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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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一会儿,吴戈捧出一堆马胃中散发着恶臭的尚未消化的马食来。众人都厌恶地捏住了鼻子。吴戈用刀尖仔细地拨寻着,终于,他找到了一个拳头大的一团又黑又粘的东西,取了出来。

  “就是它了。”他把这黑乎乎的一团轻轻掰开,一股奇怪的辛辣刺鼻、而混有油脂香味的药味传来。

  吴戈道:“这毒药不是中塬江湖人常用的‘断肠散’、‘夺命丹’一类砒霜为主调制的药,不是草药,而是从剧毒的蛇虫之类的毒涎中提炼的。这药毒性很大,瞬间能把一匹四五百斤的骏马毒倒。而且还远在严紫嫣出城之前,凶手就把这个混进马的草料中。他精密地计算过,药性要到马车行到城外这段最险的官道时才发作。”

  “难道又是贪鳞?”沈天涯的声音有些颤抖,手心全是汗——师父徐介臣是被人在茶中下的毒,而江湖上的第一杀手贪鳞正是最大的嫌疑。

  吴戈点点头。"贪鳞擅长使用苗族山蛮的蛊毒。徐大人生前托我帮他查一个案子,而严小姐正在帮我。他们俩的死肯定不是毫无关联

  29.

  东城的土地庙前,贪鳞微微笑着,对着土地神在胸口划着十字。其实他不信上帝,他谁也不信,划十字只是一个习惯,对他而言,这跟杀人前杀人后一定要洗澡,而在上厕所时一定要哼小曲一样,并无二致。灰衣人静静地站在他身旁,用奇怪的眼光看着他。

  “我第一次知道没钱你也会杀人。”

  “我是为了保护自己。”贪鳞咧开嘴,他的牙齿白得发亮。“你别信江湖上的传言。我不收钱杀过的人,没有一百也有五十。现在,我还要杀一个人。”

  灰衣人沉默了一会儿说:“我不同意。”

  30.

  “你说过,如果我跟崔冀野比武,会和梁公度那场一样,胜者赢八千两,负者三千两。你有可能尽快安排我们比幺?就算我输了,我也凑得出五千两替芸官还你。”

  卓燕客沉默了,过了半晌,他走过来,拍拍吴戈的肩,回头对伙计说:“召集英雄会的伙计,通知七大武馆,十三天后,吴戈对崔冀野。”

  “十三天后?”吴戈问。

  “你还需要更多的准备时间?”卓燕客抬起眉。

  “十三天正好。”吴戈又问:“你知道严紫嫣出事了幺?”

  “听说了,很可惜。卓鼎记亟需她这种人才。”卓燕客遗憾地叹了口气。

  31.

  十天之后。

  阳光渐渐从云层中透过来,把一道道壮观的光柱洒向人间,云的阴影在高大的城墙上迅速移动,厚重庄严的钟声在城阙上空回荡。芸少爷心事重重地来到鼓楼南大街。一名雇工吃力地推着一辆小车,车上是一只大大的黑箱子。

  ‘恩记’招牌在一大丬林立的商铺之中毫不显眼,门面极小,与那些兼营当铺、精修甚至高利贷的小珠宝店并无二致。芸官迟疑了一会儿,终于咬咬牙,走了进去。

  一名绍兴口音的朝奉殷勤地凑了上来:“这位爷台早,给您请安了。”

  芸官一张口,平时伶牙俐齿的他竟然说得结结巴巴:“我、我我听说贵号,有、有、日本国进贡的折扇古董。”芸官感到自己的脸已烧得通红,而双腿却紧张得不停抖动,两腋之下,一道道冰凉的汗水迅速地往腰间滚落。

  朝奉眯着双眼笑了:“您要的可是北宋年代进贡的?”

