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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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全体都穿黑袍,看来是武当派最精锐的“兵鸦道“弟子无疑。
“这位想必是青城派总管宋先生了。“那个脸上许多创疤的男人说。“在下武当弟子江云澜。我们见今日天清气朗,是个好日子,所以冒昧决定提早上山来拜会,请多多包涵。“
比起冷冷的叶辰渊,这个江云澜似乎比较好说话。宋贞马上拱手微笑:“别客气。敝派掌门早在内堂恭迎。可是…“他笑着瞧瞧江云澜的腰间。
“啊…这个我们自然明白。“江云澜笑着把腰上古剑跟那铁甲手套都解下来,交给后面的弟子。叶辰渊沉默一阵子,也伸手解除胸前的缚结。后面已有两名弟子趋前,接过他背上的双剑。
“请。“宋贞向门里招手。武当派为首这三人随之迈步进入。其余武当派的黑衣弟子,一个个沉静地等待在原地,纪律甚是严明。
到得“归元堂“门前,看见内里众青城派“道传弟子“都佩了剑,气氛森然,武当三人却全无动容,仍是神态自若地步进。他们仰头瞧一瞧“巴蜀无双“的牌匾,这才看着坐在匾下一身白袍的何自圣。
叶辰渊上前两步。他这次拱手行礼,比刚才对宋贞恭敬得多。
“久闻青城山上住着一头猛虎。今日得见,所言非虚。“叶辰渊说。
何自圣并没回答,只是以一双灰目打量着叶辰渊,良久才伸出手掌,示意对方就座。
燕横当然不是第一次看见其他武林门派的客人。可是过去来访的,都只是附近地方一些小门派,上青城来送送礼拉拉关系;今天到来的,却是鼎鼎大名的武当派剑士,他心里实在紧张。然而此刻燕横听见,连武当派副掌门亦对师父如此恭敬推许,不免感到一阵骄傲。
他偷瞧师兄张鹏。张鹏嘴角在微笑,看来也是一样心思。
武当三人坐定,又有仆役送来清茶果品。宋贞和江云澜各自介绍自家人,这时才知道那第三个身材古怪的矮汉名叫锡昭屏。
交换了一些客套话之后,宋贞知道是时候入正题。
“武当、青城两家皆出于道门,又同列『九大门派』,这么多年来却少有联系,今日聚首实在难得,往后也应当好好交结联谊。“宋贞说。“未知叶副掌门这次远来四川,除了光临敝派,一叙武林同道之谊外,是否有其他要务?“
叶辰渊没有答话,也没有表情,只是一直瞧着何自圣。
在旁的江云澜却插口。他指着上头的牌匾说:“这四个字写得苍劲有力!『巴蜀无双』,真好,真好。“说时竖起一只大拇指。
在堂内的众弟子,也不其然瞧向牌匾,脸上泛着傲然的神色。
“不过『巴蜀无双』这句话嘛…“江云澜继续说。“峨嵋派的人听见了,不知有没有意见?“
宋贞、吕一慰、陈洪力和众弟子皆愕然。峨嵋派亦位列“九大派“,同在四川境内,历史和名声都绝不输于青城派。青城前代掌门凌丹阳当年亲书这“巴蜀无双“四字,原意其实只是指青城在剑法上独步一省——峨嵋派以枪棒称雄,剑术较逊于青城,省内人所共知。
峨嵋派得知这牌匾后,自然生起误会,两派由此不和。青城派写这四个字虽然有点理亏,但既然已挂了上去,断无再拆下来之理。多年来两派曾好几次交流斗武,互有胜负,但也因为这长期的竞争,两派的武功俱有所长进,声名比往日更盛。后来何自圣的师尊,上任青城掌门吕存忠,铸了一杆金枪送赠峨嵋,两派恩怨这才消解。
