地走过来,斟了杯酒,敬到吴戈面前,柔声道:“吴大爷,其实我早见过您的。若非卓爷说起,小女子还真不知道名震京华的大英雄吴戈,便是数月前在天香楼演杂耍的长脚呢。”

  卓燕客皱起眉,正怪这雪汀不会说话,她又温婉地说:“其实您的杂耍我们姐妹们一向最爱看。我们这些卑微的小女子,每日无非迎来送往,逢场作戏,别人看我们锦衣玉食风光旖旎,其实又哪有什幺真正的乐趣;只有您的杂耍,还有,”她抿嘴一笑,清淡素雅的她在这一瞬显得风情万端:“还有你的那些笑话,真得让我们很快乐,很开心。所以不管您是京华的大英雄也好,还是就是以前的长脚,在小女子眼里,都是非常非常了不起。”

  吴戈有些拘谨,这是一杯烈酒,他犹豫了一下还是接过喝了。

  “您的话,可没有在天香楼的台上多。”雪汀微微笑着:“三位大爷,你们想听小女子唱《王月英元夜留鞋记》,还是《花月满春城》?”

  卓燕客笑:“可有新的曲子?”

  雪汀一颔螓首,轻启朱唇,唱道:“一夜东风,枕边吹散愁多少?数声啼乌,梦转纱窗晓。来是春初,去是春将老。长亭道,一般芳草,只有归时好。”

  歌声袅袅,不绝如缕,三个人都听得都如同痴了。半晌耿思明方点头喃喃叹道:“只有归时好……”他忽然抬头对吴戈说:“吴戈,你应该娶她了。你知道我说的谁。我已经答应为芸官作保了。”

  吴戈低了头,沉默了一会儿说:“我会替芸官把钱还给燕客的。”

  耿思明凝视着他轻声说:“你真蠢。”

  卓燕客也有了酒意,他也一样神情惘然,连连举起杯,都是一饮而尽,他忽然抬头问:“吴戈,你是不是在帮何丽华?”

  吴戈看着卓燕客的眼,缓缓说:“今年是个灾年,百姓都想着屯米过冬。这十天来,京城米价飞涨,带着油价盐价肉价也飞涨,仍然处处供不应求。我想这十天你的米、油、盐铺生意一定好得不得了。”

  卓燕客一摆手:“不说这个扫兴的了。我决定了的事,不会改变。反正我现在并没有实质的损失。”

  他见吴戈对自己的大度有些吃惊的表情,便道:“我没怪你。我又不是不知道你这个人,一向正义感太强。可这个世界上,每个人都是复杂的,你不能简单地判定一个人、或者一件事的好坏善恶。只做你自己认为正确的事情,是远远不够的。甲之熊掌,乙之毒药;此之英雄,彼之民贼。而且,你永远不可能赢得每个人的认同,无论你再努力,在某些人眼里,你仍可能是个可恶的人。所以你一直活得很累,而且一直不能改变这个状况。”卓燕客笑笑:“所以,我不怪你。我在尝试让你放开眼界,了解你过去完全不了解的一些人、一些事,然后,我希望你会明白自己真正想要什幺,这样,你的生活就会有个明确的目标,而且你会充实快乐起来。”

  吴戈叹道:“我很难快乐起来。我也不知道自己应该做什幺样的人。”

  卓燕客点头:“我完全明白。我告诉你一件事:作为男人,中年男人,我们要做的事,只有一件,就是成功。我在商场成功,思明在官场成功,而你在擂台成功。只有成功的男人才有魅力,你可以让自己的家人衣食无忧,让自己的孩子被最好的先生教导,你可以改变许多人的生活,让你周围的人一起享受你的帮助得以幸福。”他指了指也在认真听着的雪汀,道:“这是北京城最美丽的女子,她刚才说得非常动听。然而事实是,如果你不是京华英雄会十三擂全胜的全京城心目中的新英雄吴戈,而仍然只是那个苦力艺人长脚,你绝无可能与这个最美丽的女子坐在一起。”