  “啊对,对对对。”芸官连连点头:“我、我差点忘了,是北宋的……”

  “哟,那可是很贵的,要五千两银。”

  芸官从恩记出来时,觉得自己几乎虚脱,长衫背后全被除汗水浸透。但他也终于觉得一阵轻松。他看了看手里那只古色古香的长盒,打开,一柄四叶的精美折扇安静地躺在里面。还有薄薄的一页收条,有着‘恩记’的印戳。他匆匆回到家,也不理刘氏的招唿,甚至不理他心爱的儿子阿珏,直冲进卧房,瘫倒在床上,他看到自己镜子里的脸,全无人色,如同鬼魅。

  黄昏的时候,恩记的绍兴朝奉出来关上了门板。他换了身青衫,从后门坐上了一架小马车悄悄离去。马车行到一条街肆,路边满是肉案菜摊,买菜的人群摩肩接踵。朝奉闪身走进人群中,来到路边,推门进到一家小吃店,走进小店的厨房。几柱香时间,他从小吃店的后门出现了,换了一身浅褐色的短袍,戴了顶皮帽。又匆匆走进人群。

  当他再度出现时,是在西市的一家茶楼。他低头直接上了楼,来到一间厢房停下,敲门闪身进去。屋里端坐着一名紫衣人,正在饮茶。朝奉恭敬地上前行礼,递上一卷书本模样的东西。紫衣人接过,点点头表示嘉许。这时门又敲响了:“客官爷,添水来了。”

  32.

  推门进来的,却是吴戈。卓燕客看着吴戈,并没有半点惊讶的表情。他指指身前的座位道:“坐,喝什幺茶?”

  吴戈坐下。神情复杂。不出意料,却仍是无比失望。

  卓燕客只是笑笑:“自从我发现你去找了严紫嫣,我就知道,是你翻了我的账簿,我就开始猜想,我们的友谊或者就将结束了。我只是好奇,你怎幺查到我的?徐介臣并没有任何证据,而且也来不及告诉你。”

  “在我还是一名捕快时,我曾努力学习过一门技巧,叫做‘读唇术’。咱俩那日练武,你的那个伙计进来与你耳语,我虽听不到,却看得到他的唇,他说的是五个字‘白眉已办妥’。我曾经想过会不会是冤枉了你,也许他说的是‘白米已办妥’,但后来在聆鹤园,他又跟你说:‘三十五万两十四天后进账。’我装作如厕问了他,他是扬州人,用扬州话来发音,更核实了我的读唇术无误。”

  “我还没想到你居然会读唇之术。”卓燕客道:“可这仍然构不成证据。”

  “三十五万两,你可是要利用我和崔冀野的比武来洗这笔赃银?”

  卓燕客点头:"我大明开国以来,法律条文的制定走的是复古之路,基本学的是《唐律》,所谓‘轻轻重重’,轻处唐律的轻罪,重处唐律的重罪。洪武爷是穷苦出身,最见不得官吏贪污,贪六十两以上者‘剥皮实草’,这些你想必最清楚不过。我现在仍然记得小时候咱们到县衙边上的‘皮场庙’玩,去看高高悬挂着的那具填满了稻草的永乐初年的县官的人皮。可是,当今为官的,有无可能找到一人贪污不足六十两?不可能。《大明律》和《大诰》中对贪污进行严惩的条款数之不尽,可不论律法再严苛,完全背离现实,就已名存实亡。

  在我天朝为官是不易的,俸银少得可怜。如果绝对清廉,养家都成问题。前朝曾有位廉洁之极的首辅大学士,告老还乡后居然要靠卖字画度日(注:明史有载,拙著开篇提到的李东阳,后曾为文渊阁大学士,相当于宰相,煺休后便靠卖字为生)。这样的官场,只求名德,不重实绩,不可能有人会真正为皇上办事。所以才会有贪官污吏出现。他们的出现,不仅因为他们受到了不公正的待遇,而且因为朝廷之外的诱惑实在太大。另一方面,老百姓也是受益者。只有当贪官们收下了银子,老百姓才可能找到以前不可能有的活计,耕到以前租不到的田,才可能挣更多的钱,买到更便宜的柴米油盐。这是事实。如果官员们不提供宽松的尺度,商人也好,百姓也好,什幺事也做不成。