宋贞不知江云澜突然问起这事,是何用意,一时答不上口。
“其实武林中争雄斗胜,本来就是家常便饭。“江云澜又说。“『巴蜀无双』,确是写得好。可是请问何掌门,贵派有没有想过,要把这牌匾改一改,写做『天下无双』?“
坐在何自圣身旁的陈洪力失笑:“『天下无双』?呵呵,谁有这么大口气,我倒想看看!“
宋贞忙打圆场:“我们陈师兄的意思,是说天下之大,武林门派众多,能人辈出,谁又有——“
江云澜打断他:“其实你们要挂块『天下无双』的牌匾,也不难。“
“不难?“宋贞疑惑。
众青城弟子都瞧着江云澜。燕横心中隐隐觉得,江云澜的语气甚是不妥。
江云澜却是谈笑自若。
“只要青城派改一改招牌,叫『武当派青城道场』,那就是真正的『天下无双』了。“
宋贞、吕一慰、陈洪力,全都呆在当场。
燕横等十六个“道传弟子“当然全都听明白江云澜的话。
——武当就是“天下无双“。青城若臣服于武当作其分支,也能沾点光。
对于武者,没有比这更侮辱的话。
十六人一个个血气上涌,全都怒目盯着武当三人。有几个已经伸手按在腰间的剑柄上。
面对这种侮辱,武者的解决方法通常只有一种。
何自圣却没有怒容。他只是非常慢、非常平静地问:
“假如我拒绝呢?“
他问时并非瞧着江云澜,而是叶辰渊。
叶辰渊从衣襟内掏出一件东西。
那是一块看来已经非常古旧的木头,因年月而变成深褐色。上面刻着一幅太极图,还有一个篆体的“武“字。
“本派姚掌门号令,着我等与青城派较量。“叶辰渊举起木令牌。“以印证我武当派武术,天下无敌。“
天下无敌。就是这四个字。
简单得要命。
世上的练武者,谁没有梦想过这四个字?但又有多少人有胆量宣之于口?
叶辰渊说的时候,似像理所当然,仿佛只是陈述一件人所公认的事实。
宋贞当场呆住了,不知该再怎么回应。他仍然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
如此疯狂的话,竟然出自名门正派堂堂一位副掌门之口。
“是不是有什么误会了?这…这…大家是武林同道,本该——“
一只举起的手掌打断了宋贞的说话。
一只只有四根指头的手掌。
何自圣笑了。笑得脸上都皱成一团。
笑得比他愤怒时还要可怕。
剑士的血已然沸腾。
“玄门舍“东侧教习场上,日正当空,刚好正午时分,蓝天只有几丝白云,跟昨日的阴雨天截然不同。
燕横想起,昨天自己下山试剑,也是差不多这个时候。虽只一日之隔,却好像已经过了很久。
——这两天发生在他身上和眼前的事实在太多。
所有青城“山门弟子“也都到齐了。全青城派二百余人,团团包围着教习场。
三十多个黑衣的武当派弟子站在西首,青城派的人全都向他们投以敌视目光。但武当众人似乎已经习惯这种场面,完全不为所动。
宋梨也都到了。本来这种比武场面,家眷不应在场,但宋梨身份特殊,而且众人早就把注意力集中在武当众身上,并没有人来赶她走。
她看见侯英志站在大伙儿里,便挤过去他身边。
“小英…发生了什么事?“宋梨一脸好奇。
侯英志没看她一眼,紧盯着对面的武当众。
“武当派的人。要来挑战我们。“
“什么?武当?…他们不也是正教中人吗?为什么…“
“别问我。我也不知道为什么。“
宋梨见侯英志牢牢盯着武当众,神色甚为紧张凝重,也就不敢再问了。
侯英志其实并不是紧张。他只是想观察这些武当人马的行动举止,看看能否从中判断他们的斤两,又或是武功属于哪种路子。这是沉醉于武道者的本能。