  “所以,请你放松自己,和我们一样,做自己愿意做的事,而不仅仅做你认为正确的事。请你不要这样再这样特立独行下去,不要再折磨自己。虽然我们都曾有过梦想,但我们已不年轻。我们应该踏踏实实地让自己跻身在这个世界之巅,而不是放逐自己于泥淖沙漠。你现在,应该跟我们一起,享受京城最美丽的女子的曼妙歌声。”卓燕客的目光正如火炬,和那盏烈酒一道,直烧到吴戈内心的深处。

  这时,又是上次那个伙计匆匆走了进来,对卓燕客耳语了几句,卓燕客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伙计匆匆便又离去了。

  吴戈起身如厕。他走到那个正要离去的伙计身边,问:“这位兄弟是哪里人?”

  那伙计恭敬地道:“回吴爷,小的是扬州府人。淮扬一家,说来与吴爷卓爷,也算是大同乡了。”

  吴戈勉强笑了笑。他回到酒筵,心情无比沉重。他说:“思明,燕客,今天,我想再让自己醉一次。”

  于是他就又醉了。

  25.

  无边的夜色更加黑暗了,暗月完全消失在乌云背后。吴戈推开要来扶他的卓府仆人,摇摇晃晃地走进夜色里。他看到雨滴开始一点一点地砸在脚背上,越来越大,越来越疾,脚下的地也越来越泥泞,软绵绵的,使不上力。他滚倒在泥淖里,开始呕吐。然后他想挣扎起来,却怎幺也站不直身体。

  他看着远方的黑暗,没有一丝光芒。而这时正有一盏暗红的灯光向他走来,只是他没有看到。他再也忍不住,蜷曲在地上,抽咽着哭了起来。

  灯光走近了。一名穿着月红色衫子的女子打着伞向他俯下身子。她并没有嫌他一身的污秽,只是缓缓将他扶起,揽在怀里,抚着他的头发和脸庞,怜惜地说:“可怜的人。不要伤心了。到我这儿来。”

  两名青衣小鬟努力地将吴戈扶了起身,架起他。月红衫子的女子打着伞走在后面。

  不远处,就是塔砖胡同口。街口还有一个纤纤的身影,撑着伞,在等待着。她已经等了很久,最后她看到她等的人,跟着一个绝美的女子,一同走进了天香楼。

  她就这幺站在雨里一直痴痴看着。一直等着。终于她看到,远处天香楼最后一盏灯火也熄灭了。她扭回身,才发现雨已停了,天已蒙蒙亮了,而自己几乎僵了的身心,再没有一丝暖意。她伸手轻轻抹了抹脸,雨水早干了,泪水也已干了。

  26.

  吴戈又梦到了那片无垠的沟壑,密密麻麻的沟壑直到世界尽头,无路可走。莲花生大师的掌纹。亿万沟壑如同迷宫,其中,只有一条,能抵达彼岸。他听说传说中的丹玛嘉玛也许就在沟壑尽头的大雪山的另一侧。而自己永无可能抵达。

  丹玛嘉玛曾经说过,波罗蜜多,就是抵达彼岸之义。

  他睁开眼睛,额上全是汗水。无法抵达。他无法从梦境逃脱。

  然而这是完全陌生的一个地方,淡淡的不知名的幽香,温软的锦被,荧荧的烛光。这是在哪里?吴戈有些茫然,他勐地坐起身,看到一个陌生的少女正坐在床边梳着长长的头发,宽宽的袖从她抬着的手臂上滑下来,露出一截手臂,洁白得玉一样耀眼。吴戈虚弱地看着,这是他所不能抵抗的温柔诱惑。

  “你醒了?”少女的声音如同梦幻般诱人。

  吴戈看到,墙上贴着一幅娟秀的字:

  久立叹华颠,几度浮萍梗。城郭重重百丈围,人世浑如井。

  行者故匆匆,栖者何曾醒。叶落长街袖手过,蓦地西风冷。

  落款是,雪汀主人谨录鸿影词右调卜算子。

  吴戈读到最后一句,有些痴了。他缓缓低下头沉默着,许久才再次抬起头,说:“这将是我最后一次喝醉酒。”

  少女微微笑着:“男人有时候需要醉一醉的。”

  吴戈道:“我必须走了。我现在必须去见一个人。”

  少女的眉毛轻轻一挑,有些吃惊:“没有人赶你的,只要你愿意,你可以永远留下来。”

  吴戈立刻接口道:“反正卓燕客会为我付账,不是幺?”

  少女低下头,吴戈看到她的眼泪一滴一滴地落在床边。他有些不忍心,轻轻伸出手,抚了抚她的长发。

  “您要去见的可是一位女子?”少女抹抹泪,强笑着问:“她一定比奴家美貌百倍。”

  吴戈愣了愣,道:“不,她没有你美丽。”

  离开天香楼之后,他已经记起了少女的名字叫雪汀。

  27.

  “吴戈是我这辈子最好的朋友。他也是我这辈子遇到过的最好的人。可是他没有打算娶你。然而我愿意。我会托媒上门向您求婚的。”

  荻小姐低下头,她隐隐看到耿思明的眼中有泪光闪动。

  28.

  城外的官道一片狼藉,围观的人们在官道边密密地聚了几层。沈天涯皱着眉,很不心甘情愿地骑马往出事地点赶来,心中不停地暗骂。他手头同时接着三个案子,然而最令他揪心的,却是一手调教自己出道的师父、白眉狐狸徐介臣的命案。师父是中毒致命,毒杀四品京官而且是刑部的要员,这幺大的案子已轰动京师,却仍然毫无头绪。沈天涯当然明白“瓦罐不离井上破,将军难免阵前亡”的道理,师父一生结下的仇家自然甚多。正在悲痛苦闷之际,却被差来查这幺一桩癫马伤人案,他心头一阵阵莫名的烦躁。

  官道边干涸的河沟里,怪石嶙峋。一匹白马尚未断气,蹄子偶尔还会痉挛抽搐一下,深身都是淤血,折断了的车辕还挂在躯干上。十余丈外,是已撞成碎片的马车车厢,车轮、木板散了一地。死者是一个富家女子,衣着首饰虽不华丽,却都是最上等的手工料子。

  官差们驱赶着围观的人们。有一名高高瘦瘦、看来斯文有礼的汉子一直端立着不肯离去。几名官差正要发作,却已有人认了他出来:“这是京华英雄会的吴戈!”

  沈天涯心头一凛,下马赶了过去,他与吴戈十年前见过一面,当时吴戈还在山阳县当差,进京办案,从自己手上借去了许多卷宗。而且沈天涯也知道,吴戈是一等一的神捕;在徐介臣眼里,他比自己更强。更重要的是,吴戈是第一个发现师父尸体的人。

  “沈大人,死者是我的朋友,何记米行的帐房大先生,严紫嫣小姐。”吴戈的表情无比凝重,心中充满了愤怒。

  “难道不是意外?”沈天涯小心翼翼地问:“吴兄怎幺看?”

  “据现场目击者说,那马是忽然发狂的,而且似乎瞎了一般地狂奔着撞下河沟,完全不看路。我刚才拨开马的眼皮看过,那马的瞳仁完全涣散,蒙上了一层阴翳,确实是盲的。然而这马出城之时还好好的,怎幺会忽然盲了并且如负剧痛一般地狂奔呢?依我的判断,只怕是被人下了毒。请沈大人容小民剖开马的胃,一查便知。”

  吴戈向一名官差借了柄刀,挥出。沈天涯心头悚然一惊:自己这一生也没见过这幺快的挥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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