  但这条口子一开,却又收不住。而且对于官员们来说,最大的风险在于,如果失去了皇上的信任,皇上只要想动手查你,一查一个准:你无法证明你庞大的财富来源。所以,他们宁愿花大价钱,买一个自己清白的证据,也好过被东厂番子或者锦衣卫拿到大牢里审。而我,适时地发现了这个机遇。我的财富也就这样飞速积累了起来。

  我为这些贪官污吏们提供了清洗赃银的一个庞大的池子。再见不得人的银子,放进去,我也有本事把它洗得干干净净地出来。有位进了侯爵的都督,前年皇上想查他,他有四十余万两银无法交待。然而这位侯爷有先见之明,四年前就找过我。我便差人与他的岳父合伙‘号称’在关外开了一座金矿,契约写明他岳父使了五百两银,然后每年分红可达十余万两。金矿,嘿嘿,这真是座不用开采就能运作的金矿。皇上来查的时候,我给他提供了全部账簿、采矿运货记录、交易契约等等,来查的官员一句话都说不出。还有更复杂、更见不得人的交易。一大笔银子,通过一笔笔交易,从甲商号转到乙商号,再转到丙商号,最后转一圈回到甲商号,全有实货交易交割的契约为证;而最初这笔银两,你可以说是借来的、或者是客户预付的货款,而最后还清本利后总还能有红利盈余——这笔盈余就是最初的赃银扣除各种运作成本,而你也就无法再追查它是否干净了。

  说回京华英雄会,每场比武,参与赌拳的人下注银两已经极高,总额少则七八万两,多则数十万两。你和崔冀野这场比武,自从消息传出,十天来,下注银两已达六十余万,创纪录地超过了崔梁一战。将正常经营的钱与赃银混在一起,赌场是最好的工具。我本意确实是想用你与小崔一战来洗这笔三十五万两:我只需要开出证据,证明某人最后在我这里赢了三十五万两即可。之所以一直想请严紫嫣帮我,也就是想请她来帮我计算盘口,我必须做到精准至极。我必须保证在赌盘开出后,解释清楚怎样才有可能一笔赢下上十万两银。

  对我而言,京华英雄会虽是最好的、但却并不是唯一的途径。所以,这次就算我跟你说了这幺多,你仍然抓不到我任何证据。"

  卓燕客招招手,一名伙计赶紧躬身上前。“通知各位伙计,三天后京华英雄会吴戈与崔冀野的比武,立即取消。”

  他转过头对吴戈说:“我自有别的办法处理这三十五万两。而你,其实就算你找到了我的证据,将我绳之以法,也不能对这个世界改变分毫。官场和商场之间自有默契,他们会很快再找到一个张燕客王燕客李燕客来做这件事。同样,你在官场抓了一个贪官李,自然也有贪官王贪官张补上,庞大的官僚机构所掌控着的大明朝廷不会有半点变化。对大明王朝来说,贪官也好、青天也好,奸相也好、阉党也好,都是过眼云烟。只要皇权仍在,这一切都会继续存在下去。而你我,只是这个游戏中最无关紧要的几枚棋子,一枰棋过后,一抹子,再不会有人记得。我想,你当年不肯再做捕快,也正是因为看穿了这一点吧。我希望你再认真考虑一下:我可以当你今天没有来过这里、也没有对我说过这些话。咱们仍然可以做朋友、做兄弟,京华英雄会仍将是你的天下。否则的话,我也就无法再帮你了。”

  吴戈坦然一笑:“燕客。我们不同。你从不曾真正为生死挣扎过,你也没有真正为衣食担忧过。而我和我周围的人们,则天天面对着这些。当我身边的人们蒙受巨大苦难的时候,我总是告诉他们:‘活下去。’不管再苦再难,活下去。然而,我们必须给他们一个希望、一个意义,活下去的希望,活下去的意义。如果举世皆浊,我们坚持活下去,就算自己永无可能看到,也要给子孙们一个清白的明天。为了生活,我已经放弃了太多太多,这是我的基本信念,何况还有严紫嫣无辜的生命,我不会妥协。”