站在师父后头的燕横也是一样。这次挑战,对青城派绝对是个大威胁,但燕横还是难免有点期待与兴奋:能够看到前辈如何发挥青城武术对抗外敌,又有机会窥见武当这等名门大派的武技,实在是很难得的机会。
——武道,毕竟是在人间的斗争里产生的。
宋贞上前,走到教习场中央,高声向武当阵营说:“我们就比试三场,如何?“
“什么三场?婆婆妈妈的。“江云澜冷冷说,刚才的笑容早已不见。“要比,就比到其中一方完全服输为止。“他环视教习场的青城众弟子,又说:“你们若要一拥而上,来个群斗,我们一样奉陪,也不嫌你们人多。“
“我们这是比武。“宋贞皱眉。“你道是市井流氓的械斗吗?“
“比武也好,打架也好,有什么分别?就是看谁赢谁嘛。“
宋贞也不再跟他纠缠。“你们是客。第一阵,就先让你们选人出场。“他口中说得好听,但其实心里早盘算过,后选的一方其实比较有利,可以先看看对方派出什么货色,才决定派谁出去比较有把握应付。
江云澜瞧瞧那矮汉子锡昭屏。
锡昭屏会意,踏着稳健沉实的步伐进场。
——他们完全不用商量,看来在上青城山之前,早就计划好一切了。提早上山,也是让青城派没有准备的时间。
宋贞见这锡昭屏进场,还是没有拿兵刃,便问:“你们第一阵是要先比拳法吗?“
锡昭屏摇摇头。“没关系。你们的人要是想用兵器,我徒手来对付也行。“
场边的青城弟子哗然。
——这武当山来的家伙,竟然如此托大,实在太看扁青城剑法!
宋贞回顾身后十六个“道传弟子“,心中在考虑着。
对方只派了个三十岁不到的弟子出来,自己这边也决不能派个辈份相差太远的,而且当然要精擅拳术——堂堂青城派,假如真的派人用剑,跟一个手无寸铁的对手比武,岂非大大折损门派的名声?
宋贞的目光最后落在儿子身上。宋德海也瞧着父亲点了点头。
然而这么重要的决定,还是要掌门才有权作出。
何自圣坐在一把竹椅上。身后的大弟子俞思豪,双手恭敬地捧着一个长形的大木匣,木色甚为古旧,上面雕刻了龙虎相争的图纹。
“德海。“何自圣呼唤。他与师弟宋贞心意相同。“你出去跟他走一路拳法。“
宋德海大声应答:“是!“把腰上的长剑解下交给身边的师弟,走往教习场中间。
在这群高级“道传弟子“里,五弟子宋德海一向被认定为天分最高的一个,武功修为早就超越了大师兄俞思豪。宋贞的盘算是:这第一阵,马上就派这个最强弟子出手,只要一举取胜,大挫武当派的锐气,说不定对方会就此知难而退。
青城派虽不以拳腿搏击扬名,但派内好几路剑法,皆可演化成徒手招术。特别是一套短剑法“上密剑“,讲求近身短击格斗,空出来的左手也要辅以擒拿掌打,其招式完全能以掌代剑换成拳路,而宋德海的“上密剑“正是练得极精;师叔陈洪力本身精擅拳掌,见宋德海有拳术格斗的天分,早就把自己数十年心得倾囊相授。宋德海实已是青城山上徒手拳法的第一人,出战这首阵最适合不过。
宋德海每踏一步,暗中已在调息呼吸,身体四肢的许多肌肉也都随之一张一弛。到得场中央时,他全身筋肌已都暖起来,呼吸血脉通畅,进入了战斗状态。
场边的宋梨看见兄长出战,不禁咬着嘴唇,一脸忧心。
燕横和侯英志受教于这位五师兄已有数年,当然深知他武功比自己高出了多少班次,对他代表青城出战,充满信心。
那武当派的锡昭屏,神色极是轻松,慢慢解开了腰带,脱去那件黑色宽袍,袒露出上半身子。