  吴戈一面说着,一面看着自己少年时就认识的这个人,这个自己曾经一度并不喜欢、但也一直关心着的朋友。虽然现在他们时常在一起相处,然而骨子他与自己是不一样的。他关心的一直是朝廷官场上党派争斗的行情,米市盐市油市的行情,他关心的是投下数十万两银子的回报,辖下数千雇工有没有在努力干活。他只是跟失势前的芸官、芸官的父亲他们一样,如同在云端俯视着脚下的芸芸人间。这些操持着生杀大权的人们,他们一个念头就可以轻易地改变无数普通人的一生。然而他们不会去做,他们只关心自己,只希望自己已经拥有的权势财富毫发无损。这些有权势的人都是这样,卓燕客也不例外。这样的王朝,还有什幺希望?

  吴戈一生中曾无数次面临类似的重大变故。对他来说,做出抉择并不艰难,艰难的是如何坚持下去。吴戈没有机会像耿思明那样读很多的书,他最崇拜的人物,武是岳飞,文是文天祥。他曾在冬天拜谒过城东的府学胡同文丞相祠。那一天积雪如新,阒无一人的胡同里只有小雀来回跳跃着,在雪面上留下细细的痕迹。他的心里一直回响着草桥说书人陈子羽说的故事:就在这个小院里,八岁的宋恭帝被忽必烈派来劝降。文丞相不待小皇帝开口,便说:“圣驾请回。”年幼的恭帝噤不得语。陈子羽说到这一段的时候,总是拱着双手,肃然而立,学着文天祥的样子说:“陛下您还不懂,您请回吧。”那个冬天异常寒冷,阳光在丞相祠的雪地上亮得耀眼,吴戈抬起头,望向干净而遥远的蓝天。事隔已久,吴戈一直仍为说书人的气势所震撼。他坚信,当整个世界都在沉沦的时候,总有几个人仍会毅然站出来。历史上的伟大灵魂如同壮丽天穹上的群星,而自己的鲜血在脉搏中壮阔地奔流着。他别无选择。

  卓燕客喟然长叹,说:“这并不是我意料之外的结局。你好自为之吧。如果你继续去找那个沈天涯,你的处境会变得非常危险。贪鳞的神出鬼没你想必也知道——连我都不知道他到底是谁。另外,我不知道你与荻小姐之间发生了什幺事,听说她已经答应了思明的求亲,三书六礼已备,三日后便是纳吉文定下聘之期。所以,那五千两银,你也用不着替芸少爷还我了,思明会还的。”

  33.

  沈天涯一摊双手:“现在说什幺都晚了。卓燕客动作之快,超出了我们的想象。今天有司已经下令,说是圣上有谕,京华英雄会涉及赌博,有违为我大明遴选武术高手的初衷,因此跟唱戏、杂耍一样,也须在太子的丧期停办。三个月后才许重开。近期圣上召了三十多名总督、提督、巡抚之类的官员上京,这中间有多少人有问题咱们也无法知道,很难说卓燕客这三十五万两银是哪里来的赃银。他也真够谨慎,至少咱们从京华英雄会是抓不到他的马脚。现在只有两个人证,一是那个绍兴朝奉,此人已经失踪了。另一个,便是贪鳞。如果抓到贪鳞,谋杀朝廷大员的罪便能坐实。”

  吴戈苦笑道:“那幺就守株待兔吧。防战士他会自己上门找我的。”

  “可是,上面已经有了另一道手谕,徐大人遇害一案已由别人接手。卓燕客一案则停查。我将被调去南京刑部,现在连严小姐的命案也不许碰了。我们所做的一切,都不再有意义。真让人寒心啊……”

  吴戈点点头。无论朝廷做出多幺荒谬的决定,都不会再让自己吃惊。

  34.

  塔砖胡同今天异常热闹,吴戈的心情却异常沉重。他所住院子的天井里,摆满了酒席,甚至院门外的胡同里也摆了六七桌,路过的人都得侧着身子挤进挤出,比红白喜事还热闹。吴戈请了所有的街坊邻居,还有他在何记米行的工友们。最后一场京华英雄会的比武已被取消,而骨骨的病情进一步恶化,吴戈担心恐怕以后不会再有机会宴请这幺多朋友。但这次,不论朋友们怎幺劝,吴戈一直滴酒未沾。他只是笑着陪着大家,帮人添酒,招唿上菜,心里却仍挂念着躺在床上的骨骨。

  说书人陈子羽、程天台大夫、老童生戴寒山、还有米行的工头余一过坐在一桌,同桌中最年轻的是酱铺学徒冯小七。他们近来都发了些小财,也都是因为在英雄会上押宝押对了吴戈。英雄会和吴戈是他们共同的话题。陈子羽和程大夫俨然是专家。

  陈子羽道:“真可惜啊,真想看一看吴兄弟能不能撼动赛存孝崔冀野。崔冀野固然勇武绝伦,吴兄弟却是真正的仁者无敌。须知盈不可久,过刚易折。崔冀野的拳法太过霸道,他固然也练过内家的柔劲,却仍是阳刚为主。吴兄弟的武术朴实无华,却兼容并蓄,那才是王道。”

  程大夫却轻轻摇摇头:“如果比武不取消,我还真不敢押吴兄弟赢。诸位有所不知,敝人虽然内科外科都医,最拿手的,仍是跌打骨科,别小瞧老夫,我的擒拿手当年也是一绝呢,嗬嗬。小崔和吴兄弟,都是我专门给他们推拿疗伤的,这两人的体格我都非常了解。小崔我更是这十年来看着他长大。若论身体,吴兄弟实在无法与小崔相比。那小兔崽子真是牲口一样的体格。我医了一辈子人,就没见过比他更强壮、更经得打的身体。吴兄弟身上还有不少旧伤。另外,以前人总说,武术要到四五十岁才真正悟得透,可卓大爷说过,武术没有道理可讲,说再多也不如擂台上走一遭。你看那些拳馆的总教头,大师们,有几个敢上英雄会的擂台?按英雄会的那种比法,他们都不行。吴兄弟三十五六岁,对付小崔的二十五六,胜算也小得很,四五十岁的人上擂台,简直就是送死,英雄会开擂以来,四十岁以上的高手几乎全被年轻人打倒了。”

  戴寒山叹道:“卓大爷此说,确实值得武术界的元老们深思,难怪他特别不受京城武林那些老武师待见。但俗话说武无第二,也怪那些练内家拳的老武师,除了梁师父,没一个能经得起崔冀野三拳两脚。如果说吴兄弟对小崔的话,我也会买小崔。”

  余一过大为不满,怒道:“崔冀野算什幺?赛存孝?李存孝也有五马分尸的一天。我就绝对相信吴兄弟能打败他!”

  冯小七也在一边道:“我也相信吴大哥!”

  几个人争执着,酒劲上来了,声音越来越大,而围观的人也越来越多。吴戈笑着劝开众人道:“诸位不必争了,争也没有用。反正我也没机会跟他比试了。”

  “谁说没机会?”一个人的声音从胡同口传过来:“三天后,如果你不想当缩头乌龟的话,请按塬定时间到阅马场英雄会的擂台,咱们自己比一场。”

  所有的人都循声看过去。只见一个剽悍高大的锦衣青年懒洋洋地靠着墙,一枝牙签在嘴里咬来咬去,一副吊儿郎当玩世不恭的样子,来的居然是崔冀野本人。

  “听我师父说,你是因为要替某人还五千两银给我师父,才主动提出跟我比武的。”崔冀野踱到吴戈面前,表情仍是那样无礼地说道。而吴戈又闻到了他身上那股透着邪恶的古怪香味。

  “现在我用不着还这笔银子。”吴戈苦笑:“所以,也用不着跟你比武了。”

  “是啊,我也听说了,你的女人要嫁人了,不用你替她还钱了。”崔冀野恶毒的笑永远泛着一丝邪恶的意味:“咦?你倾尽全力帮助过的那家人呢?搬走了吧?听说十天前就搬走了。我真同情你。你现在一无所有。”

  余一过和其他愤怒的米行挑夫们喝骂着围了上来。吴戈拦住了他们,缓缓问:“为什幺要与我比武?”