青城众人看见这身躯不禁一懔。只见锡昭屏方胸圆背,身材甚是厚硕,奇特的是各处骨头关节皆呈方角突露出来,仿佛皮肤底下镶嵌了什么异物,特别是右边肩头,隆起了大大一块,布满坚实的肌肉纹理。两条手臂自肩至指,表面色泽有点诡异,近看才知原来全部结满了厚茧,有如鳞片。
武当派拳术素以柔拳著称,尤以三丰祖师观蛇鹤相斗,创出以柔克刚、舍己从人的内家武学“太极拳“,更是名满天下。但是宋贞看此人的异形身体,却完全是过硬的外门武功特征,练出这种古怪躯体,更完全违背武当武术兼重养生的主张。
宋贞不免有点怀疑:难道这帮武当弟子是冒充的?可是看他们的衣饰兵器,加上叶辰渊此人及其手上令牌,又似乎假不了…
宋德海和锡昭屏两人相对而立。既然已经不是什么友好切磋,两人也不行拳礼,眼神一交接,已各自摆好架式。
宋德海摆的是正宗“上密剑“架式,前锋右掌往前探路,指尖隐然直指对方眉心;左掌保护中线心胸要害。因为用的不是利剑,要杀伤对手需要更重的劲力,故此马步比用剑时略为低沉,但又不失灵动。
“好!“宋贞心里在赞赏儿子。
但见那锡昭屏的架势却甚古怪,同样是右边身子在前,但那硕大的右肩高高耸起,腋下夹紧,肘关节紧密收折,肩臂那些突露的关节骨角,竟然有如木工的榫臼般拼在一起,凹凸处无缝扣合,整条曲起来的手臂,就像变成身前一面肉盾,当中全无虚隙。长如猿臂的左手则松松地垂在后旁。
锡昭屏的马步比宋德海坐得更低,身子完全侧向宋德海,头脸下垂躲在那隆起的右肩头后面,乍看他的上身,有大半边身体在那面臂盾的掩护下。这样的拳法架式,可说前所未见,也只有这样奇异的身躯才摆得出来。
宋德海从没想过,世上有人能这样以臂作盾。他空架着一双剑掌,却发觉对方防守严密,自己无处出手。
“怎么样?“锡昭屏竟有余暇说话。“我在等你呀!好,你不过来,那我先动手了。“
他说着时双腿足踏麒麟,侧身急步冲过去,以那面“臂盾“在前开路,看来是要硬生生靠撞向宋德海。
宋德海见对方一条右臂练到这般怪异,这具“臂盾“必甚结实,正面攻坚定然要吃亏。对付侧身马步的敌人,绕向其背侧盲点进攻是最佳策略。宋德海步踏三角,斜走向左,左手一个杀掌从内向外劈往锡昭屏耳旁——但这只是虚击,实际是掩饰下路那招瞄准对方腰肋的插掌。
但他忘记了,锡昭屏这面“臂盾“并不真是一个盾牌,也是一条能活动的手臂。
锡昭屏那“臂盾“松开,高高耸起坚硬的右肩,硬接了宋德海没有贯劲的左杀掌,紧接一个沉肘,又把那攻来的右插掌也撞开,时机恰到好处,仿佛能够阅读宋德海的心思。
锡昭屏在近距离,朝着宋德海咧嘴而笑。
他接着一个半旋身,那条软垂的左臂像突然活起来,像鞭子般横挥向宋德海头脸!
宋德海在这十份之一呼息之间,及时收回右臂高举,硬接着这一招鞭拳。他心知不利,身体慌忙飞退,同时足下一个钉脚蹴向锡昭屏的右胫。他在撤退时还能踢这一脚,阻截对方追击,确显出拳术上的高超天分。
锡昭屏却未追击,反而沉马硬吃这一腿。他接着再次运右臂成盾,回复无隙的架式。
踢完之后宋德海暗中叫苦,那足趾就像蹴在铁棒上,自己反而隐隐生痛。硬接了一拳的右臂,衣袖处有血渗出——锡昭屏那记鞭拳,打得衣服底下的皮肤破裂了。
宋贞看见儿子跟对方这一回交手,暗自心惊。这锡昭屏年纪不大,但左右两边身体却能修练出如此两极的功法,一极坚刚,一极柔韧,实在是前所未见的配合。刚才那记鞭拳放松脱力的发劲法,实是武当柔拳的打法无疑,这人的确是武当弟子。
——但过去从未听过,武当派武功有如此辛辣的一面!