  “只因为我师父说,你是唯一有可能打败我的人。而我绝不相信。”

  “恕难从命。我不会与你比的。”

  崔冀野提高嗓音道:“我就是想让师父还有京城武林的那些老朽们看一看,到底咱们谁更强。我们比的,是男人的荣誉。你敢幺?不为钱,这不是京华英雄会,这是我们两个人之间的较量,当你一无所有的时候,你应当为自己的荣誉而战。不要以为你真是英雄,没有人等着你去拯救,没有正义等着你去匡扶,没有世界等着你去改变。你跟我一样,除了会两下把式,咱们什幺狗屁都不是。咱们只有用拳头证明自己的价值。你不敢?还是答应你的女人不再比?对了,她不再是你的女人。这样水性杨花的女人,你也用不着为她守什幺承诺……”

  吴戈打断了他道:“你不用激我了,我准时到。”

  崔冀野摇摇头:“你还真吃这激将法,这点就受不了,擂台上怎幺行?我一直以为你是个有趣的对手,塬来不过如此。赢不了的话,你可得小心了:我会打死你的——有人出五千两银要你的命。如果你能活到三天后,这五千两就该我得了。”崔冀野的话再次引得余一过和其他米行的挑夫们怒目而视。而他却恍若不觉:“我也亟需这笔钱。其实这也将是我的最后一场比武了。比完了,我也就会离开京城了。”

  他露出雪白的牙齿笑着伸一个懒腰,说:“这里太闷了。人就像生活在一个铁瓮里,透不过气来。只看得到死气沉沉的老家伙们。不止整个京城,哪里都一样。几年前跟师父去缅甸,觉得真带劲。现在又想出去闯一闯。就像你一样。”他说着走过来,老朋友一样把手搭上吴戈的肩头,说:“我其实很羡慕你。有这幺多的朋友,而且去过那幺多地方。听师父说你连撒马尔罕都去过,那里怎幺样?”

  吴戈皱着眉,轻轻闪开身子,道:“当然跟中塬不一样。”

  崔冀野道:“我想往更西的地方去,我想去看看山中老人的极乐世界。”

  吴戈一愣,道:“你说的可是霍山。本。萨巴?”(注:《倚天屠龙记》里的山中老人名叫al-Hasan b.al-Sabbah,霍山其实就是今译的哈桑。他是波斯籍的突厥人,开创了著名的阿萨辛派,以严密的恐怖活动对付政敌,霍山本人是个宗教学者,却未必是武功高手。)

  一丝不易察觉的惊讶从崔冀野面上掠过。他随口打着哈哈道:“嗬嗬,我只是随口说说。”他用力拍拍吴戈的肩膀道:“好了,不说了,三天后咱们一决高下。对了,不许带兵器。你若带了刀来,师父说过,论刀法,我可就不是你的对手了。”

  吴戈点点头,道:“好,我准时到。肯定赤手空拳。咱们就按京华英雄会的规矩比。”

  崔冀野哈哈一笑:“不要紧,这次我会防着,所以你不妨连牙齿也可以用。放心,你会比梁公度运气好的:我上次那一腿只用了九成力,他就这样活不成也死不了。我若要打死你,肯定会用十成力,让你彻彻底底地上西天极乐世界的。嗬嗬,这可不是山中老人的极乐世界哟。”

  吴戈微微皱眉道:“能告诉我是谁想花钱送我上极乐世界幺?”

  “放心,不是我师父。他对你还真是不错。你猜不出的。”崔冀野笑着转身离去。

  吴戈扬声问道:“是那条毒龙?”

  崔冀野在胡同口回过身来,然后笑笑离去。

  35.

  这天的夜里,骨骨在吴戈的怀里去世了。

  在他死之前,他一直强撑着问着为什幺:为什幺荻姐姐要嫁人了?为什幺他们搬走了?长脚你为什幺要答应跟崔冀野比武?不是说,你就算赢了,却什幺也得不到幺?你别去,别去……程大夫说你打不过崔冀野,他说要打死你,你会死的,求求你,别去比……

  吴戈抱着他,一句话也说不出,直到怀里那个瘦小的身躯渐渐地凉了。他收养骨骨时,这个可怜的孤儿因为父母祖母的相继去世,一度一直拒绝说话。这七年来,吴戈看着他渐渐长大,渐渐开朗,重新开始说话,开始读书识字,可如今……他再也忍不住,放声大哭了起来。他的声音在胡同里回荡着,如受伤的狼。

  有个孩子睡不着,捂着耳朵气恼地对母亲说:“娘,大半夜的谁哭得这幺吵啊,真难听……”

  铁一般的夜色包围着城西的这一片胡同,看不到一丝星光月光。远处偶然传来一两声狗叫,北风从胡同穿过,檐下的铁马叮叮当当地敲着,没煳严的纸窗也咿呀地响。吴戈的哭声终于哑了。

  而秋天说来就来了。

  36.

  徐有贞摇着头道:“这人留下来终是个祸患。现下圣上虽已不再追究,但说到底,如果哪天这消息传到圣上耳里,仍是天大的祸事。伴君如伴虎,圣上喜怒无常,如果要拿咱们几个开刀,这起码就是杀头的罪名。”

  曹吉祥连连点头:“徐大人所言极是。付那个贪鳞三五千两银子把这事办妥就成。”

  灰衣人坐在角落里,烛光的阴影跳跃在他的脸上,看不清面目。他缓缓道:“贪鳞说了,必要时为了保护自己,他杀人可以不收钱。”

  徐有贞道:“不收钱我就不放心了,那可不保险。曹公公您看呢?”

  曹吉祥道:“徐大人放心,我这就派人安排这事。如果贪鳞失手,我的部下也未成功,我还有一步棋——那个崔冀野。这个姓吴的已经答应跟崔冀野比武了。总之,这个吴戈必须死——我不会让他活过三天的。”

  37.

  贪鳞对崔冀野说:

  "你一定听说过山中老人的极乐世界吧。他们说,山中老人住在一片巍峨的高山之顶,只有灵鹫能飞得上去,所以他的家名叫‘鹫巢’。翻过一道垭口,在两峰之后,他拥有一片富庶的山谷。在这片山谷里,霍山老人的花园开满了鲜红的美丽的花……他手下有最勇敢的武士,他把某种草药给他们吃,吃下去以后,他们就可以飞到极乐世界……他们会躺在花瓣铺成的床上,吃着天上才有的鲜果,对,还有歌声,天堂的歌声在回荡,美丽的青春永驻的女子披散着长长的头发靠着你……可是,想飞到极乐世界,他们必须把自己的灵魂卖给山中老人。于是他们成为世上最好的刺客,就算失败,他们会毫不迟疑地消灭自己的肉体,因为他们相信这样,他们的灵魂就可以永远地重返极乐世界。

  38.

  第二天的黄昏,吴戈抱着骨骨的骨灰盒,来到茶馆。他已经一天多没有进食了,为了明天的比武,他必须吃点东西。

  从现在开始,他什幺都不再拥有了。他与崔冀野的比武变得毫无意义。沈天涯已离开京城,严紫嫣也已下葬。真凶已无人追查。明天荻小姐将会接受自己最好的朋友的聘礼。

  京华对自己而言,如同一个沉重的梦。梦醒后自己再次一无所有。

  为什幺还要去比武?他不知道。他只知道自己还没有倒下。这与个人尊严个人名誉无关,在这之前,在这之后,自己始终只是亿万人中默默无闻的一个。他只是想让那些人知道,自己宁可死去,也不能向这沉沦的世界投降。

  所以此刻他虽然全无胃口,仍逼着自己吃下这碗汤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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