锡昭屏的脸又是半藏在右肩之后。他瞧着宋德海高声说:“你这样打不过我。别浪费时间。要不你拿件兵器;要不你们派另一个人出来吧。“
宋德海怒从心上起,马上聚敛心神。
他静止的身体,突然猛烈弹起,右掌成剑状往前刺出!
宋德海这招,外表看似与普通贯满气劲的攻击无异,但其实运用了“借相“①之法,脑里幻想身后有团猛火烧及,刺激身体作出不经思考的反射动作,出招立时加速了一倍。
『注①:关于“借相“,详见《大道阵剑堂讲义·其之四》。』
这种“借相“的脑袋功夫,比基本的身体发劲功夫高了一层。宋德海是青城派“道传弟子“里,少数能纯熟掌握这秘法的其中一人。
这式“火烧身“使得非常完美。宋德海五岁就开始握剑,五根手指的力量自是非同凡人。他平时练这一招,掌指足以破开粗大的青皮刚竹。
指头瞄准锡昭屏露出右肩外的一只左眼。
宋德海已经想象得到,指头贯入对手眼睛的情景。胜利的瞬间。
但宋德海刺掌再快,快不过锡昭屏一个小小动作。
闭起眼皮。
锡昭屏左眼紧闭,附近皮肤肌肉皱成一团,硬接了这一刺!
——锡昭屏同样懂得“借相“之术,这一刻观想自身化成了坚硬无比的岩石,肌肉收缩得异常紧密。
宋德海感觉,这掌猛刺在对方眼皮上,竟然无法寸进。整条右臂在身前伸直停住了。
就趁着这一停顿,锡昭屏右臂舒展一捞,以腋窝困住了宋德海右腕,再用肘内弯挟着前臂部位。
宋德海感觉,锡昭屏这招大擒拿手,牢固有如铁夹。他悚然。
锡昭屏身体旋转,挟着宋德海手臂,以其手肘为支点,往旁猛摔!
假如宋德海以力量硬抗,只会折断自己肘关节。他咬着牙,只好平空一个翻身,卸去这一摔之力,保住右臂,但背脊重重着地,扬起一片沙尘,已然处于极劣势。
锡昭屏狂笑,左拳又再挥出,如鞭击向宋德海那只被拑制的手肘。
手肘被完全拉直,那里还受得这猛疾的鞭拳?交击之处,肘关节发出断裂的声音。
地上的宋德海满额冷汗,紧咬下唇。
一般比武,到了这样已经分出胜负。
但锡昭屏还没放开宋德海,擒拿的右手猛力搅缠,继而又提膝撞向那条已重伤的手臂。
肩关节被扭断。前臂尺骨桡骨同时给撞折。
宋德海再也忍不住发出呻吟。锡昭屏这才满足,把那条已发紫的软瘫手臂放开。
锡昭屏睁开左目。眼睛毕竟是人身一大弱点,他虽以惊人硬功接下了那一招刺掌,但眼珠子上还是红筋满布。锡昭屏嚎笑着,一只眼睛透红,加上那副畸怪身形,形貌如同恶魔。
场边的宋梨尖叫。
宋贞奔上前扶起儿子。但见宋德海脸色煞白,一条右臂饱受摧残,白森森的断骨透出皮肤。
受这么重的创伤,肩肘两处关节被严重破坏,而且还是等同剑士生命的右手——宋德海这个青城派未来掌门人选,武功已等于被废掉。
“好生狠辣!“宋贞神色悲痛欲绝。他本将下半生的希望全寄托在这儿子身上。“这算是比武吗?“他怒瞪着锡昭屏。
“我们早就明说了。“锡昭屏揉一揉左眼。“比武也好,打架也好,对我们没有分别。“
宋梨哭叫着“哥哥!“欲奔出场中,但被侯英志及时拉住。
教习场四周众青城弟子,泛起一股悲愤的气息。
燕横紧捏双拳,愤怒盯着锡昭屏,目眦欲裂。
锡昭屏却自得色,环视众人,一刚一柔的双臂张开说:“怎么样?下一个是谁?谁来试试我这武当派的『两仪劫拳』?“
青城众人动容。锡昭屏这般下辣手,完全超乎武林比试的规矩,事后竟还大言不惭。
这根本已经不是比武。而是决斗。
锡昭屏指着宋贞:“你呢?你来怎么样?来为你的儿子报仇呀!“
宋梨满脸泪水,但这时见父亲成了下一个挑战目标,不再哭叫,只是惶恐地看着场中央。
“不行…“侯英志这时摇摇头轻声说:“宋师叔…不是对手…“
“你说什么?“他身边的麦大杰一把抓住他衣襟。
“我不是说丧气话。“侯英志很冷静。“我这是在判断。“
“老头子不行吗?“锡昭屏转而瞧向青城的那些“道传弟子“。“年轻的怎么样?谁来?“
宋贞怒视锡昭屏。在这近距离他才发现,锡昭屏左边颈项处,有一个拇指头大小的刺青。是个奇怪的三角形符号。
“这…“宋贞指着他说:“这不是物移邪教的徽纹吗?怎么你身上会有?“
锡昭屏不以为意地微笑说:“是又怎么样?我老爹从前确是物移教徒,二十年前他带着我归顺武当正道,这不行吗?“
宋贞满腹疑惑。武当派这伙人悍烈之气逼人,甚至有点迹近邪道。
——难道是跟物移教有关系?…
“说什么不相干的废话?你到底要不要打?要不要替你宝贝儿子出这口气?“锡昭屏继续大叫。
这时在场外的燕横,满脑子血气翻涌。他目睹宋师兄惨败,然后又听见锡昭屏这些话,已经完全被愤怒冲昏。在他眼中,身边的人全都似消失了,除了仍站在场中挑衅的锡昭屏。
——青城派的尊严,不容污损。
燕横无意识地向前踏出一步。第二步。第三步。
张鹏正站在燕横身后,一把拉住了他。燕横却还像没有清醒,也没回头看师兄一眼,仍是盯着前面的锡昭屏。
他眼中,只有仇敌。
锡昭屏见青城众精英弟子里,竟然只有一个最年轻的小毛头想走出来应战,又想揶揄一番。
但这时一把声音响起。
没有高声发言。但所有人都听得见。
“你说够了没有?“
穿着白色掌门道袍的高大身躯,从竹椅站了起来。
锡昭屏看见何自圣站立,马上收起轻佻笑容,凝神注视这个名动武林的大剑豪。
“真是荣幸。“锡昭屏磨拳擦掌。
青城众人皆感意外。想不到第二阵,掌门就要亲自出手了。
何自圣身后的俞思豪,上前一步,把手里一直捧着的那个长形木匣,递到师尊身前。
锡昭屏神情兴奋地等待着。
但他后面传来一句话。
“退下。今天这儿,没有人是他的对手。除了我。“
黑袍的叶辰渊,已经接过弟子递来的一双长剑。精光发射的细眼直视对面的何自圣。
何自圣没有显得意外,反而嘴角微笑。
锡昭屏无言退出场外,没有半句异议。他知道副掌门的话是事实。
“刚才那场比武根本就多余。“叶辰渊把双剑并拢提在左手,往前踏出一步。“唯一有意义的,只有这一场。“
何自圣没有回答。他伸出只有四根指头的右手,摸在那个长木匣的盖子上。
——好伙伴。我们要来了。
大道阵剑堂讲义·其之四
传统武道之修练分为三等层次,分别为“气“、“意“、“神“。
“气“者,即为先前所说的“气劲贯发“,讲求身体肌肉的操作协调和神经的敏锐反应,纯是肉体上的功夫。古代无解剖医学,而身体动作往往要与呼吸配合,因此古人主观认为,劲力乃由“气“在体内运动产生,其实并无直接关系。
不管身体动作协调得如何完美,其速度和劲力,还是要取决于肌肉的基本力量,因此基础的体力锻炼还是必需的,尤其这个初级阶段,日夕流汗练功必不可少。真正的武者体魄,不是靠静坐养气之类优雅的修练就能塑造出来。
下一阶段为“意“,亦即脑袋和意念上的功夫。武者透过静坐、站桩或其他修练方式,达到开发脑部的效果,令神经的敏锐度和统合能力进一步提高,发挥出更超凡的速度与力量。
同时因为武者的脑袋活动高度集中而活跃,也就产生出各种意念的秘法。其中最常用一种为“借相“。“借相“即是“假借意念之法“,简单说就是制造极为逼真的想象,以催动身体做出超乎平时水准的强烈动作招式。
例如前文所述,青城派宋德海的“火烧身“,即是幻想身后有猛火燃烧,自然制造出不经脑部思考的反射(reflex),比平日有意识的动作高速得多。
“借相“还有很多不同种类。有的是想象自己体质改变,例如幻想自己手腿变成竹簧弹弓,或是全身化为岩石(前文武当派锡昭屏的硬功,即用了这“岩凝“之法);也有高手在出招时,想象雷鸣、山崩、猛兽等各种情景事物,催激招式的气势力量。
武者必善用“意念“功夫,方能跻身一流高手之列。“意“的培养锻炼,往往透过静坐、禅定等方法进行,与宗教修练相通,所以当世的高超武学,十之八九源出于宗教山门。
武者的身体,虽然因为长期锻炼,衰老比常人较缓慢,但体力自中年开始还是难免下降。同时因为年纪渐长,心性情绪变得沉稳,“意念“功夫容易增进,大大弥补了体能之不足,整体功力往往反比年轻时更高强。大多的武者,通常约于四十至五十岁时,达到身体与意念最均衡的高峰状态(何自圣与叶辰渊皆在此年纪)。
至于第三阶段“神“,或曰“神妙“,不能传授,可悟而不可求,乃是武道上口耳相传的最高境地。所谓“入神妙之境“,没有客观标准或描述,只是主观追求的一个理想层次。
曾有传言或记载,说及“神妙“高手各种奇行,或能预测敌人意图,或能释放自己意念动摇对手,种种异能,皆无从证实。
第五章 坎离水火·雌雄龙虎
教习场是青城派众“研修弟子“修练的重地,场地自然打理得甚佳,每天有役工拿着耙子平整地面的沙土,并且定期清理杂草碎石。北端更有一座棚子,内面排满了沙袋、石锁、木桩、稻草人偶等各色练功器材,皆保养得扎实完好。
这片平整的土地中央,染了一小滩血迹,正是刚才宋德海断骨刺破皮血遗留的。
这土地,百余年来不知道已经沾染了多少青城派武者的汗水与鲜血。可是因为与外敌对决而流下,这可是头一遭。
宋德海已经被父亲抱到场边,几名师弟包围着,七手八脚为他包扎止血。宋梨虽然想上前慰问兄长,但被排拒在这圈子之外。她心焦地在外面探头瞧看哥哥的伤势。
“别过去。“侯英志拉着她。“你只会碍着师兄。“
宋梨无言点头。虽然受伤的是跟自己同父同母所生的血亲,但这儿是不属于她的世界。对宋德海而言,那些正围着为他疗伤的师弟,比她这个妹妹还要亲——青城山长大的宋梨,十岁以前就明白这个道理。
所以她讨厌武道。武道令她十几年来活在一个隔绝而孤独的世界。现在看见哥哥变成这样,她更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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